鐸乾睇着德壽精光細長的老眼,陰冷冷地勾了勾嘴角——當年若非這老匹夫乘着轎子去端王府牆根下罵,罵得愛面子的老端王差點兒肺吐血,不然何至於如何也不肯放小燕笙進門。此刻竟還有臉來扯孩子……哼,倒是叫他一條老命活得很長。
本無懼威脅,但看着階前相親相愛的一小家五口,看到秀荷那張與小燕笙酷似的臉容,到底卻又不忍心。虧欠的已然太多,他不能爲了滿足一己膝下之歡,再叫她與三個孩子揹負一輩子不堪的蜚議。
當初偶然將她在人海茫茫中找見,分明告誡自己只能在暗中照拂,怎生得後來貪念卻越來越多,想把小夫妻兩個接到京城、聽不夠小兒一聲聲稚嫩的咿呀學語……最後卻叫她承受這樣多,反而離初衷遙遠了。
嘆那舊時的債已經還不清,不是無心,是這世情不容。
老桐不忍心看主子寂寥的神思,壓低聲音道:“王爺您要三思,話一說出口可就難收回來……”
鐸乾擺了擺手,凝着花捲俊秀的小臉蛋,忽而冷下心來:“認義子,是因爲當日在南邊私訪查案,阿武捨命替本王擋過風險,此事與秀荷並無甚麼關連……長相相似也只是緣分。關秀荷並非本王所生,其父母本王亦並不熟識。至於這三個孩子,將來若能叫本王幾聲‘幹爺爺’,便已是本王最大的滿足。”
說着隔空對秀荷歉然一笑,隱去目中的絕涼。
“哄——”人羣一下譁然。端王爺是誰?那是自少年起便在老皇城根下叱吒風雲的狠角色,今日竟然頭一遭在醇濟王府面前居了下風。
一個個不由對秀荷另眼相看,雖心中依舊是半信半疑,到底再不敢非議半句。
秀荷頓時舒了口氣。在她的心中,至少鐸乾是自私的,明明什麼也給不了子青,卻依舊自欺欺人的與子青山盟海誓。但她想不到十多年後的鐸乾,爲了還自己與孩子們一片安寧,竟肯放棄這措手可得的認親機會。他這一放棄,便意味着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聽到那一聲“姥爺”。
“謝過義父。”秀荷感激地福了一福。擡起頭來,看到鐸乾在風中清削的臉容,曉得他胃疾嚴重,心中多少生出不忍,只是面上不肯表露。
但她卻不知,她越是這樣感激,鐸乾心中的蒼涼便愈甚。那父女之間的溝壑……到底是跨不過去了。
鐸乾穿越人羣,笑笑着扶起秀荷:“傻丫頭,你們過得好就行。”
轉過身子,又森冷地睨了眼老德壽:“聽也聽了,鬧也鬧夠,老王爺現在可以走了。路上小心看路,仔細一把老骨頭在什麼地方閃着,到時候連曾老太醫也救不回來。”
曾老太醫……
德壽“呃——”地打了一聲嗝。個小兔崽子,那曾老太醫的事兒安排得縝密,幾時叫他看穿了把戲……這分明就是在威脅自己。
“大夥兒今天也都聽明白了,京城這麼多雙眼睛盯着,幾時他鐸乾改口認了這丫頭,幾時這丫頭就得隨我回府上。那小燕笙沒過誰家的門,她和從她所生的,就都還是我醇濟王府下的種,得歸我醇濟王府管着。嘶……走着,回家切!”穿太薄冷得不行了,衝連旺揮揮手,命趕緊擡自己去對面。
正說着,幾名侍衛扛來一頂豪闊的轎子。那鑲金絲轎簾掀開,裡頭扔着一件大厚棉袍,似才脫下來不久,隱約還有幾滴未乾的口水。
醇濟王府大兒子成禮的聲音:“爹,你在這裡做什麼?大白天轎子扔在路邊,衣裳也不穿,叫人看見還以爲被綁票了。還不快隨我回去……丟人現眼。”
那末了的四個字極其小聲,看了眼父親狼狽不堪的扮相,滿心都是恨鐵不成鋼。自己一向是很努力的,然而仕途卻諸多不順,都因着父親母親的連累,在京中人際關係也不討好,好容易得來個內務府差事,眼看着又要到了頭。
老德壽怕大兒子,見兒子面色陰沉,登時便有些尷尬,嘴硬道:“你知道個屁!我這麼做爲了什麼?都是爲了你們着想。就你那媳婦生下的小畜生,他能成得了什麼氣候?我要不想辦法續點兒香火,早晚家都被那幾只不下崽的老母雞敗光嘍。”
