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裡啪啦,挑着吉時開業。店鋪選在東茂大街上,三間氣派的門面,掛一張亮堂堂銅字匾額,裡頭桌椅物櫃一溜兒嶄新排場。這一年多來,大張隨着庚武南來北往、場面應酬,辦事越來越利落,前邊店面選得好,後頭還連着一方小院,院子裡兩排空屋,供做倉庫和夥計們的食宿。
“庚氏崇盛商行”是庚武今歲新打出的招牌,堇州府新開的南北交易行與京城這三間掛的都是“崇盛”的字號。庚家孩子多,過個八、九年,大哥二哥留下的嵐兒、桑兒就要出嫁,姑娘家出廳嫁妝不能少,沒有爹的孩子更要多給些;再過個二三年,穎兒又得娶妻生子,庚家嫡長少爺的親事可不能寒磣,當年抄家被燒燬的祖宅也要重建,說來說去用的都是大錢。自個這房的三隻小崽兒眼下雖然還小,但也不能叫他們受委屈。鄉下的地與酒莊、貨船兩項的盈利算在公中;福城兩間老太爺置下的門面,庚武預備給穎兒長大後留着;這“崇盛”字號卻是單獨給姐弟三個墊家底兒的。
賣得是南邊的茶酒煙果,做得是上流人的精品生意。皇城根下的百姓都好面兒,往來應酬間看的是一張臉,你在自個家裡揭不開鍋沒關係,出門送禮那就得要上臺面。庚武與春溪鎮隔壁的瓷窯老闆合作,從“庚氏崇盛行”提出去的茶酒包裝都是上層的精品。東西就算是尋常,包裝一上去,看起來就長臉兒,拿去宮中送娘娘送太后都不掉價。
短短半個多月來,因着鐸乾常帶庚武各個場面上應酬,如今風聲早已傳出去,誰人都曉得這位南邊來的年輕老闆是端王府看重的義子,又得宮中太后的賞識,還與榮王爺是棋友,再看他儀表堂堂磊落精幹,只怕將來作爲不可小覷。因此開業這天鐸乾雖未露面,然而鋪子門前卻人山人海,不少商會頭腦們也紛紛趕來捧場道賀。
大早上秀荷伺候庚武颳了胡茬,又給他挑了身筆挺的應酬衣裳,腰下墜一柳玉佩,對着鏡子拉拉袖邊兒扯扯衣襬,定叫他收拾得文雋武勇,方纔嗔剜着把他放過。自己又揀了件銀紅色的琵琶襟滾邊大褂,戴了耳環染了淡妝,再給三隻胖崽崽換上一身新,叫阿檀推着出門去了。
這女人學她的娘,愛好(hǎo),平時在家裡和他慪氣拌嘴兒,一旦來個客人立刻便笑臉相迎;出門前也要把全家都穿戴齊整,走出去叫人看了光鮮體面。庚武每次都由着她折騰,但能把她哄得舒心就行。她要不理人呀他也不急,因着她的這個小性子,暗地裡吩咐弟兄幾個輪番來家裡做客,那女人愛裝,裝着裝着一不小心就假戲真做,等客人一走,再攬住她肩膀親一親、疼一疼,一肚子的氣也就消了。
他就愛她這一點,好哄,不操心兒。
一小家子五口上了馬車,車輪子軲轆軲轆轉,一忽而便轉到了東茂大街上。
“恭喜恭喜,開業大吉啊!”
“庚老闆兒女雙全,生意興隆,後生可畏啊,哈哈哈!”商號門前鞭炮賀喜聲不絕於耳。
庚武清雋面龐帶笑,謙然拱手應道:“哪裡哪裡,張老闆謬讚,今後生意上還請多照應則個。”叫夥計帶客人進去喝茶。
“粑、粑、粑、粑……”甜寶卯着小嘴兒學,許是覺得好玩,又自己齜着小牙兒笑。秀荷便揩起帕子,給她拭了拭嘴邊的一顆晶瑩。
那客人見了便誇:“喲,瞧這小千金,生得多伶俐!”
“謝謝伯伯,甜寶給伯伯招招小手兒~”秀荷抱着甜寶倚在庚武身旁回禮。小丫頭怕羞,見伯伯面生,紅着小臉蛋直往爹爹的懷裡撲,逗得一旁客人們哈哈大笑,眼裡好不豔羨。
街角落停着一擡小轎,厚布簾子半開,那轎內光影昏暗,一張紅瘦的老臉隱隱約約在裡頭張望。看見對面後生英武,嬌妻稚女粉瑩瑩,車籃裡還有兩個胖小子蹬腿撒歡兒,心裡就非常不爽快。
揉着青腫的腮幫子問連旺:“你可確定那天的是他?”
