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長更

本朝太祖於亂世中起事,率兵東征西討,征戰二十餘年,終於換來國朝穩固,天下太平。

建國之初,太祖封賞功臣,其中八人爲公爵,丹書鐵券,世襲罔替,三十人爲侯爵,餘者亦有高官厚祿,封妻廕子。他們從此成功躋身權貴,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子孫後代亦能繼續享受先人庇廕,再不復追隨太祖時的草莽之流。

百餘年後,這幾十位爲國朝拋頭顱、灑熱血,立下汗馬功勞,功績足可以彪炳史冊的功臣們早已化成一抔黃土。他們的子孫後代死的死,逃的逃,入獄的入獄,苟延殘喘,下場淒涼。

早在開國三十年間,三十八位功臣就陸陸續續因爲各種原因慘死刀下,其中只有二人得以善終。

其中一人是自願率領族中子弟世代鎮守雲南的衛國公董茂才,另外一人就是霍明錦的高祖父霍亮。

建國之初,霍亮獲封安國公後,急流勇退,表示要把前朝餘孽徹底趕出草原,否則誓不回家鄉,然後帶着幾個兒子跑到塞外去吃沙子。那時朝中大臣忙着互相聯姻、求娶公主、交好後族,大傢俬底下笑話霍亮傻,好不容易打下江山,享樂的日子終於來了,他倒好,一輩子是個吃苦的命,自己走了就算了,把兒子、孫子也都帶走,還怎麼和皇族拉近關係?

幾十年後,大家終於明白,霍亮纔是他們之中最聰明的那個。

衛國公一家遠在雲南,和京師隔着幾千裡之遙,天高皇帝遠,儼然是雲南當地的土皇帝,和朝廷保持着表面上的和諧,得以延續至今。但也徹底被中原士族摒除在外,將他們視作不通禮儀的蠻人。董家只能和當地部族互爲姻親。

而在京師,三十幾位功臣盡數湮滅於風雲詭譎的朝堂動盪中,唯有安國公府歷經五代仍然屹立不倒,並且始終手握軍權,歷任安國公深受皇族信任,簡在帝心。

霍明錦是安國公的嫡次子,少年驍勇,十二歲起就跟着父兄征戰沙場。十五歲時他斬首敵寇一百餘人,回京師參加武會試,一舉奪魁,先帝大喜,授他錦衣副千戶。是年十月,他父親和幾位堂兄誤入陷阱,慘死在韃靼人馬蹄下,五萬大軍羣龍無首,兵敗如山倒,霍明錦一騎衝入陣前,橫刀立馬,指揮剩下的部將退至城內,監守城池長達兩個多月,直到援軍趕到。之後幾個月,他帶着幾百家將深入草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設下同樣的埋伏,手刃仇家,爲父兄報仇雪恨。

他花了幾年時間蕩平草原,猶如一把利劍,刺入敵人的咽喉之處,所向披靡,每戰皆勝。韃靼和瓦剌聞風喪膽,爲避其鋒芒,不得不捨棄水草豐美的亦集乃海子,狼狽逃向漠北。

姚文達文裡曾借用“一劍霜寒十四州”這句詩來描繪他。

少年英武,誰敢爭鋒!

雲英的母親阮氏和安國公老夫人是族親,起先老夫人還在的時候,兩家曾經來往過。她記得小的時候霍明錦曾陪着祖母到魏家吃酒,那時她和表姐妹們一起躲在屏風後面偷看。聽說霍二公子武藝高強,大家都覺得很好奇,因爲京師多紈絝,即使去衛所歷練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混個資歷,很少有權貴之後年紀輕輕上戰場打仗。

