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會議的人聽見他這麼說,也都露出不滿的神色和噓聲。李家鈺向大家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接着又說:“這次戰事發動後,洛陽危險得很,汛區方面更利害。因爲我們兵力雖強大,但在配備上,不僅沒有涉及細部更沒有重點,而且一切部署都要經過上級決定後,纔敢行動,這樣遙制部署,就失去了靈活性,將來也難免有膠柱之虞。”
洛陽是長官部的所在地,是當時河南省(除淪陷地區以外)的政治軍事中心,自古以來都是兵家必爭之發。洛陽沿隴海鐵路向東一百二十公里便是鄭州,鄭州以東便是汛區,就是一九三八年爲了阻止日軍南下武漢而炸燬花園口河堤後的大水淹沒區。經過這幾年,大水時淹時退,留下大量的沼澤、河杈和泥沙。這裡是湯恩伯的防守地段,李家鈺預見到會戰一開始,這裡將存在極大的危險。
在洛陽會議上,李家鈺曾提出了一個“先發制人”的意見,但未被重視。事情是這樣的:“我曾在洛陽建議,與其準備待敵來攻,不如‘先發制人’,使用飛機轟炸邙山頭陣地,並繼之以佯渡,以牽至之,使敵人被動,我爲主動。建議也不蒙採納。”
邙山頭陣地是日軍在黃河鐵橋南岸所佔領的橋頭堡。 武漢會戰時,黃河鐵橋被破壞,但日軍卻佔據了橋南的邙山頭,並構築了陣地,一直堅守。幾年之中,一戰區竟無可奈何。
“唉,總之,這個戰事,要看湯恩伯的戲。鑼鼓打響後,看他怎樣唱。他的部隊大,辦法多,也容易建功。我們不過是這個戲的配角而已。”李家鈺最後這麼說。
李家鈺說是配角,還有這麼一個故事。
一九四二年秋天,陳鐵的十四軍併入三十六集團軍序列。軍長陳鐵升任集團軍副總司令,當他來到古村的集團軍總部時晤見李家鈺時,說了這多一段話:“要是蔣委員長真正的嫡系部隊,如象湯恩伯、胡宗南他們,要錢、要武器,不管要什麼東西,都會給他們。他們是有辦法的。要是有辦法的雜牌部隊,蔣委員長怕他們搗亂,也要給他們一些好處。只有我們這些人,既非真正嫡系,又非有力量的雜牌隊伍,所以,辦法就很少,也不怕我們搗亂。有些事情就很難說了。”
陳鐵雖是黃埔一期生,但他的十 四軍最早是滇軍的底子,而且當他作師長時,就跟了作軍長的衛立煌。衛立煌作集團軍總司令時,他又在衛立煌的手下作軍長。因此,他實際上就跟着衛立煌作了“嫡系中的雜牌,雜牌中的嫡系”這樣的部隊,自然也就不算真正的嫡系,和李家鈺有了共同語言。
李家鈺雖自認爲是配角,但卻力爭在當配角中有所建樹。這是他的爲將之道,尤其是在這場中日的大決戰中。
四月十八日夜十二時,“叮、叮、叮”一陣鈐聲,集團軍總部的電話響起來。正在值班的集團軍參謀長張仲雷拿起電話,電話是長官部打來的:“今晚,敵人已在中牟渡河,現只有百餘人,正同我軍戰鬥中。希望你們注意河防,嚴密警戒!若果中牟渡河的敵人還未驅逐,上游又發生敵情,兩頭都要對付,就不好辦了。”
顯而易見,長官部還沒有意識到這已經是大會戰的開始。更有甚者,當敵人已經過河,一些前沿哨所裡官兵還在賭博,以致被敵人全部包了餃子。長官部戰備鬆懈,部隊已經開始大吃苦頭。
敵軍主力一部從鐵路橋過河,另一部從中牟渡河。中牟位於鄭州和開封之間的黃泛區,這裡正是李家鈺在長官部會議上指出的隱患所在地。敵人攻擊開始後,我守軍全線拼死抵抗,但日軍已充分準備,勢如破竹。第二天下午,鄭州失守。二十一日,鄭州南六十公里的新鄭、以及新鄭東面的尉氏被日軍攻陷。同日,向鄭州西面的突進的日軍攻破邙山頭我軍陣地,佔領了距鄭州三十公里的滎陽、廣武。
二十四日,向鄭州西南攻擊的日軍佔領山區中的密縣,此地距少林嵩山只有六十公里了。
二十六日,湯恩伯從嵩山地區向日軍發起反擊,雙方展開激戰,日軍按預定計劃採守勢,以穩住湯軍團。三十日,集中到密縣、新鄉等地的日軍後續部隊二十七師團、戰車第三師團,迅速向南沿平漢路向我軍發起猛攻。至五月一日,鄭州以南一百公里的重鎮許昌失守。
