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又或許他命中註定有此一劫,秦佑安的打算,竟然落空了。
這都是因爲,秦屠夫一家人非常好運的碰上了一個人。
而這個人還不是個普通人,而是秦佑安特意下旨徵召的人才——東陽先生。
東陽先生,姓孫,名潛,字明德,東陽先生乃是他的號。
自幼家境貧寒,聰敏好學,他的幾位老師,都是前朝十分有名的文人,他自己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一生致力於鑽研學問,著作頗豐,在當地十分有名,可稱之爲名士。
前朝皇帝就曾經召他爲翰林院編修,他以奉養母親爲由,辭不應召,修道著書。如今,他老母已逝,天下初定,正是他大展拳腳的時候,得到新皇下詔徵聘的旨意後,出於各種考慮,孫潛便接受了。如今更是趕往去京城的路上,好巧不巧的,跟秦屠夫他們住在了同一家客店。
可他們的相遇,卻算不上愉快。
那天正值早上,住店的客人都要早早出發,因此,便都聚在客店大堂裡用飯。
秦屠夫一家起得晚,過來的時候,桌椅基本上都已經被佔滿了,唯獨只剩下孫潛的那一張桌子上還有空位,只有孫潛和他的書童。孫潛帶來的一個車伕和幾個護衛,都在另一張桌子上就坐。
秦大寶見孫潛衣着樸素,又是個身形瘦小,頭髮灰白的老頭,身邊只有一個年紀不大的書童伺候,明顯就是可以隨意捏扁揉圓的軟柿子,立即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一拍桌子,惡聲惡氣地說道:“老頭,滾一邊去,這個桌子我們要了。”
可惜,孫潛就好像沒有聽到一般,繼續慢條斯理地吃他的飯。
秦大寶見他不理自己,頓時怒了,他可是皇帝的弟弟,堂堂王爺,竟然有人不把自己當回事,真是豈有此理?
於是,他一邊伸手去拽他,一邊怒道:“我說的話你沒聽到嗎?張桌子是我們的了,你一邊涼快去。”
而在他去抓老頭的時候,那書童就已經擋在他面前了,另一張桌子上的幾個護衛,已經站起身來,扶住了腰間的刀柄,走上前來,只要秦大寶有異動,第一時間就會拔刀處置了他。
作爲皇帝特意徵召的人才,孫潛身邊,還有當地官府特意派來護送他的護衛,好讓他能夠順利進京入職。
秦大寶剛抓住孫潛的衣襟,就看到眼前出現了幾個人高馬大的護衛,頓時嚇蒙了,他看到他們腰間的刀,嚥了口唾沫,反射性地放開了手,連連賠笑道:“幾位大哥,誤會,這都是誤會呀……”
柳氏見到兒子遇到危險,護子之心發作,立即上前,攔在兒子面前,掐腰瞪着孫潛等人罵道:“幹什麼幹什麼?你們知道我們是誰嗎?竟敢對我兒子動刀動槍的,信不信我治你們一個以下犯上之罪,讓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若是以前,她還是個屁民的時候,自然是遇事就躲,肯定不敢跟這些人硬碰硬的,但是現在不一樣呀,他們現在都是有身份和後臺的人了,對他們不敬,就是對皇帝不敬,都該拉下去直接砍頭。
秦大寶此時也反應過來了,想到自己以後就是王爺,頓時就抖了起來,仰着下巴說道:“沒錯,我看中你們的座位,是你們的榮幸,還不快點給我跪下賠罪!”
秦屠夫和秦杏娘一家也圍了上來,一副誓不罷休的模樣。
那小書童見狀,不由面現猶豫之色,底氣不像剛纔那麼足了,但是他想到了自己老爺的身份,也挺直了胸膛,大着膽子不服氣地說道:“我不管你們是什麼人?但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你們就算要這張桌子,也該等我們吃完飯纔是。再說了,你們知道我們老爺是什麼人嗎?就算是聖上,也得對我們老爺客客氣氣的,你們竟敢讓我們跪下,難道你們比聖上還厲害?”
小書童說完,還不屑地冷哼一聲。
秦大寶聞言竟是得意地笑了起來,他擼了擼袖子說道:“嘿,你還別說,我們這裡還真有兩位大佛,就是皇上見了他們,也得下跪。”
一番話說的所有人都臉色大變,整個客店大堂,都寂靜無比,連咀嚼的聲音都沒有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秦大寶,就好像在看一個瘋子。甚至,有些人都想着要跑路了,免得被這個大逆不道的傻子給連累了。
唯獨孫潛依舊從容不迫,只見他將最後一口饅頭吃進去,又慢悠悠地擦了擦手,方看着秦大寶不慌不忙地開口說道:“年輕人,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需知禍從口出。聖人有云:君子道人以言而禁人以行,故言必慮其所終,而行必稽其所敝,則民謹於言而慎於行,絕不可魯莽行事,以免犯下大錯。”
秦大寶雖然也讀過兩年書,但他是個不學無術的,能識得幾個字就不錯了,哪聽得懂別人掉書袋,頓時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道:“什麼聖人不聖人的,你別拿聖人嚇唬我。我也沒說謊話,就是到了皇帝面前,我也敢這麼說。”
孫潛聽到這話,一雙平和又隱含銳利的眼睛,終於落在了他身上,看得秦大寶直發毛,好半晌,他才移開目光,淡淡說道:“哦?老夫竟是不知道,這天下有什麼人敢讓天子跪拜?”心裡卻已經給他們判了死刑。
他們如此大放厥詞,當衆對聖上不敬,過不了一會兒,恐怕就會有官府過來抓人,恐怕在場衆人,都會受到牽連。他身爲讀書人,豈能眼睜睜地看着無辜衆人因爲幾個無知之徒而遭受牢獄之災,免不了要跟官府周旋一二,救下這些人。
而客店裡的掌櫃乃至客人們,都嚇得快要跪下來了。
秦大寶卻是不知者不畏,得意洋洋地看着他說道:“自然是皇帝的父母了,你說皇帝該不該跪?”