安國公老夫人把她叫到跟前,讓她管霍明錦叫表兄。她偷偷打量霍明錦,等他的目光掃過來時,趕忙低下頭。

霍明錦和傳說中的不一樣,表姐們說他身長八尺,一雙眼睛比銅鈴還大,臉上還有幾道碗口大的疤。然而她看到的分明只是一個沉默謙遜的少年。

後來老夫人去世,霍明錦的父親堂兄接連慘死,他大哥霍明恆繼任安國公,霍家和魏家漸漸生疏了。

本來以魏家的門第,能和安國公府扯上關係,完全是高攀。老夫人和阮氏沾親帶故,纔會對魏家另眼相看,沒了這層聯繫,關係自然就淡了。

霍明錦的死是榮王和當今聖上決裂的開端。

草原暫時平靜下來,南方倭寇肆虐,當地守軍不戰而降,望風而逃。倭寇從浙江登岸,一路燒殺搶掠,長入南直隸,區區幾百人,差點攻入南京。

先帝大怒,命霍明錦點齊兵馬南下除倭,拉着他的手親自將他送出城門。三個月後,先帝病逝。

這時浙江傳來消息,霍明錦死在海上。

榮王和霍明錦是總角之交,雖然霍明錦並未表露出在榮王和當今聖上之間有什麼偏向,但爲了壓制榮王,霍明錦非死不可。

魏選廉就是在那時候意識到今上對親近榮王的大臣恨之入骨,警告雲英莫要再和孃家來往。

雲英是婦人,不懂朝政紛爭,從父親口中得知霍明錦死得不明不白時,她心中只覺可笑,霍家世世代代駐守邊境,戰功赫赫,幾代安國公大多戰死沙場,馬革裹屍而還,少有死於富貴之中的霍家子弟。

最後卻落得如此下場。皇權之爭,果然無情。

京師。

五月榴花盛放,街道兩旁榴花似火,日暮西垂,花朵更添幾分嫵媚婀娜,豔色逼人。

漫天雲霞籠罩,晚歸的人流中,一人肩披霞光,騎着一匹通體赤紅如火的高頭大馬,緩緩行到城門前。

他身穿淺青素服,年紀約莫二十多歲,劍眉星目,金冠束髮,雙眸幽黑,五官深刻。

城門口人來人往,他忽然勒緊繮繩,擡頭仰望闊別已久的故鄉,眉峰微微上挑。

守城的戍衛上前盤查,喚他下馬,見他不爲所動,正要叱罵,忽然一怔,認出馬上之人,面露激動之色,紛紛下拜道:“霍將軍!”

這一聲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進城的老百姓停下腳步,駐足觀望。霍將軍威名遠揚,勇武之名傳遍大江南北。四年前大軍出征之時,他們曾隨先帝爲大軍送行,眼前之人眉宇軒昂,威勢凜然,確實和霍將軍有些像,但這人眉宇之間暮氣沉沉,霍將軍乃少年英雄,英姿勃發,神采過人,怎麼會身懷戾氣?

興許剛好是一個姓霍的武將。

好奇的人羣逐漸散去。

兵士們卻不敢怠慢,飛快打發人進城報信,派出十幾人小心照應,簇擁着馬上之人入城。

月前皇上下旨,見到霍將軍,馬上通報五軍都督府,不得有誤。

天色將晚,最後一絲霞光緩緩融入昏黑天色之中。霍明錦薄脣輕抿,手挽繮繩,縱馬馳過鬧市。

行人紛紛避讓,叫罵抱怨聲此起彼伏。

沒人敢攔他。

安國公府,得知二爺即將歸府,像是滾沸的油鍋裡濺進水滴,外院內宅沸反盈天,一片人仰馬翻。

外院燈火通明,火把靜靜燃燒。

門人跪在正院前,瑟瑟發抖,“國公爺,二爺回來了……”

堂前一人錦衣華服,負手而立。

門人壯着膽子建議:“國公爺,不如暫且去夫人家避一避……”

錦衣男子似笑非笑,淡淡道:“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他要來便來。”

他話音剛落,一名臉上淚痕未乾,穿雲錦氅衣的婦人在丫鬟們的攙扶下走進正院,哭哭啼啼道:“相公,這不是賭氣的時候,還是先避避風頭吧!”

國公夫人來了,一衆門人的頭埋得越低。

霍明恆靜立廊前,沉默不語。

婦人苦苦相勸,門人們亦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霍明恆仍然不爲所動。

院外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大門似乎被人撞開了,喧譁四起,家僕們驚慌失措,連滾帶爬跑進正院,喉嚨像是被什麼捏緊了,聲音發顫:“二爺回來了!”

婦人嚇得臉色煞白,不顧丫鬟、婆子們詫異的目光,上前一把扣住丈夫的手,咬牙壓低聲音道:“明恆,你想死在霍明錦手上嗎?!你忘了浙江巡撫是怎麼死的?霍明錦養好傷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抄了浙江巡撫的家,讓人把他剁成肉醬!”

