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篾編織的炭盆,用久了難免散發出竹油的褐黑,味道倒也清香。老太太烤暖了手,便盤着三寸金蓮坐回到高椅上。
一雙細長眼兒把阿曉上下打量,見她個兒適中,皮膚微黑,看起來像是個能幹活的把式,便吧嗒着菸斗點頭道:“梅家繡莊今歲很是打出了名頭,今後除卻繡娘們要年輕要美,連莊子裡粗使打掃的都要好看,叫外頭人知道我們的繡莊,乃是由內而外名副其實的與衆不同。招了許久,也沒招到箇中意的,今次你帶來的這個姐兒倒是不錯。”
秀荷應道:“半路上拾到的落難人,老太太給她口飯吃,她就給你使力氣。”一邊說,一邊掃了阿曉一眼。
阿曉便知道眼前這個一身銅錢褂裙的貴老太太收下了自己,感動得連連鞠躬:“謝老太太,謝老太太!”
“唔,下去吧,手腳勤快些,不虧待你。”老太太揮揮手,叫人把阿曉領下去安排。又睨着秀荷,長嘆口氣道:“也是天有不測風雲,你們庚家流年不利啊。早些年可是商會的頭一把交椅,忽然說沒就沒了,如今這才跑了兩趟船,又叫官府禁了生意買賣。都是世交,勿怪我老太婆說句交心底的話,照這樣下去,只怕得叫你婆婆請個風水先生,看是不是祖墳上出了甚麼問題。”
呵,好一個“說沒就沒了”。鎮子裡的人們嘴上不說,其實誰人心裡不嘀咕,當年庚家那場落難與他們梅家有貓膩?此刻倒做起老好人來。
秀荷也不挑穿,只搭着手腕兒笑道:“是呢,不知着了哪個奸人的道,竟被栽贓了幾十袋鹽,好在總算最後人沒事。人沒事,日子總能慢慢好過起來。”
福城人古早的講究多,最重風水觀念,倘若家裡頭連年時運不濟,大多要請風水先生回來看看算算。
葉氏覺得老太太多嘴,好好的提醒人家這個做什麼?面上卻笑眉彎彎的:“這麼說來還是我們孝廷能幹,你瞧,第一趟生意就隨他岳父順風順水地跑了下來。也懂得孝順大人了,買了幾盒點心,親自送到我房裡,硬要看着我吃下去,不吃不肯走吶。”
捂着帕子,心花怒放。
她一輩子就生下這麼個心肝寶貝,打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不曉得被老太太教訓過多少回,怪自己把兒子寵慣得不像樣。如今終於欣慰地看到他懂事成才,恨不得立刻便在老太太面前揚眉吐氣,卻忘了自個兒子給祖母一粒米也不曾孝順過。
老太太的臉色很不好看。老大家的甚少出門,回回出門必然給她捎帶小吃小玩,老二家的這一趟出去,回來卻是連個請安也不見。
“嘖,一盒點心看把你哄得轉不着北。自家的生意不學着他爹做,倒反去幫着岳丈家的白乾,那不曉得的,倒還以爲他是折上門的女婿。”老太太一杆銀菸斗吧嗒吧嗒,吐出來一道白霧滾滾。
葉氏聽不進這話,張家的生意多少有點貓膩她是知道的,但這又怎麼了?那些貓貓膩膩的,旁人想做還做不來,既然親家願意攜兒子入門,幹嘛不答應。
卻不想叫老太太看穿,只挑着杏仁眼兒道:“母親這說的什麼話呀,錦熙是我們梅家大紅花轎擡進門來的正經媳婦,孝廷怎麼成上門女婿了?何況親家老爺就那麼一個閨女,如今幫着他,將來那些產業還不都是我們孝廷得。是不啦,蔣媽媽?”
“是呢,二太太。”蔣媽媽是葉氏孃家帶過來的,自然言聽計從。
老太太偏心大孫子,只怕那張家大老爺哪天翻了船,把自己家底都連累,想想到底還是不放心,便轉而問秀荷道:“你今番北上堇州府,路上可有遇到我們孝廷嚜,可知他隨他岳丈做的是什麼生意?”
