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手從旁邊的字畫缸中抽出一卷來展開,用鎮紙在桌上鋪平鎮好。
童濯心走過來細細去看,那半闕詞是:簾動鎖清秋,雨收燕子樓。昨宵玉笛飛歌舞,今夕金盞散閒愁。一笑醉星眸。
她想了想,說道:“我倒是勉力能續上,只是續的不好,怕破壞了你詞中的味道。”
“知我者,濯心也。你儘管續,大不了我連這半闕一起丟掉,就當我從來沒有寫過。”他自行去磨了一小汪墨汁,親自飽蘸筆尖,遞給她。
童濯心猶豫再三,提筆寫下:“霞落晚煙羞,碧水萬古流。
明鏡驚見秋霜染,豈惜曾珍千金裘。長嘆韶華休。”
最後一個“休”字落下,兩個人都長長嘆了口氣。
雖然都不過還是如花歲月,風華正茂的年紀,但是這兩三年兩人都經歷了至親之人的死別,乃是人生三大痛之一。那一句“韶華休”,讓他們都有了心境蒼老之意。
但童濯心寫完之後也後悔了,忙說道:“我胡亂寫的,不好,趕快團了丟了吧!”她伸手去撕,被越晨曦攔住,“何必呢?落筆成文,直抒胸臆,這是我讓你寫的,若是我覺得不好,自然是我來撕。”
他看着那詩詞,忽然朗聲笑道:“但你看我們這上下半闕,意境相似,格律也算工整,若非筆跡不同,乍一看,不就像是同一個人寫的?所以我說,知我者,濯心也。爲我們兩人如今還能共作一詞,今日也應當痛飲三杯!”
他豪氣頓生,將酒杯端到童濯心的面前,自己依舊是飛快地一飲而盡。童濯心知他心中苦悶,讓自己續詞也不過是爲了幫他派遣心中的抑鬱而已,可是自己這番詞卻沒有開導他,反而又將苦悶寫得重了幾分。心下歉疚,這一杯酒喝得也不像剛纔那樣有滋有味了。
這一夜,兩個人聊一段兒時的記憶,背一段少時喜歡的詩文,說笑一會兒,寫寫畫畫一陣。越晨曦畫畫得好,他喝得有些醉意了,就信筆畫上幾枝梅花或芙蕖,童濯心舉着酒杯在旁邊給他寫詩題字,看越晨曦漸漸笑得開心,她便寬心許多。不知不覺中,那一壺清酒也已經被他倆喝乾了。
原本還以爲這酒沒有什麼酒勁兒,可是喝到最後,童濯心也不禁覺得整個人輕飄飄,軟綿綿的,有些站不住了。
她扶着越晨曦,含糊地說:“不行了,我今天大概是回不去了,我那間屋子如果還在,就叫丫鬟幫我收拾一下,然後我睡那裡去……”
越晨曦攬着她的肩膀,笑道:“好,我送你。”
兩個人站立不住,都跌倒在旁邊的牀上,不禁笑成一團。
越晨曦居高臨下地俯視着童濯心,手指勾起她臉旁的一束散發,幽幽說道:“濯心,真願你我還是當年的樣子,這樣……或許一切重頭都還來得及。”
童濯心傻乎乎地笑着:“一切重頭?也不用吧?你還這麼年輕,什麼都是來得及的。”
“真的?一切都還來得及?”他望着她已經醉得紅如蜜桃一樣的面容,低聲說道:“情這個字,也還來得及嗎?”
“來得及……”她嘟囔着,已經沒了思考的意識,就這麼沉沉地睡了。
越晨曦望着她,眼中的醉意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幽幽的傷感。
他的手指沿着她的臉頰向下滑落,滑落,落到她領釦出的紐襻,那如梅花形狀的紐襻刺在眼底,像是一根亟待拔除的刺。
如果一切重來,真的可以改變彼此的命運嗎?
但是,人世間不能重來的事情又有多少?
他此生做人,只是由天,由命,由父母,由君主。像個任人擺佈的傀儡。
可是今天,他要由着自己的心意一次,看看到底能扭轉出什麼樣的乾坤!
指尖挑開那紐襻,梅花飛脫,一抹淡粉色的抹胸映入眼底。膚白如雪,丹脣似櫻。
童濯心一定不會知道,他對她的心意其實一點也不比裘千夜用得淺。
當年,從他同意母親退婚的那一刻起,他已經在後悔了。
看到她和裘千夜出雙入對,耳鬢廝磨,他的心就開始淌血。
他苦苦規勸,卻不能喚回她的步步遠離。
公主算什麼?在他心中,那個最真最純最美的女孩兒,永遠是童濯心。
她對於他,是如夢一般的美妙,但是這麼美好的夢,憑什麼要拱手送給裘千夜?
他俯下身,輕輕將她擁入懷裡。她像是個小兔子一般乖巧,並沒有掙扎,輕微的呼吸中還夾雜着那清酒甘冽的香氣。
是的,今夜,與心愛之人飲酒對詩,作畫行文,如夢一般的美好。
人生如夢亦如電,但願長醉不願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