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太祖於亂世中起事,率兵東征西討,征戰二十餘年,終於換來國朝穩固,天下太平。
建國之初,太祖封賞功臣,其中八人爲公爵,丹書鐵券,世襲罔替,三十人爲侯爵,餘者亦有高官厚祿,封妻廕子。他們從此成功躋身權貴,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子孫後代亦能繼續享受先人庇廕,再不復追隨太祖時的草莽之流。
百餘年後,這幾十位爲國朝拋頭顱、灑熱血,立下汗馬功勞,功績足可以彪炳史冊的功臣們早已化成一抔黃土。他們的子孫後代死的死,逃的逃,入獄的入獄,苟延殘喘,下場淒涼。
早在開國三十年間,三十八位功臣就陸陸續續因爲各種原因慘死刀下,其中只有二人得以善終。
其中一人是自願率領族中子弟世代鎮守雲南的衛國公董茂才,另外一人就是霍明錦的高祖父霍亮。
建國之初,霍亮獲封安國公後,急流勇退,表示要把前朝餘孽徹底趕出草原,否則誓不回家鄉,然後帶着幾個兒子跑到塞外去吃沙子。那時朝中大臣忙着互相聯姻、求娶公主、交好後族,大傢俬底下笑話霍亮傻,好不容易打下江山,享樂的日子終於來了,他倒好,一輩子是個吃苦的命,自己走了就算了,把兒子、孫子也都帶走,還怎麼和皇族拉近關係?
幾十年後,大家終於明白,霍亮纔是他們之中最聰明的那個。
衛國公一家遠在雲南,和京師隔着幾千裡之遙,天高皇帝遠,儼然是雲南當地的土皇帝,和朝廷保持着表面上的和諧,得以延續至今。但也徹底被中原士族摒除在外,將他們視作不通禮儀的蠻人。董家只能和當地部族互爲姻親。
而在京師,三十幾位功臣盡數湮滅於風雲詭譎的朝堂動盪中,唯有安國公府歷經五代仍然屹立不倒,並且始終手握軍權,歷任安國公深受皇族信任,簡在帝心。
霍明錦是安國公的嫡次子,少年驍勇,十二歲起就跟着父兄征戰沙場。十五歲時他斬首敵寇一百餘人,回京師參加武會試,一舉奪魁,先帝大喜,授他錦衣副千戶。是年十月,他父親和幾位堂兄誤入陷阱,慘死在韃靼人馬蹄下,五萬大軍羣龍無首,兵敗如山倒,霍明錦一騎衝入陣前,橫刀立馬,指揮剩下的部將退至城內,監守城池長達兩個多月,直到援軍趕到。之後幾個月,他帶着幾百家將深入草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設下同樣的埋伏,手刃仇家,爲父兄報仇雪恨。
他花了幾年時間蕩平草原,猶如一把利劍,刺入敵人的咽喉之處,所向披靡,每戰皆勝。韃靼和瓦剌聞風喪膽,爲避其鋒芒,不得不捨棄水草豐美的亦集乃海子,狼狽逃向漠北。
姚文達文裡曾借用“一劍霜寒十四州”這句詩來描繪他。
少年英武,誰敢爭鋒!