看來老太太還不曉得梅孝廷背地裡的那些勾當,莫說葉氏這樣包庇,便是不包庇,秀荷也懶得去挑穿,當下只淡淡應道:“三郎忽然出了那樣的事兒,秀荷一個人都應付來不及,哪裡還有心思去打聽別人。叫老太太失望了,確然不曉得呢。”
因見時辰不早,便推說繡莊裡落下的活兒多,要告辭了。
老太太揮揮手,叫她回去好好幹,來年漲工錢不虧待她。
葉氏看着秀荷一娓褶子裙兒搖搖遠去,不由嘆道:“聽說姑奶奶那百來缸酸酒全叫她男人賣乾淨了,你看她,吭也不吭一聲,沒事兒一般。這丫頭自跟了庚家那匹小狼崽後,連心思都知道藏了。不像從前姑娘時候,心裡想的什麼,全部都寫在臉上。”
老大已經很久沒有來消息了,聽人說南洋那邊最近亂得很,好像是有什麼舊朝的‘日月會’流竄鬧事,朝廷都派了官差過去平亂。
老太太愁眉不展,冷冷地睨了葉氏一眼,閉起眼睛:“要再學不會,白白給你算計啊。”
那話意味深長,葉氏聽了不高興,自己夫妻兩個操持着一大家子,憑白落了個不討好、愛算計;倒是大伯他們三口子,活兒不多出,好處全是他們得。
抿了抿嘴,也站起來告辭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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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院裡鳥鳴啾啾,空氣中繾帶着潮溼的花草清香。一道矮門穿過去,走過一條窄而長的小巷道,就可以抄近路到得花厝裡更深處的梅家繡莊。
“軲轆軲轆——”木輪子擦過青石板路的聲音,似夢魘一般打破陰天的靡靡白霧。
秀荷揩着帕子在高牆下走路,忽而一擡眸,竟看到對面那頭幽幽行來一道青裳白領的熟悉身影。
那人是誰?他依舊這樣清瘦,着一襲墨青印雲紋修身長袍,素長手指撫着膝面,風輕雲淡端坐於輪椅之中。那蒼白的雅容在霧氣裡迷濛,看不清他是哀是怒,冷悄悄被身後的僕隨推着往這邊過來。
……去了這樣久,腿並沒有治好嚒?
秀荷默了一默。
“嗤嗤,爺,她果然把你認錯了。”那僕隨卻忽而彎腰,發出的是榮貴嬉皮的聲音。
緊接着便是一道陰幽幽的淺謔:“哦呀~~那一場拜過天地的夫妻緣分,到底還是叫她記下了他……阿奕若是曉得,不知是個什麼心情。”
距離近了,那輪椅上的雅俊之顏便漸漸看得清明。是二少爺梅孝廷,他竟換了長袍,學着他哥哥的打扮,像一個半癱之人端坐在輪椅之上,微眯着鳳眸好不陶醉。
卻擋在路中央,好整以暇地把她的去路隔斷。
“梅孝廷,好好的你又坐這上面裝什麼鬼?”秀荷過不去,睇着梅孝廷膝上覆蓋的薄毯,慍惱地蹙起眉頭。
那薄毯也是他哥哥護膝防寒用的,他真是個瘋子,以爲扮個癱子很好玩麼?她不想與他胡攪蠻纏。
“自然是在學阿奕了,我還能做甚麼。你適才那一瞬間,可是又想起了他嚜?那羅漢塔外,他與你所說的,我都聽見了。”梅孝廷傾身過來,蒼素的手指想要勾住秀荷的小袖,被秀荷一甩,那緞料便從掌心裡絕情掠過,空留一抹餘香。
他便將指尖放在鼻端輕嗅了嗅,萋萋低笑道:“明明比我遇到你更早二年,他卻可以枯坐在天井之下,聽我說了七年與你的青梅竹馬故事;明知道與他定親的姑娘是你,他卻可以整日默默隱忍,看巷子裡的我與你耳鬢廝磨;明明曉得你不愛他,新婚之夜逃出去會了那庚家的三少爺,他卻整夜都不肯閉眼,情願坐在那二層閣樓上候你歸來……我便在想,是不是把這肉身桎梏在輪椅之上,行之不便,去之無能,然後人的心,便也能寬了……”
女人拗過臉兒不理他。他知道她恨自己,上一回差點沒把她置於死地。她總是這樣記仇,但他的心胸卻寬廣,一忽而恨意消去,便又無可復加的想念她。
他看見她頸下隱約烙着一抹紅痕,便猜度那個男人早上又疼了她。自堇州府隔廊相望,他早已洞悉他們沒有一夜不快樂;他們沉醉在那肉裑的歡愉之中,不知那等在孤單中的滋味如何煎熬……
梅孝廷絕涼地勾了勾嘴角,拖着下巴對秀荷笑:“你看我學得像嚒,可比你那唱戲的母親更出神入化?”