連旺扶着半歪的脖子:“是他是他!那小子肩寬腿長,奴才看他腿一擡胳膊一伸,老王爺就被他搡去了牆根上。這身板準是他沒錯!”
好嚒,臭小子,仗着有端王府撐腰,竟然敢在背後暗算老子。
“哼,走着。”德壽便從轎子裡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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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弟三個在外頭呆久了,秀荷怕着涼,叫阿檀推着一塊兒進了鋪子。前腳纔剛走,一輛敞篷的轎椅就從對街橫過來。
“哎唷~~哎唷~~”那轎椅上癱着個歪嘴斜眼的老頭兒,痛苦的呻-吟聲打破周遭熱鬧。衆人不由看過來,但見那八尺高的長竹竿身板、高聳的顴骨和薄片嘴脣,好半天了才認出來是醇濟王府的老王爺。
“喲,平日裡八面威風,今兒怎麼變成了這副樣子?”
“聽說是被仇家打了,你瞧那老腿歪的,怕風一吹都能折斷嘍。”衆人不由悄聲驚呼,戳戳點點。
要的就是這戳戳點點,沒人還怕不夠熱鬧。
“得咧,就這咯,夥計們把王爺放下吧!”
連旺拍拍袖擺,幾名穿黑衣扎白頭巾的小廝便大刺刺地把轎椅一落。
連旺掃了人羣一眼,捂着皸裂的嘴角,“嘶嘶”地吸着冷風:“大夥可都看到了,這紅鼻子歪嘴斜眼可不是隨便就能裝出來的,也沒必要在這兒裝。我們老王爺在京城那也是響噹噹有名望的王公世族,好嚒,一輩子良善爲人,到了兒七老八十了還被人算計。今日趁着開業人多,大傢伙給討個公道,看看那滅人性的畜生到底把他打成了什麼模樣?”
叫人羣圍攏過來看,客人們不好不圍,擠擠嚷嚷湊過來。那廂德壽見狀,嘴一歪舌一抖,頓地淌出來一掛涎。也真夠難爲他,大冬天的裹一層綢薄中衣,有馬車不坐,有棉襖不穿,偏叫人裝在敞篷竹轎上擡出來。
大家不由嘖嘖議論,附和老王爺被打得可憐,又狐疑地掃量起庚武和大張。
“哼,那肇事兒的別藏着做縮頭烏龜呀,有膽兒打人、沒膽兒認賬,這算什麼英雄好漢?”連旺得意了,扶着脖子,含沙射影地橫了庚武一眼。
庚武悠然不躁,氣定神閒地走上前打了一拱:“今日鄙店開張,老王爺親自光臨,真是令小處蓬蓽生輝。不過您這是……?”頓了一頓,見德壽吭哧狼狽,又勾着嘴角命夥計:“阿恆,快去後頭給老王爺拿牀褥子遮遮寒。”
但看那狼眸熠熠、雋顏掛笑,這般風輕雲淡,哪裡有半分驚愕,不用猜都知道是這小子乾的。
連旺太知道了,那天和老王爺一前一後被只小妖精勾引到死衚衕裡,還來不及回頭看,背後兩道英武的黑影就罩了下來,氣場就和此刻的一模一樣。
連旺撇嘴冷哼道:“不用拿。庚老闆您甭在這裝了,你們南邊做生意的這些商人,一個個滑溜得像條魚兒,和你們耍嘴皮子咱耍不過。有眼睛的這可都看清楚嘍,我們老王爺被打癱了,打人的其中一個就是他——庚武庚大老闆您!”
庚武訝然挑眉,好不冤枉:“哦?這其中怕是有什麼誤會。莫說無冤無仇,只單王爺您貴爲皇親國戚,就是借給庚某一千一萬個膽子,庚某也切不敢妄動您一根指頭……哪個不要命的卑鄙小人竟但敢在背後作梗,待他日查出來,定叫他在這京城地界再混不到一口飯食。”
大張聞言也走過來,他的媳婦兒前天才剛接到京城,那剛俊的臉上洋溢着新婚燕爾的幸福,笑着附和道:“老王爺您這可是冤枉了,莫說我們大哥生意忙得分不開身,家裡還有三個小娃娃要對付,勻不出時間去打人。退一萬步講,就算是要打,起碼也要僱幾個地痞打手,怎樣也不會自己親自出馬。這要是給官府查出來,一下就查到了自個頭上,誰也不是傻子,憑白給人留把柄不是?”
