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八回

一回到清溪塢,等不及屏退滿屋子伺候的下人,三夫人已噼裡啪啦一氣亂砸起來,銅琺琅嵌青玉花籃、青花白地瓷梅瓶、琦壽長春白石盆景、綠地套紫花玻璃瓶……也顧不得去管這些東西樣樣都價值不菲了,總之是看見什麼砸什麼,竟是半點不覺得罪過可惜。

直把一旁孫媽媽看得差點兒沒心疼死,忙命其餘衆丫頭婆子都退下後,方壯着膽子上前,抱住直喘粗氣的三夫人,賠笑着解勸起來,“夫人雖生氣,也要顧念着自個兒的身子不是?這些東西都重得很,摔到地上後滿地的碎片,萬一累着了您,或是不小心紮了哪裡,可怎麼樣呢?再者這些東西可都是當年老夫人和夫人特地爲您千挑萬選的,您這會子在氣頭上倒還不覺得,等事後一想及,又豈能有不心疼的?您要出氣,打罵丫頭下人都使得,可千萬不要跟這些寶貝過意不去啊!”

說着半抱半扶的弄了三夫人去榻上坐下,又迅速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她,“您先坐着吃口茶,歇一會兒,我這就叫人來收拾了這些碎片,再來陪您說話兒,可使得?”

三夫人打砸了一氣,心裡總算憋得沒那麼厲害了,聞得孫媽媽的話,也就接過茶盅,冷着臉吃起茶來。

孫媽媽見狀,方暗自鬆了一口氣。

正要去外間招呼兩個丫鬟進來收拾一下屋子,就聽得有丫鬟戰戰兢兢的聲音自外間傳來:“回夫人,太夫人和四爺來了!”

孫媽媽一聽,讓太夫人瞧見這一地的狼籍還沒什麼,若是讓四爺也瞧見,自家夫人長嫂的顏面何存?因忙吩咐那丫鬟:“快請了太夫人和四爺去隔壁花廳,就說夫人隨後就到!”

話音未落,太夫人與傅旭恆已被簇擁着走了進來。

太夫人離開樂安居後,本來是徑自回了景泰居的。她跟三夫人一樣,也是窩了一肚子的火,想去清溪塢罷,又怕影響了傅旭恆休息,再不回自己的勢力範圍內發泄一下,她都快要憋死了!

誰知道剛走到半路,就遇上了進內院來瞧傅旭恆的傅頤恆。太夫人見了小兒子,心裡終於好受了幾分,孃兒兩個於是一道來了清溪塢,倒是正好趕上了聽見三夫人砸東西。

雖說明知兒媳砸的都是自己的嫁妝,但在太夫人看來,兒媳既已嫁進他們家,嫁給她兒子了,那她的東西,便也是她兒子的東西,現在兒媳卻砸起她兒子的東西來,她又豈能不心疼的?

是以一走進屋子,還未及站穩,已先沒好氣罵道:“青天白日亂打亂砸的,弄得整個屋子烏煙瘴氣,成何體統?也不怕影響了旭兒靜養?再者,這些東西可都是傅家、是旭兒的,豈容你想砸便砸,想敗便敗?”

三夫人正愁找不到出氣筒,太夫人就送上門了,倒是正中下懷,當下也顧不得行禮問安了,起身上前兩步便冷笑道:“兒媳砸的可都是兒媳的陪嫁,怎麼到了母親口中,卻成了傅家的東西了?從來沒聽說過作婆婆的管到作兒媳嫁妝上的,母親也不怕傳了出去,旁人笑話兒嗎?”

太夫人被噎得一滯,她怎麼一氣之下,竟把心裡的想法都說出來了呢?但太夫人隨即便暴怒起來,爲三夫人竟敢以這樣的語氣頂撞她,因也冷笑道:“你也是高門出身,難道連‘出嫁從夫’的道理都不知道?你既嫁進了咱們家,嫁給了旭兒,那你的陪嫁自也是傅家是旭兒的,那我這個作母親的自然便管得!”

