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過了兩天,戴犀到英翔家裡來拜訪。

羅漢他們四個人一見他來,便把英修羅哄出去玩。英修羅不疑有他,被王子、玲瓏、梅林一陣煽動,立刻興致勃勃地跟他們跑出門去。

英翔知道戴犀的來意,坐在那裡冷冷地說:“老闆,這十年來,你一直在向我父親建議,我應該徹底退休,不應該再工作了,對吧?”

“是的。但那是因爲那個時候你的各方面情況都不好。”戴犀冷靜地道。“現在,我斷定你的心理疾病已經好多了,而且你的身體也正在康復。如果現在讓我建議,我會說你該恢復工作,不應該退休。”

英翔淡淡地道:“世界上有這麼多人,我從來就不覺得有什麼事情是非我不可的。”

“對,世界上有這麼多人,我也不覺得有什麼事情是非某人不可。”戴犀鎮定地說。“但是,有些時候,有些事情就是擺在那裡,非得某人去做纔剛好合適,除了這個人外,沒有人能夠勝任。有人管這叫命運,有人管這叫天意。”

英翔沉默了。

戴犀 忽然一改往常的言簡意賅,坐在那兒苦口婆心地侃侃而談:“英翔,這些道理其實你都明白,根本不必我多說。以前你病得那麼重,但仍然有些工作非你不可,他人沒有那個條件,勉強去做的話會非常危險。雖然我儘量不想派你去,大老闆也再三指示,即使不得不派你去,也要想辦法讓你儘快撤回,但事出有因,最後還是無法避免,必須讓你幹到底。這些過去的事情我們不必去細說了,只說說目前即將進行的這個軍事行動吧。如果你不去,修羅不去,那軍隊只能硬幹。這也不是不可以,依我國目前的軍事力量,打這些小國還不是獅子搏兔,手到擒來?但是,軍隊會死很多人,國家在經濟和政治上將損失巨大,而且,如果沒有修羅用他的天才來協助軍方,即使將南海拿回來了,也很難守住。這些你不是不知道。你一向冷靜超然,只按邏輯辦事,這次也不應該太偏激。我知道你愛你兒子,你覺得有愧於他和他母親,所以不知不覺間便將你兒子凌駕於你曾經爲之奮鬥爲之獻身的一切之上。這我也理解,可是,就爲了你兒子能夠過只玩樂不工作的生活,有個無憂無慮沒有危險的少年時代,你就可以置國家興衰於不顧嗎?你難道真的願意看到那麼多子弟兵血染南海?”

英翔沉默了很久,輕聲說:“修羅是我兒子,我是他的父親,有責任保護他。”

戴犀深深地看着他,忽然問:“那你父親呢?你有沒有責任保護他?”

英翔立刻警惕地看向他:“我父親怎麼了?”

戴犀冷靜從容地說:“昨天,中紀委、國家審計局和監察部聯合派來一個特別調查組,準備調查我們部裡的財務狀況,矛頭直指大老闆。你也知道,情報工作有很多開銷是不能入賬的,尤其是給出去的情報經費。你父親當家超過二十年,經他的手簽出去的款項至少有上億的資金很難說清楚去向。譬如,你父親能翻着賬本,指着某一筆科目列爲維修費的金額向中紀委解釋,這是向我們發展的敵國間諜支付的情報費用?還是對一項鉅額的辦公費用做出解釋,說我們有一個秘密的精英培訓計劃,目的在於培訓出專門執行絕密任務的刀鋒小組?”

英翔很明白,父親是絕不會做出任何解釋的,那會葬送很多人的生命,甚至會使國家安全系統瀕臨崩潰。那麼,這個調查行動的本身就意味着,父親不僅要失去官職,解甲歸田,還很可能有牢獄之災。如果硬要指控說是他侵吞了這上億資金,那後果不堪設想。

戴犀不疾不徐地說:“誰都知道情報工作的性質,當然也都清楚情報部門的費用是不可能寫在賬上的。高層領導們都知道這些,也都瞭解你父親的爲人,現在忽然清查起這個來,你應該知道是爲什麼。”

