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在前面一章看到,當王銘章陣亡後,四十七軍軍長李家鈺撰寫一幅輓聯相贈,其中有“對邦家惟殄瘁,願後死繼勳名”的句子。但能真正從內心深處理解這個句子鞠躬盡瘁、前赴後繼含意的,恐怕只有輓聯的作者、正在槍林彈雨中的錚錚硬漢李家鈺了。然真是不幸而言中,六年後,李家鈺在河南秦家坡前線陣亡,果真“後死繼勳名”!成爲我國抗日戰爭中在火線陣亡的最高長官之一。八年抗戰,我國陣亡的最高長官有二人,一爲三十三集團軍總司令張自中,另一即爲時任三十六集團軍總司令的李家鈺。說起在戰場上爲國捐軀的張自中,國人大多耳熟能詳、廣爲人知,因爲有多部影視作品有過渲染;但說起同樣在戰場上犧牲的李家鈺,卻鮮爲人知了。同爲在前線奮不顧身、灑盡鮮血的兩位集團軍總司令,歷史卻未必完全公平了。
一九三七年底,編入第二戰區的四十七軍逐步到達晉東的黎城、長治一帶。李家鈺帶着副軍長羅澤洲、參謀長魏粵奎等忙着察看地形和佈置防務。稍一安頓下來之後,又馬不停蹄地趕到臨汾去見第二戰區副司令長官衛立煌。
太原戰役之後,閻錫山的晉綏軍損失慘重。他也無心過問戰事,自已帶着少量隊伍,躲到呂梁山裡以便進退,一俟戰事緊急便可退過黃河到陝西的宜川縣去,而把二戰區的戰局處置大權交給了衛立煌。因此,山西軍事上的大事,一般都由衛立煌說了算。
李家鈺見過衛立煌回來,從臨汾到長治,一百多公里的路程,時而騎馬,時而坐車,心中不斷地回味着同衛立煌見面的情景。
對於衛立煌這樣的風雲人物、蔣氏集團中的著名戰將,李家鈺對他的根底是清楚的。又由於二十二集團軍鄭、孫部在娘子關落敗,在山西的處境尷尬。雖然落敗的原因在於上級指揮的失誤,但此時此地,仍不免在他的心中留下濃厚的陰影。現在去見這位副司令長官,心裡着實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是否又要同鄧、孫一樣遭受到那樣吃力不討好的對待?
見面一開初,這位穿着毛料軍服和長統軍靴的戰區副長官、前敵總指揮、第十四集團軍總司令還算客氣,招呼入坐,嘴裡不斷稱呼“李軍長、李軍長”,眼裡卻不時飄過來一種不冷不熱審視的目光,打量着眼前這位矮個子的四川人。李家鈺當然知道,自已從未同衛長官打過交道,這在前線初次見面,這樣的過場也是必然,於是竭力向衛立煌表明自已和自已的部隊以身許國,抗戰到底的決心。而且以一個標準的軍人立正向衛立煌保證:“我和我的部隊堅決服從衛長官的指揮!”當他報告了全軍二萬將士從西昌出發,單衣草履,徒步行軍四十餘天到達戰地,儘管武器十分窳劣,全軍上下士氣依然高昂後,李家鈺注意到,衛立煌的目光開始變得溫和起來。
李家鈺表明完自已和部隊的決心以及部署情況,又報告了部隊當前急需解決的問題。說自已的部隊離開西昌時,季節尚是初秋,天氣暖和,士兵們每人只帶單衣短褲兩套。委員長當初許諾的到達西安時換髮裝備,聲稱人人都有皮背心一件和棉衣一套的保證,又被蔣鼎文推得乾乾淨淨。現在天氣已達冬季,又在北方,部隊仍然單衣草履,帶兵主官看見士兵們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無不心痛如焚。儘管如此,部隊仍舊保持紀律和戰力,無有鬆懈。說到這裡,李家鈺從副官手裡拿過一張報紙,一邊遞給衛長官,一邊說:“川中父老鄉親們也在爲此而設法,以便讓部隊儘快渡過難關。”
這是一張剛從四川帶來的報紙,上面已有紅線圈出一則新聞。衛立煌接過報紙一看,只見這則新聞寫道:“西昌各界人士在城內文廟節孝祠內成立後援會,他們將第一批慰勞品、慰問信,首先送給李家鈺四十七軍。西昌抗敵後援會又在城鄉發起捐獻寒衣運動。西昌師範學校、省立中學、縣立中學等校師生多次在街頭勸募,集體唱《寒衣曲》,當他們唱到‘秋風起,秋風涼,民族戰士上戰場。民族戰士上戰場,我們在後方,多做幾件棉衣裳,幫助他們打勝仗’時,學生們和圍觀者都流下了眼淚。”
讀到這裡,衛立煌也深爲川中軍民的抗戰熱情所感動,站起身來,握住李家鈺的手說:“其相兄,這次抗戰是長期的,我們是一定要打到底的。你我精誠團結,有什麼困難及時告訴我,我一定設法解決!”當即下令給四十七軍補充一批物資。真是雪中送炭!這批物資的補充十分及時,使四十七軍每個連可以裝備起二三挺輕機槍。李家鈺欣喜萬分,立即命令隨行參謀負責清點接收。
最後,衛立煌又說:“其相兄,你我雖然初次見面,但我們團結在抗日的旗幟下,一定要合作好!”李家鈺從衛立煌的眼睛裡看出一種期待的目光。
告別衛立煌後,李家鈺的汽車從臨汾一路出來,向安澤前進。他知道,腳下的這條路,就是八十年前太平天國北伐時席捲晉南突襲河北時走過的道路。那時,太平天國佔領了南京,定名爲天京以作其都,又派出了林鳳祥、李開芳率軍二萬,攻入河南,又從河南攻入山西,佔領了臨汾後,調頭向東,沿着這條大道直下東陽關而進入河北。然太平天國定都南京後,卻沒有以重兵向北直搗滿清王朝的老巢,錯失了得天下的良機。林鳳祥、李開芳兩人進入河北後,一路征戰,一直打到保定,後受重兵圍堵,不得後援,雙雙戰死。好一曲慷慨悲歌啊!