平常過問他們院子姨娘通房的事也就罷了,如今竟又過問到她的嫁妝上來了!三夫人當即怒不可遏,冷冷說道:“只有那等沒出息的男人,纔會整日價的惦記自己老婆的嫁妝,母親這樣說,是在說三爺是那等沒出息的男人嗎?說來也是,連個官位都保不住的男人,的確有夠沒出息就是了……”

“你還好意思怪旭兒沒出息保不住官位!”太夫人不待她把話說完,已怒道,“說來說去,還不都是你害得他這樣的!你當初要是不一意孤行,定要臨陣撂擔子給那孔氏,孔氏又豈會順水推舟掌了家?若是孔氏沒掌家,旭兒又怎會因爲心疼你,便謀劃了那件事?若是沒有那件事,旭兒又何至於會大病一場,然後被人趁機奪了官職?都是你這個攪家精害得他這樣的,連辭官一事都是你代他答應的,如今你倒有臉反過來說他沒出息了!”

太夫人早就想說這番話了,之前不過是想着外敵當前,很多事情傅旭恆又因臥病在牀不好出面,所以她們婆媳必須一致對外罷了,現在外敵既沒打倒,三夫人又是這般態度,她也沒必要再抑止自己的怒氣了。

這回輪到三夫人被噎得一滯了,片刻才又冷笑道:“說我一意孤行臨陣撂擔子,別忘了母親當初也是知道這件事,也是默許了我的,若是沒有母親的默許,我又豈敢那樣做?再說三爺籌謀的那件事,那可是在這件事之前,已經在籌謀的了,事前甚至都未與我透露過一絲半點風聲,又與我何干?再說被奪了官職的事,當初的確是我答應的,但當時的局勢還有我們說‘不’的餘地嗎?況事後我也已經回孃家請我父親四處周旋了,母親還待怎樣?”

“已經四處周旋了?”太夫人冷笑,“那周旋的結果呢?還不是一樣!早知如此,初六那日我就該堅持讓那郭小姐嫁給旭兒作平妻的,以威國公的權勢,再加上太后娘娘的顏面,還愁不能給旭兒謀個更好的官職?又豈會落到今日連原有官位都丟了的下場!”

三夫人之前在樂安居才被孔琉玥擡出郭宜寧給狠狠氣了一回,這會兒又聞得太夫人這麼說,且話說得比孔琉玥的話還氣人,當即便被氣得直髮抖,堪堪戰立不穩,還是孫媽媽瞧着她神色不對勁兒,忙上前以自己的身體支撐住了她,她方沒倒到地上去。

孫媽媽因賠笑與太夫人說道:“我們夫人也是一時急火攻心了,所以纔會白說了幾句氣話,還請太夫人千萬不要放在心上。不過話說回來,任是誰聽到婆母要過問自己的嫁妝問題,也是會忍不住着急的,當然,這會兒大家已經把話說開了,知道這不過是個誤會。太夫人也是知道我們夫人素來心直口快慣了的,還請太夫人大人大量,見諒一二!”雖是說的賠罪的話,卻也多多少少帶了幾分怨氣。

太夫人又豈有聽不出來的?不由越發怒火高漲,暗想三夫人頂撞她也就罷了,如今連她身邊的奴才也敢頂撞起她來,便要喝命下人拉孫媽媽出去打板子。

話沒出口,一旁早已是滿臉通紅的傅頤恆終於忍不住小聲說道:“娘,三嫂,三哥還病着呢,您們鬧出這樣大的動靜,也不怕影響了三哥靜養嗎?要我說,都說一家子骨肉至親,事情又已成爲事實,怎麼也改變不了了,母親和三嫂就都少說兩句罷……”

傅頤恆幾時見過這樣的陣仗,暗自疑惑向來都優雅端方的母親和親切大方的嫂子怎會忽然就變成了這樣之餘,更多的卻是不知所措,想勸架又不知該從何勸起,想避開又覺得做不出來,只得滿臉通紅的站在一旁,巴望着二人能早些結束這場爭吵。

誰曾想吵了半晌,眼見二人卻依然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傅頤恆不由急了,既怕事情傳到了祖母耳朵裡惹她老人家生氣,又怕動靜太大吵得傅旭恆不能好好休息,這才忍不住開口說了方纔那番話。

豈料他不開口還好,一開口便惹得太夫人和三夫人都拉着他要他評理,“頤兒你來說說,有這樣爲人兒媳的嗎?如此忤逆不孝,簡直就是休了也不爲過!”、“四弟你說句公道話,我砸我自己的嫁妝難道也不可以嗎?”

