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沫特萊以“轉變中的五十軍”爲題,將訪問的情況發表在《史沫特萊文集》中。文章寫得十分精采,提出的問題尖銳中肯,勾繪出了一幅生動的前線生活畫面,筆者僅稍作刪節,抄錄如下:
一九三九年二月中旬,五十軍軍長郭嵩歧(筆者注:郭勳祺的音譯)將軍請我到他那裡去作客。天下着毛毛雨,我和張醫生騎馬翻山前往西面的五十軍軍部訪問。我騎着一匹繳獲來的腿長體瘦、僅一隻馬蹄釘了蹄掌、有喘息病的東洋馬。
天快黑了,我們進入五十軍作戰地區,每條通道都可以見到崗哨的人影。行近拱橋時,飛步走出一個青年軍官,興沖沖地問了一下跟我來警衛員,隨即跑步立正,向我敬禮,喊到:“敬禮!我謹代表郭嵩歧將軍向您致敬,並請您駕臨敝軍軍部去!”
橋邊,一排身高漂亮的儀仗隊,人們帶着渴望的神情望着我。
旁邊放着幾乘四川特產竹兜轎子,轎伕在旁,我下了馬坐上一乘轎子,青年軍官和士兵們的激動心情絲毫掩飾不住,我又一次看出中國軍隊有一個外國客人訪問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一個騎馬的士兵出現在一個小村的前面,向青年官軍官敬禮問美國友人來了沒有?然後打馬轉身飛奔而去,馬蹄得得聲消失在暮色蒼茫中。一小時後,我們接近了一個村莊的邊緣,看見明亮閃動的火把和燈光,聽到江河湍流般的嘈雜人聲。越走越近了,我看見大路兩邊站着幾千士兵和老百姓,裡面還有身穿咔嘰軍服的軍官和旗袍、長裙的女士,人聲雷動,夾道歡迎!一對夫婦邁步上前,男的正當壯年,身體結實,一張英俊聰明的面孔。我下轎上前握住他伸出的手,聽到他那非常親熱的說話聲:
“鄙人是五十軍軍長,歡迎大駕光臨!”
“郭將軍,您給我的榮譽太隆重了!”
郭夫人(筆者注:即羅顯功,後來的四川省政協委員)握住我的手不放,熱情歡迎話說不完,她身穿藍士林布衣,嬌小婀娜,一副知識分子相。這時,一片歡迎聲,人頭晃動,場面動人到了高峰。郭嵩歧將軍把他軍部的長官和他們的太太一一向我作了介紹。從這時起,我發現自己處身在錯綜複雜、拘泥禮節的世界中。
五十軍軍部剛被轟炸過,爲了接待我們的訪問,村裡秩序已經恢復正常。街道打掃得乾乾淨淨,特別收拾了一院小屋供我們下榻。院牆粉刷一新,桌椅擺設精緻,完全是舊中國古香古色的風味。壁上懸掛畫聯,黑漆發亮的檀木几上擺着一個名貴的大瓷瓶,裡面有一株枝節盤錯的迎春花。房前兩邊,一邊一棵闊葉芭蕉,顯然是剛從人家庭院移植過來的,對着粉牆,相映生輝。
這兒一切發出中國古老文明的雅靜芬芳的氣息。
張醫生在可愛的小後院裡找到一特別講究的新式建築,一個漂亮的廁所。入內登坐有兩層臺階,馬桶上蓋着紫紅絨布做的座墊,如過去保護歐洲公爵和公爵夫屁股用的廁墊一樣豪華裝飾。
一見這個飾物,使我想起了米蘭公爵夫人一次要雷翁納多達芬奇爲她設計私人的夜壺。
張醫生我小心地窺探四周知道無人竊聽,哧哧笑了一陣,她趕忙說了一句:“這一套封建設備,表示出他們對你的歡迎是多麼周到。”
一般認爲,四川隊伍是中國最封建保守落後的軍隊,五十軍也是。但是,戰爭使得軍隊內部起了鉅變,如今成了新舊鬥爭爭奪兵權的混合體了。天生的民族愛國主義和最落後的實踐概念交織在一起的是現代人性的最高原則和一知半解的民主與社會主義思想。戰爭教育了部隊,不搞現代化就要被消滅。
郭嵩歧將軍代表現代化傾向,有些青年軍官成立讀書會訂購圖書雜誌支持他。在軍內,他是一個最爲進步、頭腦開明、具有民族愛國主義思想的軍人。但是,他處處受到反動落後腐敗墮落的參謀們的刁難,使他寸步難行。這些傢伙好逸惡勞,萎靡頹唐,靠賭牌、逍遙、抽大煙消磨日子。
直到我作這一次訪問止,我跟五十軍的接觸僅限於同他的傷兵和一個青年軍官打過交道。作戰期間五十軍的傷兵穿過新四軍防地山村。穿一身單衣,破破爛爛,赤腳走路。躺在擔架上的連被蓋也沒有,蹣跚步行的一路呻吟,晚上像野狗一樣捲縮在老鄉的屋檐下。
