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二十分鐘後,桂森便出現在電話屏幕上。

他要軍醫立刻把英翔的檢驗數據傳給他。看到那些數據後,他的臉色很不好。隨後,他告訴軍醫,給英翔注射一種由他們醫院研製出的新藥,隨即說了一長串拉丁文的藥名。軍醫連連點頭,有一名軍醫在一旁打電話給醫院的藥房,讓他們迅速把這些藥送來。

接着,桂森卻住了口,似乎在苦苦思索。一名年輕的軍醫有些按捺不住,問道:“桂院長,還有呢?還需要給他用哪些藥?”

桂森緩緩搖頭:“這病無藥可治。你們可以按通常的急救程序替他暫時緩解症狀……我們也沒有什麼有效的治療方法。”

軍醫們都有些吃驚,不由得看了黎遠望一眼。

三年前,英翔的身體情況越來越糟的時候,黎遠望是聽桂森講過這話的,可現在,他一直以爲英翔已經完全恢復了健康,早就把這事給忘了,這時不由得大驚失色:“桂叔叔……您是說……英翔的病沒有好?”

“誰說他的病好了?他現在沒死算是運氣。”桂森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我記得我告訴過你,他隨時都會出現不測,也許兩年,也許三個月。遠望,小翔現在怎麼跟你在一起?他不是退休了嗎?他應該好好休息,不能工作。你們這兩個年輕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就算小翔要工作,你也應該拼命勸阻。小翔沒拿他自己當回事,你也不拿他當回事嗎?”

“我……”黎遠望被他的一連串問話轟得暈頭轉向,頓時語塞。

桂森凝重地看着他:“你最好馬上把小翔送回來,我們……再想想辦法……”從他的神情中就可以看出,他一點把握也沒有。

黎遠望急得俯下身,焦灼地叫着:“小翔,小翔,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英翔已經陷入昏迷。

黎遠望叫軍醫:“你們趕快呀,給他打那個什麼針。”

過了一會兒,有人飛奔進來,送來了那種由九五一醫院研製出的特效藥。一名軍醫動作利落地吸出藥劑,挽起英翔的衣袖,迅速將針劑注入他的靜脈中。

這時,黎遠望才注意到,英翔居然穿着厚厚的長袖衣服,蓋着在這裡只有冬季才用得着的毛毯。他忽然憶起,自從十多年前那次重傷以來,英翔一直都很怕冷。也就在這時,他纔想起,自己已經有很久沒有真正關心過這個好友了。

他急急地叫管理員去拿保暖被,管理員感到莫明其妙:“將軍,我們這裡不需要保暖被。”

黎遠望一怔,隨即說:“那去拿棉被,或者毛毯,什麼都行,只要能保暖。”

隨後,這裡一陣忙亂,不斷有人進進出出,拿來各種各樣保暖的被褥給英翔蓋上。軍醫們則束手無策,只得在一邊呆看着。

正在這時,結束了工作的英修羅飛奔進來。一看屋裡那麼多人,他大吃一驚,頓時尖叫起來:“不許你們碰我爸爸。”

跟在他身後跑來的羅漢、王子、玲瓏和金剛也都驚惶地涌到英翔牀前,七嘴八舌地叫着:“老大,老大。”

英修羅呆呆地看着他們的舉動,忽然大叫道:“關掉冷氣,關掉。”

黎遠望將他拉過來,安慰地抱住他,輕聲說:“修羅,你先別急。你爸不是因爲室溫低而覺得冷的,是因爲他的病。現在天氣有多熱你是知道的,如果關掉空調,你爸的身體更受不了。我已經讓他們把空調的溫度調高了,又給你爸爸蓋了保暖的被子,應該沒有問題的,你先不要急……”

英修羅終於崩潰了。他瞧着昏迷中的英翔,淚如雨下:“爸……你不能死……你說過要帶我去玩的……爸……我才十二歲……我還沒成年……爸……你不要死……爸……”

人們在他哀痛的哭聲中都不禁神色黯然。玲瓏首先忍不住,伏到英翔的牀沿,失聲痛哭。

當英修羅的哭聲響起的時候,英翔的手指奇蹟般地動了一下。過了一會兒,他緩緩睜開了眼睛。“修羅……不要哭……不要哭……”他的聲音很輕,幾不可聞。

英修羅連忙傾前去,趴到他身邊:“爸,你怎麼樣?”