雲英的母親阮氏和安國公老夫人是族親,起先老夫人還在的時候,兩家曾經來往過。她記得小的時候霍明錦曾陪着祖母到魏家吃酒,那時她和表姐妹們一起躲在屏風後面偷看。聽說霍二公子武藝高強,大家都覺得很好奇,因爲京師多紈絝,即使去衛所歷練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混個資歷,很少有權貴之後年紀輕輕上戰場打仗。
安國公老夫人把她叫到跟前,讓她管霍明錦叫表兄。她偷偷打量霍明錦,等他的目光掃過來時,趕忙低下頭。
霍明錦和傳說中的不一樣,表姐們說他身長八尺,一雙眼睛比銅鈴還大,臉上還有幾道碗口大的疤。然而她看到的分明只是一個沉默謙遜的少年。
後來老夫人去世,霍明錦的父親堂兄接連慘死,他大哥霍明恆繼任安國公,霍家和魏家漸漸生疏了。
本來以魏家的門第,能和安國公府扯上關係,完全是高攀。老夫人和阮氏沾親帶故,纔會對魏家另眼相看,沒了這層聯繫,關係自然就淡了。
霍明錦的死是榮王和當今聖上決裂的開端。
草原暫時平靜下來,南方倭寇肆虐,當地守軍不戰而降,望風而逃。倭寇從浙江登岸,一路燒殺搶掠,長入南直隸,區區幾百人,差點攻入南京。
先帝大怒,命霍明錦點齊兵馬南下除倭,拉着他的手親自將他送出城門。三個月後,先帝病逝。
這時浙江傳來消息,霍明錦死在海上。
榮王和霍明錦是總角之交,雖然霍明錦並未表露出在榮王和當今聖上之間有什麼偏向,但爲了壓制榮王,霍明錦非死不可。
魏選廉就是在那時候意識到今上對親近榮王的大臣恨之入骨,警告雲英莫要再和孃家來往。
雲英是婦人,不懂朝政紛爭,從父親口中得知霍明錦死得不明不白時,她心中只覺可笑,霍家世世代代駐守邊境,戰功赫赫,幾代安國公大多戰死沙場,馬革裹屍而還,少有死於富貴之中的霍家子弟。
最後卻落得如此下場。皇權之爭,果然無情。
※
京師。
五月榴花盛放,街道兩旁榴花似火,日暮西垂,花朵更添幾分嫵媚婀娜,豔色逼人。
漫天雲霞籠罩,晚歸的人流中,一人肩披霞光,騎着一匹通體赤紅如火的高頭大馬,緩緩行到城門前。
他身穿淺青素服,年紀約莫二十多歲,劍眉星目,金冠束髮,雙眸幽黑,五官深刻。
城門口人來人往,他忽然勒緊繮繩,擡頭仰望闊別已久的故鄉,眉峰微微上挑。
守城的戍衛上前盤查,喚他下馬,見他不爲所動,正要叱罵,忽然一怔,認出馬上之人,面露激動之色,紛紛下拜道:“霍將軍!”
這一聲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進城的老百姓停下腳步,駐足觀望。霍將軍威名遠揚,勇武之名傳遍大江南北。四年前大軍出征之時,他們曾隨先帝爲大軍送行,眼前之人眉宇軒昂,威勢凜然,確實和霍將軍有些像,但這人眉宇之間暮氣沉沉,霍將軍乃少年英雄,英姿勃發,神采過人,怎麼會身懷戾氣?
興許剛好是一個姓霍的武將。
好奇的人羣逐漸散去。
兵士們卻不敢怠慢,飛快打發人進城報信,派出十幾人小心照應,簇擁着馬上之人入城。
月前皇上下旨,見到霍將軍,馬上通報五軍都督府,不得有誤。
天色將晚,最後一絲霞光緩緩融入昏黑天色之中。霍明錦薄脣輕抿,手挽繮繩,縱馬馳過鬧市。
行人紛紛避讓,叫罵抱怨聲此起彼伏。
沒人敢攔他。
安國公府,得知二爺即將歸府,像是滾沸的油鍋裡濺進水滴,外院內宅沸反盈天,一片人仰馬翻。
外院燈火通明,火把靜靜燃燒。
門人跪在正院前,瑟瑟發抖,“國公爺,二爺回來了……”
堂前一人錦衣華服,負手而立。
門人壯着膽子建議:“國公爺,不如暫且去夫人家避一避……”
錦衣男子似笑非笑,淡淡道:“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他要來便來。”
他話音剛落,一名臉上淚痕未乾,穿雲錦氅衣的婦人在丫鬟們的攙扶下走進正院,哭哭啼啼道:“相公,這不是賭氣的時候,還是先避避風頭吧!”
國公夫人來了,一衆門人的頭埋得越低。
霍明恆靜立廊前,沉默不語。
婦人苦苦相勸,門人們亦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霍明恆仍然不爲所動。
院外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大門似乎被人撞開了,喧譁四起,家僕們驚慌失措,連滾帶爬跑進正院,喉嚨像是被什麼捏緊了,聲音發顫:“二爺回來了!”