英翔當然清楚這其中的原因。現在,要逼他就範的力量從四面八方一齊壓了過來。這股力量如此強大,已經讓他的承受力漸漸到達極限。如果要他犧牲自己,他會毫不猶豫,根本不用考慮,可是,爲了兒子,他真的是不願意。

他看着戴犀,眼裡流露出一絲悲哀:“我父親一生爲國家奉獻,不惜犧牲一切,包括自己的親生兒子。他們這樣對他,實在讓人心寒。”

“沒人跟你父親過不去,就像現在也沒人跟你過不去一樣。英翔,其實你自己心如明鏡,這不是私人恩怨。”戴犀溫和地說。“目前,三個部門雖然來勢洶洶,但並沒有真的大刀闊斧地調查,只是在小範圍裡宣佈你父親暫時停職,接受調查。這是給你的信號。你如果合作,你父親自然會立刻恢復清白。如果你不合作,他們就真的要幹起來了。你應該知道,這一次從上到下想一舉收復南海的決心有多大。”

英翔覺得疲憊不堪,難以置信地說:“高層領導們應該知道,在這樣的部門,突然來這麼一下行動,很容易造成部裡各個方面的混亂,或許很多年的心血就此付之東流,多年部署的行動也會毀於一旦。他們難道不考慮這些的嗎?”

“我和幾個副部長都找領導談過。”戴犀嘆了口氣。“他們很清楚這個後果,但他們願意付出這樣的代價。”

英翔沉默了一會兒,問道:“就爲了逼我妥協?”

戴犀猶豫很久,反覆思量這樣說妥不妥當,最後還是覺得自己不是當政治家的料。他直截了當地答道:“是的。”

英翔思索着:“也就是說,我現在要麼犧牲父親,要麼犧牲兒子?”

戴犀輕嘆:“是的。”

英翔忽然目光銳利地逼視他:“那麼,老闆,你有什麼好建議?”

戴犀生平第一次避開了他的目光:“對不起,我想不出任何建議。”

英翔看向窗外。

經過這麼長久的交鋒,暮色已經籠罩下來。初春的森林,黃昏的景象總是令人無比惆悵。

他看了很久,靜靜地說:“我需要時間考慮。”

“你只有一天時間。明天中午十二點以前,他們要聽到你的明確答覆。”說這句話的時候,戴犀一直沒有看他。

英翔已經感覺心力交瘁,只能輕聲說:“好吧,明天,我會做出答覆的。”

戴犀長出一口氣,也是萬般無奈:“英翔,你曾經說過,政治猛於虎。就連政治家都會被這頭猛虎一口吞下,何況像你這種不玩權術的人?大勢所趨,我們都已經身不由己。”

英翔忽然苦笑:“在神話傳說裡,哪吒割肉還母,剔骨還父之後,就可以換得自由身。”

“所以那只是神話。”戴犀輕聲說。“英翔,對不起。”

英翔卻恩怨分明:“不是你的錯。”

戴犀費力地起身:“那我先走了。”今天這件工作實在太艱難,簡直讓他累垮了。

看着戴犀走到門口,英翔忽然在他背後說:“如果我帶着修羅和我父親一走了之呢?他們又能把我們怎麼樣?”

戴犀轉身看向他,神情裡微帶詫異:“你父親不可能離開這個國家,更不可能背叛他爲之奮鬥一生的事業。他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這一點你應該明白。只是,他現在的想法也變了,跟你一樣,不同意修羅出來工作,所以……他們纔會部署這個行動。再說,有刀鋒小組在,你和修羅怎麼走得掉?當然,如果是你一個人要走,沒人攔得住你。可是,你自信能帶着兒子在四個久經沙場的刀鋒戰士面前走掉嗎?況且,他們是你多年同生共死的戰友,情同手足,你能向他們出手嗎?”