霍明恆心中發虛,額頭沁出細汗,負氣道:“讓他來殺我好了!”

婦人不容他賭氣,拉起他擡腳就走,“霍明錦瘋了,我們不能留下來陪他發瘋!”她想到浙江巡撫的下場就手腳發軟,二叔果然是上過戰場的人,如此草菅人命,狠辣絕情,他們夫婦和浙江巡撫聯手算計了他,他一定不會放過他們的!

門人見霍明恆動搖,爬起跟上,護送夫婦二人從夾道退到後院,“國公爺,大門肯定被人堵住了,小的送國公爺從角門出去,那邊有人接應。”

霍明恆臉色陰沉。

他本來不想逃的,逃走意味着他怕了二弟,可一旦心生懼意,踏出第一步開始,一切堅持都沒了意義,與其等二弟找上門來,不如先遠遠躲開,他是輔佐皇上登基的功臣,皇上不會不管他。

一行人匆匆穿過迴廊,奔向角門。

門人手持火把在前引路,撥開蓊鬱的花藤,打開角門,探出身子環視一圈,沒看到兵士把守,暗鬆一口氣,“國公爺,這邊請。”

霍明恆回頭看一眼內院的方向,腳步遲疑了一下,猶豫片刻後,按着門人的指引,踏出角門。

“哐當”,等一行人依次鑽出角門後,忽然炸起一聲巨響,角門從裡面關上了。

霍明恆心驚肉跳,腦子裡嗡嗡一片響,猛地剎住腳步。

角門之外是一條幽靜的小巷子,暑氣蒸騰,石頭在烈日下曬了一天,踩上去熱得發燙,家僕每天按時灑水,青石板上溼漉漉的。

“大哥,你這是要拋家棄子,望風而逃?”

幽暗中響起那道霍明恆熟悉的低沉嗓音,一人從黑暗中慢慢走出來,緩緩踱到搖曳的火光下,朦朧的暈光映出他俊朗深刻的面孔。他沉默幾息,輕聲道,“若有敵軍來犯,你也是如此行事?”

霍明恆咬牙道:“二弟。”

霍明錦撩起眼簾,目光冷冽,語氣平淡,“大哥。”

氣氛肅殺。

沉默中,安國公夫人一把推開霍明恆,推搡着他往前走,塗了鮮紅蔻丹的手指指向霍明錦,大聲尖叫:“來人,把他拿下!拿下!”

護衛們回過神,抽出彎刀,上前將霍明錦團團圍住。

霍明錦輕蔑一笑,拔出腰間佩劍。

不過幾個眨眼的工夫,他已擊敗護衛,殺到霍明恆身前,劍尖直指後者的咽喉。

劍刃雪亮,折射出凜凜寒芒。

婦人不敢出聲,捂住嘴巴,滿臉驚恐。

門人們汗如雨下。

婦人按耐不住,嗚咽一聲,雙膝跪地,膝行至霍明錦腳下,叩首苦求,叮叮噹噹,簪環首飾落了一地,淚水沖刷而下,脂粉髒污臉頰,“二叔,你要殺要剮,朝我來吧!明恆可是你的同胞親哥哥!”

霍明錦還劍入鞘,看也不看婦人一眼,一腳踹向霍明恆膝窩。

霍明恆吃痛,跪倒在地。

霍明錦大手一張,扯住他的衣領,提着他往回走。

護衛們面面相覷,想要上前攔阻,但自知不是二爺的對手,而且國公爺就在二爺手上,他們投鼠忌器,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僵持中,裡面的人打開角門,霍明錦一言不發,拖着霍明恆走進去。

霍明恆身長七尺,被弟弟提在手上拖行,狼狽不堪,幾次想要掙脫掣肘,霍明錦提起劍鞘狠狠敲向他的手臂,聽得幾聲脆響,霍明恆驚叫出聲,雙手軟軟地垂在地上。

霍明錦把他的手打斷了。

婦人淚如雨下,腳下一個踏空,跌了一跤,剛好腳下是甬道,頓時摔得鼻青臉腫。丫鬟們七手八腳架起她,她顧不得自己的傷勢,驚惶道:“快去請老夫人!”