吵得傅頤恆是一個頭兩個大,既怕爲着太夫人說話惹得三夫人不滿,又怕爲着三夫人說話惹得太夫人生氣,正左右爲難、恨不能就此暈過去便可以什麼都不用管了之際,餘光瞥見僅着中衣,面色慘白的傅旭恆正站在通往裡間的門口,當即嚇了一跳,忙叫道:“三哥,您怎麼下牀來了,怎麼連件外衣都不穿,您可還病着呢……”說完忙衝出母親和嫂子的包圍圈,幾步上前扶住了傅旭恆。

傅旭恆顯然已經在門口站了有一會兒了,渾身都冰涼冰涼的,唬得傅頤恆一捱上他,便忙叫屋裡惟一的下人孫媽媽,“媽媽還愣着做什麼,還不去取了三哥的大毛衣裳來!”一邊說,一邊已動手解起自己的披風來。

彼時太夫人和三夫人方回過神來,瞧得傅旭恆那副隨時都可能會暈倒的樣子,都唬得不輕,忙雙雙搶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他,急道:“旭兒(三爺)你怎麼下牀來了?太醫不是說了要你臥牀靜養的嗎?可是需要什麼東西?只管使喚下人便是了,你自兒起來做什麼呢!”

三夫人又高聲叫海玉和景月兩個通房丫鬟,“……又野哪裡去了?不是讓你們寸步不離守着三爺的嗎?看我腿不打折了你們的!”

一時間屋裡是亂作一團。

傅旭恆此番生病,雖然有故意誇大以挽回老太夫人心的成分,但他本身也是真病得不輕,不然也不可能輕易便騙過老太夫人了。

他在牀上躺了幾天,仗着身體底子好,病痛倒也減輕了幾分,但身體上的病痛是減輕了,心上的憋屈和疼痛卻怎麼也減輕不了。一想到原本衆星捧月,走到哪裡都有人奉承巴結的自己,自此將再不可能有以前的風光,取而代之的是隻能窩在家裡,就算他在心裡一遍遍告訴自己,昔日勾踐連臥薪嚐膽都做過了,最後方成就了大業的,他已經比勾踐當時的處境好得太多了,難道他還過不下去了,他依然憋屈得恨不能死過去!

不曾想他連養個病都不能安生,先是母親在他耳邊不停的嘀咕當初如何如何,接着媳婦兒也在他耳邊嘀咕當初他如何如何不妥,自家父親又已是如何如何儘量,到後來,兩人終於聯合起來了,他原想着,只要母親和媳婦兒能聯合起來一致對外,他們奪回府裡的管家大權還是有勝算的,哪知道二人很快就給他來個大爆發,你指責我,我抱怨你,甚至還將他也給貶得一無是處,他要是還躺得住,他除非是死人!

三夫人罵海玉景月的同時,孫媽媽已飛快取了傅旭恆的大毛衣裳回來,三夫人見狀,忙接過便要往他身上披去。

不想傅旭恆卻一下子格開了她的手,冷聲說道:“我這樣一個連官位都保不住的沒出息的男人,不敢勞駕三夫人您親自給我披衣服!”