到底是氣短,下來把棉袍裹上,然後換了擡轎子,歪着嘴瞪了鐸乾一眼:“小子誒,記住你今天說的話,別叫老子逮着了把柄。”
“好走。”鐸乾冷漠地拱了拱手,並不想多睬。
成禮也回了一拱:“雖說多有得罪,但端王爺幾個人這樣圍攻一個老者,到底有失禮數。”
他與鐸乾乃是同一輩分,當年三個王府勢力不相上下,如今他小端王如日中天,自己卻連個官職都遙遙欲墜,那個中酸楚自不稍說,言語不甚好聽。
忽而擡頭看了眼秀荷,目光卻微一頓愕,想起許多年前那個被父親藏在破院裡的妹妹……青白柔秀,明亮的眼睛裡總似汪着一抔水兒,命運卻幾多坎坷。偶爾扒在牆縫裡悄聲喚他哥哥,嚮往那牆外的世界,他心裡憐她,卻不能忤逆自己的母親,眼睜睜看着她被賣出去,墮入三教九流。因此對鐸乾,成禮一直是耿耿於懷的——當年看他二人好合,竟還爲妹子舒了口氣,以爲自此能脫離那梨園污渾。卻不想……倒不如……
“嘻——”甜寶與豆豆互相玩着腳丫子,齜着小牙兒笑眯眯。
那粉嘟嘟的俊秀模樣看得成禮心絃一觸,目光頓地柔和下來,聲音便添了幾許歉然,對秀荷道:“今後老爺子再來尋你麻煩,你便派人去廣和門通知我,我就在那裡辦公。”說着也不待秀荷答話,看了眼三隻可愛的小寶,驀然拂袖離去。
人羣便也隨着四散開來。
庚武對鐸乾與隆泰抱了一拳:“謝二位長輩解圍。”
隆泰容色淡淡:“要謝就謝你家小夫人,本王不喜歡欠人情不還。”
秀荷悄聲問庚武:“他說的什麼……我哪兒給過他人情啦?”
庚武聳聳肩表示不知。
秀荷便剜他一眼,柔聲道:“誒,那你晚上想吃什麼,我下廚給你做。”
自從去歲嫁入庚家門,庚武便捨不得秀荷五指再沾陽春水。彼時庚家雖然不富,大到婆婆小到嫂子,對秀荷卻是捧着護着的疼。早先時候她還侷促着,事事都要搶着幹,後來分了家,請了婆子,被他慣得嬌了,漸漸也就習慣起來。如今可是有一年多沒再嘗過她的手藝。
庚武擋過衆人視線,輕咬了秀荷一口:“難得見你主動獻殷勤,是不是又看上了哪家的首飾要買?”
買買買,就知道給她和崽崽們買這買那,她看重的可不是這些。秀荷撅着嘴兒,纔不肯告訴庚武是因爲他剛纔的那番話。
“看你近日忙得都瘦了,不吃就算,當我沒問你。”揩着帕子,自己在前面走。
個嘴硬心軟的女人,明明就是疼他。庚武便把秀荷腰肢兒一託,抵在她的耳畔戲謔道:“真想伺候我吃……那就把自己洗乾淨了,今晚上由你來弄。”
好啊,你個不知足的野狼,氣得秀荷甩了庚武一帕子。上回因爲甜寶燙傷與他慪氣,後來難得對他主動了一回,他倒是嚐到甜頭了,回回都誘惑她坐上邊弄。那樹兒杵杵的,一坐下去就把她連穿,連得聲兒都變了,貓一樣嗯恩寧嚀,聽得自己都害羞。但那山澗卻潤了,潤得水漫金山,一被他反攻就繳械,要生要死的。她纔不要弄。
秀荷說:“愛吃不吃,不吃拉倒。”
幾人踅進店堂,僕從沏了壺上好的龍井端上來。姐弟三個可喜歡兩位王爺,在小車子裡抓着小手心要抱吶,話又不懂說,這個“麻、麻、麻……”、那個“咿呀呀……”,歡快得像個小市場。
隆泰是不抱小孩的,他討厭這世間所有黏人之物。任豆豆八爪魚一樣扒着他的袖擺,口水滴答滴答,也依然清風淡漠地剔着茶蓋品茗。
鐸乾把甜寶兜在懷裡,看着小丫頭秀氣的臉蛋,問秀荷:“近日可學會坐了?聽太后說永恪鬧着要娶小妹妹,準備用一隻小粉豬給丫頭下聘。”
那語氣中幾分討好,想要把氣氛烘托明快。秀荷假裝不懂,笑笑着回答:“九皇子才七歲,哪兒知道什麼娶不娶的,大抵是看甜寶粉嘟嘟的像只小豬,想叫她陪着玩兒。”又說還不能坐吶,得大人扶着,估計下個回家就能學會了。
下個月回家……
鐸乾悄然一悸,面不改色卻又難掩目中孤獨:“這纔來沒多久,怎麼忽然決定要回家了?”
