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專家們決定暫時放棄。他們向英翔道歉,隨後告辭離去。

這一天一夜的折騰使英翔的身體承受不住了。剛睡下不久,他的體溫便驟然竄升,覺得像有一隻巨手牢牢地將他按在牀上,使他無法掙扎起來去拿藥。高熱一直持續到凌晨,他暈了過去。

雖然睡得遲,英修羅仍像平常一樣黎明即起。

每天,都是由他準備好早餐,英翔吃了後就去上班,然後他再去玩或者對着電腦工作。可是今天早上,英翔卻一直沒出來,英修羅覺得很奇怪。他躡手躡腳地上樓,推開父親臥室的門,朝裡探頭探腦地張望着。

見英翔閉着眼躺在牀上,英修羅猶豫了很久,琢磨着該不該去叫醒他。想了半天,他還是不敢造次,便悄悄關上門,跑到自己的房裡,對着電腦屏幕叫道:“阿武,阿武。”

一瞬間,阿武便出現了。在英修羅面前,他的形象是一隻胖胖的卡通小豬,十分可愛。他很高興地在屏幕上跳個不停,對英修羅說:“修羅王子,什麼事啊?”

英修羅認真地跟他商量:“我爸到現在還沒起牀。可是,他以前這個時候都已經去上班了。你說,我該不該叫醒他?”

“當然應該啊。”阿武理所當然地答道。“他們人類都必須按時上班的,不然就叫遲到,那就不好了。”

“哦。”英修羅聽他這麼一說,又出了門,跑進父親的房間。

他小心地推了推英翔,叫道:“爸,爸,該起牀了。”

英翔卻一直閉着眼,沒有動靜。

這下,英修羅慌了。他爬上牀,仔細打量着父親,見英翔的臉色煞白,十分難看,他又伸手摸了摸父親的額頭,只覺得燙得可怕。頓時,他不知如何是好,高聲叫道:“阿武,阿武。”

阿武立刻在英翔放在牀頭櫃上的手錶屏幕中冒了出來:“什麼事,修羅王子?”

英修羅不知所措地說:“我叫不醒我爸爸,他臉上好燙,怎麼辦?”

阿武立刻判斷道:“嗯,那他一定是病了,快通知醫院。”

“怎麼通知啊?”看着父親,英修羅急得臉漲得通紅。

“我來。”阿武馬上檢視自己的數據庫,一瞬間就找到了由英奇輸入的針對這種情況的緊急應對程序。裡面有兩個電話號碼,他立刻接通了這兩個電話。

第一個是英奇,第二個是桂森。

阿武同時對他們兩人說:“英翔在家中昏迷。”

二十分鐘後,兩輛天車飛來,停在他們門前。阿武立刻辨認出來人,便打開了門。桂森帶着醫護人員與英奇同時跳下車,急急地衝進房間。

這段時間裡,英修羅一直伏在牀邊痛哭。

英奇進房後,將他拉起來,摟着他退出房間,讓桂森他們對英翔進行搶救。

英修羅邊哭邊問:“爺爺,爸爸怎麼了?”

英奇輕聲說:“你爸爸……他病了……”

英修羅問他:“桂爺爺會治好爸爸的吧?”

英奇心痛如絞,含糊地說:“當然……當然……”

這時,醫護人員用擔架擡着昏迷不醒的英翔出來了。桂森神色凝重:“我們馬上去醫院。”

英修羅立刻說:“我也要去。”

英奇拉着他的手:“好,我們一起去。”

英翔被迅速送到951醫院的特別醫療部。英修羅被他們攔在急救室外,急得不得了。

醫生護士們進進出出,忙得一塌糊塗。

幾乎每隔一分鐘,英修羅就會擡頭問英奇:“爺爺,爸爸會不會死?”

英奇只得說:“不會。”

中午,英修羅也不肯離開去吃飯。他悶了半天,忽然恨恨地說:“都怪昨天夜裡那幾個伯伯,一直坐在那兒不走,肯定是他們把我爸爸累病的。討厭,以後再也不准他們進我們家。”

英奇趕緊問他:“什麼伯伯?”

英修羅便一五一十地說了昨天夜裡的情形。

英奇立刻明白了。作爲父親,他確實很生氣,可是,作爲國安主席,他還不能責備部下的這種敬業精神。他坐在過道上,摟着英修羅,輕聲說:“爺爺保證,以後他們都不會到你們家來了。”

傍晚,桂妙然下了班,去學校接上英飛,也趕到醫院。

英翔仍然沒有醒。

英奇把英修羅交給桂妙然,走進了急救室裡。

桂森仍在緊張地指揮着醫生護士進行各種處置。英奇站在一邊看着,不敢打擾他。

等到搶救工作告一段落,桂森才走過來,看着他焦灼的眼睛,安慰道:“現在還不是最後時刻,他會醒過來的。”

英奇長長地吁了口氣。

桂森的臉色卻並不好看:“以後,這種情況會經常發生,而且間隔時間越來越短,最後……他身體內部各個器官的功能都會衰竭……那就……”

英奇看着躺在急救臺上的英翔,神情愴然。

桂森嘆了口氣:“英兄,本來我不想再讓你難過。不過,以英翔現在的情況,其實活着本身對他就是折磨。根據我們的經驗和對他的檢查結果,最近幾年來,他的身體各部分一直在產生極度的疼痛,也就是說,他無時無刻不是生活在劇痛之中。我知道他一直在自行注射各種各樣止痛的特效藥。不過,以後疼痛會迅速加劇,止疼藥只怕都不會有效果了。在很多實行了安樂死的國家,像他這種情況,法院都會准許醫院幫助他解脫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英奇難過地搖着頭。“我……我實在捨不得他。還有,修羅怎麼辦?”