三夫人聞言,既悔且愧,瞧得他這副病容,又忍不住心疼,一張臉子白一陣青一陣的,片刻方賠笑着說道:“不過是在氣頭上話趕話趕出來的糊塗話兒罷了,三爺又何苦放在心上?沒想白氣壞了自個兒的身子。您原就病着,若是再氣壞了,可怎麼樣呢?還是讓妾身扶了您回牀上躺着去罷,啊?”說完便要去扶他,卻被他重重甩開了手,——好在他正病着,力氣並不大,所以只是將她甩得微微打了個趔趄,但她仍覺得面子上下不來,不由委屈的紅了眼圈。

一旁太夫人也是又悔又愧又心疼,聞言忙附和道:“是啊旭兒,牙齒和嘴脣再要好,也還有咬到的時候呢,不過只是幾句氣話兒罷了,你又何苦放在心上?還是快回牀上歇着去罷,啊?”

說着也紅了眼圈,哽聲命傅頤恆,“還不快扶了你三哥回牀上去呢!”

傅頤恆忙應了,便要扶傅旭恆去,“三哥,我扶您……”

這回傅旭恆倒是沒再摔開傅頤恆的手了,卻也並不就回屋去,而是看了一眼太夫人,又看了一眼三夫人,冷聲說道:“你們原是我最親的人,如今卻一個說我佔媳婦的嫁妝,一個說我沒出息,鬧得家宅不寧的,也不怕傳了出去,御史參我一本治家無方……哦,差點兒忘了,如今御史是再管不了我,也懶得管我了,你們是巴不得我立時氣死了是不是?”他話說得急,本身又因病而氣力不繼,以致這番話說下來,已是氣喘吁吁,搖搖欲墜。

直把一旁的太夫人和三夫人都嚇得夠嗆,忙再次雙雙搶上前,也不管他的掙扎,便七手八腳將他給弄到了裡間的牀上去。

而傅頤恆則因臥室到底不是傅旭恆一個人的,也是三夫人的,他作爲小叔子不好多待,因此只將傅旭恆扶到牀上去後,便退到了外間去。

裡間傅旭恆躺到牀上後,平息了一陣,氣方喘得勻了,見太夫人和三夫人怯怯的站在牀前掉眼淚,都一副後悔不來的樣子,又禁不住心軟,但語氣依然冷冷的,“正所謂‘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如今咱們家父親是早沒了的,那我便是我們這一支的家主,不管是娘還是景真你,都應該聽我的話行事纔是,可你們呢?都不把我放在眼裡,你們是嫌我們家還不夠亂,是嫌我們在府裡失勢得還不夠,是嫌祖母還不夠生我們的氣是不是?眼見我們在府裡就快要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了,不說聯合起來一起想法子,一致對外,自己倒先亂起來,豈不知‘攘外須先安內’的到底?你們若是再這樣下去,咱們也不必爭啊斗的了,早早拿了祖母分給咱們那四成家常分出去是正經!但只你們就甘心?母親你難道不想作老封君,景真你難道不想作一品誥命夫人?想想以後,眼前受的這點氣又算得了什麼?”

一席話,說得太夫人和三夫人越發赧顏。

片刻,太夫人方先小聲道:“你說得對,娘以後都聽你的便是……”

三夫人想起之前丈夫待自己的冷淡,忙也不甘落後道:“妾身以後也都聽三爺的!”

傅旭恆見狀,方面色稍緩,道:“既然都說了以後聽我的,那我先就各有一件事要叮囑你們。娘,太后既賜的是郭二小姐給我作妾,那她一輩子便都只能是妾,什麼‘當初就該堅持求她作平妻’之類的話兒,您最後永遠不要再說第二次!太后是爲長爲尊,但這天下畢竟是姓趙而非姓郭,而且太后年紀大了,定是要先於皇上而去的,到時候威國公府會是什麼景象,誰又能說得準?自然是能不跟他們扯上關係,就儘量不要扯上的好,您記住了嗎?”

太夫人聞言,面露猶豫,“可威國公府畢竟是太后的孃家,再是人走茶涼,皇上爲了孝道,想來也不會做得太過罷,怎麼就不能跟他們扯上關係呢……”不提平妻之類的話可以,可郭姨娘畢竟是貴妾,兩家往來一下,總是利大於弊的罷?譬如這次,若是有威國公府也幫着周旋,旭兒的官職又怎會那般輕易便丟了?