褐木的輪椅沉且笨重,攔在窄巷中央讓人輕易過不去。還怕過去的一瞬間忽而便被他攬抱,這樣的事他做得出來。
秀荷磨着脣齒,驀地調轉過身去:“梅孝廷,你自己瘋便瘋了,不要拖着別人與你一起瘋。”
“呱當——”卻身後忽而一道寒光掠過,梅孝廷踢起腳邊的一顆碎石,把那巷口的紅門關闔起來。
梅孝廷不讓秀荷過去,驀地傾身抓住秀荷的手腕,把她嬌軟的臀兒箍坐在自己的腿面之上。
他的手很涼,像那寒天雪地裡孤寂的青狐,陰幽的嗓音抵在秀荷的耳邊,有些控制不住的微微顫抖。他說:“我瘋了嚒?我沒有瘋。關秀荷,我錯了。我只是太傻、太專心,以爲你愛我、我愛你,今生便能夠天長地久。
我太慢知道,阿奕九年如一日枯坐在天井之下,只是爲了等你,否則我便不會將你所有的好都訴與他聽,不會叫他在心中對你存了念想……我太慢看清我孃的心機、不知她對你說過的那些侮蔑言辭,否則你便沒有機會在河潭邊遇到庚武,以至於如今只記得他疼你的好……我又太慢了一步趕去碼頭,你便不曉得我眼睜睜把你推給疤臉之後,心裡到底有多麼的後悔,多麼的痛……關秀荷,我後來真的有去找過你。爲何上天對我這樣不公,偏叫我頻頻比別人慢了一步解釋……”
空曠的窄巷裡無人,只一顆老樹在陰風下西索搖曳,那風聲吹動了情裕,梅孝廷睇着秀荷胸前的起伏,忽而便隔着衣裳揉捻下去。
他竟不諳那個中的溫柔,手上的力道並不知輕重。清削的下頜抵着她的鎖骨啃-咬,生澀的動作只把她迫得呼吸不能。
可他此刻言辭痛切,又知否當日她在疤臉的老窩中如何掙扎?後來每逢夜半驚醒,便總是那腌臢迫近的一幕。疤臉咧着黃牙訕笑:“那張家女婿可說了,你可是他們春溪鎮上第一美人,還會含是嚒?來人,看老子今天怎麼硬塞她!”
天曉得那一瞬間她有多麼不可置信,不信那面冷心善的昔日少年,他竟將她那樣赤落落的出賣。
“啪——”眼見得那俊秀的臉龐越發往下,秀荷費力勻開手臂,脆生生打了梅孝廷一巴掌。
“夠了!梅孝廷你太不堪,你還嫌害我的不夠多?不要次次總與我馬後炮,我也會聽得很膩。”口中叱他,眼眶亦紅,掙開他淡香的懷抱,背過身子就走。
竟打得這樣乾脆,臉頰火辣辣的燒灼,忽而一縷溼鹹溢下,嘴角便滲開了紅。
好狠的心吶,打完了就走。
梅孝廷玩味地抹了把臉,驀地從身後反握住秀荷的手腕。從袖中掏出一枚首飾,幽幽笑着道:“所以說……我總是明白得太晚。那麼你把這個收下吧,從前你總是喜歡玉飾,我那時不曉得母親的和我的原不一樣,竟把她的偷來送給你,叫你蒙了羞。今後你把這新的戴上吧,然後我的遺憾便也能了了。”
是一枚鑲粉晶的金鍊子,底下墜着荷葉型香囊,一縷淡淡的幽香在空氣中彌散,只把人催生出慵懶。梅孝廷說這是專專叫人在京城中定製的,那荷葉香囊裡裝得乃是西域的上等香料,經年香氣不褪,他只捨得送給她一人。
秀荷卻不要。“我也不缺首飾。說來也是我自己固執,半年的工錢撐死不過十幾兩銀子,爭這一口氣做什麼?你再要鬧下去,大不了我也不幹了。”說着把那香囊擲回梅孝廷的膝上。
女人的倩影漠然擦肩而過,梅孝廷卻不伸手去接,任由那鏈子沿着袍擺滑落於地上。
“西索索——”被青磚石路面磕破了角,散下兩瓣晶瑩。
那香料不傷母體,只吸胎兒之氣。初孕的婦人帶在身邊,只須月餘功夫,那腹中骨肉便可蔫成一顆小血塊,像經-血一般從體內化出,神不知鬼不覺。
這可不是尋常鋪子裡能夠買到的好東西。
榮貴看得心疼,彎腰撿起來,用手指劃了劃:“少爺,大幾百倆白花了,她不肯戴,那骨肉還不是照樣懷?”
