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微亮, 琴聲穿透涼風,叮叮咚咚在屋子裡響起。
方小月睜開眼睛,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坐在窗戶邊的男人。他的腿上放着一把琴, 琴聲就是從那裡傳來的。
她迷茫的朝他走去, 在他的腿邊蹲下, 歪着腦袋看他懷中的琴。
“記得嗎?以前你最喜歡聽我彈琴了。”扶疏伸出手揉了一下她的腦袋。
她只是盯着他面前的琴, 不點頭也不搖頭。扶疏慢慢撥動琴絃, 曲音從指尖流瀉而出,是治癒的安魂調。
兩人都沉浸在樂聲中,方小月空茫的眸中似乎多了一些內容, 凝眸去看,卻又什麼痕跡都沒留下, 似乎只是一瞬間的錯覺。
除了用早飯, 兩人幾乎是在琴聲中度過的。下午的時候, 扶疏帶着方小月外出,也不過是換了一個地方繼續彈奏那首安魂調。
如此重複着, 就這樣過了大約半個月的光景。這日用過晚飯,方小月早早的便睡了。扶疏一個人坐在桌邊,盯着面前跳動的燭光,神情恍惚。
敲門聲響起,扶疏瞥了一眼門扉, 朱脣微啓:“進來。”
進來的有兩人。伊紅柳和蕭紫菡。
一年前的血戰中, 蕭紫菡與錦離皆倖免於難, 卻受了一身重傷, 錦離更是以一條斷臂作爲代價。
扶疏像是早知道她們會來似的, 一點也不驚訝。蕭紫菡上前一步,單膝跪在了地上, 直接說明了來意:“紫菡代表神教弟子請求教主處死方小月。”
扶疏看了她一眼,並沒有做出迴應,而是轉頭問伊紅柳:“你呢?你也是這樣想的。”
伊紅柳搖頭:“一切但憑公子決斷,紅柳聽公子的。”
蕭紫菡急道:“教主難道忘了自己曾在死去的弟子墳前發下的血誓?”
扶疏轉頭看熟睡的方小月,她背對着他,懷裡緊緊抱着被子,像一個乖巧的孩子。他微微的笑了起來,自受傷以來,他從來沒有這樣笑過:“那麼便依你們所求,三日後以火刑處死方小月,以告慰我神教弟子的在天之靈。”
伊紅柳震驚的看他,只見他依舊一臉微笑,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樣子。
“多謝教主成全。”蕭紫菡抱拳,起身往外走,伊紅柳也跟着出去,等她們都離開後,扶疏繼續看了會燭火,然後也開始往外走,誰也沒有注意到明明還在沉睡中的方小月已然淚流滿面。
第二天扶疏繼續彈安魂調給方小月聽,彷彿昨夜下令處死她的那個人根本不是他。蕭紫菡擔心有人救走方小月,暗中加派了人手監視,扶疏也只是微微一笑,當做什麼都不知道。
今天的方小月沒什麼異樣,依舊安安靜靜的坐在他身邊聽他彈琴。一曲安魂調結束後,方小月忽然起身,從背後將扶疏抱住。扶疏沒有動,只是任她這樣抱着。
夜裡扶疏沒有在自己的房內歇息,他這幾日夜裡都沒有歇在房裡。沉睡中的方小月忽然睜開眼睛,迅速的穿好衣服,推開窗戶跳了出去,出乎意料的是蕭紫菡安排的人手並沒有阻攔她。她心中雖覺得奇怪,卻沒有時間去糾結這些了。一路狂奔,快逃出他們的勢力範圍時,前方忽然多了一人。
方小月頓住腳步,仰起頭來,涼涼的笑了:“嫂子,連你也要攔我嗎?”
伊紅柳臉上出現類似屈辱的表情,咬牙道:“夠了,在他眼中我不過是一個替身,有什麼資格做你的嫂子?”
方小月愣了一下。
伊紅柳續道:“公子讓我來送你。”
方小月一點也不吃驚。安魂調有治癒的能力,其實早就多天以前她就已經清醒,她沒有笨到不知道扶疏已經發現她清醒了,只是兩個人都很有默契的裝作不知道而已。
回想這一年來過的渾渾噩噩的日子,彷彿大夢一場,在那個夢中,扶疏沒有離去,也沒有變。醒來的那一刻,看到的是白衣飄飄的扶疏,眉眼間凝着一股滄桑,她有種強烈的錯覺,這又只是一個夢境而已。古老而荒涼的夢境,他只是夢境中的一抹剪影而已。
“對不起,我、我只是不能死在他手裡而已,我可以死在任何人手中,卻不能死在他手裡。”死在自己心愛之人的手裡,那該是一件多絕望的事。她不是堅強的姑娘,如果這樣死掉,她會死不瞑目的。
“我明白。”伊紅柳頓了一下,“名劍山莊的人一直都在找你,你沿着這條路出去,就能與他們碰上。公子有句話讓我告訴你,他說,你手上沾的都是神教弟子的鮮血,他沒有辦法忘記,他還說,再次相見,你們便是陌路人,方小姐好自爲之。”
她可以想象的出來他說這番話時臉上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腦中一個轟雷響起,方小月差點沒站住,臉色蒼白如雪的點了點頭:“麻煩你回去告訴他,方小月明白了。”
伊紅柳看着她蹣跚的步法,目光復雜。方小月走了幾步,忽然轉過身,對着她笑了一下,明明是很美好的笑容,在伊紅柳看來卻如同惡鬼一般。她問:“你就沒有什麼話讓我帶給哥哥的?這一年來你也看到了,哥哥待你好並不是作假。”
伊紅柳咬着脣搖頭。
方小月道:“你們都一樣狠心。”你們指的是扶疏和伊紅柳。
方小月沿着林子的小路走了出去,果然碰見了名劍山莊的弟子。彼時方無際就靠在一棵樹下,懷裡抱着一把劍,怔怔的對着面前的火堆發呆,直到方小月走到他面前,他才恍然回神,不確定的喚了一聲:“小月?”