新四軍收留了五十軍的傷兵,出院前他們到每個病房病員和醫生鞠躬作揖,表示感謝。新四軍爲收留五十軍過路傷兵準備的緊急包裹站,有一次接待了一個坐擔架的舊軍官,他目空一切地命令張醫生先看他,後看普通士兵。
然而那些普通士兵卻是爲祖國光榮負傷的。他們同新四軍戰士並肩作戰有如兄弟打退鬼子的進攻。他們生死與共,休慼相關,熱血同流,友誼成長。
我們到五十軍的當晚,出席了歡迎宴會。西餐、糕點、名菜,銀器、刀叉、玻璃酒杯、檯布、餐布各色俱全。還有橋牌。軍官太太照常作陪,根據西方的習慣,男女成對分坐長桌的兩邊,除了
郭太太照常一身穿着外,所有軍官太太都身穿絲綢旗袍,佩戴金珠、項練、環鐲,腳蹬進口高跟皮鞋,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席作陪。張醫生和我穿着乾淨的軍服,來時特地漿洗熨平過,但在酒席筵前捉襟見肋,很不對稱。儘管如此,張醫生像皇后般昂然就坐保持尊嚴。宴會後她說穿一身軍服赴宴很感到驕傲自負。使我驚奇的是,我們的一身衣服使太太們害羞了,兩天後,他們都像我們一樣穿起新亮的黃咔嘰布軍服,唯有郭太太不裝模作樣,照舊穿她平常穿的那身藍士林衣服。
軍官太太們都是受過教育的婦女,有的是大學畢業生。在中國當官的可以娶到最漂亮的女人。她們溫柔敦厚、通情達理,都是些健康的女人。受高等教育,同有錢人結婚,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在軍隊裡打麻將、說閒話、消磨光陰。
她們裡面有兩個另當別論,表現突出與大家格格不入。一個是在上海音專學過西洋音樂的虔誠基督教女學生。另一個是郭太太自己。她大學畢業,當過教師,丟下三個兒女在四川,同丈夫在一起經受戰爭危險的生活歲月。她是一個樸素的愛國者,是大煙、牌賭、逍遙的敵人。有些軍官怕她比怕郭軍長更歷害。她像是五十軍最有良心的人。我也聽說過她和郭軍長爲部隊購買必要藥材,曾向孃家婆家要過錢。
每天我坐轎去訪問五十軍各單位,也看它的醫院。醫院爲了我們訪問收拾得整整齊齊,牆上石灰粉刷未乾。醫務官和工作人員均不合格,甚至連瘧疾發病原因和科學診治方法都不知道。因爲五十軍去年僅得到二千奎寧錠劑,在一個瘧疾流行地區杯水車薪他們也難以治瘧。
郭軍長和軍部幾個人一天帶我去軍訓營訪問,那裡有兩百名待任命的軍官和一百名受過教育的青年正在受訓。後者出來從事政治工作。他們請我講世界各國對華態度和日本在英美的宣傳情報活動。我的演講他們花了很多小時的會議計論。對他們提出的問題,有些我能解答,有些我回答不了。不過我觀察到軍訓營是現代中國的一個側面,人們在這裡努力學習,爭取掌握瞭解艱苦抗戰的一切本領。
討論中間,可以聽到遠處江邊大炮隆隆炮擊聲,因爲五十軍部分新式炮兵隊在朝敵人的船舶和據點發出炮擊。我們聽到越來越近的轟炸機聲時,才停止討論。營房孤立在開闊的山谷裡,我們聽天由命的坐以待炸,沒有跑警報,每個想着不死即活。敵機飛過,我們深深呼了一口氣又繼續開討論會。
另一天上午軍部開運動會,軍部的警衛、參謀、郭軍長和幾個婦女參加了競技比賽。五十軍重視體育訓練,郭軍長是一個網球愛好者。各種球場、田徑跑道、拳擊和劍術的賽場都佈置就緒。在天清氣爽春光明媚中我似乎沒有見過那樣健美的選手。體質上他們要比新四軍戰士好得多。我問郭軍長爲什麼不向長江下游一帶其他兄弟部隊開展體育運動比賽,體育活動可以增強體質和友誼。他同意但猶豫了一下說:“我擔心它會遇到政治上的反對。”他意思當然是指那些反對新四軍的政工人員的反對,那些政工人員是極力阻止國共部隊之間的友誼增進的。
我們常在一起看五十軍前線服務團青年學生演出的現代愛國話劇。戲是好的,演得真好,因爲中國人幾乎人人都是天才的演員。某晚,軍部參謀演出京戲,辦了豪華的戲裝。郭軍長精神飽滿,多才多藝。但京戲宣傳封建德性,現在中國人鄙視它。參謀顧問唱封建京戲,青年學生演愛國話劇,各有所好,又具體反映了軍內兩種矛盾的側面。
散戲回來的路上,郭軍長太太突然調頭問她的丈夫:
“戲衣的錢歸誰出?一套綵衣值幾百塊錢!”
