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千夜淡淡道:“我已沒有親者,只有仇者,我就讓他們‘快’一次,又有何妨?”
童濯心凝視着他:“是我對不起你,你何必自傷?”
裘千夜也凝視着她:“對不起我的人是越晨曦,我自傷之前肯定也不會放過他。這陰謀詭計,只怕也有越晨曦一份兒吧?”
童濯心不答,只問他:“到底要怎樣你纔不會做傻事?”
裘千夜問道:“要你回來,你能做到嗎?”
“不能。”她答得飛快,快得似乎不給自己一點動搖的時間。“我若再反覆變卦,就真的是水性楊花的女人。我對不起你在先,不能再對不起越家。”
裘千夜低聲怒斥:“童濯心!你是個大傻瓜!你寧願嫁一個傷害你的男人,都不肯和最愛你的人在一起!這世上最殘忍的人不是對別人下多狠的毒手,而是連自己都不放過。你這一毀,就毀我們兩個徹底!我當初就該死在飛雁不要回來!”
錦靈想上前勸架,童濯心攔住她,她面對着裘千夜,苦笑道:“造物弄人,天意弄人。殿下,你再厲害也敵不過天。既然殿下平安回來了,就是天意要你活着,你就不該辜負天意。飛雁,金碧,這兩國和平,百姓安樂,不才是你來金碧的目的所在嗎?殿下不要爲了兒女私情,而忘了大事。”
裘千夜冷笑道:“真是義正言辭,振聾發聵啊,這話越發像越晨曦的口氣,難怪你嫁他,天生一對不成連理,纔是辜負天意。”他揮袖一擺:“童姑娘話已帶到,就請回吧。我領了你的這份心意,但此後我的生死,也與姑娘無關了。”
童濯心長嘆一聲,低聲道:“公主殿下,我們走吧。”
錦靈對着裘千夜暗暗遞眼色,裘千夜卻不看她。錦靈生氣得拉着童濯心往外走,一邊走還一邊說:“這個人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可千萬別再爲他傷心生氣了。”
童濯心走得很急,臨出一道院門時不小心一腳絆在門檻上,幾乎摔倒,多虧錦靈拉了她一把。她勉強站在,卻又愣在那裡,呆呆地自語:“公主,你說人活着爲什麼要有那麼多的煩惱?既然有那麼多的煩惱,又爲什麼我們要活着?”
錦靈緊緊拉着她的手,“童濯心,我警告你啊,你不許老用這種口氣說話。咱們活着,就是要好好地活着,老天給我們這條小命不容易,決不能隨便放棄!”
童濯心苦笑一聲:“那爲什麼陛下要將你嫁給越晨曦的時候,你卻寧死都不肯?”
錦靈一下子被問住:“我,我那個其實是……”
“其實每個人都有不活下去的理由,只是要看這生與死的慾望,到底誰更能站得上風罷了。”
她搖搖頭,“真不知佛祖是怎麼做到四大皆空的。爲什麼我就做不到?”
錦靈說道:“先別管裘千夜了,你今天來這裡的事情別讓越晨曦知道就好。這樣吧,你晚上還是跟我回宮裡去。”
“我自己把日子過得一團糟,還要拉着你一直陪我嗎?我又能躲在公主那裡躲多久?”童濯心伸手抱了抱她:“多謝你在我遇到這些麻煩的時候還能一直幫我。不過我總是要面對我該面對的那些事,否則,我都要瞧不起我自己了。”
錦靈咬牙:“好吧,那我陪你回去,免得那些糟心的親戚和你撞上,又要找你麻煩。”
童濯心拗不過她,只好和她一起回童府。
出乎意料的是,童府裡並沒有她們所想象的那樣……擠擠挨挨地有一堆等着看笑話或是興師問罪的親戚。
翠巧也在童府內,聽說童濯心回來了,翠巧迎出來,還未開口,錦靈先問道:“你家那些三姑六婆的親戚們都去哪兒了?”
翠巧說道:“越公子來過一次,把他們都勸走了。好像是安置在府外的客棧中了。”
錦靈很是訝異,又很是感慨:“其實越晨曦這個人,對你還是一心一意的,就是爲了和裘千夜爭你有點走火入魔罷了。”
她偷眼去看童濯心,但覺得她的神情卻滿是悲傷,讓人不禁憐惜又爲她無可奈何。
說實話,換作她錦靈易地而處,也只有“無所適從”四個字了。
晚間越晨曦又來看望童濯心,童濯心沒有躲他,只是將院中的丫鬟遣退,院中只留了自己和一壺清茶。
越晨曦走進來時,她正呆呆地坐着,似是望着天幕穹蒼,又似是看着一個遙遠無邊的未知之地。
“去宮中看你,聽說你已經回來了。身子好了嗎?”越晨曦率先開口,還是那麼溫柔,好像一切都沒發生過似的。
童濯心的目光轉向他,站起身,低低叫了一聲:“晨曦哥哥。”
他眸光閃爍,微笑道:“還要叫我哥哥麼?你是要叫我一輩子哥哥?哪怕你不叫我一聲‘相公’,日後就不能改口把那兩個字去了?”
