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拉里·福克斯再次出現在英翔面前的時候,臉色很不好看。
英翔剛從第二次的疼痛折磨中緩過來,身體各部分仍然不受控制,還在微微痙攣。他躺在牀上,緩緩地呼吸着。鎮痛藥已經阻斷了δ**受體,疼痛不再傳遞到他腦中的中樞神經,使他暫時緩了口氣。
福克斯拉過椅子,坐到牀前,溫和地說:“英先生,咱們好好談談。”
英翔已經變得瘦骨嶙峋,臉上呈現出一種可怕的灰白色,眼裡沒有一絲神采,顯得很空洞。他睜開眼看了一會兒,隨即又閉上了。他的視神經已被徹底毀壞,眼前一片黑暗。
福克斯緩緩地說:“英先生,你兒子前天把我們國家的所有系統都弄癱瘓了,爲此死了不少人。這些人總是無辜的吧?”
英翔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說:“這些人都是你害死的。你如此逼迫一個孩子,他的反擊已經很剋制了。”
福克斯不解地問:“英先生,我們調查過,你兒子對你的感情很深,他爲什麼不願意爲了你妥協?我們又不是要他的性命,不過是想請他來做點事。”
“他不肯妥協,正是爲了我。”英翔淡淡地說。“你不必枉費心機了。要他爲你們做事,這是絕不可能的。”
福克斯的聲音一直很溫和,但那雙灰色的眼睛裡卻全是冷酷。他輕聲說道:“英先生,告訴我,這樣的疼痛,你還能堅持多少次?你兒子還能堅持多少次?”
“無論多少次,我和我兒子都會堅持到底。”英翔緩緩地說。“至死方休。”
福克斯搖了搖頭:“你不是超人,英先生,你兒子更不是鐵打的金剛。”
英翔顯得非常平靜:“最多不過一死,你還能把我怎麼樣?”
福克斯一窒,過了一會兒才誠懇地說:“英先生,你們中國有句諺語:‘良禽擇木而棲。’你何必這麼固執?有什麼意義呢?”
英翔笑了笑:“有什麼意義我不知道,可我覺得這樣做心裡舒服。”
福克斯一點也不氣惱:“英先生真是好興致,令人佩服。”
英翔淡淡地說:“不敢當,比起閣下的處變不驚,我還差得遠。”
“英先生,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很像。”福克斯笑道。“爲什麼不可以消除誤會,攜手合作呢?”
英翔像是聽到了天方夜譚:“跟你們合作?有什麼理由?”
福克斯微笑:“你的國家待你並不好,有什麼理由不跟我們合作?我們可以給你一切。”
英翔卻笑起來:“我的國家待我怎麼不好呢?我什麼事都用不着做,照樣錦衣玉食,榮華富貴。”
福克斯一時語塞,半晌才又問出那個老問題:“你到底是什麼人?”
英翔已經十分疲倦,不想再說話了。福克斯卻很有耐心,一直坐在那裡,等着他。
半晌,英翔才聚集起一點力氣,問他:“你調查了我這麼久,總該知道我父親是誰吧?”
“當然。”福克斯立刻說。“你父親跟我是同行,是我們這行的前輩,我很敬仰他。”
英翔微笑:“如果你兒子忽然跑到中國跟我父親合作,你會是什麼心情?”
福克斯卻說:“我會覺得這是兒子的權利,我只能尊重。”
英翔平靜地笑着,良久,才輕聲說:“那這也是我的權利,我選擇不合作。”
“好吧,那我們只有繼續了。”福克斯遺憾地說。“你可要頂住了。”
英翔閉着眼睛,淡淡地道:“我還是那句話,你要做什麼儘管做。不過,我仍然給你一個忠告,這樣下去,還會死很多人。”
福克斯輕笑:“你兒子不知道你在哪裡,就不敢輕舉妄動。這一點,我們已經證實了。”
英翔不再開口。他深深地呼吸着,準備迎接即將來臨的新一輪更殘酷的折磨。
聽了福克斯的要求,德懷特教授與凱瑟琳醫生都是大吃一驚。德懷特告訴他:“這樣做的話,他會死的。”
福克斯卻很冷靜:“教授,你不是說過,疼痛首先摧毀的是意志,不是身體。”
德懷特耐心地跟他解釋:“我也說過,對疼痛的感受也與意志有緊密的聯繫。這個人的意志實在是太強了,疼痛也許首先會摧毀他的身體,而不是意志。”
福克斯神色凝重地說:“教授,現在已經是千鈞一髮了。兩天前,他的同黨摧毀了我們國家所有的衛星和航天器,斷掉了全國的電力供應,將所有的計算機系統都癱瘓了。我們國家爲此死了很多人。教授,現在不是濫施同情的時候,我們必須迅速反擊。你是專家,務必要保證這個人不死,但又要達到我們的目的。”
聽到“這個人的同黨”竟然發動瞭如此恐怖的襲擊,德懷特大吃一驚,果然不再抱同情心理。他給英翔體內注入了一種被稱爲封阻γ-氨基丁酸(簡稱GABA)消化酶的藥物,來降低他大腦中無粒腦島皮質頭端的活性,這個在醫學上被簡稱爲RAIC的部位是大腦對包括生理疼痛在內的感覺做應答的區域。注入藥物兩個小時後,英翔的大腦中便會產生出更多的GABA,從而使他的慢性疼痛耐受極限得到進一步擴展。
凱瑟琳卻有些不忍,在進行準備工作的時候,她略帶責備地輕聲對英翔說:“爲了什麼信仰可以這樣堅持?恐怖活動真的這麼有意義嗎?”
