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千夜已經不在飛鸞宮中,留了話說要去城郊的校場看兵部演練出的新陣法。這一年,他貌似精於水利農耕之事,但是軍事上的事情更是一點都不敢懈怠。
在童濯心面前,他總是嘻嘻哈哈裝作很輕鬆的樣子,但童濯心卻知道他身上揹負了那麼沉重的壓力,再也不可能輕鬆快樂地過日子。整個人看上去都比以前精瘦了許多。
於是她學着到御膳房去做幾道小菜,在他回殿時給他一個驚喜,討他歡心。
整座後宮的人都知道他們這對帝后伉儷情深,共過患難,在金碧時兩人相戀,那是裘千夜活得最卑微的日子,後來裘千夜返回飛雁,童濯心拋掉家產親人,隻身跟他回國,這樣司馬相如與卓文君一般的傳奇愛情,經由小宮女門的嘴層層傳出,一直傳到宮外,倒成了另一段傳奇。再加上自裘千夜稱帝,童濯心封后之後,近一年的時光,裘千夜未曾再立一妃一嬪,這在飛雁的歷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
多少女孩子羨慕着童濯心,但是……有些事真的只能用那八個字來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童濯心叫青娥把桌上那盞宮燈的燈光撥得亮一些,卻正好照在窗前那幅海棠春睡的畫卷上。那幅畫,是莫岫媛出嫁之前爲她畫的,說是這海棠春睡最是旖旎,讓她一定要掛在寢殿的牀前才相得益彰。雖然知道莫岫媛是在取笑自己,但她還是把畫按照莫岫媛的意思掛上了。
旖旎……不如說是風流吧。
閨房之中,不僅有畫眉之樂,還有牀笫之歡。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外面那麼多雙眼睛,那麼多張口,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討論着他們的這件事,關心着她幾時能誕育下皇子……唉……
她輕嘆一聲,悄悄將手中的小瓷瓶放在一個匣子裡,脫去厚重的華服,換了一件輕軟的便服。在寢殿之中,她不喜歡施濃妝,着綵衣,一件月白色的小袖對襟旋襖,上繡淺粉色的牡丹花紋,清麗雅緻,長髮垂散,直如黑色綢緞,修眉櫻脣,胭脂盡褪,便是她最長做的裝容打扮了。
看着銅鏡中的自己,她還這樣年輕,也依舊美麗,但眉宇間隱隱的愁容卻讓她心驚。愁容……誰不說她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架勢不厚卻有帝王傾心相許;身在異國倍得君寵,是飛雁國最美的鳳凰。她還有什麼可愁苦的?
她低垂眼簾,不敢再看鏡中的自己,卻本能地揉了揉眉心,揉完又對着自己無奈地笑了笑。
青娥在她背後幫她梳頭,小聲讚美:“娘娘真是咱們後宮的第一美人兒,哦不,是飛雁的第一美人兒!”
這樣的話,童濯心這一年聽了好多回了,卻始終不以爲意。美貌對於她來說從來不是最重要的,她所要求的,不過是一人一心,一世平安而已。
如今,都求到了嗎?
殿外有宮女太監說話的聲音,聽來是裘千夜回來了。青娥一笑,跑到殿門口迎接。
“陛下辛苦了,也讓娘娘好等呢。”青娥仗着自己這幾年伺候兩人時的得寵,偶爾也大膽說幾句不守規矩的話。
裘千夜果然笑道:“是嗎?既然知道娘娘等我,你還在這裡做什麼?”
“陪娘娘說話聊天,不過陛下回來了,奴婢就告退了……”
童濯心站起身,微笑着走向裘千夜,“校場那邊今天很熱吧?你下次去時讓他們撐個傘蓋,也好遮陰。”
“將士們都在日頭下站着,我怎麼好獨自享受?”裘千夜一邊說着一邊解下自己的腰帶,問道:“晚膳用了嗎?”
“還沒有,等你一起吃。”她對着窗外喊:“青娥,叫御膳房把晚膳送過來吧。”
“已經吩咐過了。”青娥在外面應着。
裘千夜也換了一身便服,天青色的長衫,衣襬下方在繡了一條飛龍,並不起眼,卻極爲精緻。他沒有繫腰帶,長衫懶懶地掛在身上,露出裡面白色的內衫,衣襟半開,靠着椅子斜斜地一坐,就別有風流之態。
裘千夜打了個哈欠,看起來是有些累了,但他還是伸手拉過童濯心,靠着自己坐下,問道:“今天你送那些太妃們的雪蠶布,讓她們歡喜得不得了吧?”
