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陽把林西往椅子上一按:“你坐着別動,我幫你塗均了膏藥,消腫得快。”
“別……別……別,正陽姐姐,我怕癢,別人一摸我臉,我就忍不住笑。還是我來,我對着鏡子慢慢抹。”林西心裡一虛,如何敢讓她動手。
“真是個怪人,還有人一摸臉就發癢的。得了,你自己來吧。”正陽把藥膏往林西手裡一送。
林西暗下長鬆一口氣,好險!
“咦,林西,你居然沒有耳洞啊?”
林西下意識的摸了摸耳朵,陪笑道:“正陽姐姐,我從小沒娘,家中就一個老爹,且我又是個怕疼的,所以就沒穿耳洞。”
“我也沒有!”正陽笑笑,徑直掀了簾子出去,片刻後再進來,手裡已多了把鏡子。
林西胡亂的抹了抹,眼角慢慢掃過屋子。
新夫人的院子極寬敞,正面五間上房。中間一間是廳堂,左右各兩間次間,自己如今坐着的,正是東邊日常新夫人活動的屋子。
林西暗記在心。卻聽得外頭有人回話說三小姐給夫人請安來了。
似有那麼一瞬間的沉寂,新夫人如玉般的聲音輕輕響起:“讓三小姐回去,今日我身子不適,誰人都不想見。”
“夫人,小姐就是聽人說夫人身子不好,纔想着來瞧瞧夫人。”
“怎麼,我的話,你們都聽不進去,看來……”
“是,夫人!”
林西心中奇怪。按理夏氏都已扶了正了,爲何還對三小姐不冷不熱。高門中的女人。心思真是千奇百怪。她還是早些溜吧,都不是好惹的主。
林西打定主意,便起身走到外間,朝半瞌着眼睛的新夫人福了福道:“夫人好好休息,奴婢告退!”
話剛出口。腳未邁開,夫人一雙妙眼便已睜開。
“過來,讓我瞧瞧。”
“奴婢容貌粗陋,怕污了夫人的眼。臉已經好多了,不疼。”
“在少爺跟前當差,自己小心。若朱姨娘再敢尋事。只管說與我聽!”聲音柔而溫和,似這春日的暖風,佛得人心中舒暢。
林西只覺得血氣從腳底心往上涌,一時琢磨不出來這話中的意思,只得腳底抹油。狼狽而出。
跑出朝春院,林西靠在樹下喘氣。
奇怪,新夫人爲何要關心她這個小小的婢女呢?
奇怪,爲何新夫人幾句關心話,就讓自己慌了心神,不僅腦子充血,連手腳都有些軟呢?
林西細想了想,終是悟出其中的深意。
崔氏人已過世。然餘威猶在,府裡上上下下都是崔氏以前的老人,夏氏扶正一個月來。在府裡舉步維艱,正是需要拉攏人的時候,隨口的幾句好話,不僅能拉攏她,還能使她對夫人感恩戴德,何樂而不爲呢?
至於自己慌了心神。那一定是她打算夜探朝春院,內心有愧疚所致。
林西頓覺豁然開朗。
……
“夫人身體好好的。怎的又不想見人?回頭又有那起子小人,說夫人你架子大。”
正陽一邊替主子把頭上的飾品一件件拆下來。一邊埋怨道。
夏茵柔撫着發酸的脖子,答非所問道:“多少年未戴這些金啊玉的,如今戴着倒覺得脖子發酸。”
正陽從六歲開始跟着夫人,如何能聽不明白這話中的深意。勸道:“夫人天生麗質,用不着這些個俗物襯着。偏這些個俗物是相府夫人身份的象徵,不戴旁人便要說閒話,夫人需得忍着。”
夏茵柔把一縷碎髮勾到耳邊,淡淡一笑,笑中哀愁絲絲。
“我戴了,旁人就不說閒話了嗎?我住進這個院裡才一個月,多少閒話,多少閒事,哪天消停過?”
“夫人柔弱可欺,自然不會消停,夫人若肯拿出三分厲害,量他們也不敢造次。似朱姨娘這般難纏的人,夫人只輕輕幾句,便讓她生了畏懼,可見夫人是極有本事的,只是不肯使出來罷了”
“柔弱可欺?”
夏茵柔輕輕嘆道:“我只是不想惹事罷了,何苦爭個你死我活的。”
“夫人不惹事,事便來惹夫人。夫人細想想,可是這個道理?”
鏡中的女子美貌依舊。夏茵柔別過頭不看:“你爭我鬥,明槍暗箭的,我瞧着總覺得累心。”
正陽輕輕一嘆:“老爺對夫人,十多年了,素來是一片心。夫人既然答應老爺出了那個佛堂,就該好好的把這正室該做的本份,做做好。不然,又何苦出來,淨受閒氣。”
夏茵柔沉默不語。
“夫人做姨娘時,忍氣吞聲,做了正室,也忍氣吞聲,夫人打算忍到何時?夫人難道忘了,當年崔淑蘭對夫人做下的那些個惡事了嗎?”