婦人嚇得臉色煞白,不顧丫鬟、婆子們詫異的目光,上前一把扣住丈夫的手,咬牙壓低聲音道:“明恆,你想死在霍明錦手上嗎?!你忘了浙江巡撫是怎麼死的?霍明錦養好傷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抄了浙江巡撫的家,讓人把他剁成肉醬!”
霍明恆心中發虛,額頭沁出細汗,負氣道:“讓他來殺我好了!”
婦人不容他賭氣,拉起他擡腳就走,“霍明錦瘋了,我們不能留下來陪他發瘋!”她想到浙江巡撫的下場就手腳發軟,二叔果然是上過戰場的人,如此草菅人命,狠辣絕情,他們夫婦和浙江巡撫聯手算計了他,他一定不會放過他們的!
門人見霍明恆動搖,爬起跟上,護送夫婦二人從夾道退到後院,“國公爺,大門肯定被人堵住了,小的送國公爺從角門出去,那邊有人接應。”
霍明恆臉色陰沉。
他本來不想逃的,逃走意味着他怕了二弟,可一旦心生懼意,踏出第一步開始,一切堅持都沒了意義,與其等二弟找上門來,不如先遠遠躲開,他是輔佐皇上登基的功臣,皇上不會不管他。
一行人匆匆穿過迴廊,奔向角門。
門人手持火把在前引路,撥開蓊鬱的花藤,打開角門,探出身子環視一圈,沒看到兵士把守,暗鬆一口氣,“國公爺,這邊請。”
霍明恆回頭看一眼內院的方向,腳步遲疑了一下,猶豫片刻後,按着門人的指引,踏出角門。
“哐當”,等一行人依次鑽出角門後,忽然炸起一聲巨響,角門從裡面關上了。
霍明恆心驚肉跳,腦子裡嗡嗡一片響,猛地剎住腳步。
角門之外是一條幽靜的小巷子,暑氣蒸騰,石頭在烈日下曬了一天,踩上去熱得發燙,家僕每天按時灑水,青石板上溼漉漉的。
“大哥,你這是要拋家棄子,望風而逃?”
幽暗中響起那道霍明恆熟悉的低沉嗓音,一人從黑暗中慢慢走出來,緩緩踱到搖曳的火光下,朦朧的暈光映出他俊朗深刻的面孔。他沉默幾息,輕聲道,“若有敵軍來犯,你也是如此行事?”
霍明恆咬牙道:“二弟。”
霍明錦撩起眼簾,目光冷冽,語氣平淡,“大哥。”
氣氛肅殺。
沉默中,安國公夫人一把推開霍明恆,推搡着他往前走,塗了鮮紅蔻丹的手指指向霍明錦,大聲尖叫:“來人,把他拿下!拿下!”
護衛們回過神,抽出彎刀,上前將霍明錦團團圍住。
霍明錦輕蔑一笑,拔出腰間佩劍。
不過幾個眨眼的工夫,他已擊敗護衛,殺到霍明恆身前,劍尖直指後者的咽喉。
劍刃雪亮,折射出凜凜寒芒。
婦人不敢出聲,捂住嘴巴,滿臉驚恐。
門人們汗如雨下。
婦人按耐不住,嗚咽一聲,雙膝跪地,膝行至霍明錦腳下,叩首苦求,叮叮噹噹,簪環首飾落了一地,淚水沖刷而下,脂粉髒污臉頰,“二叔,你要殺要剮,朝我來吧!明恆可是你的同胞親哥哥!”