此時,日軍判明湯恩伯軍的主力已轉移到登封山地,於是改變原定向西迂迴的計劃。在攻陷許昌後,不待攻擊郾城,即以大部日軍作右旋向西攻擊,以包圍在嵩山地區的湯軍主力,並從南威脅洛陽。五月六日,登封等地失陷,少林古剎也成了日本人的天下。
右旋向西攻擊的日軍進展迅速,其中一支先頭部隊很快就到達了洛陽南僅百餘華里的龍門附近,中華民族的千年石窟古蹟面臨炮火。
日軍到達龍門的消息讓長官部和洛陽居民大爲震驚,蔣鼎文慌忙之中立即以在洛陽的兩個軍編爲一個兵團,以第十四集團軍副總司令劉戡爲指揮,稱爲劉戡兵團,以龍門和伊水的險要地形向南阻擊北進之敵。而以李家鈺的四十七軍連接劉戡右翼並至黃河南岸。再以湯恩伯、孫蔚如部等在洛陽的南北兩面。這樣,洛陽的外形成一個環形守勢。又有胡宗南部的兩個師到達增援,也加入到這個環形的守衛圈中。
五月七日,一列冒着濃煙的火車從洛陽城中轟隆轟隆地開出來。這是洛陽城中的最後一列火車。列車搭載着長官部的最後一批官員和滿面愁容、心事沉重的戰區長官蔣鼎文。蔣鼎文害怕被包圍在洛陽,將長官部撤退到了新安,與李家鈺在古村的總部南北相距二十華里。
五月九日傍晚開始,集結在戰線西側山西南部的恆曲黃河北岸日軍開始向南岸炮擊。至晚九時左右,敵一部從白狼渡過黃河,配合東路日軍形成龐大的攻勢向我河南守軍夾擊。
日軍選擇的渡河地點十分有效,這裡正是我黃河防線的軟肋。在此地的守軍原是屬李家鈺指揮的陝西軍高桂滋部,後來高桂滋西調陝西,便由黃河北岸退過來的民軍接防。這些民軍編入了劉戡軍團,他們既缺彈藥,又缺訓練,而且還沒有正式的編制和供給。他們只不過是相當於民團一類的準軍事組織,戰鬥力自然低下。日軍渡河時,民軍也奮力抵抗,但也只能勉強支持了一個夜晚,即向後撤退。渡河日軍擊潰了守河防的民軍後,立即向東朝澠池和新安方向攻擊前進。日軍來勢洶洶,夾順利渡之餘威,以坦克飛機開路,一路狂轟爛炸。洛陽環形防線的西面頓時陷於危急之中。
這時,洛陽和包括洛陽以西的新安地區已落入岡村寧茨設置的三面包圍之中。在這個包圍圈中有我十多萬部隊,如果認真打一仗,未必就完全沒有出路。在新安的蔣鼎文派兵阻擊由白狼渡河攻擊而來的日軍。但打了一整天,均未能收效,於是長官部人心動搖。十日夜,蔣鼎文率長官部高級幕僚撤出新安,離開隴海鐵路向西南方向山區的宜陽和洛寧方向退走。
蔣鼎文一走,竟然一時不知去向,各部隊均與他失去聯繫。於是, 除了洛陽的守軍堅持孤軍守城打到五月二十四日才突圍外,洛陽外圍的守軍隨着長官部十日夜撤走,湯恩伯軍向西突圍,劉戡向西南撤走,李家鈺亦西移蘆氏。洛陽外圍的戰役還沒有正式開打,隨即全面崩潰。
農曆的三月二十九,是李家鈺的生日。每年的這一天,只要沒有戰鬥任務,全軍營以上的軍官都要來參加他的壽宴,爲他祝壽。今年的農曆三月二十九,是陽曆的四月二十一,正是日軍從中牟渡河後的兩天,日軍已經攻陷鄭州、新鄭和尉氏。
戰事還在東面平漢鐵路沿線湯恩伯的防區內進行,三十六集團軍的防區內無戰事。李家鈺五十三歲的壽宴照樣舉行,全軍營以上的軍官只要能脫身的都雲集而來,古村的集團軍總部張燈結綵,喜氣洋洋。
曾任總司令警衛手槍連連長的龔慶雨現已升任輜重營營長,按照慣例,他也接到邀請、如期赴宴。當他一踏進總部的院子,就看見滿面紅光的李家鈺正在笑嘻嘻地招呼來賓。於是,大步流星地趕上前,正要立正,就已經被總司令親熱地擂了一拳:“長壯了長壯了!怕有一年沒有看到你了?”龔慶雨急忙舉手行禮:“報告總司令!一年另三個月。”“哦,今天不打官腔,今天講家鄉話。”
這時,祝壽的軍官、士紳們魚貫而入,李家鈺向來賓一一拱手致謝。龔慶雨看見人多,立即退到一邊,駐足佇望自己敬愛的總司令。一年多未見了,總司令似乎又老了許多,七年堅守在抗日前線,日夜操勞,頭髮已經大部禿落,臉上又添了許多皺紋。望着總司令那歡欣躍動的背影,龔慶雨突然心中一陣酸楚,眼前又浮現起與總司令同庚的父親和家鄉的親人、以有那一望無邊的成都平原。
門口又響起了衛兵高吭的喊聲:“報告!八路軍和朱德總司令的祝壽代表到!”隨着喊聲,三位八路軍代表已經放下壽禮跨進大門。李家鈺急忙趨步上前,與三位笑容可掬的代表緊緊握手,連聲說:“謝謝,謝謝!朱老總太有心了,兄弟真是不敢當不敢當!”