英翔努力着朝他微微一笑:“我沒事……沒事……你放心。”

英修羅抽噎着,眼淚仍然不斷地涌出來。“爸,你不要死。”他哀求道。

英翔慨然應允:“好,我不死。”

英修羅用手抹着眼淚,情緒這才稍稍好了一點。

黎遠望在一邊問他:“小翔,你怎麼樣?要不然,我們把你送到北京去?”

“太好了。”英修羅立即點頭。“爸爸,我們一起回北京吧,我也好治你的病。我不喜歡這裡,一點都不喜歡。”

英翔看了一眼黎遠望,見他一臉爲難,便轉回了目光,輕聲對兒子說:“我不想動彈,就在這裡躺着好了。盤古不是說會送藥來的嗎?你不用擔心。”

看英修羅的臉色,明明擔心得要死,卻又覺得應該聽父親的話。猶豫了半天,他才點了點頭:“好吧。”

英翔客氣地說:“黎將軍,請讓他們都走吧,我想清靜地休息。”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英翔對黎遠望的稱呼已經改了口,有時候會禮貌地叫他“黎將軍”,不知以後會不會再改爲“黎副總長”。他對黎遠望的神情也一日淡過一日,講起話來非常禮貌非常客氣。三十多年來,他們一直都是肝膽相照、生死與共的朋友,如今,他們之間那種親如兄弟的友情似乎已經蕩然無存了。

黎遠望只覺得他的話非常刺耳,但現在卻又無法解釋,尤其是在那麼多隻耳朵旁。他微微一揮手,那些軍醫和管理員、工作人員都撤了出去。刀鋒小組的四個人略微猶豫了一下,也退出了門。

黎遠望看着英翔,神情黯然,低低地道:“如果需要犧牲的是我,我會毫不猶豫。如果換個位置,小翔,今天是你要犧牲我,我也絕無怨言。”

英翔靜靜地閉上眼睛,緩緩地說:“我並無怨言,也不後悔。”

黎遠望看着他良久,終於轉身走了。

英修羅沒聽懂他們的對話,當屋裡只剩下他和父親時,他的情緒緩和了一些,趴在父親身邊一直不肯離開。

英翔睜開眼,輕聲問:“修羅,你吃飯了嗎?”

英修羅搖頭:“沒有,吃不下。”

英翔平靜地說:“不吃飯怎麼行?你的工作太緊張,得吃東西。”

英修羅想了一會兒,才道:“好,我吃。”

英翔微笑起來:“這就好,現在就去。”

英修羅便起身跑去拉開冰箱,找出一袋香椿雞蛋餡的速凍水餃,跑到廚房裡匆匆煮好,然後端着碗出來。他拉過椅子,坐在英翔牀前,把滾燙的碗放在牀沿,把餃子一個一個地硬塞進嘴裡。

英翔始終看着他,直到他把餃子嚥下去,這才讚許地點了點頭,笑着說:“你現在越來越像北京人了。”

英修羅終於破啼爲笑。英翔待他又在身邊坐了一會兒,便催他去工作。英修羅戀戀不捨,不肯離開。

英翔輕聲道:“大丈夫一諾千金,我已經答應人家了。”

“我知道。”英修羅此時的神情似乎長大了許多,身上忽然瀰漫出一絲恨意。“我知道,爸爸,是他們逼你答應的。”

英翔微微一驚,趕緊說:“不,當然不是。你怎麼會這麼想?從來沒人逼過我。”

英修羅忿忿地說:“我去問過理髮店的師傅,他說如果是染的頭髮,髮根會是原來的顏色。爸,你長出來的頭髮還是白色的,跟我發出來的黑頭髮根本不一樣。你根本不是染的。你的頭髮是怎麼白的?你告訴我。”

