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雁的豐州是最靠近金碧的州府之一。
豐州的驛站今天突然來了二百多人,將整間驛站塞得滿滿當當的。
驛站的站主得到消息前來拜望裘千夜,但是他見到裘千夜時不禁嚇了一跳……裘千夜病懨懨地倒在牀上,脖子上,手上,到處都是紅疹。
“殿下這是,這是怎麼了?”那站住驚慌失措,“是病了?”
“嗯。”裘千夜沒有什麼氣力,連眼睛都是閉着的。“不要聲張,你去找一個本地的大夫,給我煮點紫葉水來喝。”
“是,是。”那站主急忙跑去辦。
一雙小手蓋在裘千夜的額頭上,裘千夜努力睜開雙眼,對着她微笑:“濯心,我們回到飛雁的土地上了,我的病應該就會好的。”
童濯心癡癡地看着他,身子伏在他的牀頭邊,低聲問:“你會死嗎?”
他靜默了許久,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童濯心低聲說:“你若是死了,我也不會獨活的。所以我不怕死,你不用擔心我。”
裘千夜心頭震盪,努力說道:“我就算是死了,你也不能死。我帶你回飛雁,是不想你留在傷心之地。我已經和胡錦旗說好了,倘若我真的死了,他會找一個安靜的地方讓你……”
他說不下去了,不是因爲他說話的力氣耗盡,而是她用手掩住了他的口。
她微笑着看着他:“真傻。我的事,爲什麼要別人做主?”
裘千夜望着她……她已經不是那個呆呆傻傻,任人擺佈的女孩兒了。她的神智應該已經逐步甦醒,只是到底甦醒到什麼程度,他心中也沒有底。偶爾他們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對話,比如現在。但是如果他給她講起金碧的過往,她便會沉默以對,或者傻乎乎地微笑,像是忘記了前生。
也許,她只是不願意再提及那些會讓兩個人心存芥蒂的事情。但是死亡面前,他有心愛之人相陪,又有什麼好計較的?
胡錦旗派給他的隊長也是胡家人,名叫胡清陽。是個很乾練英俊的小夥子,比裘千夜也大不了幾歲。
他安置好手下人馬,進來看望裘千夜,問道:“殿下今日感覺如何?還在發燒嗎?”
“應該是。”裘千夜又咳嗽幾聲,“我們飛雁有一種藥材名叫紫葉,去燒最好,我已經叫站主去準備了。”
胡清陽道:“這一路太過辛苦,殿下可能是旅途勞頓,所以才生了病。好在回了飛雁,定會有名醫可以爲殿下治病。”
裘千夜似笑非笑地挑了挑嘴角,“這一路也辛苦你了。等我太子哥哥派了人來接應之後,你就可以回去了。”
胡清陽道:“臨走時錦旗少將軍特意囑咐屬下,一定要將殿下平安護送到飛雁的都城纔可以走。錦旗將軍說,上次殿下回飛雁,一路上有不少宵小之輩覬覦財物,煩擾殿下,所以讓屬下務必小心提防。”
裘千夜嘆道:“真是難爲他了……想得這樣周到。等你回國之後,一定要代我感激……咳咳咳……”
胡清陽擔心地看着他:“殿下還有什麼需要屬下去辦的?”
“沒了,哦,你每日會給錦旗寫信通報我們的行程吧?回頭告訴他……”他看了一眼身邊一直望着自己的童濯心,心一疼,“算了,什麼都不用說了,他都知道。”
胡清陽退下後,裘千夜對童濯心道:“上次回飛雁時,也是在家驛站落腳第一晚,結果遭遇了殺手,差點要了我的命。”
童濯心握着他的手,他說這句話時明顯感覺童濯心的手一緊。
他笑着安撫道:“沒事,我後來不是平平安安地回去了?可見想要我死的人很多,但是真正能要我命的人卻很少。若是想我死我就死,我現在早就不在人世上了。”
他的幾句玩笑並不能讓童濯心的神情舒展,她低低問道:“回飛雁了,你還有什麼心願?”