看在傅旭恆眼裡,就又冷下了臉子來,“敢情娘才說的以後都聽我的,是作不得數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太夫人忙擺手,“哎呀,我聽你的便是,這總行了罷?”

傅旭恆方滿意的點了點頭,又看向三夫人,“我要叮囑景真你的事,也與郭姨娘有關。她雖只是妾,畢竟是太后賜下來的,只要太后還在一天,你便只能供着她……”說話間見三夫人面色大變,他忙又道,“當然,我不是說要讓你去屈就她,我的意思是,該做的面子情兒你還是要做到的,不然就是對太后不敬,而對太后不敬這個罪名,可是可大可小的,你自來精細過人,應該不用我再多說了罷?”一邊說,一邊還不忘冷冷睨了三夫人一眼。

三夫人很想大聲回答傅旭恆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而且巴不得殺了郭宜寧。她是這麼想的,原本也是打算這麼說的,哼,一個先奸後娶的卑微賤人,別以爲頂着個是太后賜的名聲,就可以來要她的強了,妻就是妻,妾就是妾,看她明兒不弄死她!

但她還未來得及,就接收到了傅旭恆睨過來冷冷的目光,她一下子想到了剛纔他甩開她時那冰冷的態度和毫不留情的力度,又想起自己之前說的那句誅心的話‘似這等連官位都保不住的男人,的確是有夠沒出息’,生恐丈夫自此便和自己生分了,只得強壓下滿心的憤怒和委屈,小聲應道:“三爺放心罷,妾身知道該怎麼做了!”

不敢恨傅旭恆,於是將滿心的怨氣都撒到了很快就要進門的郭宜寧身上,咬牙暗想,只需要做足了面子情兒即可是嗎?沒關係,當正室夫人的要收拾個把個小妾,還不是再容易不過的事?等郭宜寧進門後,看她怎麼收拾她!

再說孔琉玥離了樂安居,與珊瑚瓔珞剛回到蕪香院,樑媽媽就迎了出來,行禮後稟道:“老太太跟前兒何媽媽來了,我讓人接進來安置在了耳房裡。”

孔琉玥一挑眉,尹老太太這會子打發人過來做什麼?因命樑媽媽,“讓她過來見我罷。”

樑媽媽應聲而去,孔琉玥方被珊瑚瓔珞簇擁着進了屋裡。

剛脫下大毛衣裳,何媽媽便由樑媽媽領着過來了,行禮後賠笑道:“老太太使老奴這會子過來,是想請問姑奶奶前番給三姑娘提的那位邵公子如何還未使媒人上門?若是邵公子沒那個意思,老太太便要請官媒另外爲三姑娘挑人了。”

孔琉玥聞言,方想起初四那日提的尹慎言的婚事,誰曾想這一陣子因爲事情太多,竟給混忘了,因忙笑道:“實不相瞞媽媽,這一程子因爲事情太多,我竟將此事給忘了。媽媽且稍坐片刻,我這就使人去晉王府問個準信兒。”便命樑媽媽即刻走一趟晉王府,又命謝嬤嬤帶何媽媽去耳房吃茶說話兒去。

何媽媽同着謝嬤嬤出門去耳房的時候,整好遇上了管事媽媽們來回事。

她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朝後者們瞟去。

就見衆管事媽媽們大多三四十歲的樣子,都穿着一色的官綠色潞綢比甲,梳着圓髻,只是有的頭上插着鑲了寶石的簪子,有的戴着西洋珠翠花,有的只簪了兩朵姑絨做的絹花,腕上卻戴了赤金絞絲的鐲子……個個的腰板都挺得筆直,神色也都十分整肅,只怕比那尋常人家的主母還要體面氣派幾分。

何媽媽不由暗自咂舌,聽說孔姑奶奶才接手掌家一個月,已將這些看起來比尋常人家主母還要體面幾分的媽媽們都給鎮住了,可孔姑奶奶至今還不到十八歲呢!