霍明錦還劍入鞘,看也不看婦人一眼,一腳踹向霍明恆膝窩。
霍明恆吃痛,跪倒在地。
霍明錦大手一張,扯住他的衣領,提着他往回走。
護衛們面面相覷,想要上前攔阻,但自知不是二爺的對手,而且國公爺就在二爺手上,他們投鼠忌器,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僵持中,裡面的人打開角門,霍明錦一言不發,拖着霍明恆走進去。
霍明恆身長七尺,被弟弟提在手上拖行,狼狽不堪,幾次想要掙脫掣肘,霍明錦提起劍鞘狠狠敲向他的手臂,聽得幾聲脆響,霍明恆驚叫出聲,雙手軟軟地垂在地上。
霍明錦把他的手打斷了。
婦人淚如雨下,腳下一個踏空,跌了一跤,剛好腳下是甬道,頓時摔得鼻青臉腫。丫鬟們七手八腳架起她,她顧不得自己的傷勢,驚惶道:“快去請老夫人!”
霍明錦提着霍明恆來到霍家祠堂。
祠堂內日夜有人看守,內室燃有數百枝兒臂粗的燈燭,燭火照耀,房內恍如白晝。
“啪嗒”幾聲,霍明錦爲霍明恆接好斷骨,將滿臉冷汗、低聲呻吟的男人扔在香案前。
他手指堂前列位霍家兒郎的牌位,一字字道:“霍家世代簪纓,滿門英烈,不結黨營私,不送霍家女入宮,祖輩幾代征戰疆場,爲江山社稷出生入死,方能延續至今。霍家兒郎,從小習武,十幾歲便隨長輩父兄領兵作戰,未及弱冠之年戰死沙場者共有三十三人,大伯一家更是絕嗣。”
他垂目看着霍明恆,眸光冰冷,“如今,霍家百年基業,盡數毀於你手。”
霍明恆躺在地上,雙目血紅,大笑數聲,道:“識時務者爲俊傑,你只知道領兵打仗,根本不懂朝堂之事!我輔佐皇上得登大位,才換來霍家的蒸蒸日上,如果換做是你繼任國公之位,霍家早就和定國公、魏家那樣身死族滅!我纔是合格的嫡長子,你只是個舞刀弄槍的莽夫!”
霍明錦沉默一瞬,“所以你聯合外人,暗中設下陷阱,想要置我於死地?”
燭火搖曳,霍明恆的臉龐一時明,一時暗,神色複雜,“你和榮王是舊相識,不除掉你,皇上怎麼能安心?”
屋子裡靜了片刻。
霍明錦緊緊握拳,自嘲似的一笑,“這麼說,你是承認了。”
手足之情,一母同胞,自幼相伴長大……都說血濃於水,在野心和私慾面前,親兄弟還不如外人的幾句蠱惑之語。
“蠢貨。”他鬆開手,望着躍動的燭火,脣邊一抹諷笑,“你以爲你投靠沈介溪,霍家就能從此長盛不衰?霍家的榮辱從來和哪個皇子登上大位沒有絲毫干係,榮王當不當得成皇帝,我照樣能領兵。你心術不正,玩弄權術,陷害親兄弟,插手朝政之事……霍家現在能榮寵一時,等沈介溪倒臺,你焉能獨善其身?”
“祖輩幾代積累的功勞,這麼多年的隱忍,被你葬送得乾乾淨淨。”
霍明恆橫眉冷豎,怒容滿面,反駁道:“你纔是蠢貨!你知道京師的人是怎麼說我們霍家的嗎?一門武夫!”
“武夫又如何?”
霍明錦再度抽出長劍,燭火照耀在劍刃上,折射出幾道灼人光華,“沒有武夫保疆守土,哪來的盛世太平?”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霍明恆瞪大眼睛,盯着他手裡的長劍,牙關咬得咯咯響,“你殺了浙江巡撫,現在要殺我麼?”
“大哥。”霍明錦輕聲道,眸中泛起幽黑冷冽的陰霾之色,“你知道你害死了多少人?浙江巡撫故意切斷補給,將我困在一座孤島之上,我在孤島上待了三年……整整三年,我和幾千將士苦苦支撐,最後只剩下我了。他們本是爲除倭隨我南下,最後沒死在戰場上,而是被自己人圍困而死,他們有病死的,有餓死的,甚至有渴死的……”他話鋒一轉,“大哥,你知道親眼看着自己的部下一個接一個死去是什麼感覺嗎?”
