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英翔緊緊地咬住嘴裡的棉紗,雙手握住了牀沿的鋼架,身體很快發生了痙攣。他覺得自己似乎在頃刻間掉入了鍊鋼爐,皮膚一寸一寸地被融化,隨後是血肉在燃燒,最後是骨頭慢慢在沸騰的鋼水中碎成了齏粉。

三十分鐘後,人們看到他一直非常蒼白的臉泛起了奇異的潮紅,額頭沁出了一層一層密密的汗珠。

德懷特雙眼放光,一直注視着英翔的反應,嘴裡唸唸有詞:“可惜,可惜,不能使用儀器觀察他的腦電波。”

英翔強迫自己保持呼吸,劇烈的一浪高過一浪的疼痛卻不斷地令他窒息。他努力分散注意力,儘量去回想過去那種陰沉沉的疼痛。過了一會兒,似乎那種寒冷的深藏於骨髓的疼痛被激活,飛撲了出來,與熾烈的灼燒般的疼痛緊緊糾纏在一起。就如飲鴆止渴一般,兩種疼痛似乎暫時達到了某種平衡,使他的神經略微緩解了一下。他的臉色迅速白了下去,呼吸得非常吃力,冷汗一層層地冒出來,迅速溼透了他身上的毛衣。

德懷特看了看錶,驚異地說:“這個人的疼痛耐受極限太驚人了,我得查查他的基因。”

凱瑟琳忽然轉頭問福克斯:“你打算持續多長時間。”

福克斯猶豫了一下,看着德懷特:“一個人的最高極限是多久?”

德懷特搖了搖頭:“這個因人而異,沒有固定的標準。事實上,疼痛是一種主觀描述,所以每個人對疼痛的感覺都不一樣。雖然在物質上它們都是同樣的過程,但卻無法量化。令人沮喪的是,直到今天,最早困擾人類的那個哲學問題依然存在,那就是,疼痛究竟是意識還是物質?當然,很多疼痛學家都認爲它是建立在物質前提下的意識描述。從基因研究上看,疼痛就是一種顯著的分子表達變化的結果,這可能是目前人類對疼痛最微觀的解釋了。但還有很多東西是科學家們不太瞭解的,比如人的意志與疼痛的關係。一個人對疼痛的忍耐極限與他的基因和意志都有關係,也就是說與物質和意識都有關係,因此是一個錯綜複雜的化學反應過程。對我們來說,這至今仍然是個未知的問題。”他一詠三嘆地闡述着,似乎已經完全沉浸在這個複雜的學術難題中了。

等他滔滔不絕地講完,時間又過去了不少。英翔的身體劇烈地顫抖着。他身下那張焊死在地上的結實的牀這時發出了“咯吱”聲,似乎已不勝負荷。然而,在英翔那張猶如死人一般的臉上卻依然看不出有什麼願意合作的表示。

德懷特轉頭看了看福克斯,很是無奈:“你是不是一定要等到他肯合作了才停下?”

福克斯看着眼前這個死也不肯妥協的中國人,猶豫了半晌才問:“再繼續下去的話,會有生命危險嗎?”

“應該不會。”德懷特聳了聳肩。“疼痛最先摧垮的是人的意志,不是身體。”

福克斯遲疑地回頭看了一眼攝像機,還是下了決心:“那就再等一會兒。”

德懷特沒有意見,只是在那兒嘖嘖稱奇:“這個人,嗯,如果用他來做疼痛實驗,一定對我的研究大有好處。”

福克斯猛然盯視着他:“德懷特教授,我已經跟你說得很詳細了,這個人的存在是我們國家的最高機密。你根本一個字都不能提,否則就是叛國罪。”

“我知道,我知道。”德懷特立刻高舉雙手。“我只是忍不住說說而已。一個科學家的求知慾罷了。”

福克斯冷冷地道:“教授,我尊重你的求知慾,不過,也請你牢記禁口令。”

德懷特笑道:“你放心,局長先生,我一定守口如瓶,一個字也不會說出去。”

福克斯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一些:“那就好。”

房間裡的氣氛頓時有些僵。大家都不說話,只是看着在牀上沉默地忍受着劇痛的那個人。

英翔努力保持着臉部的平靜。他不想兒子看見自己顯得狼狽,從而瓦解鬥志。

德懷特看着他,眼裡的驚詫之色越來越濃,只是不再出聲了。

爲了打破僵局,凱瑟琳以請教的口氣對他說:“德懷特教授,我在神經學方面不太在行。請問,應該如何醫治這個人的陳舊性神經損傷呢?或者說,如何醫治由於神經損傷後引起的疼痛呢?”