霍明錦提着霍明恆來到霍家祠堂。

祠堂內日夜有人看守,內室燃有數百枝兒臂粗的燈燭,燭火照耀,房內恍如白晝。

“啪嗒”幾聲,霍明錦爲霍明恆接好斷骨,將滿臉冷汗、低聲呻吟的男人扔在香案前。

他手指堂前列位霍家兒郎的牌位,一字字道:“霍家世代簪纓,滿門英烈,不結黨營私,不送霍家女入宮,祖輩幾代征戰疆場,爲江山社稷出生入死,方能延續至今。霍家兒郎,從小習武,十幾歲便隨長輩父兄領兵作戰,未及弱冠之年戰死沙場者共有三十三人,大伯一家更是絕嗣。”

他垂目看着霍明恆,眸光冰冷,“如今,霍家百年基業,盡數毀於你手。”

霍明恆躺在地上,雙目血紅,大笑數聲,道:“識時務者爲俊傑,你只知道領兵打仗,根本不懂朝堂之事!我輔佐皇上得登大位,才換來霍家的蒸蒸日上,如果換做是你繼任國公之位,霍家早就和定國公、魏家那樣身死族滅!我纔是合格的嫡長子,你只是個舞刀弄槍的莽夫!”

霍明錦沉默一瞬,“所以你聯合外人,暗中設下陷阱,想要置我於死地?”

燭火搖曳,霍明恆的臉龐一時明,一時暗,神色複雜,“你和榮王是舊相識,不除掉你,皇上怎麼能安心?”

屋子裡靜了片刻。

霍明錦緊緊握拳,自嘲似的一笑,“這麼說,你是承認了。”

手足之情,一母同胞,自幼相伴長大……都說血濃於水,在野心和私慾面前,親兄弟還不如外人的幾句蠱惑之語。

“蠢貨。”他鬆開手,望着躍動的燭火,脣邊一抹諷笑,“你以爲你投靠沈介溪,霍家就能從此長盛不衰?霍家的榮辱從來和哪個皇子登上大位沒有絲毫干係,榮王當不當得成皇帝,我照樣能領兵。你心術不正,玩弄權術,陷害親兄弟,插手朝政之事……霍家現在能榮寵一時,等沈介溪倒臺,你焉能獨善其身?”

“祖輩幾代積累的功勞,這麼多年的隱忍,被你葬送得乾乾淨淨。”

霍明恆橫眉冷豎,怒容滿面,反駁道:“你纔是蠢貨!你知道京師的人是怎麼說我們霍家的嗎?一門武夫!”

“武夫又如何?”

霍明錦再度抽出長劍,燭火照耀在劍刃上,折射出幾道灼人光華,“沒有武夫保疆守土,哪來的盛世太平?”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霍明恆瞪大眼睛,盯着他手裡的長劍,牙關咬得咯咯響,“你殺了浙江巡撫,現在要殺我麼?”

“大哥。”霍明錦輕聲道,眸中泛起幽黑冷冽的陰霾之色,“你知道你害死了多少人?浙江巡撫故意切斷補給,將我困在一座孤島之上,我在孤島上待了三年……整整三年,我和幾千將士苦苦支撐,最後只剩下我了。他們本是爲除倭隨我南下,最後沒死在戰場上,而是被自己人圍困而死,他們有病死的,有餓死的,甚至有渴死的……”他話鋒一轉,“大哥,你知道親眼看着自己的部下一個接一個死去是什麼感覺嗎?”

他俯身靠近霍明恆,聲音低低的,宛如囈語,“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他痛斥霍明恆時,霍明恆心中並無懼怕之意,但此刻聽他一字一字說出這八個字,竟嚇得面色焦黃,汗水溼透重重衣衫,抖如篩糠。

霍明錦突然笑了一下,“大哥,我從十八重地獄歸來,那幾千兵士,不會白死的。”

“明錦!放開你手裡的劍!”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霍明恆的妻子攙扶着滿頭銀髮的霍老夫人步入祠堂。

霍明錦不語,手中長劍仍然抵在霍明恆的咽喉上。

霍老夫人氣喘吁吁,緩幾口氣,沉痛道:“明錦,你糊塗了!明恆是你的親哥哥,是安國公,他也是奉命行事而已,你殺了他也於事無補。”

霍明錦擡起頭,直視霍老夫人,“母親。”

霍老夫人眼中閃動着淚光,“明錦,我知道你委屈……可你也要體諒明恆的難處,皇上忌諱你和榮王的交情,他若是不聽從皇上,我們霍家一家老小都得給榮王陪葬,定國公就是因爲藏匿榮王家眷而獲罪,滿門抄斬,朝中有人爲定國公說了幾句話,也被活活打死了,你那時遠在浙江,明恆除了聽命從事以外,還能怎麼樣?”