由近及遠,又想到她過門攏共才四個多月,卻已是在永定侯府牢牢站穩了腳跟,侯爺專房專寵,王妃娘娘看重,如今又順利接過了管家大權,若說她沒有一點子手段,又怎麼可能走得這麼順利?就連前些年老是病歪歪的身體,如今瞧着也已是好了不少,雖然還是嬌嬌弱弱,美人燈一樣風吹就倒,可面色卻紅潤潤的,美得讓人移不開眼球!

何媽媽禁不住暗忖,也不知道老太太和大太太瞧着如今孔姑奶奶這樣,心裡可曾後悔過當初沒讓她跟大爺成親?大奶奶也算是個好的,但跟孔姑奶奶一比,就差得遠了,不論是才貌還是能力,不過還好,如今總算有了身孕,老太太的心事總算了了一半了!

不提何媽媽的這一點小心思,且說孔琉玥將衆管事媽媽都召進屋裡後,先是依例將府裡的一些瑣事都發落了,方微微一笑,波瀾不驚的說道:“相信衆位管事媽媽都或多或少聽說了,打今兒個起,就正式由我來爲祖母、母親管家了。”說着有意無意擡起右手捋了一下額間的髮絲。

此話一出,下面衆管事媽媽俱是意外不已,驚詫不已,尤其秦顯家的並李賬房家的幾個太夫人三夫人的死忠擁躉,更是瞬間一臉的慘白。

——老太夫人宣佈由孔琉玥正式管家,不過是一個時辰不到以前的事,饒是這些管事媽媽們消息再靈通,也靈通不到這個地步,因此聞得孔琉玥的話後,纔會這般意外和驚詫。

但這些管事媽媽誰不是那全掛子的武藝,雖不敢說個個兒都泰山壓頂而面不改色,至少也不是那等沒見過世面的無知婦人,又豈會因爲孔琉玥短短一句話,便輕易將情緒流露於臉上?真正讓她們意外和驚詫的,其實是她捋頭髮時,露出來的右手無名指上那枚金光閃閃的戒指。

那是一枚赤金鑲碩大紅寶石的戒指,那顆紅寶石一看便知是由整塊紅寶石切割雕琢而成的,少說也價值千金。關鍵還不是這個紅寶石本身的價值,而是其象徵的意義,那是歷任永定侯府當家主母、永定侯府內院權利和威嚴的象徵!

可現在,這顆連太夫人掌了家近二十年都不曾到手過的戒指,如今卻戴在了大夫人的手上,老太夫人對大夫人的看重,由此可見一斑!

其實不止衆管事媽媽意外,就連孔琉玥自老太夫人手裡接過這枚戒指時,也很意外。

老太夫人的原話是:“你盧嬤嬤跟了我六十幾年,說實話我還真一時半刻都離不開她。我冷眼看着你管家這一個月來,雖不敢說十全十美,面面俱到,卻也井井有條,如今不過是比照之前的例子來辦,先前怎麼處事,如今仍怎麼處事罷了,何難之有?不過你原年小,忽然之間便讓你獨當一面也確實太難爲你了,這樣罷,我給你一個我平常戴慣了的戒指,你戴在手上,那些管事媽媽們見了這個戒指,就如同見了我,自然也就不敢再起什麼旁的心思了!”說完便捋下左手無名指上那枚慣常戴着的紅寶石戒指,不由分說戴到了孔琉玥手上。

孔琉玥當時並不知道這枚戒指有什麼特殊的價值,因此倒也並沒推辭,只是屈膝謝了老太夫人後,便大大方方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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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曾想一擡頭卻對上了太夫人和三夫人近乎吃人般的目光,而旁邊的盧嬤嬤和連翹落翹等人亦是一臉的意外,她方約莫猜到了這枚戒指只怕還有別的意義。

等事後盧嬤嬤送她出樂安居時,她終於徹底知道了。

盧嬤嬤不但告訴了她這枚戒指的象徵意義,還與她說了這枚戒指是太夫人在過去二十年裡一直夢寐以求卻求而不得的東西,說老太夫人心裡是真的很看重她,讓她和傅城恆千萬不要辜負了老太夫人這番心意。

孔琉玥其時才明白過來方纔太夫人和三夫人爲何要拿那般近乎吃人的目光看她,敢情這枚戒指跟當初大年二十八給下人們散發新衣賞錢的舉動一樣,都是太夫人熱切渴望了二十年卻始終沒有得到過的東西!

