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邦彥的小轎子穩穩地停在東宮下的牌樓下頭,這位李舍人從轎中鑽出來的時候,一點也看不到病容,反而是神采奕奕,精神颯爽。
門房這邊有個小內侍過來扶他,李邦彥淡淡道:“太子如何了?”
東宮這邊已經催了李邦彥幾次,李邦彥到了傍晚才遲遲動身,現在這個時候天色已經黯淡,淡月行將升起,最後一道日頭落在了天穹只露出半邊的身子,霞光綻放,五光十色,照得李邦彥更加神采奕奕起來。
“回李大人的話,殿下的氣還沒消呢,不過方纔門下省倒是送了些奏疏過來,殿下正在看奏疏。”
邦彥漫不經心地點點頭,才又道:“去通報一聲,就說老夫求見。”
李邦彥在門房這邊只候了片刻,就有內侍過來,道:“殿下請李大人進殿。”
說罷,領着李邦彥,一路穿過重重樓閣,李邦彥腳步穩重,完全是一副處變不驚的樣子。他和程江不同,畢竟爲宦數十年,吃過虧也賺過便宜,有光鮮也有落魄,磨礪了數十年,早就出落得宛若卵石,既無菱角,又滑不溜秋。
其實沈傲回到汴京,進宮探視太后的時候,李邦彥就察覺到了異常,可是這些話,他不能說;不管怎麼說,太子對他總有那麼點兒若即若離,再加上還有個一直警惕着的程江,若是及早說出來,說不準還要被人誤會。
李邦彥索性就告假請病,反正這一趟渾水,他是絕不趟的,人家沈傲早就布好了套子就等着人來鑽,自己做這馬前卒,豈不是送死嗎?
而如今,程江死了,太子衆叛親離,那些個朝中官員紛紛避之不及,表面上是監國,可是但凡有平西王在,這個國就不可能監得了。
“現在,殿下只能倚重老夫了吧。”李邦彥心中這樣想,臉上雖然波瀾不驚,可是心裡頭卻是翻江倒海,有程江在,他放不開,太子也不能給予倚重;現在不同了,太子已經手忙腳亂,不靠他李邦彥,靠誰?
雖然東宮這邊再三催促,李邦彥來遲的原因有一個,就是要讓太子嘗一嘗這四面楚歌的苦頭,只有這樣,他李邦彥才能顯得愈發重要。
漫步到了儲殿這邊,屋檐下已經點起了星點宮燈,一排的宮燈架在檐下,發出深紅的光線,殿內也點起了燭火,光芒透出紙糊的窗格,灑落出一片餘暉。
李邦彥跨入殿中的時候,這殿裡已經收拾乾淨了,穿戴着團領尨服的趙桓正伏在案上,臉上陰晴不定地看着奏疏,驚聞到腳步聲,有些風聲鶴唳地擡起眸來,看到是李邦彥才臉色緩和了些,道:“李舍人,請坐。”
李邦彥看趙桓一副受了驚嚇的樣子,心裡反覺得好笑,論起來太子實在不是個雄主,監國時躊躇滿志,稍遇挫折便又如此,這樣的人,怎麼能擔得起大任?
趙桓今日對李邦彥尤其的客氣,放下手中的奏疏,坐直身體先叫人去斟茶,轉而問李邦彥道:“李舍人的病好了嗎?要不要請御醫看看?”
李邦彥欠身坐在椅子,恭謹地回答道:“殿下美意,老夫感激不盡,這都是老夫的舊疾,吃了藥也就轉好了,倒是勞煩殿下掛心。”
趙桓頜首點頭,道:“這便好,這便好。”隨即吁了口氣,黯然道:“今日的廷議,李舍人想必已經知道了?”
李邦彥道:“老夫也是方纔才知道,殿下,平西王詭計多端,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落入他的圈套。”
趙桓的臉上隱現出怒色,道:“他不是詭計多端,他這是犯上,講武殿上,他敢殺戮大臣;本宮面前,他敢仗劍殺人,這樣的人還能留嗎?這是謀逆造反哼,若不是太后護着他,本宮定讓他殺人償命可恨,可恨”
李邦彥很是從容地笑了笑,道:“殿下,眼下當務之急不是報仇,如今平西王佔盡天時地利,殿下自信能與他分庭抗禮嗎?”。
趙恆不由默然。
李邦彥繼續道:“殿下是儲君,如今又是監國,只要爭取住時間,早晚有一日要登基爲帝的,到了那個時候,局面又是不同了。所以殿下眼下要做的,應當是設身處地保全自己,而不是與那平西王爭這義氣,殿下越是如此,反倒中了沈傲的奸計。”
趙恆道:“那麼李舍人的意思是,本宮就該忍氣吞聲?”
李邦彥淡淡笑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將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殿下難道連一口氣都忍不住嗎?”。
趙恆的臉色陰晴不定,最後嘆了口氣,道:“本宮不過是不忿而已。”說罷拿起一份奏疏,道:“這份奏疏是楊真剛剛送來的,李舍人來看看。”將奏疏拋在李邦彥身上,李邦彥接了,展開來看,卻是懇請救援遼國的奏疏,連戰略都已經詳盡,水師齊聚蓬萊,一路北上,自祁津府一帶登陸,掛帥之人自然是沈傲。
趙桓道:“看到了嗎?這沈傲羞辱了本宮一頓,如今又打起了北伐的主意,二十萬水師悉數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本宮豈能不提防?這份奏疏是不是該回絕掉?只要本宮咬着牙不擬準,看他們能如何。”
李邦彥將奏疏放下,道:“殿下不擬準,自然會有皇上和太后擬準。與其如此,倒不如殿下來做個好人。”
趙桓鐵青着臉道:“這奏疏雖是楊真上的,可這背後,必然有沈傲慫恿。他要掛帥救援遼人,敗了,是我這監國共同承擔干係;就算是勝,那也是他沈傲的功勞……”
李邦彥苦笑道:“太子現在還不明白嗎?這一戰,太子斷不能勝”
趙桓一頭霧水,眼中閃出狐疑。
李邦彥坐定,輕輕咳嗽一聲,眼眸中閃出狡黠的光澤,淡淡道:“殿下,此戰若勝,太子必然被黜。”
“啊……”趙桓被李邦彥這句危言聳聽的話嚇了一跳,驚駭地道:“這又是爲什麼?”