“那婚禮……”童濯心剛開口,越晨曦便打斷她的話:“我已經和兩家親友說了,你連日籌備婚事操勞,一下子病倒,但是三日之後婚禮照常舉行,不用擔心,一切都不會變的。”
他笑容親切,但語氣裡有着不容置喙的堅定。話中的意思兩個人心裡都明白。
童濯心沒有回答,挽起袖口,給他倒了一杯茶,平平的端到他面前,說:“上次我幫你填詞時,你詞中所寫‘今夕金盞散閒愁’,我這裡沒有金盞,只有這白瓷茶杯,杯中沒有陳釀,卻有閒愁,今天我們把這閒愁喝了,也將之前的不愉快先放到一邊,然後好好說說這日後的事情,好嗎?”
越晨曦看了眼她手中的杯子,“日後的事情?你指什麼?”
童濯心將杯子又前遞了些,直視着他的眼,她難得態度強硬,這份強硬讓越晨曦都不得不軟下來,接過杯子。童濯心舉起另一隻茶杯,做了個敬茶禮,將杯中之茶痛快飲下。
越晨曦的嘴脣碰了一下茶水,感覺到那茶是涼的,不禁皺眉道:“涼茶很傷脾胃,怎麼你家的丫鬟還要給你涼茶喝?翠巧……”他回頭去喚丫鬟換茶,童濯心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用叫她們了,今日只是你我說話,這涼茶也是我刻意備下。不用涼茶來靜一靜心,我不知道後面的話我還有沒有膽量和你一口氣說完。”
越晨曦看着她,能感覺到她握着自己手腕的那隻手在微微顫抖,手指都是冰涼的。他鄭重說道:“濯心,你身體剛剛恢復,不宜過於激動,有什麼話還是留着日後再說吧。咱們兩人的事情已經無可更改,任何人的阻撓都動搖不了我的心意。你若是心緒煩亂,我可以等你三日,婚後你若是對我還有心結,我……可以暫不與你同房,直到你想通爲止。”
這最後的幾句話,他是咬着牙根兒說完的。從他的臉色上可以看出,他已經在努力壓制自己的心情,做出一個男人所能容忍的所有的讓步,交出一個男人幾乎不能交出的底線。
童濯心苦笑道:“濯心哥哥,自小你就很疼我,照顧我。你不必爲我犧牲這麼多,我今日要和你說,與那些事有關,也無關。我只是有件事想求你,希望你能答應。”
越晨曦望着她眼中隱隱閃爍的波光,本來要衝口而出的“什麼都答應”又一下子嚥了回去。“你要說的,和那個人有關麼?若是有關,我就不想聽。”
“不可能和他無關。”童濯心只是苦笑:“你知道我在這世上剩下的真正值得我惦記牽掛的人已經不多了。我既然馬上就要嫁你,你就在我眼前,還對我百依百順,我對你已經無所求。但是他……卻什麼都沒有了,我好歹該爲他求一件事吧?”
越晨曦強壓心中之火,悶聲問道:“爲他求?他是飛雁皇子,錦衣華服,珍饈美食,什麼沒有?還用你求?我不過是金碧一個小小的臣子,我又能給他什麼是他所沒有的?”
“你能給他一條生路。”她垂下眼簾,“今天白天,我在賞樂池那邊,聽到你和太子說的話了。”
靜寂的小院,默默相對的兩個人,這一句話之後陷入的沉默像是一場泥潭,陷下去是死,但是誰也不知該怎麼拔出來。
越晨曦盯着桌上的茶壺,良久,伸出手去,又倒了一杯茶,但是卻沒有喝,只是端起,又放下。他回身走了幾步,又快速走回來,衝口說道:“我知道在你心中我現在已經是個壞人,但是他這個人,在金碧早晚是個死字。食君俸祿,忠君之事,於公於私,我都要站在陛下這邊。”
童濯心眼簾擡起,悲傷地看着他:“我以爲,你會說我是聽錯了。其實,我也希望我是聽錯了。可是……晨曦哥哥,你對我真是坦白。”
越晨曦又哽住聲音,他默默看着童濯心,沉聲道:“我知道你心中不願意接受,也不希望他有事,可是……”
“何必非要殺他?太子沒有必殺他的理由,他也沒有必死的理由。你可以勸太子放過他。”童濯心的語氣裡已經有了哀求的味道,“我可以保證,嫁給你之後,我不會再與他有什麼瓜葛,於私,你沒有陷害他的理由;於公,這幾年來,陛下也從未說過要他死。對嗎?”
越晨曦的眼神忽然亮出一絲犀利:“濯心,有些事情你聽到了,你以爲是那個樣子,其實也許是另一個樣子。裘千夜這個人,我爲什麼要幫着南隱殺他?不,我爲什麼要他死?因爲他有非死不可的理由。我本不想告訴你,但是既然在你心中已經把他想得是千好萬好,我卻是十惡不赦,我就告訴你,他是我的殺父仇人,這是他親口和我承認的。現在你說我爲什麼要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