他俯身靠近霍明恆,聲音低低的,宛如囈語,“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他痛斥霍明恆時,霍明恆心中並無懼怕之意,但此刻聽他一字一字說出這八個字,竟嚇得面色焦黃,汗水溼透重重衣衫,抖如篩糠。
霍明錦突然笑了一下,“大哥,我從十八重地獄歸來,那幾千兵士,不會白死的。”
“明錦!放開你手裡的劍!”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霍明恆的妻子攙扶着滿頭銀髮的霍老夫人步入祠堂。
霍明錦不語,手中長劍仍然抵在霍明恆的咽喉上。
霍老夫人氣喘吁吁,緩幾口氣,沉痛道:“明錦,你糊塗了!明恆是你的親哥哥,是安國公,他也是奉命行事而已,你殺了他也於事無補。”
霍明錦擡起頭,直視霍老夫人,“母親。”
霍老夫人眼中閃動着淚光,“明錦,我知道你委屈……可你也要體諒明恆的難處,皇上忌諱你和榮王的交情,他若是不聽從皇上,我們霍家一家老小都得給榮王陪葬,定國公就是因爲藏匿榮王家眷而獲罪,滿門抄斬,朝中有人爲定國公說了幾句話,也被活活打死了,你那時遠在浙江,明恆除了聽命從事以外,還能怎麼樣?”
她擡手抹淚,接着道,“你們骨肉相殘,已經對不起祖宗了,難道非要鬧到你死我活才肯罷休嗎?!”
霍明錦移開目光,劍尖慢慢劃過霍明恆的胸膛,“我未曾應承榮王什麼,也沒搭理沈介溪的試探,霍家本可以置身事外,從大哥答應和浙江巡撫聯手害我性命之時,霍家才踏入局中。”
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滋味原來如此難受。父親走得太早,大哥心胸狹隘,他臨危受命,力挽狂瀾,用稚嫩的肩膀扛起整個霍家,整合父兄倉促離世後險些分崩離析的霍家軍,大哥卻嫉恨他奪走霍家家主聲威,被人稍加挑撥就欲加害與他,把整個霍家拖進泥潭之中。
十幾歲的他鮮衣怒馬,提刀陣前,躊躇滿志。現在的他九死一生,心境已經不復少年時的意氣風發,要怎麼把霍家拉回正途?
他並非銅筋鐵骨,也有疲累衰弱之時。
“明錦,聽孃的話,好好向皇上認個錯,皇上愛惜人才,說不定還會讓你帶兵打仗……”霍老夫人走近幾步,聲音柔和慈愛,一如往昔,“娘是爲你好。”
霍明錦愴然苦笑,“娘,我們霍家男兒人人使槍,我卻慣常用劍,你知道爲什麼嗎?”
霍老夫人怔愣片刻,不懂爲什麼兒子會忽然問這個。
霍明錦掃一眼被婦人半抱着坐起來的霍明恆,“戰場上刀劍無眼,一個不慎就可能命喪敵手。長劍用來防身不錯,但並不適合近身搏殺,我卻一直用劍。”他舉起手中的寶劍,猛地劈向霍明恆,“因爲大哥從小身子弱,不適合練槍,所以我也不用槍。”
揮劍的動作帶起一陣凜冽劍意,婦人扯開喉嚨尖叫。
劍尖不偏不倚,擦着霍明恆的臉頰砍下,一聲鈍響,鮮血四溢,濺了婦人一臉。
鮮血糊了一臉,有些甚至還飛濺到嘴裡,被她吞嚥下去,婦人一陣噁心,腹內翻騰,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霍明恆痛得死去活來,嗓子眼裡蹦出一聲聲慘叫:霍明錦竟然狠心如斯,一劍砍掉他的左手小指!
霍老夫人瞠目結舌,一臉不可置信,老邁之軀幾步奔到大兒子身邊,淚如雨下,“明錦,你果真瘋了!”
