夏日的夜帶着幾分聒噪,帶着幾分灼熱,即便有不時的吹過庭院的風,然而那風也是帶着燥熱的。
楚雲笙跟着蘇景鑠來了這裡才安頓下來之後,就已經到了傍晚時分,他出行雖然只帶了天殺的部下,都是男子,然而這些人因爲常年伴隨在蘇景鑠的身邊,所以洗衣做飯無一不會,做的活計來絲毫不亞於女兒家的靈巧和細緻。
孫應文也被蘇景鑠安排在了這院子的一間屋子裡住下,楚雲笙沒有問過他之後要做什麼打算,但見他現在的心志,恐怕是要跟自己一併回衛國。
只是,眼前的事情沒了,她什麼時候才能回去呢?
心裡擔憂不已,所以即便是面對天殺的部下做的一大桌的好菜,楚雲笙也覺得食之無味。
蘇景鑠夾起一塊紅燒魚肉,在小心翼翼的將上面的魚刺剔掉之後,才放到有些心不在焉的楚雲笙的碗碟裡,然後柔聲道:“還在擔心衛國的事情?”
聞言,楚雲笙才收回了心神,她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然後纔將蘇景鑠夾給她的那一塊魚肉送到了嘴裡。
這是天殺的部下在後面河裡現抓起來的魚做的,所以肉質鮮美,味道極好,然而楚雲笙卻吃的沒精打采,看着蘇景鑠的眸子關切的看着自己,楚雲笙又搖了搖頭道:“我只是有些擔心姑姑,她和元辰師傅明明彼此相愛,甚至可以爲了對方做到連性命都不顧的地步,然而,姑姑當年卻爲了衛國的大局而放棄了他們的這一段感情,這麼多年來都不見元辰師傅一面,現在小舅舅終於清醒了,眼看着他們這一對有情人終於可以在一起了,可是,爲什麼又變成了現在這般局面?”
越說,楚雲笙越覺得沒有胃口。
聞言,蘇景鑠忍不住擡手,揉了揉她的頭髮,然後柔聲道:“身在亂世,就有很多的身不由己,尤其是身在高位,所以與其被這亂世操縱這蒼白無力的命運,倒不如終結這亂世。”
這一番話他說的輕鬆隨意,然而這一翻話裡所包含的意義和霸氣卻讓人心驚不已。
終結這亂世。
這幾個字,放眼天下恐怕也只有爲數不多的幾個人會這般膽量和魄力輕鬆說出口。
“終結這天下……?”楚雲笙下意識的放下了手中的碗筷,睜大了眼睛看向蘇景鑠道:“那跟何容的吞併天下又有什麼區別呢?”
何容的野心一直都是吞併天下,他的目標一直都是那麼明確,從他還是趙國那個沒有資格繼承王位的三皇子開始,他的一步步棋走的且穩且狠。
同燕國聯姻娶了有助於他獲得燕國同盟的公主唐雪薫,聯合燕國滅掉陳國,再之後,藉助他在滅陳之後積攢的威望和勢力再加上他這麼多年在趙國朝廷的佈局,他輕鬆且順利的殺死了自己的父皇兄長登上了趙國的最頂峰。
在之後,也就是現在,他聯衛滅楚。
如果此番他的對手不是蘇景鑠的話,楚國一滅,那麼他吞併天下的大計就已經成功了大半。
這是何容。
然而,蘇景鑠呢?