“是,這要多謝你了。”其實這些雪蠶布並不是她孃家人送來的,而是裘千夜叫後宮清點庫房時,在庫房名冊中看到的。他說這雪蠶布很是名貴,壓在庫房中實在是浪費可惜,就叫童濯心拿去送給各宮太妃做人情。
聽到童濯心謝自己,裘千夜笑道:“你我夫妻的東西又不分彼此,你謝我什麼?和那些太妃相處好了,你在宮裡就不會那麼悶了。她們每個人肚子裡都是一堆故事,一人一天給你講一個,就能讓你笑很久。”
“是嗎?”童濯心懶懶地應着,“我倒覺得若是能讓她們回家省親,她們其實能高興得更久一些……”
“回家省親?”裘千夜搖搖頭:“這肯定不行,父皇對外是說駕崩,她們現在就是民間所說的寡婦,寡婦回孃家,誰能給她們好臉色看?難道還指望她們幫着家裡爭些榮華富貴嗎?她們自己也會羞於回孃家。所以你的好意,對她們並不適用。”
“那就只能死守這座皇宮一生了……”童濯心感慨地念着。
裘千夜道:“你又何必替她們可惜?當年她們入宮也是自願,無非是爲了家族的前程,這些人在父皇身上都得到過些許溫存,才能換得今日的封號,比起那些一生未見君王的人,她們都是有福之人。難道民間就能所有夫妻都長相廝守,白頭到老嗎?但是民間那些孀居的寡婦死了丈夫之後還要單獨養活自己的孩子,那樣的辛苦日子,可不是這些錦衣玉食,被人伺候慣了的太妃們能想象到的。你不要看她們愁眉苦臉地說幾句孤獨寂寞,就被她們感染,爲她們可憐。她們得到的已經不少了。”
童濯心雖然知道裘千夜所說的是事實,但卻覺得這事實未免有些人情淡薄。想來他雖然自幼在宮中長大,但因爲在人前看上去並不得父皇的寵愛,再加上他母妃曾經一度寵冠後宮,以至於很多嬪妃對他的態度並不好,所以也許他記恨至今,對那些太妃們也沒有什麼好感。
兩個人說了一陣子話,御膳房就將晚膳送來。裘千夜也餓了,便拉着童濯心一起坐下用飯。
童濯心看着他吃飯的樣子,彷彿心情不錯,便問道:“岫媛那邊要送什麼賀禮回饋,我還拿不定主意,你有什麼想法嗎?”
“岫媛是你朋友,這禮可大可小,她本人應該是不計較的。不過她現在要幫着褚雁翎在鴻蒙的皇子中脫穎而出,你這份禮只能重不能輕。這樣吧,你自己先繡一個小件兒的東西給她孩子,然後我再備一份大禮送給褚雁翎,公私兩面都照顧到了,他們夫妻面上有光,你們朋友情分也會更好。等過幾年她的孩子大點了,我們還可以邀請她和褚雁翎回飛雁來敘敘舊情。”
“這樣好。”童濯心乖巧地應着。其實她心中也是這麼想的,但是大主意最後還是要裘千夜來定。她不想被人說成是喜歡包攬大權的後宮之主。
裘千夜瞥她一眼,“你好像還有什麼話想和我說?”
“我聽說……”她猶豫着,斟酌着,終於還是問出來:“我聽說南隱前不久送了幾個人過來。”
裘千夜面色一變,隨即笑道:“唉……到底還是被你知道了?是,他送了幾個女人過來。”
前不久南隱代表金碧主動來和裘千夜談兩國邊境商貿協議的事情。這麼大的事情由南隱做主來談,裘千夜便由此斷定金碧老皇帝的命不久矣,否則老皇帝若是明白些,絕不可能願意對飛雁低頭。但南隱的策略也很奇怪,他除了派人寫信來之外,居然還送了幾個嬌滴滴的大美人兒過來。談錢之前先送美色,這是越王勾踐對吳王夫差纔有的心思。但眼下他們兩國的局勢到底誰爲吳,誰爲越?南隱自己總不會搞反了吧?
童濯心小聲道:“既然是金碧送來的女人,總要好好安置,別留下什麼話柄讓金碧去說……”
裘千夜長臂一伸,攬過她來,“你可不要吃醋啊,那些女人我都好好安置了……兩個安排到了浣衣房,兩個安排到了成衣坊。唉,可惜她們除了唱歌跳舞,其他的都不會,還要宮裡的太監女官從頭教起。”
童濯心驚道:“你把她們安排到那裡去,不怕金碧知道了不高興……”
“我把她們安排在宮裡,已經是很給南隱面子了,這幾個女人,焉知不是南隱想安排在我身邊的密探?保不齊她們每個人都有一身武藝,就等着躺在我枕邊時砍我的腦袋呢。”
童濯心又一驚:“不會吧……這樣赤裸裸的暗殺,南隱總是該有所顧忌的……”
“南隱那人的做事風格,比起他父皇來,終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裘千夜漫不經心地評價着這個可能會是自己此後幾十年的勁敵,語氣輕鬆,但用詞卻很沉重。
童濯心回憶起南隱那個人,也覺得他的臉上永遠有一層陰鬱,縱然是笑着,也會望之生寒。“希望胡家可以平安無事。”她喃喃說着。這些她她一直掛心憂慮的事情就是關於胡家的。
裘千夜說道:“這件事真是你操心不來的。好吧,不說別人,越晨曦也不會讓南隱做自毀城牆的事情。所以南隱若是對胡家出手,無非是爲了削權。他和他的父皇其實也有心結,所以如果他稱帝,先要換上一批自己的心腹以取代他父皇對他的約束。那麼胡家,家大勢大權大,就是箭靶。可是越晨曦是個聰明人,他知道胡家對金碧國的意義,無論換上什麼新銳強人,也比不得胡家軍的根深葉茂,還會招來部隊的內反。我猜,對外換將不過是一個障眼法,一來敲山震虎,讓朝中百官都對南隱有所忌憚,二來也是爲了迷惑我,讓我相信他們君臣不和,失之警惕。但實際上,胡家的勢力是不可能動搖的。他家在金碧百年,親手培植的將官、親軍,早已滲透金碧所有軍隊的骨子裡,刮骨療毒亦不能根除。所以……我這麼說,你該放心了吧?”
這幾乎是裘千夜難得的一次主動在童濯心面前提起越晨曦的名字。童濯心沉默着,卻沒有再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