英翔心平氣和地微笑:“是爸爸自己生病,變白的。”

英修羅一怔,忽然想起也有這可能,那絲恨意立刻消失了。他的情緒漸漸平息下來,很孩子氣地側身躺到英翔身邊,將頭小心地放到英翔肩上,輕聲說:“爸,我陪你躺一會兒就去上班。”

英翔的聲音也很輕:“好。”他用盡力氣,這才擡起手來,摟住了兒子。

黎遠望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看着監視器的屏幕,心裡不由得十分感動。只是,每次看着監視器裡的畫面,他都覺得有一絲疑惑。英翔明明有能力屏蔽掉對他們的監視,爲什麼他不做?英修羅更加有這能力,爲什麼他也不做?是爲了尊重自己嗎?他苦苦地想着,自己該不該下命令取消對他們的監視呢?至少應該取消對他們宿舍的監視。可是,如果出了什麼問題,追究起來,他算不算失職呢?他的對手、政敵會不會以此來攻擊他呢?

他正在苦苦思索,玲瓏忽然闖了進來。她一看旁邊做成一整面牆的大屏幕,不由得大怒:“好哇,你竟然還監視老大的宿舍。老大最恨人家盯着他的房間,公開他的隱私,難道你不知道嗎?你還是他的好朋友,老大還不顧一切地救過你,你……”

王子已經衝進來拉住了她:“玲瓏,住口,你怎麼能這樣跟長官講話?”

玲瓏雖然住了嘴,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卻狠狠地盯着他。

黎遠望關掉圖像,和藹地對玲瓏說:“這不叫監視,我怕英翔會有什麼意外,才隨時關注的。英翔是我最好的朋友,過去是,現在是,將來還是,永遠都是。”

玲瓏一聽這話有理,氣消了一些。她看了一眼王子,對黎遠望說:“我們想把老大送回北京去。老大的情況太危險了,我們怕他出意外,那樣我們永遠都不會安心。”

黎遠望沉穩地看着他們,不怒自威。他淡淡地說:“我不反對送英翔走,但修羅必須留下。他還有重要的工作沒有完成,不能離開。”

玲瓏和王子麪面相覷,羅漢和金剛已在這時趕到。金剛一聽他的話便炸開了:“你明明知道修羅一定要跟老大在一起的,你這意思明明就是不讓老大走嘛。”

羅漢輕喝:“金剛,怎麼跟長官說話的?”

金剛脖子一梗,扭頭就走:“我不幹了。我爲什麼要幫着他跟老大爲難?這人狼心狗肺,老大當年真不該拼了命去救他……”

羅漢大聲喝止:“金剛,住口。你回來。”

金剛站住了,回頭輕蔑地看着黎遠望:“黎將軍,有本事你派人來殺了我。”

黎遠望鎮定自若地說:“金剛,你是國安的人,不是我的,交給你任務的也不是我。你隨時都可以走,我絕不攔你。當年在M國,你們都知道你們老大執行過怎樣難熬的任務,現在的工作比那時候難嗎?現在的環境比那時候惡劣嗎?現在他是生活在敵人當中嗎?金剛,如果國家需要你做出犧牲,你會說你不幹了嗎?”

金剛頓時啞口無言,半晌才說:“我當然不會。可是……老大現在……他……他的身體……”

黎遠望黯然神傷:“我和你們老大從生下來就是朋友,將近四十年的交情……我比你更難過。”

刀鋒小組的成員本來氣勢洶洶而來,此時一場短兵相接,被他一輪有力的反擊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頓時偃旗息鼓,只得鳴金收兵。

羅漢誠懇地對他說:“黎將軍,對不起,請不要介意。”

黎遠望立刻點頭:“放心,今天這事就當從來沒有發生過,我們從此誰也不要再提起。我知道你們是擔心你們老大。不過,英翔有九條命,我和你們一樣,也希望他這次能夠撐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