霍明錦臉色平靜,挑開大哥的斷指,“霍明恆,從小到大,我從未覬覦過國公之位。今天你對着祖宗的牌位捫心自問,你和浙江巡撫裡應外合陷害我,是因爲迫於沈介溪之勢?還是出於私心?”
霍明恆捂着斷了一指的左手,額前青筋暴起,嘶吼道:“沒錯,我就是想讓你死!沈介溪來找我的時候,不用他開口,我就答應和他合作,我纔是嫡長子,爲什麼偏偏你什麼都比我強!”
“明恆!”霍老夫人垂淚道,“明錦是你的親弟弟啊!你怎麼能爲了一己之私,就害他性命?”
聽到霍明恆吐露嫉妒之語,霍明錦臉上並無意外之色。
他拋開長劍,掀袍跪地,朝霍家祖先們叩首。
最後,他對着霍老夫人下拜,“母親,兒走了。”
他起身離開。
霍老夫人怔怔道:“明錦——你要去哪兒?這是你的家啊。”
霍明錦回過頭。
霍老夫人仰望着他,忐忑中帶着些許期待之色,“明錦……難道就真如你所說,霍家真的要敗了?”
霍明錦不語。
霍老夫人定定神,柔聲道:“明恆怎麼說也是你的親哥哥,你們兄弟聯手,或許還有解救之法?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她嫁入霍家幾十年,不能眼睜睜看着霍家和其他世家那樣沒落!
霍明錦深深看霍老夫人一眼,“母親,大哥和浙江巡撫預備暗害我的時候,您是知情的?”
霍老夫人垂下眼簾,避而不答。
霍明錦嘴角微微一扯,掉頭離去。
直到他踏出霍家大門,躲在暗處的隨從們纔敢奔入祠堂,爲霍明恆診治。
走出很遠以後,霍明錦回頭遙望安國公府。
他生於此,長於此,多少次他拜別母親,跟隨父兄駕馬離去。凱旋時,母親帶着女眷們在門口翹首盼望,他面上鎮定如常,無悲無喜,心裡其實還是高興的。這是他的家宅,雕樑畫棟,庭院深深,風光顯耀了許多年。如今沐浴在月夜中的宅邸依然軒昂壯麗,但隱隱卻漸漸現出幾分垂暮之色。霍家祖輩幾代含辛茹苦,在皇權爭鬥的夾縫中謀得一條坦途,如今也要走到頭了。
多少代的心血,湮滅不過剎那間。
他不由想起自己十三歲那年,孤身潛入敵營,一把火燒了韃靼人的糧草。火光沖天,漫山遍野都是燃燒的火龍,韃靼人丟盔棄甲,狼狽而逃。他站在對面山頭上,眺望父兄追擊敵軍,心頭熱血滾沸,四肢百骸流淌着滔天怒意,喊殺聲響徹雲霄。
難道真如父親所說,霍家人殺孽太多,最終也躲不過家族覆滅的命運?
十二歲那年第一次踏上戰場時,他本以爲自己將來一定死在沙場之上,沒想到風華正茂時,差點死在同胞哥哥的暗算之中。
天下之大,何處是他的歸處?
微風拂動,五六個身影像鬼魅一樣於暗夜中鑽出,從不同方向飛奔至他身邊,拱手道:“二爺。”
霍明錦收回凝望故宅的目光。
爲首的一人立定抱拳道:“二爺,屬下打聽過了,崔夫人魏氏……幾年前死了。”
霍明錦面無表情,出了片刻神後,喃喃道:“死了?”
隨從答道:“是病死的,魏大人死後,魏家家破人亡,崔夫人傷心過度,幾個月後也跟着去了。”
霍明錦雙眉緊鎖,沉默不語,走出很遠後,高大的身形猛然一晃,差點倒地。
“二爺!”隨從疾步跟上,扶住他的肩膀。
霍明錦推開隨從,掙扎着繼續往前走。隨從亦步亦趨跟在一旁,輕聲喚他,語帶關切。他恍若未聞,踉蹌着拔步前行,半晌後,腳步微頓,悶哼一聲,喉嚨騰起甜腥之意。
隨即哇的一聲,嘔出一口鮮血。
隨從目齜欲裂,手按在腰間佩刀上:“二爺,您受傷了!”