她擡手抹淚,接着道,“你們骨肉相殘,已經對不起祖宗了,難道非要鬧到你死我活才肯罷休嗎?!”

霍明錦移開目光,劍尖慢慢劃過霍明恆的胸膛,“我未曾應承榮王什麼,也沒搭理沈介溪的試探,霍家本可以置身事外,從大哥答應和浙江巡撫聯手害我性命之時,霍家才踏入局中。”

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滋味原來如此難受。父親走得太早,大哥心胸狹隘,他臨危受命,力挽狂瀾,用稚嫩的肩膀扛起整個霍家,整合父兄倉促離世後險些分崩離析的霍家軍,大哥卻嫉恨他奪走霍家家主聲威,被人稍加挑撥就欲加害與他,把整個霍家拖進泥潭之中。

十幾歲的他鮮衣怒馬,提刀陣前,躊躇滿志。現在的他九死一生,心境已經不復少年時的意氣風發,要怎麼把霍家拉回正途?

他並非銅筋鐵骨,也有疲累衰弱之時。

“明錦,聽孃的話,好好向皇上認個錯,皇上愛惜人才,說不定還會讓你帶兵打仗……”霍老夫人走近幾步,聲音柔和慈愛,一如往昔,“娘是爲你好。”

霍明錦愴然苦笑,“娘,我們霍家男兒人人使槍,我卻慣常用劍,你知道爲什麼嗎?”

霍老夫人怔愣片刻,不懂爲什麼兒子會忽然問這個。

霍明錦掃一眼被婦人半抱着坐起來的霍明恆,“戰場上刀劍無眼,一個不慎就可能命喪敵手。長劍用來防身不錯,但並不適合近身搏殺,我卻一直用劍。”他舉起手中的寶劍,猛地劈向霍明恆,“因爲大哥從小身子弱,不適合練槍,所以我也不用槍。”

揮劍的動作帶起一陣凜冽劍意,婦人扯開喉嚨尖叫。

劍尖不偏不倚,擦着霍明恆的臉頰砍下,一聲鈍響,鮮血四溢,濺了婦人一臉。

鮮血糊了一臉,有些甚至還飛濺到嘴裡,被她吞嚥下去,婦人一陣噁心,腹內翻騰,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霍明恆痛得死去活來,嗓子眼裡蹦出一聲聲慘叫:霍明錦竟然狠心如斯,一劍砍掉他的左手小指!

霍老夫人瞠目結舌,一臉不可置信,老邁之軀幾步奔到大兒子身邊,淚如雨下,“明錦,你果真瘋了!”

霍明錦臉色平靜,挑開大哥的斷指,“霍明恆,從小到大,我從未覬覦過國公之位。今天你對着祖宗的牌位捫心自問,你和浙江巡撫裡應外合陷害我,是因爲迫於沈介溪之勢?還是出於私心?”

霍明恆捂着斷了一指的左手,額前青筋暴起,嘶吼道:“沒錯,我就是想讓你死!沈介溪來找我的時候,不用他開口,我就答應和他合作,我纔是嫡長子,爲什麼偏偏你什麼都比我強!”

“明恆!”霍老夫人垂淚道,“明錦是你的親弟弟啊!你怎麼能爲了一己之私,就害他性命?”

聽到霍明恆吐露嫉妒之語,霍明錦臉上並無意外之色。

他拋開長劍,掀袍跪地,朝霍家祖先們叩首。

最後,他對着霍老夫人下拜,“母親,兒走了。”

他起身離開。

霍老夫人怔怔道:“明錦——你要去哪兒?這是你的家啊。”

霍明錦回過頭。

霍老夫人仰望着他,忐忑中帶着些許期待之色,“明錦……難道就真如你所說,霍家真的要敗了?”

霍明錦不語。

霍老夫人定定神,柔聲道:“明恆怎麼說也是你的親哥哥,你們兄弟聯手,或許還有解救之法?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她嫁入霍家幾十年,不能眼睜睜看着霍家和其他世家那樣沒落!