秀荷咬了咬下脣,拭着豆豆小嘴邊的晶瑩,假意沒聽到。
庚武亦有些訝然,早上出門前她可沒對自己說,怕是這女人心裡又有什麼過不去,臨時決定的。便不叫秀荷爲難,替她解釋道:“說是孩子們在北邊呆不慣,夜裡總咳嗽,想回家。正好買在清江浦的新宅子也裝繕得差不多,便順道過去看看情況,準備年後便搬進去。”
鐸乾看着秀荷輕顫的眼睫兒,卻曉得這不過是個託詞,也知她爲何過得不習慣——從入宮到現在,那暗裡明裡的非議便從未間斷。正如她方纔所說,都是爲人父母的,誰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受人鄙薄。
那語氣中便難掩歉然:“哦,我還以爲你們能常呆,正與老桐相中了一套宅子,還來不及去商議價錢……”
秀荷擡起頭:“就不叫義父破費了。庚武是靠您的擡舉,才得如今這樣順遂,不孝敬您老人家就已經過意不去,哪裡還能叫您再操心。幾時想姐弟三個了,義父就下南邊來逛逛,南邊山清水秀,正好您也可以休息一段。”
又把花捲抱起來,掂着胖嘟嘟的小手兒,叫弟弟和幹爺爺多親親,就快要走了,崽崽們坐不慣遠船,以後不來了。
以後不來了……
鐸乾聽得心口一瞬鈍痛。看着秀荷削柔的肩膀,他其實想把她攬住,把心底的苦與無奈都講給她聽。告訴她,她在他心中一直都會是女兒,但爲了她和孩子的聲名與安寧,他選擇讓她叫“義父”。
但她笑盈盈目光澄澈,他便知她正在越走越遠。或許真是不應該,不應該把她催促到明面上。這次叫她傷了心,亦叫她曉得了那從前的更多不堪,她和她的戲子娘一樣記仇兒,這次去了以後就不會再來了。
鐸乾揩起甜寶軟綿綿的小手兒,繾綣地覆在臉龐上:“好。那本王得空了便去看你們。今後若是得閒……還望常書信與我往來,好叫我知道孩子們的近況,還有你過得好與不好。”就寫一個字也沒關係。空白也沒關係。
鐸乾說了這句話便不再開口,那昔年風雅的桃花眸中光影空幽,又沉思着不去魂飄何去。
秀荷擡頭看老桐,老桐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眼底有惋惜,到底最終沒開口勸丫頭——就讓把時間把一切沖淡,惦念沖淡,舊怨也沖淡,或者最後便自然而然。
隆泰抿了口清茶,冷漠地勾着嘴角:“呵,自己種下的苦果自己嘗。”說着便負手站起來,沿着櫃檯邊轉了轉,見賬房老頭算盤打得噼裡啪啦響,又問庚武:“這位老先生看起來不錯,可否借用本王幾日?”
這幾天鋪子新開張,南邊的貨物正在盤點,三個老賬房都忙得不可開交。庚武委婉問道:“不知榮王爺要借賬房何用?”