“老哥。”她對他笑着,笑着笑着眼淚就掉了下來,再也忍不住一把撲進他的懷中,抽抽搭搭的哭着,“他、他不要我了,他說,我手上沾的都是他們的血。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我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我不想傷他們的,我只是忍不住,我……我該怎麼辦?這輩子還這麼長……”
方無際只是拍着她的背,眼睛深處同樣凝結着一抹悲痛,低聲喃喃:“別怕,小月,你還有我。如果覺得難過,就用力哭出來,老哥不會笑你的。”
那天夜裡方小月哭了很久,日後回想起來,她一直在想一個人怎麼會有這麼多的眼淚,所有的愛愛恨恨都彷彿隨着這些眼淚流盡,只留心上一座空城,自此無人涉足。
扶疏這個名字再次成爲禁忌。方小月從不主動提起,方無際自然也不會提起。
這日方小月忽然主動問起程碩的事情。殺死程碩的兇手還沒有結果,隨着時間的推移,要想找出兇手更是難上加難。
方小月道:“既然程叔叔死於劍下,我們可以從劍客着手。”
方無際不贊同:“江湖上成名的劍客少說也有幾十,況且殺死程叔叔的人用得只是基本的劍法,幾乎會點劍術的人都會,用的兇器也是隨便一家打鐵鋪就能打出來的劍。”
“難道就沒有了別的什麼線索嗎?”
“當年武林盟攻打白衣教之前曾收到過一封署名爲‘逍遙客’的信。”
“逍遙客?那是什麼人?”
“他在信中自稱自己是潛伏在白衣教中的正道人士,因爲多年前師門被白衣教所滅,不得不忍辱負重伺機替師門報仇雪恨。信中還提及一事,也正是因爲這件事促使我決定和武林盟合作。”方無際忽然停在了這裡,擡眸朝方小月望去。
方小月心中隱隱已經猜到一些,揚眉笑了笑:“你說,不必顧及我。”
“他說白衣教主娶了一名中原女子打算練一門邪功,時機一到,他就會吸乾女子的內力,屆時便會練成天下無敵的神功。”練武的人都知道被人吸乾內力會有什麼後果,即使方無際不信,也不得不賭上一把。
方小月怔了一怔,忽然想起一年前在白衣教發生的那件事:“曾經有一個姑娘自稱受過名劍山莊的恩惠,也告訴我說白衣教主在練邪功,我自是不信的。”
“之後武林盟便答應了那人的要求。”
“呵,這樣武林盟便答應和他合作了?未免太過草率了點。”方小月嘲諷的笑了笑。
“自然不是,爲表誠心,那人爲武林盟提供了很多來之不易的內部資料,那些資料都是真的。”
“瞭解白衣教的且與白衣教主有仇的人,我大概只能想到一個人,沈簫的舊情人葉薇。”方小月頓了頓,眉頭皺起,“只是……據我瞭解,葉薇她不是這樣的人。一年前她確實用催眠暗示過我,但這樣惡毒的法子應該不是她想出來的。老哥,你還記得嗎?當初五大名門的掌門人身陷南疆,我就是那個時候見到葉薇的,她懷疑白衣教主殺死了沈簫,就直接從宣州分堂衝到南疆,與白衣教主大打出手,她這樣的人並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的心思。即使要報仇,她也不會借用什麼逍遙客的名義,我猜,她並非主謀。”
方無際沉吟:“你的想法應該是對的。那人既然想到利用程叔叔,就必然對中原各大派都有一定的瞭解。程叔叔並無家眷,也沒什麼把柄可威脅的,他大概和你一樣是受別人控制的。”
方小月點頭,眸中閃着堅定的光芒:“老哥,我一定要揪出幕後黑手。他毀了我的人生,我決計不能這樣放過他。”
“你高興就好。”方無際沉默了一會兒,又道:“小月,我知道有件事一直都是你心中的疙瘩。我以前認爲扶疏是魔道,並不贊成你們來往,只是後來經歷的多了,才發現什麼正邪根本沒法分的清楚。扶疏這個人我說不好,既然你那麼喜歡他,也該是有道理的。一年前,白衣教確實滅了很多小門小派,逐漸有獨霸武林的趨勢,後來不知怎麼的,扶疏好像一夜間改了主意,不但放了那些被俘虜的掌門和弟子,還召回了中原的白衣教弟子,竟是有偏安南疆的打算。”
方小月的臉色一分分的白了下去,擡起頭來對着方無際苦澀一笑:“當初是我不信他,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
方無際擡起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剛想出言安慰,就見一人慌慌張張的捧着一張帖子衝了進來:“不好了,莊主,小姐,出大事了,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