聽着她的話,英翔沉默片刻,微弱地道:“醫生,我不是****。”
凱瑟琳似乎不信:“那你是什麼人?”
“我只是個父親。”英翔緩緩地說道。“他們要抓的所謂我的同黨,是我的兒子。”
“什麼?”凱瑟琳一聽,感到很驚訝。“不會吧?”
“你可以問問那些突擊隊員們,當時他們要抓的人除了我之外,還有誰?”英翔仍然閉着眼睛,態度卻很堅毅。“我就算死一千次,也不會讓他們碰我兒子一下。”
幾個突擊隊員都保持了沉默。
凱瑟琳看到他們的表情,有些將信將疑起來,思索片刻後,卻仍然感到難以置信。她低頭看着他,鄭重地說:“年輕人,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再把剛纔的話說一遍。”
英翔緩緩地睜開雙眼,淡淡地笑道:“醫生,我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
凱瑟琳感到極度震驚。她替他檢查了眼睛,發現他果然已經失明瞭。“你……”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英翔卻平靜地重又閉上雙眼,輕輕地說:“醫生,我已經不需要眼睛了。事實究竟是什麼,也已經不重要了。他們要我背叛我的祖國,背叛我的父親,出賣我的兒子,我是無論如何不可能答應的。他們想要你做什麼,你就做吧。你不做,別人也會做的。”
凱瑟琳隨即拒絕操作,要求弄清楚事情真相。
福克斯威脅她:“你這是在幫助****。你可以到市區去看看網上的消息,就知道我說的是不是真的了。他的同黨發動了有史以來最可怕的網絡恐怖活動,我們國家爲此已經死了上百人。”
凱瑟琳看着德懷特說:“我必須瞭解清楚,到底這個人是不是****。”
德懷特卻心平氣和:“我剛纔已經跟國內的家人通過電話。他們證實了,情況確實是這樣。這個人的同黨實在是太可怕了。”
凱瑟琳半信半疑,福克斯示意她也可以跟家裡通電話。
等打過電話,感受着家人經歷了一次史無前例的全國大停電後極度恐慌的情緒,凱瑟琳嘆了口氣,看着德懷特拿起了注射器。
在似乎長得永無盡頭的劇痛折磨中,英翔覺得自己的意識與身體猝然分開了。在這一剎那間,他忽然覺得,這個身體不是屬於自己的,自己也只不過是借用而已。他們要折騰它,也不過是在折騰一件工具,跟他好像沒什麼關係。
他似乎離正在身體上蹂躪踐踏的疼痛很遠很遠。他感覺自己正呆在現世與幽冥之間的空間裡,卻找不到去往依露遜的世界的通道,感到很茫然。
依露遜,你在哪裡?
這一次,他沒有得到依露遜的回答。但他並沒慌亂,反而有種異樣的篤定,心底深處好像隱隱約約地知道最後自己會到哪裡去。
過了一會兒,他遊離的意識又回進了千瘡百孔的身體。在地獄的烈焰中,他的腦海漸漸地暗了下去……
當這一次的酷刑錄像伴隨着威脅傳到英修羅的電腦後,他通過網絡控制了M國的所有國內航班。數百架客機在各地的天空中盤旋,隨時會墜毀,這在全M國引起了極大的恐慌。
隨後,英修羅發過去一封郵件。
——想要他們死,還是活?
對方的態度卻十分強硬。
——如果他們死了,有多少人死,我就割你父親多少刀。我會一釐米一釐米地剝了他的皮,一點一點地砍下他的手指、手腕、胳膊……不信你就試試看。
英修羅看着這樣暴戾血腥的字眼,幾乎要崩潰了。
——你們到底想要什麼?
——我們要你。
——要我做什麼?
——你來了就知道了。
——去哪裡?
——無論現在你在哪裡,立刻上飛機,離開中國,我們會在你到達的任何一個城市裡等你。
英修羅放掉了那些航班,將控制權重新交回給民航駕駛員,隨後抱起電腦就往外跑。
英奇一把抓住他:“修羅,你去哪兒?”