想通了這一點,她不由又有些兒啼笑皆非,老太夫人這樣,算不是是打個巴掌又給個甜棗吃,所以纔會讓傅城恆總是對她心軟,總是狠不下心來呢?

孔琉玥收回心思,對着下面雖仍神色各異,但腰不自覺都彎了一些,連呼吸似乎也都清淺了許多的管事媽媽們歉然一笑,說道:“對不住各位媽媽,一時走神了。”

衆管事媽媽都沒有做聲,而這也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她跟年前剛接手家務時那樣,又以極慢的速度將每位管事媽媽的臉都掃過一遍後,方纔緩緩說道:“世家大族,凡事都有自己的規矩和舊例可循,那些規矩和舊例,可都是打老祖宗時起,便一代一代流傳下來的,我當然不會隨意改動,也不敢隨意改動。所以就算如今換了我當家,也多是蕭規曹隨,多依舊例來罷了,以後還請諸位媽媽賞臉,大家彼此幫襯着,安穩度日。”

用極精煉的語言,算是爲自己做了一個簡單的“就職演講”。

又是張賬房家的最先應道:“大夫人說的是,奴婢們一定殷勤服侍,全心全力當差,讓主子們滿意!”

她話一出口,另有幾個原先的中立派便也忙不迭附和道:“奴婢們一定殷勤服侍!”

孔琉玥就暗自點了一下頭,這個張賬房家的倒是可以收爲心腹委以大任,她手裡可用的人畢竟有限,而且都各有差使,若不在府裡就地發展一些心腹,以後的路怕是不好過。不過,還得再考察一段時間方能下最後的定論。

孔琉玥在心底記下一筆後,又笑道:“之前當着祖母的面兒,我和三弟妹已說好過幾日便交接府裡的總鑰匙和總賬,交接了總賬後,便要清點賬實了。”

此話一出,衆管事媽媽瞬間又是臉色大變,尤其秦顯家的和另一個採辦處的杜培生家的,再有就是回事處專管人情往來的陳林家的。三人的臉幾乎已可以用如喪考妣來形容。

衆所周知,她們三人所轄行當的油水可以說是最重的!

別說她們,就連張賬房家的也是微微白了臉,顯然她也不是全然乾淨的,只不過沒秦顯家的幾人貪得多罷了。

屋子裡瞬間落針可聞,氣氛緊張得讓人只覺隨時都有可能背過氣去。

在這樣的安靜中,孔琉玥微笑着開了口,“眼見離交總賬只還有幾日的時間了,衆位媽媽下去後也將話傳一傳,大家都要預備起來,免得事到臨頭時慌了手腳,弄得人心惶惶的,那可就不要怪我不講情面了!”

清點帳實是個很大的動作,要看各行當收支的小賬目與賬房的大賬目可否對得上;還要看各房的金銀器皿瓷器盆景,多年來也有賞人的也有跌沒的,雖然隨時登記,但肯定會有缺漏,換人接手的時候總要清點出來;還有各房的下人,歷年來攆的升的賞的放的沒的,花名冊上未必能登全——而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會有藏掖,也無怪衆位管事媽媽都會臉色大變。

但後面這幾句話,卻又無異於是在側面的告訴衆管事媽媽,平日裡有虧空的,最好抓緊時間補一補,雖然要把已經吞進去了的吐一些出來,但總比全部吐出來,甚至是查了出來丟盡幾輩子老臉的好,等於是在給衆位管事媽媽送人情!

提出要查賬的是她,提出要放衆位管事媽媽一步,並不殺雞儆猴着急立威的也是她,這一捏一放之間,衆位管事媽媽也自然能夠明白她的意思:大宅門裡的彎彎繞繞,她是門兒清,只是性子慈和,不和大家計較罷了,所以最好都收斂一點,別惹着了她,否則會怎麼樣,她可就說不好了!