隆泰踱步淺笑,清眉間隱匿着一抹祈盼,卻遮掩得叫人看不出來:“算一筆利息。這十七年零十一個月二十九天,每年的市情都不一樣,要把從前的賬算清楚,非要個熟稔的老賬房完不成。”
鐸乾回個神來,一樣刻薄損回去:“連個賬房也不用,你這親王當得真讓人寒酸。”叫庚武和秀荷不要借他,這廝他不幹好事,他在借刀殺人。
殺誰呀,一副算盤還能殺人了。
“兩位王爺既是至交,又是損友,看把孩子們逗得笑不停。榮王爺幾時需要,過來喚一聲就行了。” 秀荷莫名想起在江南邊開妓-院的嗜錢如命的紅姨,笑眸彎彎的把花捲抱起來。小傢伙愛乾淨,不知道什麼時候學會了有尿尿就哭,叫奶孃抱去後院把尿,順便給喂點兒奶。
正說着,侍衛抓着一個七八歲的毛孩子走進來,大冬天光着個圓腦袋,虎頭虎腦的,猴兒一般掙扎着:“娘,娘,放我回去找我娘——”
“咔~~”豆豆認得他,伸出小手兒想去摸他的臉,嘎嘎地咧着小嘴兒笑。
秀荷定睛一看,差點兒唬了一跳:“二蛋?”
“秀荷姐姐,秀荷姐姐我要回家,我不要和他呆在一起。”二蛋一下子哭起來,撲到秀荷的身邊,抱着她的腿不肯過去。
天曉得怎麼這麼可憐,明明纔出去給娘喊大夫,走了幾步就叫人抱走了。再醒來就看到這個冷冰冰的男人,不會笑也不會怒,還不讓提孃的名字,一提就要罰抄書。抄的什麼書啊,娘說好男兒不能讀書,書讀多了人就酸了,被人騙了還幫人數錢。得學手藝。二蛋不識字,看見書上那一排密密麻麻就想逃,榮親王府的錦衣玉食也留不住他。
二蛋是紅姨的命根子,從小寶兒肉兒的疼着,他可從來沒離開過孃的身邊。眼淚滴答滴答止不住,委屈得不行了。
秀荷替他擦擦眼淚,問隆泰:“王爺,我乾弟弟怎麼會在您這兒?”
隆泰卻不答,他無事從來不愛搭理人。睇着二蛋哭花的小臉蛋,冷慍地蹙了眉峰:“早上出門前不是還哄得甚好,怎麼忽而又鬧將起來?
侍衛抱了一拳:“爺,這孩子他順了您的荷包,出門租了輛馬車準備開溜。幸得叫老秦路上撞見,不然差點叫他跑嘍。”
隆泰便頭疼,叫二蛋:“過來。”
……
“嚶嚶……”
……
“本王不想再說第二遍。”
二蛋抹着眼淚不想過去,但聽他這一句,只得鬆開秀荷不情願地蠕了過去:“我沒想偷你銀子,我是借。”
隆泰看着二蛋機靈的虎樣兒,眉眼之間都是那個女人教出來的影子,他是許多年沒再見過她的,但看着這孩子,卻猜度出她多少年依舊本性未變。心底裡莫名欣慰,卻又咬牙切齒:“趁人不在時‘拿’,那便是偷,誰人告訴你的這是借?”
二蛋不服氣,怯生生:“是我娘,我娘說性命不保時人比錢貴重。我雖拿了,但回去就叫她還你。”
“哼,那個女人甚無禮數,她教你的你不要信。既來了日後便回不去,她也不是你娘。”隆泰從侍衛手中接過帽子,在二蛋的光腦袋上扣好,說男人出門是要帶帽的,這也是禮數。
二蛋纔不要禮數,委屈得眼淚又冒出來:“我有娘,我娘叫紅姨,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娘!”
“她是世上最惡劣的女人,沒有第二。你不同我走也可以,本王隨時都可以叫她從世上消失。”隆泰勾了勾嘴角,一襲冬袍拂過,自微瘸着往門外走去。
“嗚嗚……”二蛋就哭了,但看那男子肩膀一高一低,背影卻悽清好看,心中又恨又怕,卻又莫名舍不下他,到底還是一步一挪地隨了過去。
秀荷想留住二蛋,老桐卻笑着對她擺擺手:“這也是上一輩的恩怨,丫頭無權干預。你若要問他爲何能找到二蛋,倒該要問問自己了。”
秀荷這纔想起無意間被隆泰套去的話。下午的時候便給紅姨發了封信,只說在京城看見二蛋了,隨着個男人。但沒敢說是誰。怕紅姨知道是自己說漏了嘴,殺到京城來掐她呢——阿檀把自己和庚武的一點事兒都賣去了她耳朵裡,那個女人什麼話兒都敢說,秀荷可惹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