“哼,給官府?就是爲了不給官府線索查,這纔要親自出馬。自己動手才能不怕走漏風聲。”德壽陰絲絲地磨着牙齒。但看着大張與庚武這兩後生的身板,篤定打人的就是他兩個。
那天剛從戲院裡看完小柳春出來,正自意猶未盡着,見前邊一個小倌兒身板小小、屁股翹翹,忍不住就隨了過去。怎麼想隨着隨着卻隨進死衚衕裡,人也忽然不見了,正奇怪回頭,忽然腦袋就被破麻袋蒙上。那小子出手可真叫個狠吶,狼撕人一把,忽然擡腿一踹,人還沒站穩,屁股就捱了他一搡,一聲“哎唷”沒叫完,眼窩子又吃了他一悶拳。一看就是練家子出身。
……還好情急之下抓了他脖子。
德壽睇着庚武下頜上的一道淺淤,歪着嘴道:“少他媽在老子面前裝,你就是化成了灰,本王嗅味道也認得出來。我問你,你脖子上那道傷是哪兒來的?”
不問這話還好,一問庚武就笑了。庚武微窘地摸摸傷口,含笑自嘲道:“哦,叫王爺笑話了,媳婦兒管不住,被她撓了一把。”
“媳婦……哼,你那小媳婦多大力氣,她能撓成這樣?”大雪天太冷了,老德壽歪着胳膊拭了把清鼻涕。
“哈嚏!”
一聲噴嚏把那竹條樣的嘎瘦身板震了一震,薄衣削着肋骨,看得實在可憐,衆人不由竊竊私語,有些被說服。
秀荷正在店內給花捲換尿布,看庚武一本正經的清雋狼臉,猜這事兒準就是他乾的了。這廝可壞,越是做了壞事,便越安之若素、應答如流。前幾天回來晚了,問他去了哪兒,說是幫大張搬房子,看他脖子下有淤傷,問他被誰抓的,又說是野貓。野你個頭啊,要不是三隻崽崽纏着爹爹不肯放,險些都要把他擋去門外頭喝風……竟想不到卻是一聲不吭地替自己收拾老王八蛋去了。
那他爲什麼不告訴她,害她悶了一晚上的醋。
心裡頭對他又惱又疼,兜着花捲走過去——
“喂,揹着我叨叨什麼吶。”秀荷剜了庚武一眼,嬌羞地把花捲往他懷裡一塞,回德壽道:“王爺您這可就說的沒譜兒了,我們三郎實實在在的一個生意人,巴結你們做官的來不及,無緣無故打你做什麼?那淤青確實是我弄的,具體怎麼弄的我就不說了,女人家臉皮薄,您給晚輩留點兒面子。”
說着臉兒就紅,素淨的手腕在庚武臂上一挽,羞惱地抿了嘴兒。
好嚒,看那少奶奶氣色嬌好,一對兒胸脯嬌嬌滿滿,身旁年輕商賈清梧挺拔,夫妻兩個四目相對間恩啊愛啊纏綿不斷……怕不就是夜裡頭疼得受不住,在他下頜處吮得太用力了。
一時間看客們的話鋒又變化。
德壽看得簡直七竅生煙,好丫頭,她倒是找了個如意郎君,又能賺錢又疼她,夫妻兩個一唱一和唱起雙簧來。
又想起當年婢子娘那對母女,怎生得兩個孤清悽傲的女人,傳了兩代竟生出來這麼個叫人拿捏不住的。
罷罷,她不認,那就別怪自己豁出去臉皮,反正老毒婦那邊如今瞞也瞞不住。
德壽聳了聳青腫的顴骨,歪着鼻子嘴巴道:“無、無緣無故……怎麼會無緣無故,四天前下大雪,你男人不在,你可是當街上煽了本王一巴掌?你先別不承認,本王把證據都帶來了。”
衝連旺一招手,連旺便把身後一名灰衣少年推上前。
原來是寶慧齋的小夥計,當日在門口堆雪人呢,見老王爺面目猙獰,嚇得哪裡敢說假話,連連道:“看見了,看見這個少奶奶打了老王爺一巴掌,後來又打了一巴掌,差點都把老王爺煽歪嘍。”
嘶——京城三大不能惹,醇濟王府老潑皮、不講情面端王府、閉門瘸子榮親王。這小夫妻兩個不要命了,仗着才得寵,連老王府的臉面都敢煽,那可是和太后娘娘後家沾着親的。
衆人吸了口冷氣,“轟”一聲議論起來。
德壽得意了:“這下沒話說了吧。本王是甚麼身份?那是祖輩的皇親,你煽了本王的臉,那就是煽了皇家人的臉面;煽了皇家人的臉面,那就是煽了當今皇上的臉面,你這是反了天嘍。如今本王這張臉被你煽癱了,你看你是怎麼收場吧。”說着連連咳嗽,咳出來滿口老痰,好像都快要虛弱得吐血了。
庚武卻並不慌,狹長雙眸中噙着戲謔,長臂在秀荷腰肢兒一攬:“你可是真打了他?”