李邦彥嘆了口氣,道:“殿下莫要忘了,殿下是監國太子,此戰若勝,便是太子殿下聖明,滿朝上下齊聲稱頌,到了那個時候,殿下能享受多大的盛譽?”
趙恆道:“這難道不好嗎?”。
李邦彥冷笑道:“好,自然是好,國有大患,陛下巡幸泉州而不敢回,殿下在這緊急關頭欽命監國,重挫女真,天下人會怎麼說?”李邦彥舔舔嘴,學着第三者的角度陰陽怪氣地道:“多半會說皇上不堪爲君,而太子殿下聖明仁武,可以擔當大任。”
趙桓臉色霎時變得蒼白,期期艾艾地道:“父皇若是聽到這些話,只怕……只怕……”
李邦彥頜首點頭,道:“就是這個道理,這些話一定會傳到皇上的耳中,若是沒有平西王倒也罷了,皇上遠在泉州,而殿下衆望所歸,皇上便是心中不悅,多半也是無可奈何。可是有沈傲在朝,事情就不同了,到時候沈傲要迎皇上回宮,殿下該怎麼辦?”
趙桓豈能不明白自己父皇的爲人?父皇最是好大喜功,有時雖是懦弱,可是在權柄上一向都不肯輕易放手的。若是自己的威望超越了父皇,父皇回了汴京,再加上沈傲挑撥,結局會怎麼樣?趙桓幾乎已經可以想象,聖旨傳到東宮,校尉前來拿人了。
其實做太子的,一向都是如此,做得差了,要被人瞧不起;做得好了,卻又功高震主,引起宮中猜忌;所以每一步都是舉步維艱,到了趙恆身上,那就更不必說了,簡直就是步步驚心,一個不好就要踏空,落入萬丈深淵。
李邦彥一提醒,趙恆立即醒悟,急切道:“敗又不能敗,勝又不能勝,本宮應當如何?”
李邦彥眼中浮出冷意,淡淡道:“其實這個簡單得很,先敗後和。”
趙恆的嘴脣哆嗦起來,李邦彥的話,他豈會不懂?可是先敗再和……哪有這般容易?
李邦彥繼續道:“殿下應該立即擬準楊真的奏疏,讓平西王整肅三洋水師,北上救援遼人,再暗暗派出使者,泄露水師行蹤,讓女真人早有堤防,水師作戰,講究的本就是出其不意,只要女真人稍有堤防,水師必然大敗。”
趙桓深吸了口冷氣,二十萬水師可是大宋的命根子;李邦彥卻教自己去與女真人暗通曲款,葬送大宋的艦隊。他不由怒道:“李邦彥,你好大的膽子”
李邦彥卻是氣定神閒,淡淡笑道:“殿下何不先聽老夫把話說完。水師若是大敗,平西王能不能活命還是未知數。就算他能活着回來,殿下也可以以喪師辱國之罪將他收押起來,女真人對沈傲恨之入骨,殿下先與他們通了氣,再將沈傲送去,派遣一名能言善辯的使者,向女真人求和,如此一來,金人多半是準允的,到時候無非是讓我大宋遵從與遼人的舊制而已。而殿下一面剷除了沈傲,一面又讓宮中不能生出猜忌之心,保全了我大宋的宗社,如此一來,便是皇上心中怫然不悅,又能如何?”
趙桓鐵青着臉,道:“你這是要陷本宮於不忠不孝嗎?”。
李邦彥語速卻比趙恆還快,放肆地道:“殿下,事急從權,事到如今,殿下除了這個選擇,還有其他的辦法嗎?”。
趙恆啞然,一雙眼睛又是驚懼又是不安地瞪着李邦彥,心裡卻在說服自己,李邦彥說的確實一點都沒有錯,自己輸不起,也贏不起。輸了,女真人會要自己的命;贏了,父皇和沈傲會要自己的命。先敗再和,敗是爲了剷除沈傲,並且與女真人搭上關係;和能保住大宋的宗社,這辦法雖然膽大到了極點,卻也不是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
可是當着的外人的面,趙恆怎麼能欣然點頭?這件事幹系太大了,大到趙恆的腦子嗡嗡的亂響,整個人呆若木雞。
李邦彥道:“老夫話已說盡,請殿下決斷吧,可是殿下不要忘了,不除沈傲,殿下便永遠都是龍游淺水、虎落平陽,老夫奉勸殿下不要與沈傲起意氣之爭,可是若有一擊必殺的時機,就萬萬不能放縱,否則今日殿下是太子,明日要做階下囚也未必能如願。”
趙恆聽到李邦彥談及沈傲二字,狠狠地一巴掌擊打在桌案上,咬牙切齒地道:“這都是沈傲逼本宮的若不是他,本宮又怎麼會做這等對不起列祖列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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