壽宴一片喜慶氣氛,李家鈺談笑風生頻頻舉杯。突然間,容光煥發的李家鈺變得老淚縱橫,舉起酒杯遙望南天、泣不成聲:“今逢母難之日,兒在千里之外,不能盡孝!慈母在上,請受兒一拜!”說着就要下跪。緊隨左右的集團軍參謀長張仲雷趕緊扶住,輕聲耳語:“高朋滿座,此則不是時候。”忘情之中的李家鈺猛醒,挺直起腰板,重新以酒環視示衆人,朗聲說道:“倭寇猖獗,犯我中華,大敵當前,家國不幸。男兒自當捨身成仁,精忠報國!真是忠孝難以兩全啊。”
這錚錚鐵漢在忠孝兩難中熱淚難禁的一幕,讓在場的龔慶雨也熱淚奪框、終生難忘!一個月後,李家鈺陣前犧牲,龔慶雨聞訊悲痛欲絕,自責當時未在總司令身邊,以自己的血肉之軀擋住那敵人射向敬愛的總司令的子彈。
六十年後的二○○四年,當九十高齡的龔慶雨回了一趟家鄉浦江縣,還到浦江中學李家鈺將軍塑像前恭恭敬敬地爲總司令站了一回崗。學校的校長教師望見這位九旬老兵慷慨激昂的身影,無不敬意頓生,端來椅子讓他坐下,可是龔慶宇始終推辭不就,說:“在總司令面前,我是一個衛兵,你們就讓我儘儘心吧。”
當五月七日蔣鼎文率長官部到了新安後,第二天早上,李家鈺驅車前往拜謁。回來之後,總司令部的人員看到他不僅是憂心忡忡,而且滿面愁容。他向張仲雷說,蔣鼎文住在新安城附近的一個窯洞中。這個窯洞有三間屋,蔣鼎文住一間,中間一間空着,另一間住着戰區長官部參謀長董英斌和 副參謀長郗恩綏。電話機就安在蔣鼎文的屋子內,蔣鼎文就終日守着這部電話機,自接自叫,也不要別人幫忙。當李家鈺會過蔣鼎文出來,兩位參謀長還拉着他說:“請李總司令勸一勸蔣長官,他太細緻了。把電話安在我們屋內,也可以幫他接一接電話嘛。”看樣子,連兩位參謀長也對蔣鼎文既不滿而又無可奈何。
又過了一天,又有一件事讓李家鈺簡直對這位蔣長官幾乎完全失去信心。爲了調動一支遊擊縱隊到孫蔚如那裡,蔣鼎文要李家鈺幫轉一個電話,他竟在電話裡喋喋不休地來回說了好久!大敵當前,對於最高指揮官來說,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關係着千百顆人頭的大事,哪能爲一些瑣事耗費精力?對於瞬息萬變的戰場,蔣鼎文連輕重緩急也不能分清,如何能指揮若定面對大局?
此時,洛陽西面新安方面形勢日趨緊張,由澠池方面攻擊前來的敵人步騎聯合部隊已經在新安西北三十公里處出現;東面劉戡兵團方面阻擊從洛陽方向向西攻擊的日軍,炮聲隆隆。東西兩面之敵已相距不足七十公里, 很快就要對接。
五月十一日凌晨,一件更加令人驚訝的事情又發生了:蔣鼎文竟丟下部隊撤出新安,這件事連委員長都不知道!此時,委員長正爲河南的戰事打電話來新安找蔣鼎文,可是卻找不到人了。莫奈何,電話打到李家鈺設在新安的稽察處,處長龍暉接了電話,問:“找哪個?”
“找李總司令接電話。”
“您是哪裡?”
“找李總司令說話。”對方只是這樣說。
“您不說你是哪個找李總司令講話,我咋個向李總司令報告。您不說清楚,叫我怎麼找?”龍暉不買帳。
沒想到,對方的回答教龍暉大吃一驚:“重慶侍從室,是委座找李總司令講話!”、
古村距新安僅二十里,李家鈺乘車立即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