英翔看着他,良久,才安靜地說:“我明白了。”

戴犀誠懇地看着他:“英翔,不要再打別的主意了。你父親已經被軟禁在國家*****裡,裡面戒備森嚴,你應該很清楚。另外,國防部也派了一個特別行動小組來看着他,叫什麼鷹隊。我們對外都一致宣稱你父親正在領導策劃一個秘密行動,這種說法當然是爲你做的鋪墊。你現在能做的,就是想好你的最後答覆,除此之外,別無良策。”

英翔輕輕點頭:“我都明白了。老闆,謝謝你。”

戴犀不再多說,轉身出門,消失在外面的暮靄中。

英翔靜靜地站起身,上了二樓,走進自己的房間,鎖上了門。

晚上,刀鋒小組的四個人帶着英修羅嘻嘻哈哈地回來了。他們大包小包地買了許多東西,吃的玩的應有盡有。

英修羅興沖沖地上樓敲父親的房門,叫道:“爸,爸。”

門裡一直寂靜無聲。

英修羅便跑到院裡的製藥房問盤古:“我爸呢?”

盤古正在炮製熬藥的原材料,聞言答道:“他沒出去。”

“哦。”英修羅又要跑上樓去敲門。

玲瓏勸住了他:“修羅,也許你爸累了,正在休息呢,別去打攪他了。”

英修羅一聽覺得有理,便跑下樓梯,與他們拆開剛買的四國陸海空天聯合軍棋,興致勃勃地玩起來。

這一夜,英翔始終沒有出來。

他坐在窗前,看着暮色一點一點地變成黑色,看着小區裡的路燈一盞一盞地亮起來。

在早春時節寒冷的空氣裡,燈罩周圍有一層霧濛濛的光暈,看上去有種寂寞的味道。

英翔一直枯坐到天明,連姿勢都沒有變換一下。

夜色變得更加黑暗,路燈忽然一齊熄滅。

天邊慢慢地滲出一絲魚肚白,隨後一點一點地浸染開,頑強地探出陰沉的濃雲,使整個世界漸漸明亮起來。外面的山林間飄蕩着一絲一絲的霧氣,仿若輕紗流過光禿禿的樹枝之間。接着,有一縷很淡很淡的金色朝霞穿過雲層的縫隙,灑落下來,使人心裡油然生起一種溫柔和安慰的感覺。

這時,他的房門又被敲響了,英修羅的聲音在外面響起:“爸,爸,你怎麼了?開門啊。”

好像有其他人在勸他:“老大一定還在休息。”

英修羅的態度卻非常堅決:“不會的,我爸睡覺從來不鎖門的。”

“咦?”似乎有人感到驚詫。“你爸睡覺一向是必定鎖門的。”

英修羅反駁道:“不對,我從來沒看見我爸鎖過門。每次我要進去,都是一推就開的。我不管,我要開門進去看看。”

門外象是七嘴八舌地低聲商量了一下,最後一致同意:“好吧。”

門很快被打開了,英修羅悄悄探進頭來張望了一下,猛然看見父親並沒有睡覺,而是坐在窗前,不由得詫異地推開門,向英翔走了過去:“爸,你是早就起來了還是根本沒睡?”

英翔閉了閉眼,不想把他嚇着,英修羅卻已經驚叫起來:“爸,你的頭髮……”

聽到英修羅的驚呼,外面站着的羅漢、王子、玲瓏和金剛立刻一擁而入。他們順着英修羅的眼光看過去,也都是大吃一驚。

玲瓏驚道:“老大,你怎麼了?”

英翔的頭髮在一夜之間已經變得雪白。淡青色的天光下,他的一頭白髮實在有些刺眼。

英翔沒有理他們,只是溫柔地拉過兒子來,將他緊緊抱住,輕聲說:“修羅,爸爸對不起你。”

英修羅很詫異:“咦?爸,你沒對不起我什麼呀?”

英翔擁抱着他暖暖的身體,感受着兒子對自己全心全意的愛。良久,他起身出去,抓起一個沒有視頻的聲頻電話出了屋門。他不想讓兒子聽見他的話。

走到院外安靜的馬路上,他撥通了魏勇強的電話:“魏總長,我是英翔……對,是我……我正式答覆你,我願意合作……對,復出……對,帶着修羅……對……是……是……對,我肯定……是,我已經想好了……你應該明白我的條件……對……好吧……幾點……好,我會準時參加的……好,再見。”

接着,他又撥通了黎盛的電話,對他說了同樣的話,只不過,稱呼已從過去的“黎叔叔”變成了“黎部長”。

他的聲音一直平靜鎮定,用詞簡捷清晰,態度不卑不亢。

掛斷電話後,他仍然站在那裡,靜靜地看着遠處天際,出神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