英修羅大叫:“讓我走,我要去換回我爸爸。”
英奇緊緊地揪住他,厲聲道:“修羅,告訴我,你爸爸要你向他保證過什麼?”
英修羅拼命掙扎着,就是不肯說。
英奇極具威嚴地喝道:“說。”
英修羅被他鎮住,靜了下來,良久,才輕聲說:“爸爸要我保證,如果他被抓了,第一,不要哭,第二,不要怕,第三,什麼也不要說,第四,絕不主動出去讓他們抓住,第五,絕不幫他們做任何事。”說着,他的眼睛裡涌滿了淚水,卻極力忍着。
英奇知道英翔的性格,一定還不止這些。他冷峻地問道:“還有呢?”
英修羅愣了好半天,終於說道:“無論他們怎樣對他,他都要我絕不妥協,不然,他寧願去死,而且絕不原諒我。”這時,他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英奇這才鬆了口氣,溫和地看着他:“修羅,不要違揹你父親的意願。我們英家的人,從來不輕易許下諾言,但一旦承諾,就一定會做到。”
英修羅癱軟在沙發上,捂着臉,抽泣着說:“他們……那樣折磨爸爸……我爸爸……快死了。”
英奇沉默片刻,輕聲道:“給我看看。”
英修羅打開電腦,調出那兩個極其殘酷的視頻文件,將屏幕轉向英奇,自己卻偏過了臉,根本不敢再看。
英奇邊看邊打電話給戴犀:“戴部長,我傳個視頻資料給你,你讓專家分析一下,看能不能找出一點線索。”
他將收到的前後三個視頻文件一起傳到國安部,然後關掉了電腦,自己也不忍再看。他心裡已經明白,英翔這次是絕不會再有任何僥倖的機會了。
總共長達十個小時的視頻資料隨後又分別傳到國家信息安全部、總參和國防部,要求專家們進行分析。那些本已見慣不驚的專家們看到如此殘忍的圖像,也都聳然動容。
黎遠望對着電腦屏幕,邊看邊覺得喘不過氣來,站起身來歇了幾次,握碎了數只玻璃杯,才強迫着自己從頭到尾地看完。隨後,他立即趕到英奇的家中。
這時,英奇卻陪着英修羅坐在草坪邊上,呆呆地看着前方。他們的神情都很平靜,好似明白英翔已經沒救了,也就不再着急了,只是在等待着那個結局的到來而已。
現在已是春節將至,氣候寒冷,滴水成冰,空氣中卻似乎有種喜洋洋的氣氛。
英修羅不再落淚,神情間有一種古怪的麻木。他輕聲問英奇:“爺爺,我爸爸像我這麼大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英奇回想着:“你爸爸在電腦方面沒你這麼能幹,不過也很聰明,教什麼都一學就會,而且性格很穩重,也很堅強,像個小大人。”
英修羅悶了半天,又問道:“我爸爸以前……淘氣嗎?”
英奇說道:“不算淘氣,你爸爸從小就很懂事,很忍耐。不過,有時候會在後面偷偷出主意,幫你黎叔叔跟他爹搗蛋。”
英修羅仍然發着呆,輕聲問道:“爺爺,我爸爸以前……身體好嗎?”
英奇一怔,好半天才說:“他的身體很好。”
英修羅卻已經不想這個問題了。他呆呆地思忖着,慢吞吞地問:“爺爺,爲什麼這麼多人想要抓住我和爸爸?我們做錯了什麼?”
英奇更加不知該如何回答了。他擡手放到英修羅的肩上,半晌才說:“你們沒有錯,是他們錯了。”
英修羅皺緊了眉,忽然緊緊按住胸口,輕聲說:“爺爺,我覺得心裡堵得慌,像是有什麼東西頂在那裡,卻又吐不出來。”
英奇立刻緊張地端詳着他的臉色。
這時,黎遠望來了。
英修羅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只是用雙手抵着胸口,一句話都不說。
黎遠望鐵青着臉,憤怒地說:“英伯伯,我立刻就出發,一定要把小翔救回來。”
英奇凝重地看着他,緩緩點頭:“拜託你了。”
“英伯伯,你怎麼這麼說?”黎遠望垂下了頭。“找到小翔後,我想辭職不幹了。”
英奇輕聲責備:“孩子話。”
黎遠望一把拽起英修羅,將他緊緊摟進懷裡,痛苦地說:“修羅,叔叔很後悔。我對不起你們。”
英修羅這時才把頂在胸口令他疼痛不已的東西嚥了下去。他目光呆滯地看着遠方深灰色陰冷的天際,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十分奇異,似乎已經洞察了未來的結局。
他輕聲說:“黎叔叔,我看見,我爸爸就要死了……”
他沒有離開北京,也沒有再回復郵件,似乎在沉默地等待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