於是這下不止張賬房家的等長房派和其餘幾個中立派,就連秦顯家的幾個三房派,都忍不住有些動搖起來,再不敢有一絲一毫小瞧這位大夫人的心。

孔琉玥居高臨下將衆人的反應看在眼裡,就抿嘴微微笑了起來。這羣管家媽媽們平日裡都手握大權,要說誰沒有中飽過私囊貪過官中的便宜,簡直就是天方夜譚,自然最怕的就是查賬,就像現代社會那些偷稅漏稅的人怕稅務機關查賬一樣的怕,自己在這件事上肯放鬆一些,她們自然感恩戴德,自然不至於再事事與她作對,那她管家的第一步便也是算是站穩了。

而她嘴上說不查賬,心裡也的確沒打算查賬。這些高門大戶裡,由來都不是隻有主子們在拉幫結派、明爭暗鬥,下人們也都是一樣的,認真說起來,下人的數量往往是主子的數十倍甚至上百倍,自然拉幫結派的現象就更爲嚴重,不是這家跟那家是姻親,就是那家跟這家是表親,總之幾乎是每一個管事媽媽背後,都有一大堆親戚就是了。

她若真是查了誰的賬,並且查出了問題來,到時候得罪的可就不只是那一個人,更是其背後那一大堆人了,她才接手家務,最要緊的是一個“穩”字,旁的,就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又何妨?反正根本動搖不了永定侯府的根本,就當是發給那些管事媽媽們歷年來的年終獎罷!

趁着衆管事媽媽都滿心對自己感恩戴德之際,孔琉玥又趁熱打鐵說道:“不過呢,我還是有兩條我自己的規矩要宣佈。第一條,便是如今你們正實施着的那個記檔的規矩,這陣子因爲忙年事,倒是在這上面疏忽了一些,未來得及每天翻閱你們交上來的檔案,等到這陣子忙過了,便可以天天翻閱,時時事事做到心裡有數了。還希望衆位媽媽能繼續保持,做得到嗎?”

別說她這樣客客氣氣的問,就算她疾言厲色的問,經過方纔那一捏一放已被她弄得渾沒了脾氣的衆管事媽媽也不敢再有絲毫的不恭敬,更何況她語氣這般客氣?當然,衆管事媽媽都是早已領教過她客氣之下強硬的,於是忙都應道:“奴婢們做得到,請大夫人放心!”

孔琉玥就滿意的點了點頭,又說起第二條規矩來,“……至於第二條,我先前看了一下府裡一些賬本,發現原本記賬的方式豎式記賬法委實有些死板,且也不容易看懂,這也就人爲的造成了一些可以作假的漏洞。所以打此番對了帳之後,府裡以後都採取橫式記賬法,也就是說,以後的賬目都從左至右列出表格來橫寫,支出呢,就使用硃紅色筆跡謄出,收入呢,則用孔雀藍筆跡謄出,這樣看起來,支出收入便一目瞭然了。另外,每月每個行當都與大賬房對一次總賬,若是有疑問,當即用黑筆勾出,事後解釋,若是解釋不上,便依差額賠上,並罰半年月錢,都明白了嗎?”

以前的賬目她可以不理會,能混過去也就任其混過去也就罷了,但她接手後,就絕不允許再有人中飽私囊。

當下衆管事媽媽便又忍不住垮下了臉來,眉眼間也都帶上了幾分沮喪,只不過沒人敢出言質疑罷了。

孔琉玥看在眼裡,微微一笑,又放出了自己吊在毛驢之前的第二根胡蘿蔔,“只要媽媽們差使辦得好,到了每年年底,我會酌情給大家發一份一百兩到兩百兩不等的年終獎,媽媽們可千萬不要想着爲府裡省銀子哦,最好個個都掙到最高的兩百兩!”

她這話說得俏皮,最重要的是,兩百兩實在不是一個小數目,就算那些管事媽媽們費盡心機,一年下來也不一定能弄到兩百兩。

於是便又都轉悲爲喜起來,紛紛感念起孔琉玥的恩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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