“放肆!”孫潛聞言,立即大喝一聲,嚴厲地呵斥他道:“當今天子之母,只有當朝的仁聖皇太后,就連天子生母也被封爲‘吳國忠烈夫人’,聖上哪裡又冒出來一對父母來?”若是真有這樣的父母,如何不見冊封?可見是一派胡言。
“來人吶,立即去衙門報案,說這裡有人冒充聖上父母,罪大惡極,請當地官府立即派人來捉拿下獄。”孫潛一身浩然正氣,大義凜然地吩咐道。
話音未落,就見客店門外,竄進一隊衙役來,而且還是由本縣縣尉親自帶隊前來。
縣尉一進來,就立即環視一週,說道:“本官聽聞有人在此地大放厥詞,對當今天子不敬,全都都抓起來,挨個上刑審問。”
此縣也屬於應天府的管轄範圍之內,也算天子腳下,豈能容許有人在此地對皇上不敬,自然要從嚴處置。
一個處置不當,掉烏紗帽都是小的,就怕會掉腦袋呀。
縣尉一落,所有衙役都上前抓捕衆人,頓時一片哭爹喊娘之聲。
“這位大人且慢!”這時,孫潛站了出來。
“閣下何人?難道想要包庇犯人,妨礙公務?”縣尉暗暗打量了他一番,見他氣度不凡,也不敢太過放肆,便出聲問道。
“不敢!老朽並非要包庇犯人,而是不願看到無辜之人被牽連,才斗膽出聲阻止。”孫潛風輕雲淡地摸着鬍鬚,含笑說道。
這時,書童面容嚴肅地開口道:“我們老爺正是被當今聖上召爲國子監司業的東陽先生,爾等不可放肆!”
縣尉顯然也聽說過東陽先生的大名,聞言,立即上前行禮道:“原來東陽先生,下官失禮了。久聞先生大名,卻一直不得見,沒想到先生今天竟能貴腳踏賤地,下官真是三生有幸。”
國子監司業可是從四品,何況,人家還是名士,還在皇上那裡掛了名,頗有威望,豈是他區區一個縣尉能夠相比的,因此一點都不敢怠慢。
孫潛早就見慣了這種情況,因此,十分淡然,說道:“此事,老夫看得清清楚楚,皆是因這幾人而起,與其他人無關,還請大人不要牽連無辜。”
縣尉猶豫了一下,頗有些爲難。
孫潛見狀不悅地說道:“若是上峰怪罪下來,只管推到老夫頭上。”
一聽這話,縣尉立即說道:“東陽先生說得哪裡話,無辜之人,自然不該抓。”
說完,就命人放了那些無辜百姓,只將鬧事的秦大寶等人抓了起來。
“放肆,你們敢抓我!你們知不知道我是誰?”秦大寶又驚又怒,掙扎地說道。
“放開我,也放開我兒子,我們真沒說謊,我們真是皇帝爹孃。”柳氏亦是驚恐地喊道,她知道再不說出來,她就要被抓起來了。
秦屠夫此時也繃不住了,直接說道:“我就是皇上他親爹,你們敢抓我,就不怕被我兒砍了腦袋嗎?”
縣尉哪裡肯信,只冷哼一聲道:“到現在還敢胡言亂語,來呀,把他們的嘴巴堵上。”
那些衙役立即脫下臭襪子,將他們的嘴巴堵上了,甚至還有人氣憤不過,扇了秦大寶、柳氏還有秦屠夫等人好幾個耳光。
因爲秦杏娘一家和秦大寶的妻兒以及秦小菊都沒有湊過來,倒是沒被認成一家人,沒有受到他們牽連。
眼見自己爹孃和哥哥都要被帶走了,秦小菊立即撲上去廝打那些衙役,一邊打一邊哭道:“我打死你們,你們放開我爹孃,我爹真是皇帝哥哥的爹,你們抓了我娘,我要我皇帝哥哥滅你們九族。”
“原來還有一個漏網之魚,將她也抓起來。”縣尉毫不留情地說道。
這時,東陽先生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說道:“慢着——”
縣尉只好讓人停了下來,看着孫潛,拱手說道:“東陽先生有何指教?”