桂森立刻安慰他:“我當然理解你的心情。放心吧,我會盡力的。”

英奇出來後,要帶英修羅回自己的家。英修羅堅決不幹,一定要在醫院裡守着父親。英奇和桂妙然連哄帶勸加強迫,終於把他拖出醫院,推進了車。

當晚,他們讓英修羅和英飛睡一間房。後半夜,英飛忽然跑來找他們,說英修羅不見了。

英奇立刻判斷出英修羅是跑去看父親了。他讓桂妙然照顧英飛,自己則驅車直奔醫院。

奇怪的是,從特別醫療部的大門開始,一路上的守衛都告訴他沒看見有人進來。他不管那麼多,直奔英翔的病房。

一推門,他便看見了英修羅。

他趴在牀沿,目不轉睛地看着英翔。病房裡的燈調得很黯淡柔和,這個孩子那雙奇異的淡藍色的眼睛卻顯得特別懾人心魄。

英奇過去,伸手輕撫他的頭。英修羅擡頭看了看他,沒說什麼,又轉頭繼續看着英翔。

英奇悄悄問他:“你怎麼來的?”

英修羅老老實實地說:“我從家裡出來,然後打車到醫院。”

“後來呢?怎麼進到這裡面來的?”

“翻牆。”

“牆上有臨控系統,沒人發現你嗎?”

“我讓醫院的計算機把臨控系統暫時關了,等我進來了再重新打開。”

英奇有些驚詫:“你能隨便進入醫院的主機?”

英修羅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哪裡的主機我都能進去。”

英奇更是驚訝。他正要向英修羅問個究竟,英翔微微動了一下。他們連忙注意着他的動靜,都不說話了。

這時,英翔在昏迷中又感覺到了那個醒着的自己。那一部分始終關切地注視着昏迷中的自己,似乎在努力設法維護着他正在惡化的病勢。此刻,那一部分好像一直在對他講話,那個昏迷中的自己則盡力想聽清楚他在說什麼。終於,他聽懂了,那清醒的一部分在告訴他,兒子在這裡,讓他快醒過來,別嚇壞了兒子。他掙扎着,努力使自己從意識的深淵裡醒過來。終於,他睜開了眼睛。

英修羅大喜,朝他湊過去:“爸,你醒啦?”

英翔看見他滿臉喜色,不由得微笑了一下。隨即看見父親關切的眼神,他又朝英奇笑了笑。

英修羅一迭連聲地問:“爸,你怎麼樣?是不是很難受?”

英翔微微搖頭。

英修羅便問:“那咱們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英翔笑着說:“是。”

“哈,太好了。”英修羅頓時手舞足蹈。

英奇看着英翔,欲言又止。

英翔微弱地說:“修羅,你去,幫我倒杯水來。”

英修羅答應一聲,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英翔輕聲對英奇說:“爸,我要正式退休……最後的日子,我想跟修羅在一起。”

英奇忍不住熱淚盈眶:“好,我馬上幫你辦。”

英翔看着他,聲音很輕,卻充滿了感情:“爸,人終有一死,你別難過,也不要再對我有歉疚。你沒做錯什麼,我也從沒後悔過。如果時光倒流,讓我再選擇一次,我仍然會那樣做的。……總要有人犧牲的,不是我,就會是別人。”

“小翔……”英奇握住兒子的手,不禁老淚縱橫。

英翔輕輕說:“爸,你別傷心了。我這一生……並沒有遺憾。至於修羅,我想等我死後,讓他回去繼續跟他養父母一起生活。爸,請你答應我,到時候一定讓他走。”

英奇連連點頭:“好……好……我答應你……”

英翔握着父親的手,神情很平靜。他終於把心中的話都講出來了。

過了一會兒,英修羅垂頭喪氣地進來,忿忿不平地說:“爸,護士阿姨說你現在不能喝水,我跟她爭了半天,她都不肯給我。”

英翔忍不住微笑:“那就算了吧。”

到了早上,英翔要求出院。桂森過來勸阻他。他豁達地笑着問道:“桂院長,就算我住在這裡,又能多活多久?一天?一個星期?一個月?”

桂森知道他說的是事實。英翔的病是當年由“挖掘機”造成的,而在上過“挖掘機”後又活下來的人只有他一個,因而他的病根本沒有先例。他曾經把這個病例提交給世界醫學協會,引起了很多醫學專家的興趣,但是,迄今爲止,他們仍然沒有找到有效的方法來醫治。

他只好同意英翔出院。

英修羅得知後,高興得跳起來,連翻了三個跟頭。

自從出院回家以後,英翔再也沒去上過班,連正式的退休手續都是在網上辦理的,退休金也是通過電子轉賬直接打到他的工資卡上。

自此,他便算是解甲歸田,變成一個普通的平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