“打了又能怎樣。”秀荷逗着小花捲,本來有點尷尬,但看庚武的目中不僅沒有責怪之意,倒好像還有幾分縱容,莫名心尖兒軟軟暖暖的,一下子又冷靜下來。
便咬着脣兒笑道:“所爲不知者無過,就打了也是無心的。王爺您也是爺爺輩的人了,光下化日之下猥褻一個奶孃,搶人家還在吃奶的孩子,民婦沒見過您老人家,一貫又總聽說醇濟王府道德高尚,怎樣猜也猜不到您身份,就只當做是老色-鬼煽了。被您這樣一說,民婦倒後怕得不行了。既然您的臉代表的是皇上的臉,這些事要傳到宮裡頭去,那曉得的、知道事兒是您老人家做的;那不曉得的、怕要誤會皇上把臉落在那寶慧齋門口不要了。不行,下回進宮見太后,我可要把這事兒傳清楚。”
一襲話推來擋去,最後倒叫德壽打臉了。阿檀捂嘴吃吃笑:“好麼,照這樣說來,老王爺自己不要臉,還連累皇上不要臉;少奶奶一巴掌把皇帝煽成了個歪嘴臉癱。”
個多嘴的丫頭,一定又是她把事兒同庚武說了,不然他好好叫大張去打什麼人。秀荷佯作慍惱地阿檀道:“說自個臉代表皇上臉的是老王爺,咱們別給自己找麻煩。你的帳我還沒跟你算吶,先回去把行李收拾齊整了,下午我就同你結工錢。”
“少奶奶真絕情。爺,您可是打了包票不解僱我的!”阿檀吐了吐舌頭,趕緊跑掉了——三爺生得英俊儒雅,但板起臉來看人時卻又冷酷得像一條狼,他一問她話,她就連呼吸都會不自在好嚒,真心撒不來謊喂。
德壽“呃——”一聲噎住了氣,好一張伶牙俐齒,竟然倒扣自己這麼大一頂帽子,如今正是風口浪尖,再這麼被她傳去皇上跟前,自個兒子差事丟定了。
“王爺您趕緊的順順~”連旺連忙給他灌水順喉嚨。
水汁兒沿着嘴角淌下來,好半天了德壽才吭哧道:“好,既然你要把話攤開往明瞭講,那就別怪老子今天不給你留臉面。當年那小燕笙和端王府小王八蛋懷了種,生下你這麼根賤骨頭,你身上淌的就有我醇濟王府一半的血,仨孩子要麼你誰都別給,你但要叫他端王府認了,那麼老子你就不得不認,你叫他一聲爹,就得喊我一聲親姥爺。這事兒就算是鬧到皇上跟前,他也一定是這樣判,你自個好自爲之吧,哼。”
冬雪寒天,穿一身薄薄委實凍得不行,叫秀荷打了就要負責,收拾收拾帶孩子隨自己回府去,等把癱臉上的傷養好了再回來。
“嘖,看來還真是當年那戲子留的私生女……我說端王爺那麼個冷血無情的角色,偏偏就認了他們小夫妻倆做義子。”
“早就看這少奶奶臉龐像,就是不敢確定。今天老的自己都親口認了,看來八、九不離十。這叫莊王府的面子往哪擱,畢竟那三隻小的根不正,真計較起來那都算是小野-種……善珠王妃要能生養倒還好些……”
“我還聽說那戲子在南邊和一個釀酒的師傅做了十幾年露水夫妻,前幾年人才剛死。嘖,當年那麼個清傲的角兒,後來還是守不住哇……”一時間周遭議論聲四起,暗暗裡不少手指頭戳向秀荷與三隻小寶寶。
秀荷咬了咬下脣,最不願聽見的便是姐弟三個被人如此詆譭,正待要開口辯駁狠話,那邊廂忽然傳來一聲男子冷淡的諷笑:“老王爺真是事事都能替皇兄做主……這要誰都像您這樣,一點兒齷齪事都叫皇兄一張臉擔着,皇兄那張臉只怕早已經髒厚如銅牆鐵壁了。”
“大膽,誰人竟敢侮辱皇上臉皮髒!”德壽大罵一聲,待聽明白那話裡說的乃是“皇兄”,又嚇得一骨碌坐直了。
京城裡敢這麼直言不諱的除了榮親王隆泰還能有誰?這瘸腿親王生下來母妃便早逝,腿又不甚好,打小宮裡宮外沒少遭人冷落。聽說十幾年前被個相好耍弄之後,脾氣更是越來越古怪,也就是皇上疼他,縱容他隨心所欲地活着,不然就這麼個性子,早不知把王親貴族得罪了多少個。
當下訕訕然地歪着嘴道:“喲,是榮親王?這事兒您怕是還不清楚,您先看看我這張臉,都被他一對小夫妻給打癱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