霍明錦深深看霍老夫人一眼,“母親,大哥和浙江巡撫預備暗害我的時候,您是知情的?”

霍老夫人垂下眼簾,避而不答。

霍明錦嘴角微微一扯,掉頭離去。

直到他踏出霍家大門,躲在暗處的隨從們纔敢奔入祠堂,爲霍明恆診治。

走出很遠以後,霍明錦回頭遙望安國公府。

他生於此,長於此,多少次他拜別母親,跟隨父兄駕馬離去。凱旋時,母親帶着女眷們在門口翹首盼望,他面上鎮定如常,無悲無喜,心裡其實還是高興的。這是他的家宅,雕樑畫棟,庭院深深,風光顯耀了許多年。如今沐浴在月夜中的宅邸依然軒昂壯麗,但隱隱卻漸漸現出幾分垂暮之色。霍家祖輩幾代含辛茹苦,在皇權爭鬥的夾縫中謀得一條坦途,如今也要走到頭了。

多少代的心血,湮滅不過剎那間。

他不由想起自己十三歲那年,孤身潛入敵營,一把火燒了韃靼人的糧草。火光沖天,漫山遍野都是燃燒的火龍,韃靼人丟盔棄甲,狼狽而逃。他站在對面山頭上,眺望父兄追擊敵軍,心頭熱血滾沸,四肢百骸流淌着滔天怒意,喊殺聲響徹雲霄。

難道真如父親所說,霍家人殺孽太多,最終也躲不過家族覆滅的命運?

十二歲那年第一次踏上戰場時,他本以爲自己將來一定死在沙場之上,沒想到風華正茂時,差點死在同胞哥哥的暗算之中。

天下之大,何處是他的歸處?

微風拂動,五六個身影像鬼魅一樣於暗夜中鑽出,從不同方向飛奔至他身邊,拱手道:“二爺。”

霍明錦收回凝望故宅的目光。

爲首的一人立定抱拳道:“二爺,屬下打聽過了,崔夫人魏氏……幾年前死了。”

霍明錦面無表情,出了片刻神後,喃喃道:“死了?”

隨從答道:“是病死的,魏大人死後,魏家家破人亡,崔夫人傷心過度,幾個月後也跟着去了。”

霍明錦雙眉緊鎖,沉默不語,走出很遠後,高大的身形猛然一晃,差點倒地。

“二爺!”隨從疾步跟上,扶住他的肩膀。

霍明錦推開隨從,掙扎着繼續往前走。隨從亦步亦趨跟在一旁,輕聲喚他,語帶關切。他恍若未聞,踉蹌着拔步前行,半晌後,腳步微頓,悶哼一聲,喉嚨騰起甜腥之意。

隨即哇的一聲,嘔出一口鮮血。

隨從目齜欲裂,手按在腰間佩刀上:“二爺,您受傷了!”

霍明錦擦去嘴角血跡,攔住想要返回安國公府找霍明恆算賬的隨從,淡淡道:“葬在哪兒?”

隨從怔住,聽他又問了一句,“魏氏葬在何處?”

“在湖廣江陵府崔氏祖墳。”隨從明白過來他在問什麼,連忙道,“據說崔大人和崔夫人感情很好,崔夫人病逝後,崔大人傷痛不已,親自送其夫人的靈柩回鄉。”

夏夜的風清爽宜人,風吹衣袍獵獵,恍如多年前的夏日。霍明錦閉一閉眼睛,翻身上馬,挽起繮繩。

“去江陵府。”

夜色深沉,月光如水潺潺漫下。

隨從們立即拔腳跟上,一行人的身影漸漸融於月色之中。

湖廣,黃州縣。

臨近端午,陸陸續續有人上門找傅雲章求字。

本地人迷信,覺得舉人老爺一身正氣,寫出來的字也自帶辟邪的效果,端陽當天把他寫的字掛在堂屋裡,可以驅邪。

傅雲章爲此忙活了好幾天。

他寫字的時候,傅雲英就不抄書了,站在書桌旁,全神貫注盯着他,揣摩他下筆的動作。

她發現傅雲章認真寫出來的字非常有氣勢,初看清雋端正,細看瀟灑不羈。和他平時寫的字有些不同。

傅雲章寫好給陳知縣的字,看傅雲英一眼,脣邊帶着笑意,“英姐,我的書房缺一塊匾,你覺得取什麼名字合適?”