“不肯戴……那就扔了吧。”梅孝廷悽絕的笑意一瞬斂盡,鳳眸中的陰鷙不遮不掩,將鏈子往身後隨意一拋,推着輪椅便要走。
落到角落阿曉的鞋面上,阿曉蠕了蠕腳趾頭,看着秀荷的背影,又看看梅孝廷,正想哈腰去撿,忽然一道豔麗的影子走過來,連忙又把首飾踢出去,藏進了樹影下。
是琴兒,着一抹淺桃色的薄棉褂子,臉上染着彩妝,眼睛亮晶晶的,不曉得躲在暗處聽了許久。把鏈子拾起,碎步盈盈跑過來:“姐夫,您的首飾掉了。”
半個多月沒見二少爺,聽說去大地界跑了一趟生意,回來後那英姿越發倜儻帥氣了。悽幽幽的,像一隻傲然遺世的狐魅,無情無義卻叫人墜生愛獄。
梅孝廷卻無聊,用扇子不耐煩地隔擋開:“拿走,爺扔掉的東西便不再收回。”
所以師傅不是被他扔掉的對嚒,他要捨得扔掉,又何必心心念念再與她糾纏不休。
琴兒咬着下脣,忿忿地凝着空去的巷尾:“她真狠的心!姐夫對她這樣掏心掏肺,她爲了和別人好,竟然把你一而再的辜負又辜負。”
梅孝廷微仰下頜,看着這張和秀荷些微相像的臉,諷弄地眯起鳳眸:“這麼說,你也覺得她對我很過分麼?”
“嗯,簡直叫人看不下去。”琴兒羞赧地眨着眼睛,很肯定地點頭說是。
梅孝廷也不管她是真情還是假意,用扇柄將鏈子徐徐挑起:“那你戴上她,戴起來讓本少爺看看。”
這樣剔透瑩潤的粉晶,還搭着赤金的精緻小鏈,哪裡是琴兒能夠買得起。拿去繡莊姐妹們面前炫,不曉得又能叫她們羨慕上多少天。
琴兒顫顫地把金鍊掛上脖頸,連聲兒都嬌了:“爺……奴這樣戴着可好看嚜……唔!”
只話音未落,便已經被那絕美少爺一把卷入清冽的懷抱之中。他的脣薄且冷,吻來得又狠又戾,卻生澀。忽而探入口脣,肆虐的氣焰像是要把人的心髓都吸乾化盡,卻叫人沉迷,忍不住貪他身上乾淨卻孤單的氣息。
從前姐夫也調-弄自己,但每次都是蜻蜓點水,不來這樣的真。琴兒很緊張,然而她暗地裡盼這樣的時刻,卻不知已盼過了多少個深宵。被他吻得熱烈,忽而也不曉得哪裡來的勇氣,便撕拉一聲把盤扣扯開,拉着梅孝廷蒼素的手指覆了上去。
“秀荷……關秀荷……爺就是要叫你痛,非要讓你痛得跪下來求我,求我饒過你!”梅孝廷微闔着鳳眸,腦海中勾勒的,卻都是秀荷在裑下曲扭掙扎的一幕幕畫面。他已經太久沒有這樣貼近過女人的身子,那心中的執念與不甘化作陰戾,修長的指骨只把懷中的腰兒豚兒狠狠挫捻。忽而察覺手心裡多出來一道瑈瑈起伏,想也不想便把那山花含住。
脂粉香濃的味道,卻不是她……那樰白的中間也沒有紅印,也不如她的俏美。
閉起眼睛騙自己再咬,卻騙不下去,一刻之間失了味道。
不行,他依然還是對別的女人不行。不是身不行,是心,連做戲都反胃。
琴兒卻尚且不知,越發仰着身兒想要得少爺的痛。這樣的感覺真奇怪,停不下來,明明這一次還未結束,便已經貪生下一次,下下一次……
竟也不顧榮貴在旁看着,越發把衣領拉開,摟着梅孝廷清瘦的肩膀,嚶嚶啜泣道:“少爺……琴兒願意安撫少爺的心,她欠你的多少,從我這裡討回去吧,我都可以不計較回報……”
小賤-人,你以爲你給我的與她一樣嚒?自不量力。
梅孝廷心生鄙夷,鳳眸中的光影一瞬又復了清明,驀地把琴兒推下地去:“安撫不了了,她肚子裡懷了別人的骨肉,她自己卻不曉得。她若曉得了,只會更加徹底的把我拋棄……可是爺不想看着她生兒育女,因爲我也孤單。”
撩開袍擺從輪椅中站起來,自顧自往那半掩的紅門邊走去。
那背影清廖,只看得琴兒眼淚撲索索往下掉。臀骨砸在磚石上又痛又麻,心中的愛憐與疼楚卻愈甚。
不知梅孝廷根本就是個無情無心之人。