孫潛皺了皺眉,看着秦屠夫問道:“你說你是當今的父親,你有何憑證?”
秦屠夫掙脫了衙役地束縛,將口中的臭襪子扔掉,恨恨地說道:“這還需要憑證?見到皇帝你就知道了?我就不信,他不認我這個爹。”
說着,又氣哼哼地“哎呦”了一聲,心裡恨極了,等他見到秦狗剩那個小崽子,非要狠狠地教訓他一頓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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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又如何?他這個當爹的,照樣能教訓他。
柳氏也將臭襪子吐了出來,揉了揉自己紅腫的臉,憤憤然說道:“沒錯,你們去秦莊打聽打聽,誰不知道我纔是皇帝的親爹?”
東陽先生則是皺着眉頭問道:“老朽曾經聽聞,吳國忠烈夫人才是當今陛下的生母,那閣下既然說是陛下的生父,豈不是……”
“沒錯,正是亡妻。”秦屠夫仰着下巴,得意地說道。
柳氏則是撇嘴冷哼了一聲。
若是平時,聽到丈夫提起宋氏,她早就鬧翻了,現在這種時候,她也只能忍了。
只是想到宋氏被封爲吳國忠烈夫人,還特意修了陵墓,建了享堂,安置牌位,以祭享之用,還派了專人看守,她心裡就忍不住地嫉妒。
那宋氏生前處處比不過她,現在死了,倒是風光起來了。
一聽這話,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氣,忍不住面面相覷起來。縣尉更是一臉慘白,豆大的汗珠接二連三地從額頭上冒了出來。
唯獨東陽先生眉頭皺得更深了,問道:“既你是陛下生父,爲何……”陛下卻一點表示都沒有呢?
就算陛下早已經過繼出去了,沒了父子之義,但對於生父,也不能不管不問纔對。
秦屠夫倒是明白了孫潛的言外之意,他倒也聰明,知道現在不能說皇帝的不是,除非,他不想過好日子了,現在首要的是要確定下了自己的身份,並且像女婿所說的那樣,爭取讀書人的支持。
而眼前這人,貌似就十分有名,似乎還很被那個逆子看重,這不是現成的人選嗎?
他臉上露出幾分愧疚之色,哀嘆地搖了搖頭說道:“說起來,這都是我的錯。想必他還在恨我當年將他過繼出去呢!可我也是沒有辦法呀……”
秦屠夫硬是擠出了幾滴眼淚,悲苦地說道:“要不是那時家裡窮,又被……人威脅,我豈會捨得將養了快十年的長子過繼出去呢?”
柳氏也抹了抹眼淚說道:“是呀,我雖然是後孃,但也沒虧待了他,將他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來看,原本我是想將我兒子過繼出去的,但是,人家只看中了他,對方家大勢大,我們家又打不過,只好妥協,要不然,我們就沒法在秦莊立足了。就這樣,她還不滿足,還將我們趕離了秦莊才罷休,這麼多年來,也不肯讓我們見兒子一面,這才導致他跟我們不親……我們也是逼不得已呀……”
說完,柳氏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嗚嗚地哭了起來。
孫潛、縣尉等人呢都敏感地察覺到了柳氏口中的人是誰,但他們不敢細問,這可都是皇家秘辛,豈能在大庭廣衆之下說出來?
同時,對於柳氏和秦屠夫的話,也信了五六分。
想必他們也不敢撒這樣的彌天大謊。
秦屠夫哭完之後,擦了擦眼淚,假惺惺地說道:“我兒子向來孝順,若不是有人故意阻攔,他豈會對我們不聞不問,到底我纔是他的親生父親。他跟那個人在京城裡吃香喝辣,我身爲他親爹卻只能在老家吃糠咽菜,若不是過不下去了,我們豈會去京城麻煩兒子?”
孫潛對於秦屠夫最後一句話倒是不予置評,看他們又是膘肥體壯,又是綾羅綢緞的,怎麼看也不是吃糠咽菜的程度,何況,他早看出來,他們本性奸猾又貪婪,一看就不是什麼老實人,對於他的話,不能全信,但也不能不信。
但有一句話,他說對了,他到底是皇上的親生父親,皇上將親父撇在一旁,不管不問,豈是明君所爲?
若是皇帝不謹守孝道,如何以孝道治天下,如何使大臣們爲國盡忠,使四夷臣服?天下就該大亂了。
既然皇帝徵召了他,那他自然要爲皇帝盡忠,如果皇帝做錯了,他身爲臣子,也要盡職地提醒對方改正。
所以,此事,他不得不管。
皇宮裡,秦姝有些詫異地問道:“你說是誰要求見我?”
吳公公恭敬地說道:“回稟太后娘娘,是忠順侯想要求見娘娘。”
原來是宋良秀,他怎麼想起見自己來了。
除了重大節日和儀式上,兩人從未私下見過,現在他突然求見,倒是有些奇怪。
秦姝想了想,還是說道:“宣他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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