傅雲英一手托腮,挨在書桌邊看他剛剛寫好的字,隨口反問:“二哥可有喜歡的?”

“正是沒有喜歡的,才讓你取名。”

傅雲章拍拍她的腦袋,故意弄亂她頭頂的髮髻,“你拜我爲師,還沒送過拜師禮,就給我的書房寫幾個字吧。”

傅雲英擡手整理髮辮,面露疑惑之色。

和傅雲章相處的時間越長,她反而越看不清他。

江上烏篷船驚鴻一瞥,以爲他是一個翩翩美公子。祠堂聽他舌戰宗族族老,認識到他外圓內方,是個有所堅持之人,不像尋常迂腐書生。

他風姿出衆,舉手投足無不文雅端莊,她一直以爲他應該像魏選廉一樣,俊秀儒雅,性情溫文。

在外人面前他確實如此,清冷出塵,氣質高華。

然而私底下兩人獨處時,傅雲章似乎像是變了一個人。他懶散,不拘小節,看過的書隨手丟在一邊,用過的筆隨處亂放,會說一些市井趣事逗她發笑,對某些聖人之言不屑一顧。

他的儒雅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絕不是僞裝,但毛手毛腳,經常打翻硯臺的他也是真實的,鮮活的,不摻一絲假。

傅雲英想不通他爲什麼差別如此大,乾脆不去想,認真考慮了一會兒,說:“近水知魚性,近山知鳥音。二哥你喜歡聽雨水敲打靈璧石的聲音,不如就叫琳琅山房?”

傅雲章怔了怔,“你怎麼曉得我喜歡聽雨聲?”

“上個月落了幾場雨,我在書房裡抄書,聽到外面雨聲琅琅,池水流淌,甚爲悅耳。”

傅雲英指指卸下屜子的窗戶,院子裡什麼都沒種,只有一泓碧綠池水和墨黑靈璧石,看着實在單調,可落雨時卻別有意趣,意境悠遠,“很好聽。”

傅雲章面上浮現出幾絲笑意,重複幾遍“琳琅山房”這幾個字,頷首道:“好,就叫這個。”

他揚聲叫蓮殼進來,吩咐他準備絹紙,讓傅雲英寫字。

“我的字寫得還不到火候,二哥你真的要把我的字鐫了當匾?”傅雲英看他不像是開玩笑,問道。

傅雲章含笑道:“無妨。”他頓了一下,“我也給你寫幾個字,你掛着可以辟邪。”

傅雲英忍不住翹起嘴角笑了一下。

她寫好字,去側間洗手。回到書房時看到傅雲章趴在書案上,伸長胳膊夠窗下高几上的攢盒,寬大的青袍袖子掃過書桌,嘩啦啦幾聲,紙張撒得到處都是。

他回首護住桌沿搖搖欲墜的筆架,手肘掃到另一邊的書匣,一聲巨響,鎮紙跌落在地,好險沒有摔裂。

傅雲英習以爲常,蹲下幫忙撿起地上散落的紙張,整理書桌,把攢盒挪到傅雲章擡手就能夠到的地方,“二哥,我給你篩杯茶?”

傅雲章點點頭,一派雲淡風輕。絲毫不覺得自己剛纔出醜了。

傅雲英篩了杯桂花茶給他,怕他失手打翻茶杯,只篩了一半茶水。

傅雲章端起茶鍾喝茶,面前一摞紙張,是蘇桐帶來的功課。他喝完茶,把紙張一一攤開,提筆在紙上寫下自己的批註和修改意見,指出其中的錯誤。眉頭偶爾微微蹙起,偶爾舒展開。

傅雲英站在一邊整理書案,時不時掃幾眼攤在桌面上的文章,脫口道:“這十個人,只有蘇桐能考中秀才,其他九人,僥倖能考中的最多不過兩個人。”

傅雲章漫不經心嗯了一聲,“怎麼說?”