楚雲笙從沒有聽到過他說過要吞併天下的話,如今從他口中說出,竟然覺得有些意外,然而意外之餘,卻又隱隱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不等她細想,蘇景鑠又夾起一筷子魚肉,一邊幫她小心翼翼的剔掉魚刺,一邊道:“這天下五分已有三百餘年,這些年來,各國之間紛爭不斷,尤其是最近幾年,在陳國被滅之後,就已經註定了今後這天下的走勢,即便是沒有何容意欲吞併天下的野心,也會有下一個何容,下一個趙國,所以天下紛亂已成必然,而一旦戰亂,受苦受難的都是天下的百姓,既然戰爭已經無可避免,那麼能最大程度的減少戰爭對百姓的傷害,最好最直接的辦法就是迅速的結束這亂世,陳國趙國也好,燕國楚國衛國也罷,如果一統,那這世上就再沒有五國,沒有燕趙衛楚陳,也就再也沒有了各國之間的戰亂,相信到了那時候,才真的是百姓安居樂園的福祉。”
說到這裡,蘇景鑠將那一塊魚肉放到楚雲笙的碗裡,然後轉過眸子看向楚雲笙,這時候他那燦爛若星空的眸子比平時更多了幾分光芒和灼熱,只聽他道:“所以,阿笙,即便是不爲宏圖霸業,我也覺得,天下一統已成必然。”
這些道理楚雲笙還從未想過,在她的認知裡,楚國就是楚國,燕國就是燕國,即便是趙國一家獨大,那麼他也只是趙國,然而她卻沒有想到如果有一天天下被一統了,會是什麼模樣。
而且她也沒有想到,從蘇景鑠爲天下百姓的福祉出發的一統天下的理念。
雖然跟何容的霸業如出一轍,但此時聽蘇景鑠分析出來,她卻也覺得並不是沒有道理。
但是,在她心底裡已經將衛國當成了自己的故國,而她自己也覺得自己理所當然的是衛國人,如今蘇景鑠提出的一統天下的理念,那麼也就代表着終有一日衛國的名字會在這五洲大陸的版圖上消失。
衛國的朝局會被顛覆,皇族會被推翻,那時候的姑姑,小舅舅,他們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呢?
她不敢想。
因爲腦子裡一旦劃過那些念頭,她就覺得她做不到袖手旁觀。
一邊是天下一統的必然趨勢,爲了天下百姓,一邊是她當做家的衛國,要選擇站在哪一邊,這對於她來說太難以抉擇了。
然而,顯然蘇景鑠並沒有要她立即做出決定,他之所以這麼輕描淡寫的在楚雲笙面前一提,也只不過是想將這個理念告訴她,在他眼裡,楚雲笙是何其聰慧的女子,他相信在家國大義和天下百姓的生死存亡間,善良和正直的她會做出什麼決定。
只不過,這需要時間。
他不急。
也不催促。
他了解她就好像他了解他自己一樣。
看着她此時僅僅爲自己一個提議就皺眉的樣子,蘇景鑠燦然一笑,拍了拍楚雲笙的肩膀道:“快吃飯吧,飯菜都涼了,那些都不是眼前的困惑,你現在最重要的是先養好身子,你看看你,現在都瘦成竹竿了,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快多吃點飯,等下在後院走走,消消食就早些休息,我還跟部下有些要緊事要商量,可能會忙到很晚,你不用等我。”
聞言,剛剛還因爲蘇景鑠提出的理念而困惑的楚雲笙瞬間紅了臉頰,她嗔怪的白了蘇景鑠一眼,然後道:“說的好像誰在等你一起睡覺似得。”
然而這句話纔出口,她才意識到自己這句話的另外一層含義,然而話已出口,再不能收回來,偷偷的瞟了一眼蘇景鑠越發上揚的眉彎,楚雲笙只得立即低下頭來拿起碗筷來快速的吃飯,用來緩解現在自己的尷尬。
好在蘇景鑠也沒有再取笑本來就臉皮薄的她,他只吃了一點,就在旁邊守着楚雲笙,看着楚雲笙惱羞成怒之下吃了滿滿的一碗飯菜,他這才心滿意足的離開了。
看着他快速離去的背影,楚雲笙要說心裡沒有觸動是不可能的,他明明都已經忙到焦頭爛額了,可還是百忙之中都要抽出時間來陪自己吃飯。
這樣的日子,其實也很好。
當然,如果忽略掉現在他們面臨的處境的話。
想到這裡,楚雲笙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此生,撇開跟何容之間的刻骨的仇恨,此生,她只願意守着一個人,一個能遮風避雨的院子,她做飯,他洗碗,晴天的時候一起看朝霞看夕陽,下雨的時候可以坐在廊檐下聽雨品茶,春天看百花爭豔,夏聽蟬鳴聲脆,秋賞萬山紅遍,冬天冷了,他們就依偎在一起,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這樣的日子,纔是她夢寐以求的。
然而這些,卻是她此生都恐怕也觸及不到的,因爲她想要廝守的那個人除了她之外,還肩負着家國的重擔,還心繫着百姓安危。
他們兩個不能這般自私的守着自己的歲月靜好,因爲現世都已經不再安穩。
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重要的是他這個人。
他對自己的好,完全擔得起自己的付出,她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呢?
