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告訴我,在我離開隴景出使哀牢國的這段時間,庵裡來人了!當然,他本來也不想讓我知道的,因爲他清楚,我一定會因此而恨他……但是,事情既然說穿了,所有的一切便沒有再掩蓋下去的理由,父王的確是不贊同我接回靜容師父的遺骨,在他看來,靜容師父早就是和王府無關的人了,他不想,也不可能再接納一個和他形同陌路的故人。”
“父王真的這麼說?”奚玥儘管吃驚,然父王的態度又好似早在意料中,“如此說,未免太薄情寡義了吧?安姨娘就算形同陌路,她也曾是王府的人呀?”
“說實在話,我聽完也覺得心涼,非常非常涼,可是父王又接着道,靜容師父安葬在寺廟附近,對她來說未必不是件快樂的事兒,晨鐘暮鼓,庵廟裡的經聲,必將超度她的亡魂,她也必定能得遠離塵世的安寧,那是她生前最希望得到的!”
“父王勸我,不要打擾靜容師父的沉睡,而且,他給庵裡撥了些銀子重新修繕,讓我拜祭的時候,順便看看庵廟修繕好了沒有,還缺什麼,他願意再捐。”
“有什麼用?早幹什麼去了?”奚玥不以爲然道,“安姨娘去世了纔來修廟,爲什麼不早撥銀兩,以保障念秀庵師父們的生活?”
“不,你不明白。”奚策搖首道,“父王和靜容師父彼此冷漠多年,即使父王肯施財施物給庵裡,你覺得靜容師父會接受嗎?”
“可是,安姨娘接不接受是一回事,父王有沒有這份心又是另一回事啊。”奚玥於不服氣的爭辯中,想起了自己已去世的生母硯紫,從某種角度來說,或許親孃的過早離世,未嘗不是一種幸運,至少不必經歷歲月消磨後,男女由情濃到彼此陌路的悲哀與淒涼。
“沒錯,”奚策輕嘆,復又端起茶盞,接着品那粗苦得難以入口的鄉野清茶,“所以,你該清楚父王如今的佈施,還算良心未泯了!他肯不肯盡
心,能盡多大的心意,這些都不是我們所能左右的,不過有一點他說的對,我不該去打擾靜容師父的安眠,塵世無可戀,她好不容易纔掙脫了凡塵苦痛,我爲什麼還要想將她帶回藏污納垢的俗世世界?”
“唉!”奚玥環顧周遭,“此地儘管荒涼冷落,人跡罕少,不過風景倒是幽美清靜,你娘安葬於此,山清水秀未嘗不是福地,只不過要上墳拜祭,就不甚方便了。”
“我沒想過要來時常拜祭。”奚策淡淡道,“從小到大,靜容師父一直都是我心目中的影像,我知道她疼愛我,可她的疼愛怎知又不是我的虛妄之念?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都是在自己的虛妄之念中幻想着盼望着期待着,最終留下的記憶究竟還有多少真實的成分,連我自己也辨不清,然而我的執着卻同樣忽略和傷害了母妃,像我這樣不忠不孝百無一用的人,怕是既沒臉見靜容師父,更沒臉見母妃吧?”
“別這麼說,二哥!”奚玥痛心地蹙眉道,“她們均已故去,所有的恩怨都化作了塵土,不管我們曾經有多麼對不起她們,不管我們曾經犯下怎樣的錯,她們的疼愛與呵護都不曾稍減,更不會因此而怪罪我們。”
沉默了片刻,奚玥又接着道,“但你有一句話讓我感同身受,那就是,我總感覺她們還在我們身邊似的,或者說她們一直都在我們的心裡,只要我們仍活着,對她們的記憶就不會消失,那些記憶裡的點點滴滴,是她們生命的痕跡,不會隨着她們的離世而被抹殺,故而心裡的紀念,永遠比形式上的拜祭更久遠,更刻骨銘心。”
“你是在安慰我嗎?”奚策輕輕笑了,“放心,在哀牢國的日子,我已放下了一切,便是連記憶,我也決定放下了,沒有我的苦苦糾結,她們在天上,應該會更爲釋然,只有無障無礙的靈魂,才能得到真正的祥和與快樂,你說是嗎!”
“哇,看來你真的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
待了?”奚玥想了想,忽覺不對,遂輕輕踢了奚策一腳道,“那你還非要拉我作陪?既然都放下了,自己去添香燒紙有什麼不敢面對的?”
“一個人行路多悶啊?”奚策掏出一兩碎銀擲在桌上,“何況不能白便宜了你吧?答應過人家的事兒,就得信守諾言,懂不?”
隨即起身,高叫,“掌櫃的,收茶錢啦!”
“來了來了!”茶寮掌櫃應聲出現,見了碎銀喜不自禁,連聲道謝,“哎呀,客官太大方了,山村野鋪兩杯粗茶不值這麼多錢的,如有所怠慢之處,還望二位見諒,假若方便,二位回程時再來坐坐吧,到時茶水錢一概相免,小人再給客官附送兩碟山野炒果以做品茶閒食,不知意下如何?”
奚策沒回答,早已牽了馬慢慢往山道上行去。
奚玥笑笑,“掌櫃好意心領了,敢問去念秀庵只有這一條道嗎?還有多遠?”
“是啊,只有這一條道,山上山下也只有小人這一間茶鋪呢!二位如果走得快的話,兩三個時辰內,定能到得念秀庵!”
“多謝了!”奚玥抱拳相辭,但望奚策的背影,不覺暗歎於心,二哥說早放下了一切,其實放下二字談何容易。
放下,往往是一個人一生的漫漫修行,道長且艱阻,其修又何遠!
即使早已聽得青果兒不止一次地詳細描述念秀庵,奚策還是爲念秀庵所在之地的偏僻而傷懷,畢竟孃親就是在這樣一處孤寂的遠離塵俗的清冷庵廟中,走完了她命運多舛的一生,他永遠也不可能真正體味到孃親所受的苦痛。
庵裡的師太親自領着他們去拜祭靜容的孤墳,身後兩名麪皮清瘦發黃,明顯營養不良的女尼以哀婉的目光相送,且捻珠合什默默地叨誦經文。
奚玥看着她們,心裡也不由得生出些許悲涼,同是生而爲人,隴景城的榮華富貴和庵廟的清苦竟是相隔數重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