李家鈺車過安澤,又棄車就馬,揮鞭登上一座高山,極目遠眺,但見山西高原白雪皚皚羣山起伏,一望無際,如萬傾波濤,洶涌澎湃。西北方向的太嶽山主峰如一柄利劍,直插雲霄;東邊是雄偉壯麗的太行山,連綿上千公里,猶如一道長城,由南向北直達天際。望着這片數千年來烽火不斷的神密三晉土地,不免感嘆這真是爲將者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的廝殺場所和報國之地呀。李家鈺心潮起伏,彷彿看見了遍地的硝煙、耳聞着咚咚的槍炮聲。衛立煌將軍關於戰局的一席話又浮現出來。
在衛長官的司令部裡,衛立煌指着牆上掛的山西省的大比例尺作戰地圖,以及上面大大小小的紅綠箭頭,向李家鈺講解第二戰區的戰略形勢:
“太原會戰後,我軍傷亡慘重,全部退到晉南。日軍雖然取得了會戰的勝利,但也是傷亡不小,耗盡了力氣,需要有時間休整,一時也無力繼續南侵。現在,敵我雙方就在山西中部偏南的這一帶相對持。”說到這裡,衛立煌用手中的一支竹棍橫放在地圖上。竹棍下的地名,西部是平遙盆地南邊的介休,東邊是昔陽以南、長治以北的子洪口。整個山西省被這條竹棍分成南北兩部,北部佔三分之二強,已被日本人佔領;南部不到三分之一的地方還控制在我軍手中。
“但是,”衛立煌繼續說“這種相持不會太久,日本人正在不斷地聚集兵力和物資,顯然是在爲下一步向南攻擊作準備。若日軍向南進攻,其路線必然是以主力沿同浦鐵路向南,也即是沿着汾河河谷向南。自從二十二集團軍鄧、孫部調出山西后,平遙盆地除了有少量的遊擊部隊在堅持外,已基本上是一片真空地帶。如果敵人大舉南侵,平遙盆地很快就會陷入敵手。但是,在這裡還一個地方是我們必須堅守的。”衛立煌又用手中的竹棍點了點平遙盆地和臨汾盆地之間的一處瓶頸地帶“這個地方叫韓侯嶺,上山六十里,下山七十里,是汾河中的一道峽谷,是一處易守難攻之地,所以我們要在這裡阻止日軍的南進。”說到這裡,衛立煌停頓了一下“不過,即使是此地不保,我們也要在晉南山區堅持游擊戰,絕不退過黃河!”
這時,衛立煌又停了下來,眼裡放射出一種堅毅和信任的目光,轉身看着李家鈺。李家鈺心裡已經清楚,經過這一番談話,衛長官對自己已經由審視變成了信任。
“你部的任務是駐防晉東南的長治七縣,防止日軍從太原和晉東的昔陽向南突進,因爲從太原和昔陽都有大道直通長治。敵人經長治即可繞道臨汾,從側後襲擊我臨汾和韓侯嶺後方。我們要吸取忻口戰役的教訓,防範日軍的兩路夾擊。”說到這裡,衛立煌又用竹棍指着長治東面河北省和河南省,繼續說:“這裡是第一戰區重兵駐守的地方,你要同他們切取聯繫,可保你東翼。你部防區內的東陽關,是從冀南通向晉東南的重要通道,你要注意保證此間的安全。在東陽關以東的涉縣,是從河北邯鄲通向東陽關的必由之路,現有第一戰區孫殿英軍駐守。”聽到東陵盜寶的孫殿英的大名,想起這個不顧國人唾罵的竊國大盜角色,李家鈺心中不禁“格噔”了一下。
“在你的右翼,是東北軍的隊伍;在你的左翼是八路軍一二九師劉伯承的隊伍,你們是老鄉,想必不至生疏。八路軍的戰鬥力很強,猶善在敵後作戰,忻口會戰期間,他們在平型關、明陽堡倒是打了不少勝仗。要注意相互配合。”停了一下,又說:“八路軍是一支抗日的隊伍。我同他們已經打過交道,見面時相互談起過去雙方內戰時的事,我說他們打得好,他們又說我打得好。真是‘一笑泯恩仇啊。’”
李家鈺說:“我同劉伯承很熟,早就有過來往。”
“那更好。”
臨分別前,衛立煌又再次握住李家鈺的手說:“其相兄,我把你放到晉東南,這裡雖說是二線,但一旦打起來,戰場瞬息萬變,便沒有一線、二線之分了。你的擔子不輕啊!望兄沙場點兵,善自爲之。”
想到這裡,李家鈺熱血上涌。此時,一陣帶雪的寒風颳來,吹拂在他熱血沸騰的臉上。他知道,要不了多久,一場激戰將要在自已的指揮下就在此地展開,望着雪花隨風飄落在地上和樹枝上,那一首在誓師時慷慨悲歌的詩句又涌上心頭:
男兒仗劍出四川,不滅倭寇誓不還。
埋骨何須桑梓地,人間到處是青山。
吟畢,回頭對着他的手槍連長大喊一聲“走!”,隨即揚起一鞭,飛快地馳下山崗,朝長治方向縱馬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