“啥子事情?啥子事情?”郭軍長吃了一驚。
“這樣花錢真丟臉!我們窮得一塌糊塗、正爲國家生存作戰的時候!”郭軍長太太的話裡夾着哭聲。
郭軍長對此類事很少考慮,但他的太太處處留心算計周到。
他們走後,張醫生笑嘻嘻地說:“還是郭太太比軍長強。”
張醫生一天晚上偶然遇到一個從前線回來的旅長,一同走進參謀部大院。張醫生後來告訴我,他們一進裡屋,掀開門簾,就有一股令人作嘔的鴉片氣味迎面撲來。大會客室裡擺了幾桌麻將,參謀顧問和他們的太太,政治部主任夫婦也在內搓麻將,跟前一堆堆鈔票和銀錢。人們點了一下頭毫不在乎地請來訪客人打四圈,真是恬不知恥不以爲非!張醫生說他不會打麻將,但在旁邊留下觀戰。郭軍長太太正好找張醫生,這時不期而至。她坐在門邊一言不發,沒精打采冷眼瞧着。每個牌桌上傳出悄悄細語聲,接着人人起立雀無聲地狼狽地盯着她。
“張醫生,我正好找你。”她盡力提高嗓子說:“我帶你去看看看魚塘去。”
張醫生跟着她走了。穿過漆黑的街道沒有說一句話。在村邊找到魚塘,毫無所見。矮小的個子身着布衣的郭太太還是不開腔,她轉身走到旁邊失聲痛哭,張醫生上前抓住她的手,安慰她道:“不要哭吧!我明白,我們的國家有兩個世界,一箇舊世界一個新世界,你和郭軍是新世界的。我也是。”
他們兩人手牽着手回到我們的房子裡來了。
後來郭軍長本人也來同我們消磨了幾個小時。回憶那個晚上,永世難忘。我們徹夜長談,不象一箇中國人和外國人,而象追求一個自由、進步、新的生活的兩個朋友之間的對話。我又一次體察中國擁有世界上最聰明勇敢、見識超羣的愛國志士。
我和郭軍長在一個晚上的談話中間講了一件新聞:我聽人說他的一個軍醫官在南陵前線臨陣脫逃,丟下醫院全體傷兵自尋生路。有十九個傷兵爬到山坡上,僱老百姓把他們擡到新四軍醫院。
郭軍長表情嚴峻,詢問時間、地點和具體情節。郭軍長太太立即把那個軍官叫來了。他抵賴狡辯,甚至撒謊。我重述了事實,注意他特別害怕郭太太的樣子。最後,他戰戰兢兢篩糠似地一連鞠躬退出室內。一陣沉默過後,我說在全軍政治教育抓得不緊、風紀鬆弛、士氣低落之際,臨陣逃脫是不能由個人負責的。
當晚郭軍長和我談到他的軍醫官到長沙湘雅醫院受訓的必要性,並且談到急需在東線設立分校。在鬼子隨時可以發動新的攻勢急需軍醫工作人員的情況下,派人穿過戰區去受幾個月緊急訓練是非常困難的事。
我在五十軍向紅十字會醫務團寫了一個報告,敦請林可勝博士速送應急醫藥物資來前方醫院。並給醫務工作人員頒發醫療手冊。最後,我應郭軍長的請求,催促林博士視察一次五十軍醫務工作並進行內部整頓。
一年半後,郭軍長被解除了五十軍軍長的職務,因爲他太進步,得不到政治部主任的支持。他和許多青年軍官在戰場上阻止五十軍對準侵略中國的民族敵人的槍口轉向新四軍。
誠如史沫特萊所言,由於沿革和歷史的原因,川軍部隊中保留着很多保守的軍閥作風和腐朽的習俗。這些保守和腐朽的東西根本不適應于軍隊的改革和現代化,但傳統的愛國主義和民族自強精神仍是這支軍隊中的主軸。在這種主軸精神的鼓舞下,在民族危亡的戰場上,他們前仆後繼,與敵人的戰鬥從未停止。
這裡,史沫特萊猜對了,同新四軍的密切交往最終影響到了郭勳祺的前程。但她不清楚的是,五十軍早就同新四軍暗中有着較密切的來往了,郭勳祺同新四軍第一支隊司令員陳毅還有舊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