……
走到後院花壇邊,忽而擡起頭,看到張錦熙抱一件馬甲站在風中,肚子四個多月了,喲,撐起來好大……爲何目光這樣看人?是嫉妒麼。
知道她剛纔一定看到了那一幕,他心中的積鬱竟就些微開解。沒錯,他就是要叫她看見,他寧可與人調-情也不稀得再碰她一碰。
冷蔑地睇了一眼,冷清清擦肩而過,視若不見。
那清逸身軀晃過眼前,繾綣過一股冷風拂面。張錦熙閉了閉眼睛,她剛纔把什麼都聽到了,本以爲是父親摳門,沒給他分甚麼銀子,所以出門也不曾帶禮物回來。卻原來是帶了,只是送給的不是自己,是別人。
仰頭望着丈夫雅俊的側顏,卻忘不掉與他短暫的恩愛朝夕,到底恨完了又還是愛。張錦熙暗暗咬住下脣,聲音輕柔柔道:“二爺昨兒才說頭疼,今天就穿這身出去,怕容易着涼了。我給你送了馬甲來,你穿上了再出門。”
梅孝廷驀地停下腳步,轉頭凝着張錦熙的肚子,勾脣笑道:“哦呀~,還以爲張家大嫂只曉得捂肚子,竟不知幾時也這樣歉忍賢惠起來……包了這麼多層你重不重?裝得不累嚒。”
冷蔑的眼眸逼近張錦熙秀麗的臉龐,一錯不錯地凝了片刻,忽而又撞開她的肩膀頭也不回遠去。
他恨她拿捏了他的軟肋,知道他從此都不準備再碰她身子,卻又要解決二房的子息問題,便明目張膽地在他眼皮子底下弄虛作假。更恨那將要不知從哪裡弄來的誰人的骨肉,日後還得管他叫一輩子的‘爹’。
“西索——”簇新的馬甲從手腕上滑落,一瞬間張錦熙心如死灰,只將貝齒咬得咯咯咯直響,強撐着不肯倒下。
阿綠把衣裳撿起來,一邊拍土一邊忿忿道:“小姐,不如就和老爺說實話吧!這個婚我們不要了,咱們張家家大業大,離了姑爺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排隊等着。”
張錦熙卻不甘心,一定要和梅孝廷纏。命阿綠把衣裳撿起來,“這是我一針一針縫給他的,他不穿上,我怎知道哪裡該修,哪裡該改。”吞忍下眼眶中的晶瑩,頃刻又復了素常平靜端淑的臉容。
阿綠看着琴兒的方向,咬牙切齒地說:“沒想到那個秀荷奶奶也懷孕了……小姐不如給琴兒一點教訓,怎樣也不能叫她在你眼皮底下這樣賣-騷。”
張錦熙冷哼一聲:“不要亂說話,該怎麼做我心裡自有主張。”
主僕二人往廂房方向離去,小院頓時又清寂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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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莊被修繕一新,看起來好不氣派。梅家的冬衣上個月運去京城,聽說老太后很是喜歡,各州府的衣莊便陸陸續續向繡莊下了開春的單子,一羣姑娘們好生忙碌。
美娟告了假在家陪小黑,秀荷便把她的徒弟暫時接管過來。當年師傅怎麼教她的,她便怎麼教還與徒弟,但自己悟出來的那部分,卻留着一手不與傳授。辭呈已遞交上去,老太太百般挽留,見她執意要辭,最後竟也沒有爲難,只叫她幹到月底,仍把扣押的工錢還給她。秀荷本來不願意再多留,到底老太太面上已經做了讓步,便每日依然還去繡莊上工。心中不存計較,日子倒也耗得輕鬆。
等到十月中旬的時候,庚武在關福酒鋪附近租下個空置的場子,又採買來制酒的一應所需,請了匠工好一番裝修,熱熱鬧鬧地就把酒鋪操辦了起來。