想到這裡,楚雲笙的嘴角不由得勾勒出一抹帶着甜意的笑,她也下意識的擡頭看向剛剛蘇景鑠離去的方向,這時候就看到二元的身影出現在了院子門口。
他站在院門外,沒有上前一步,也沒有要離開的打算。
再一次看到二元,楚雲笙卻覺得很多事情都已經不一樣了。
曾經的二元是那般的聒噪和活力的一個少年,如今的他,即便是隔着這麼老遠,楚雲笙也能從他的周身以及眉宇間感受到他散發出來的滄桑感。
明明是這最好的年華,卻仿似是裝了一個已經歷經滄桑和悲涼的靈魂。
而這一切的轉變都是因爲當初那個笑起來可以讓百花失色的女子,林葉霜。
想到當初那個笑起來比她周身眼色更加奪目和熱烈的女子,想到本來身材嬌小的她卻偏生揹着跟她的身量格格不入的大斧頭,想到她總是以“婦德”“婦道”來教育她的那般嬌俏模樣,楚雲笙的眼眶再一次溼潤了……
而在院子外的二元也感受到了楚雲笙的目光,他對楚雲笙點了點頭,在跟院子外的守衛打了聲招呼之後就走進了院子。
“見過姑娘。”
不再如之前那般靈跳,此時的他這般的中規中矩,甚至還有幾分老氣橫秋。
看在楚雲笙的眼裡,莫名的多了幾分辛酸。
她點頭,叫起二元,然後道:“好久不見。”
以前她跟二元他們相處,還是有很多話說,而且總能將氣氛帶動起來,而此時,再看到這樣的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二元站起了身來,垂手對楚雲笙應道:“姑娘清瘦了很多。”
楚雲笙苦笑道:“是呢,這一路也長了不少見識,你呢?說我清瘦,你也比以前更瘦了,而且整個人氣質都變了,現在沉下來了。”
她的話音才落,二元的嘴角不由得浮現出了一抹苦笑道:“人總該是要成長的,只是對於我來說,這代價太大了。”
聽到這句話,楚雲笙心底裡的酸澀更甚,面前的二元的眸子裡也似是瞬間就侵染了無盡的悲傷和痛楚,見狀,她正想出聲寬慰,卻聽二元又道:“我以前就是太過叛逆,不喜歡被家裡人安排,不喜歡束縛,更不喜歡那個總是沒羞沒臊走到哪裡追到哪裡的她,直到有一天,發現她再也不會纏着你了,再也不會沒羞沒臊說出在她看來理直氣壯的情話的時候,我的心卻並沒有一點點解脫的快意,相反,直到那一刻,我才發現,這麼多年來,我早已經習慣了她的聒噪,習慣了她的大大咧咧比火還要熾熱三分的熱情,習慣了她用她那本就瘦弱的肩膀扛起斧頭來站在我面前說要保護我的倔強……原來,我對她的習慣和喜歡早已經深入骨髓,甚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直到失去她的那一刻,我才發現之前的自己是有多麼的愚蠢和過分,纔想起自己逃避了這麼多年來,卻從來沒有顧忌過她的感受,沒有想到她身爲一個女兒家,被楚王都所有的人都取笑嫁不出去的時候的滋味,然而,這些她卻從來都不在意,也不在我面前提起,但是在她離去之後,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對我的懲戒,我這是自作自受,卻也對於這種懲戒甘之如飴,但是卻再也回不到以前的二元了,因爲她……已經將當初的二元帶走了。”
聽到他一口氣說完這一番話,楚雲笙的心也越發的沉重了起來。
二元看待問題比任何人的透徹和清透,所以,即便是她勸他,也無濟於事。
也許,時間是治癒他心中的傷痛的唯一的解藥。
只是不知道這藥效要等到多久才能徹底的發揮作用並將他治癒。
除此之外,她們這些局外人,都幫不上忙,想到此,楚雲笙擡眸看向他,又嘆了一口氣,然後轉移話題道:“對了,你找我來是有什麼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