“只願和你終老一生,其他,已別無所求。”
童濯心道:“這不難,人生雖有長短,但一生有始有終。只要我們的同生共死在相同的日子裡,那就算是一起終老。”
這幾句話說得清楚明白,條理分明,裘千夜灰暗了多日的眼睛驟然亮了起來,想努力和她多說幾句話,卻覺得一口氣上不來,眼前一黑,便神智不清了。
過了許久,當他再度悠悠醒轉時,聽到耳畔有人在小聲說話:“殿下這種毒在身體內蟄伏多日,只怕已深入五臟六腑,要根除是很難的了。”
“那,你能治好他嗎?”問這話的應該是童濯心,低柔但急迫,只是那個人是誰?怎麼會知道他中毒?
“在下只能勉力爲之,治到什麼程度,便是盡人事聽天命了。”
裘千夜忽然覺得手腕處一疼,像是被針刺了一下,他猛地睜開眼,一股力量從腹部蔓延開來,先是一陣冷,然後又是一陣熱,他不由得呻吟出來:“疼!熱!又熱又冷。”
“千夜!”童濯心撲倒在他身邊,驚喜道:“他真的醒了!神醫!他真的醒了?”
裘千夜睜開眼,只見眼前站着一個白髮男子,笑眯眯地對他說:“你真是福大命大,能遇到我。”
“你是誰……”他困惑地看着那名男子……怎麼會有人看上去不過四十多歲,卻頭髮全白?白得像雪。
“在下公孫,是個郎中,和拙荊周遊列國,無意中路過此地,受人之託來看看殿下的病情。”
“受人之託?是誰?”裘千夜覺得自己的身體似是輕鬆了一些,這些日子的沉重疲憊感也有所消減。看看自己手腕上扎得三根銀針,針眼之外滲着一絲黑血。就因爲這三根針,就讓他起死回生了?這人真是厲害!
名叫公孫的男子說道:“你不要亂動,拙荊說你這毒性很強,解毒也只能解掉七八分,只怕會落下病根。”
“病根會是什麼?”童濯心急問道。
公孫笑着聳聳肩:“毒性在每個人身上的發作反應都不盡相同,最後留下的病根也會有所不同,依照他這毒性來看,可能日後遇到雨雪之天就會全身疼痛,尤其是關節之處會疼得厲害。”
“一年三百六十日,雨雪之天總是有數的”裘千夜追問道:“神醫還沒有說您是受誰所託?”
公孫佯作怒意:“好囉嗦,我受人所託救你,你得了救助只要心領那份善念就好了,管他是誰?”
裘千夜苦笑道:“難道得人救助不該知恩圖報嗎?”
“救你的人大概也沒想你報償什麼。所以你也就不必知道他是誰了。而且我得到消息趕來已經晚了些,所以才讓你落下病根,實在也不好講那個人的身份名字。等日後你若是自行解開謎底,就算是你和他有這份機緣好了。”
這個叫公孫的人說得雲裡霧裡神神叨叨的。裘千夜見他既然故作姿態不肯講,自己只有先按捺住這份好奇。側目去看,童濯心一雙眼睛已經紅腫得像兩個桃子,裘千夜不禁笑道:“神醫,不知你那裡可有消腫的藥?她這雙眼睛……大概已經不能出去見人了。”
公孫也笑道:“那還不容易?可拙荊說過一句話:讓男人看到女人爲他哭得梨花帶雨的樣子,也許能記住女人一輩子的好。所以這腫且不用着急消,過一兩日就會好的。”
他又從藥箱中拿出四根銀針,分別紮在裘千夜的左手腕上和側頸上。裘千夜只覺得血氣翻涌,一口熱血衝到口邊,不由得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公孫喜道:“好了,你胸中這口毒血是吐出來了,但是這毒性已經深入臟器,只能慢慢調養。我給你個清毒補氣的藥方,你每日照着藥方去吃,一日兩次,吃上半年,應該能再好一些。”
“要吃半年的藥?”童濯心擔心地說:“可是不是說是藥三分毒……”
公孫淡淡道:“以毒攻毒沒聽說過?他這種重的毒性,能撿回一條命已是不容易了。我若是再晚到兩天,他就是必死無疑。所以做人不要貪多,知足就好。”
童濯心被他教訓一番,也不敢再說。但就是對着裘千夜癡癡傻傻的笑。
裘千夜嘆口氣:“我現在動不了,也沒法抱你,你自己先好好休息去吧。明天一早你醒來時,我也許就全好了。”
“我不會走的。”童濯心怕打擾公孫用針,就坐在旁邊看着。
公孫回頭說道:“你還是走吧,否則他心裡老惦記着你,氣息不穩,我施針下去,萬一岔了氣,毒性倒走,可就是大羅神仙都救不了了。”
童濯心吃驚不小,立刻跳起來,連忙說道:“那我到隔壁屋去等。”
等童濯心退出去,裘千夜才收回目光,望着公孫,說道:“你是故意支開她的?”