今次的經營與關福以往的大不相同,所有的生意與地盤牽扯,都不再和梅家有任何關係。先與兩家米莊老闆定了長久進貨的契約,保證了成本的控制;後在鄰鎮一世伯家的瓷窯上作了酒甕的模板,今後酒莊往外運的青紅酒,都須得打上自家獨特的包裝,不讓人把名號假冒了去;除卻平日供應街坊鄰居們的尋常散酒,又把所釀的酒與紅醋,根據米與紅曲的層次、釀法的深淺、年歲的久長,各自分作不同等級。
老關福沒有生意頭腦,從來都是吃一天過一天,幾時竟能得這般風光?欣慰閨女選了個好夫婿,心中好不高興。因爲不懂經營,便自願用手藝佔三成乾股,整個酒莊名義上依然只屬於庚武獨營。
叫關長河回來幫忙,關長河卻不來,大抵是怕以後銀子叫妹妹看管着,出入不自由。秀荷勸了幾回也就不再管他。
二毛成了關福的關門弟子,紅姨不曉得多少高興。去匠鋪裡打了一對小銀鎖,又親自做了兩雙小鞋子,送去廟裡祈了福,念念叨叨叫秀荷拿回去在牀頭櫃上擺着,說是能求子息。
求什麼子息呀,紅姨這人,就是愛往自個臉上貼金。明明後來是自己決定的要和庚武好,如今逢人到處誇,硬說她給關家相中了個多麼好的乾女婿。這要真擺了鞋子,日後娃兒也變成她求來的了。
秀荷也懶得與紅姨辯駁,但那鞋子她可沒擺。她也和子青一樣,希望頭胎生的是閨女,她也要把她的小嬌嬌捧在手心裡寵,想她一生下來住的就是大房子,不要學了自己小時候,七歲前到處顛簸,沒個安生的地兒扎家。
庚武的生意還沒做起來,日子其實並不寬裕,再等兩年吧,反正也才十六歲呢,她還不想這樣早就當娘。
噼裡啪啦,爆竹的聲音震天響,‘雲秀酒莊’終於開張了。那蒸籠上霧氣白茫,光膀子的弟兄們往來穿梭,米酒的香味把春溪鎮十里的地界都薰醉了。
雲秀酒莊,與‘雲熹號’貨船之‘雲’字呼應,取其‘風雨同舟,青雲直上’之意;又從秀荷的姓名中提了“秀”一雅字,讓人鑿了牌匾,在場院門前高高一掛。
庚武挑了個大吉大利的好日子,請來昔日庚家的商會舊友,擺了十幾桌大酒。也請了梅二老爺梅靜海,但梅靜海推脫着沒有來。
梅家的不痛快。聽說庚武今番剛被罰了二百兩,怎麼悄無聲息就開了個新酒莊?暗地裡又派人去打聽,看是不是庚武真的與土匪有勾搭。
秀荷自己也奇怪,怎麼每一回缺錢的時候庚武總有的拿出來。夜裡蜷在他懷裡睡不着,忍不住便拷問他:“三郎哪兒來的這樣多本錢,可不許再瞞着我來個大個子。”
庚武用性命起誓:爺不喜後桃之風,定然沒有大個子。
秀荷早已見識過他心思的城府,每每這時候便總要威逼利誘一頓,若是他與那個小個子還有秘密欺瞞她,這一回她就一定要如何如何。
如何如何……其實究竟要如何如何,她自己一時半會也說不出來。但反正不會叫他好過。
好吧,承認庚武說的沒有錯。她就是個醋缸子,比她爹酵後的青紅酒還酸。
不知是因着早前在堇州府的一番炒作,還是李寶財夫婦真的把酒送進宮中給了太后品嚐,酒莊的生意進展得異常順利。
但釀酒與營生總不能置在一處,有老闆遠道而來談生意,你得有氣派的門面給別人看。
門面選在哪兒呢?哪兒都不如庚老太爺在東水街上的那兩間鋪面好。
前幾日庚武又給衙門遞了狀紙,懇請審查商會從前的老賬。這一回竟也好生奇怪,那衙門貪財的冒老爺竟然沒有當場就給打回來,狀紙也沒有一沉便杳無音訊。冒老爺摳通了鼻子,把庚武送去的老人蔘聞了又聞,最後吭哧道:“回去等着,等本官給你消息。”
到底叫人回去等什麼,等幾天?含糊不清。吃了人的短,卻也不給人一次說清楚,真是可惡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