夏茵柔被說到痛處,雙手緊握,指甲深深的欠進了手心,似有一把尖刀刺入身體,傾心徹肺的疼。
如何能忘?兩個血肉模糊的孩子,從身體裡剝離,那是她吃一輩子齋,念一輩子佛都無法忘卻的痛。
“奴婢不求夫人八面威風,只求夫人活得不憋曲。”正陽斬釘截鐵道。
不憋曲?人活世上,哪有不憋曲的。
夏茵柔擡起臉,定定的瞧了正陽半晌,緩緩鬆開了手,苦笑道:“你倒是話多。罷了,罷了,日後我聽你的。這會子陪我去佛堂靜靜心。”
正陽毫不客氣道:“夫人既入了紅塵,佛堂也該少去。”
夏茵柔眼眶一紅,輕輕嘆道:“這幾日我又做了那個夢。夢裡一番刀光劍影,人來人往,恍惚睜眼,已是滄海桑田。正陽,我只有在佛祖跟前,心裡才能靜下來,你且隨我吧!”
正陽替夫人理好三千青絲。看着她白玉般若隱若現的酒渦,暗下重重的嘆了口氣。
……
話說林西出了朝春院,靠在樹下緩緩心神。
猶記得從小到大,她再皮,再鬧。再無法無天,老爹從來沒捨得動過她一個手趾頭。即便她後來帶着東東離家出走,路遇歹人,差點失了性命,老爹氣急之下,也只是把手高高舉起。那一巴掌終是沒有落下來。
林西咬了咬牙,狠狠把欲奪眶而出的眼淚壓下。儘管以她的身手,一腳踩扁眼前那張堆滿粉的臉,然後來個背手,摔她個四仰八叉。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只是身爲下人,如何敢對主子動手?
老爹說過,人啊,得躍得過龍門,鑽得下狗洞,什麼滋味都嘗過了,方能心堅如石。
爲何心中仍有不甘,委屈?
林西深吸一口氣。一定是因爲昨日與師姐。師弟的別離,讓她身心脆弱。
捂着臉往欣然院去,將將走出幾步。心道自己腫着半邊臉的模樣,不大好意思叫人瞧見,還是抄個小路吧。
哪知剛走幾步,卻見三小姐在一株盛開的梨樹下,失魂落魄,暗自垂淚。林西愣了愣。迅速扭過身往回走。
“誰?誰在那兒!”
林西身形一頓。
三小姐,我欲視而不見。你偏要把我叫住。這……不利於保護你的隱私啊!
咬牙轉身,浮上笑臉。顛顛的跑到前主子跟前,先聲壓人道:“小姐穿得這般單薄,怎的在這兒吹冷風,若着了涼,可如何是好?紫薇姐姐和臘梅姐姐呢?”
高鳶尾不想是她,又聽她說得這樣一句暖人心的話,不由得淚如雨下。
心道連個小丫鬟都知道關心一下我的死活,偏偏生我之人,對我不聞不問。往日裡吃齋唸佛倒也罷了,如今被扶了正,還是冷冷的,連見都不願意多見。這般不喜,當初又何苦生我?
林西見自己一句話,惹得三小姐傷心欲絕,頓感手足無措。心中猜測三小姐這是傷得哪門子的心啊?莫非是看着滿樹的梨花,既將凋落,在這悲春傷花?
高門大戶的小姐就是嬌情。想我林西被人打了一巴掌還未掉一滴淚,這春花秋月有什麼好傷心的,都是死物啊!
想雖如此想,裝着無動於衷那是不大現實的。
林西乾巴巴的勸道:“三小姐,別哭了。夫人知道了,怕是要傷心的。”
“我便是哭死了,她也懶得看我一眼!”高鳶尾忿忿之餘,甩出了這句話。
林西一拍額頭,恍然大悟,原是爲了這個。
這新夫人說來也奇怪。明明是三小姐的生母,偏搞得像個後母一樣,話也不肯多說一句,笑臉也不肯多給一個。先頭崔夫人在,新夫人這般行事,避諱着些,倒還說得過去。
這會子崔夫人都埋進了土裡,你都當家作主了,還避諱個毛啊?若換成她林西,早就拿着當家夫人的諸多好處,爲親生女兒謀些福利了,也好趁機彌補一下這些年,對女兒冷落的愧疚。
這些貴族絕色女子的腦部構造,與普通人有異,林西實在想不通新夫人身上的奇奇怪怪,只能歸根於此。
遂開口勸道:“小姐,別傷心,許是夫人有什麼難言之隱呢?”
高鳶尾到底是世家教養出來的女子,傷心欲絕之下失了態,話一出口,便覺得不對,忙掩了心緒,拭了淚道:“你說的在理。母親她剛被扶了正,府裡多少雙眼睛盯着瞧呢。若厚此薄彼,免不了被人說閒話。正該一碗水端平了纔是。是我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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