霍明錦擦去嘴角血跡,攔住想要返回安國公府找霍明恆算賬的隨從,淡淡道:“葬在哪兒?”
隨從怔住,聽他又問了一句,“魏氏葬在何處?”
“在湖廣江陵府崔氏祖墳。”隨從明白過來他在問什麼,連忙道,“據說崔大人和崔夫人感情很好,崔夫人病逝後,崔大人傷痛不已,親自送其夫人的靈柩回鄉。”
夏夜的風清爽宜人,風吹衣袍獵獵,恍如多年前的夏日。霍明錦閉一閉眼睛,翻身上馬,挽起繮繩。
“去江陵府。”
夜色深沉,月光如水潺潺漫下。
隨從們立即拔腳跟上,一行人的身影漸漸融於月色之中。
※
湖廣,黃州縣。
臨近端午,陸陸續續有人上門找傅雲章求字。
本地人迷信,覺得舉人老爺一身正氣,寫出來的字也自帶辟邪的效果,端陽當天把他寫的字掛在堂屋裡,可以驅邪。
傅雲章爲此忙活了好幾天。
他寫字的時候,傅雲英就不抄書了,站在書桌旁,全神貫注盯着他,揣摩他下筆的動作。
她發現傅雲章認真寫出來的字非常有氣勢,初看清雋端正,細看瀟灑不羈。和他平時寫的字有些不同。
傅雲章寫好給陳知縣的字,看傅雲英一眼,脣邊帶着笑意,“英姐,我的書房缺一塊匾,你覺得取什麼名字合適?”
傅雲英一手托腮,挨在書桌邊看他剛剛寫好的字,隨口反問:“二哥可有喜歡的?”
“正是沒有喜歡的,才讓你取名。”
傅雲章拍拍她的腦袋,故意弄亂她頭頂的髮髻,“你拜我爲師,還沒送過拜師禮,就給我的書房寫幾個字吧。”
傅雲英擡手整理髮辮,面露疑惑之色。
和傅雲章相處的時間越長,她反而越看不清他。
江上烏篷船驚鴻一瞥,以爲他是一個翩翩美公子。祠堂聽他舌戰宗族族老,認識到他外圓內方,是個有所堅持之人,不像尋常迂腐書生。
他風姿出衆,舉手投足無不文雅端莊,她一直以爲他應該像魏選廉一樣,俊秀儒雅,性情溫文。
在外人面前他確實如此,清冷出塵,氣質高華。
然而私底下兩人獨處時,傅雲章似乎像是變了一個人。他懶散,不拘小節,看過的書隨手丟在一邊,用過的筆隨處亂放,會說一些市井趣事逗她發笑,對某些聖人之言不屑一顧。
他的儒雅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絕不是僞裝,但毛手毛腳,經常打翻硯臺的他也是真實的,鮮活的,不摻一絲假。
傅雲英想不通他爲什麼差別如此大,乾脆不去想,認真考慮了一會兒,說:“近水知魚性,近山知鳥音。二哥你喜歡聽雨水敲打靈璧石的聲音,不如就叫琳琅山房?”
傅雲章怔了怔,“你怎麼曉得我喜歡聽雨聲?”
“上個月落了幾場雨,我在書房裡抄書,聽到外面雨聲琅琅,池水流淌,甚爲悅耳。”
傅雲英指指卸下屜子的窗戶,院子裡什麼都沒種,只有一泓碧綠池水和墨黑靈璧石,看着實在單調,可落雨時卻別有意趣,意境悠遠,“很好聽。”
傅雲章面上浮現出幾絲笑意,重複幾遍“琳琅山房”這幾個字,頷首道:“好,就叫這個。”
他揚聲叫蓮殼進來,吩咐他準備絹紙,讓傅雲英寫字。
“我的字寫得還不到火候,二哥你真的要把我的字鐫了當匾?”傅雲英看他不像是開玩笑,問道。
傅雲章含笑道:“無妨。”他頓了一下,“我也給你寫幾個字,你掛着可以辟邪。”
傅雲英忍不住翹起嘴角笑了一下。
她寫好字,去側間洗手。回到書房時看到傅雲章趴在書案上,伸長胳膊夠窗下高几上的攢盒,寬大的青袍袖子掃過書桌,嘩啦啦幾聲,紙張撒得到處都是。
他回首護住桌沿搖搖欲墜的筆架,手肘掃到另一邊的書匣,一聲巨響,鎮紙跌落在地,好險沒有摔裂。
傅雲英習以爲常,蹲下幫忙撿起地上散落的紙張,整理書桌,把攢盒挪到傅雲章擡手就能夠到的地方,“二哥,我給你篩杯茶?”