“對。”
他問得直白,公孫也答得痛快。公孫此時下針飛快,在他胸前又下了七根針。
裘千夜隨他去治,又不禁問道:“我不是你遇到的最難的病人吧?”
公孫說道:“不算最難。解毒而已。當初拙荊就是用毒高手,曾經以毒和我相鬥,鬥了十年。”
裘千夜吃驚地看着他:“尊夫人居然……”
“居然這麼無聊是吧?”公孫呵呵笑道,“但當時我心中有一口傲氣,絕不服輸,所以就真的陪她鬥了十年,現在想想,真是耽誤大好光陰,白白浪費那十年。”
裘千夜雖然不知道屬於公孫的那段故事,但是想來一定是驚心動魄。十年下毒、解毒的日子,彼此是愛着,還是恨着?亦或者愛恨交織?
“還好,你和剛纔那故事看起來是兩心相許,兩情相悅的。”公孫瞭然地看着他,“你們倆的年紀都不大,也不要耽擱了青春。早早娶了人家吧。”
裘千夜微微一笑:“是要娶的,沒想到我還能活下去。等我回到都城之後就正式迎娶她。”
“可惜我喝不了你的喜酒了。”公孫說道:“你這邊的事情了結了,我便要帶着拙荊返家。我們出來的太久了,總要回去看看。”
裘千夜看着他:“你……還是不肯說究竟是誰託你來救我嗎?”
公孫笑道:“你自己想想,這世上會有誰把你的生死看得這麼重的?其實並不難猜。我是幾年前受過那人一次大恩,所以欠了對方的人情,承諾如果他有需要,我定然會來相助。也是你這次命好,我近日正巧離此地不遠,才能趕來。否則我若是出海去了東野或海外其他島國,可就沒這麼容易趕過來了。”
裘千夜沉默許久,忽而問道:“你能解毒,那,也能製毒嗎?”
“製毒是拙荊的長項,我只治病救人,不會害人,當然也就不會製毒。”
“那,尊夫人能否寫出我所中的毒藥的藥方?”
公孫皺眉:“你還沒好利索,就想着要去害人了?”
裘千夜笑道:“以牙還牙是我做人的原則之一。更何況我總要有點防身之術吧?”
公孫猶豫了片刻,“這要等我問過拙荊的意思。她若肯,我也不會攔着她,她若不願意,你也不要強求。”
裘千夜長長低吟一聲:“我能撿回一條命,已經是叨天之福,哪裡還能再強求什麼?”
“不是吧?”公孫輕輕巧巧地丟過來一句:“我看你活過來之後,要強求的東西可多着呢。”
裘千夜定定地看着他,兩個人都沒有說出後面的話,但是公孫卻似是猜出裘千夜的心事,而裘千夜看着他高深莫測的笑容也若有所思。
那個拜託他來救自己一命的人……似乎已經呼之欲出了。但是……那真的可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