德懷特果然又提起了興趣,以專業的態度輕聲與她探討着:“從科學研究的角度講,疼痛是分層遞進的,它的發展基本上是從局部組織損傷、急性炎症、慢性炎症直至神經損傷。對於治療神經損傷後引起的疼痛,目前醫學界還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

隨着時間的流逝,英翔全身的痙攣越來越猛烈,雙腕由於激烈的顫抖而被鋼銬勒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守在牀兩邊的突擊隊員一直沉默地看着,這時忽然將手放到牀頭,緊緊握住不斷髮出巨響似乎就要垮了的牀架。

英翔的肺部因過度痙攣而拒絕工作,使他再也無法呼吸。終於,他的頭輕輕一側,失去了知覺。

德懷特和凱瑟琳幾乎是同時撲了過去,本能地一個去拿心臟起搏器,一個伸手拿氧氣袋,並立刻展開了搶救工作。德懷特似乎想起了什麼,馬上把心臟起搏器塞給了凱瑟琳的助手,自己過去推車那裡拿藥劑,飛快地將兩種藥注入了英翔的身體中,一種是刺激μ**受體而阻斷δ**受體的強效止痛藥,另一種是可以阻斷TRPV1繼續被激活的拮抗劑。

英翔雖然陷入了昏迷,但身體依然在顫抖不已,讓人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劇烈的疼痛仍在繼續摧殘着他。大約十分鐘後,德懷特注射進去的藥劑才產生作用。他漸漸平靜下來,但仍然沒有恢復知覺。從他身體中沁出的汗水已經溼透了牀單。

福克斯做個手勢,那個守着攝像機的人便關上了機器。

足足一個小時以後,英翔纔在他們的搶救下恢復了微弱的自主呼吸,但仍然處於昏迷中。

這時,德懷特才終於能夠撬開他咬得緊緊的嘴,將已經被咬透了的棉紗棍取出來,扔到一旁的推車裡。他情緒不高地說:“我累了,今天就這樣吧。”接着便走了出去。

不止是他,大家都覺得很累。

福克斯沒有任何表示,帶着情報局的工作人員也走了。

凱瑟琳感覺疲憊不堪,坐到一邊的椅子上,無力地對牀邊的特種兵說:“把他的手銬解開吧,他現在應該沒有危險了。”

特種兵們一聲不吭地將手銬打開。凱瑟琳的助手去拿來繃帶,將英翔的兩個手腕包紮起來。

凱瑟琳又檢查了英翔的情況,吩咐助手準備給他輸血、輸液,這才沉默地離去。

八個突擊隊員退出去,鎖上門,像往常一樣守在柵欄的四周,卻沒有交談。

屋裡很安靜。

英翔昏睡到第二天早晨,在高燒中醒了過來,本來被汗浸得透溼的衣服已經被滾燙的體溫烤乾了。

這時,有內勤進來,對守在外面的突擊隊員說要換掉沾滿血漬和汗跡的牀單。那個特種兵輕聲對她說今天免了吧,明天再換。內勤卻不肯,堅持說如果今天不換,讓上司看見了,她會受罰的。

他們正在輕聲爭執,英翔聽見了。他掙扎着起了牀,緩緩走到臨窗的柵欄前,沉默地往外看去。

特種兵這纔打開鎖,讓那個勤務人員進來收拾內務。

窗外,依然陽光燦爛,海水湛藍,白帆點點。

英翔站在那裡看着,身體一直在微微地輕顫,卻始終一聲不吭。

那八個曾經十分痛恨他的突擊隊員此時都站正了看着他,似乎在沉默地表示心中的敬意。

等內勤整理完離開後,英翔重又緩緩地走回來,倒在牀上,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