傅雲章點點頭,一派雲淡風輕。絲毫不覺得自己剛纔出醜了。
傅雲英篩了杯桂花茶給他,怕他失手打翻茶杯,只篩了一半茶水。
傅雲章端起茶鍾喝茶,面前一摞紙張,是蘇桐帶來的功課。他喝完茶,把紙張一一攤開,提筆在紙上寫下自己的批註和修改意見,指出其中的錯誤。眉頭偶爾微微蹙起,偶爾舒展開。
傅雲英站在一邊整理書案,時不時掃幾眼攤在桌面上的文章,脫口道:“這十個人,只有蘇桐能考中秀才,其他九人,僥倖能考中的最多不過兩個人。”
傅雲章漫不經心嗯了一聲,“怎麼說?”
傅雲英指指其中幾篇文章,回答說:“二哥你出的題目是‘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這道題是往年會試的舊題,破題不難,可這幾個人不知所云,離題萬里,八股制藝,首先要學會破題,要真正領會題目的含義,才能尊題、如題、肖題,他們功夫不到家。至於剩下幾個,連格式都錯了,考場之上寫出的文章只會更差。”
她最後點點蘇桐交上來的功課,“蘇桐的字寫得很工整,文章明達通暢,說不定能考一個甲等。”
傅雲章一開始沒怎麼在意她的話,後來臉色漸漸變了,笑容隱去,取而代之的是驚異之色。
“英姐,孫先生什麼時候開始教你制藝八股了?”五妹妹是女子,孫先生雖然教她讀書,但斷然不會教她八股制藝。
傅雲英面無表情,平靜道:“孫先生沒教我,不過九哥開始學了,我躲在屏風後面偷聽的。”
事實上她不用偷聽,孫先生訓斥傅雲啓和傅雲泰的時候聲如洪鐘,她只要豎起耳朵仔細聽就能聽得一清二楚。關於八股制藝的內容,一半是她自學的,一小半是旁聽的,還有一小半來自上輩子,她的幾位哥哥曾因爲八股文寫得太過鬆散而頭疼不已,她去找哥哥們玩的時候,常聽他們討論京師流傳最廣的時文。沈介溪的八股文寫得很好,她那時候覺得好玩,跟着哥哥們一起背誦過。
傅雲章沒有逼問她,淡笑着說:“你真想學,我可以教你,以後不許如此失禮。”
傅雲英愣了許久,點點頭。
還以爲傅雲章會不停追問她,沒想到他竟然一點都不在意。
傅雲章摸摸她的發頂,又重複一遍,“英姐,想學什麼,就和二哥說,記住了嗎?”
她抿緊脣,輕輕嗯一聲。
“來,你把這十篇文章按照優劣排一下順序。”傅雲章停下筆,招手要她靠到近前。
傅雲英沒有猶豫,上前把十篇文章重新瀏覽一遍,斟酌一番後,調換順序,蘇桐的在第一。
傅雲章微微失神,臉上難掩震驚。
和他的點評結果一模一樣。
他沉默片刻後,果斷道:“不用以後了,從明天開始我教你制藝八股。”
作者有話要說: 同案:就是一起考中童生的人。
歷史上很多考中童生的人屢次參加院試都考不過,一輩子都是童生,就是考不中秀才,心裡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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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有道,則……”這道文題原句出自《論語》,曾幾次出現在會試題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