傅雲英指指其中幾篇文章,回答說:“二哥你出的題目是‘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這道題是往年會試的舊題,破題不難,可這幾個人不知所云,離題萬里,八股制藝,首先要學會破題,要真正領會題目的含義,才能尊題、如題、肖題,他們功夫不到家。至於剩下幾個,連格式都錯了,考場之上寫出的文章只會更差。”

她最後點點蘇桐交上來的功課,“蘇桐的字寫得很工整,文章明達通暢,說不定能考一個甲等。”

傅雲章一開始沒怎麼在意她的話,後來臉色漸漸變了,笑容隱去,取而代之的是驚異之色。

“英姐,孫先生什麼時候開始教你制藝八股了?”五妹妹是女子,孫先生雖然教她讀書,但斷然不會教她八股制藝。

傅雲英面無表情,平靜道:“孫先生沒教我,不過九哥開始學了,我躲在屏風後面偷聽的。”

事實上她不用偷聽,孫先生訓斥傅雲啓和傅雲泰的時候聲如洪鐘,她只要豎起耳朵仔細聽就能聽得一清二楚。關於八股制藝的內容,一半是她自學的,一小半是旁聽的,還有一小半來自上輩子,她的幾位哥哥曾因爲八股文寫得太過鬆散而頭疼不已,她去找哥哥們玩的時候,常聽他們討論京師流傳最廣的時文。沈介溪的八股文寫得很好,她那時候覺得好玩,跟着哥哥們一起背誦過。

傅雲章沒有逼問她,淡笑着說:“你真想學,我可以教你,以後不許如此失禮。”

傅雲英愣了許久,點點頭。

還以爲傅雲章會不停追問她,沒想到他竟然一點都不在意。

傅雲章摸摸她的發頂,又重複一遍,“英姐,想學什麼,就和二哥說,記住了嗎?”

她抿緊脣,輕輕嗯一聲。

“來,你把這十篇文章按照優劣排一下順序。”傅雲章停下筆,招手要她靠到近前。

傅雲英沒有猶豫,上前把十篇文章重新瀏覽一遍,斟酌一番後,調換順序,蘇桐的在第一。

傅雲章微微失神,臉上難掩震驚。

和他的點評結果一模一樣。

他沉默片刻後,果斷道:“不用以後了,從明天開始我教你制藝八股。”

作者有話要說:  同案:就是一起考中童生的人。

歷史上很多考中童生的人屢次參加院試都考不過,一輩子都是童生,就是考不中秀才,心裡苦啊。

……………………………………

“天下有道,則……”這道文題原句出自《論語》,曾幾次出現在會試題目中。

第28章 糉子枇杷第40章 故人第73章 做戲第100章 回京第32章 說定第47章 起鬨第41章 道理第31章 心事第75章 踐行第86章 對峙第24章 端午(修改)第49章 離別第153章 (四)第73章 做戲第109章 受傷第95章 案首第41章 道理第146章 過年第152章 (三)第81章 新學長第5章 羊肉大蔥蒸餅第116章 交心第80章 出走第162章 結局(上)第149章 賠償第50章 第 50 章第68章 旁聽第106章 初案第122章 混亂第166章 結局(五)第5章 羊肉大蔥蒸餅第142章 (捉蟲)第44章 自救第116章 交心第11章 蜜汁燉肘子第153章 (四)第119章 肉麻第32章 說定第109章 受傷第99章 出發第14章 餈糕第141章 一百四十一(捉蟲)第73章 做戲第129章 登基第49章 離別第5章 羊肉大蔥蒸餅第58章 備考第39章 圖志第136章 夜談第48章 懲罰第4章 芝麻團第88章 上山第109章 受傷第37章 冤枉第100章 回京第48章 懲罰第87章 走人第4章 芝麻團第166章 結局(五)第129章 登基第92章 承諾第117章 春耕第32章 說定第4章 芝麻團第104章 殺良第142章 (捉蟲)第15章 湯圓第149章 賠償第143章 平安符第42章 偷拿第11章 蜜汁燉肘子第60章 再見第132章 第 132 章第142章 (捉蟲)第133章 涼粉第164章 結局(三)第166章 結局(五)第102章 才子第25章 貴人第20章 借書第83章 高中第108章 試探第109章 受傷第89章 得救第160章 (十一)第164章 結局(三)第98章 選中第121章 駕崩第12章 烤紅苕第108章 試探第149章 賠償第78章 逃出第141章 一百四十一(捉蟲)第162章 結局(上)第74章 山間第128章 小懲第57章 江城書院第132章 第 132 章第47章 起鬨第147章 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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