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雲章特意把傅雲英叫過來,當然不只是讓她幫忙收拾書房而已。
他示意門口侍立的丫鬟把傅容叫進書房。
傅雲英忙活完,洗淨手,坐在南窗下一張圈椅上吃茶,聽到磨磨蹭蹭進房的傅容暗暗磨牙的聲音,眼觀鼻鼻觀心,靜默不言。
“二哥哥。”傅容絞着衣袖,慢騰騰挪進書房,眼角偷偷打量傅雲章的神情,見他臉色和緩,估摸着他可能消氣了,聲量略微拔高了一點,“我可以回去了?”
傅雲章瞥她一眼,轉向傅雲英,寬大的縐紗道袍衣袖掃過桌角,“向英姐道歉。”
傅雲英紋絲不動。
傅容先呆了一呆,然後才反應過來,心口發涼,一張芙蓉面先由白轉紅,然後由紅轉青,再由青轉紫,眸子瞪得溜圓,眼珠幾乎要掉出眼眶了。
“二哥哥,你……”
傅雲章一口剪斷她可能脫口而出的怨望之語,重複一遍:“道歉。”
砰地一聲,腦袋裡炸起一片嗡嗡響,傅容只覺腦袋裡一陣眩暈,剛剛又跪了許久,雙腿早就麻了,氣憤之下抖如篩糠,幾欲栽倒。
“我不!我拿的不是英姐的文章,我聽丫頭們說了,趙家拿去的冊子是什麼丹映公子寫的,和英姐沒幹系!”她尖着嗓子道。
傅容不知道,她拿給趙叔琬的那疊稿紙除了字跡以外,沒有任何和傅雲英有關的標記,只留有丹映公子的署名,雖然不明顯,但細看可以在其中一篇札記裡看到作者自白。這本在傅雲英的計劃之內,傅容和趙叔琬私底下的舉動,不過是陰差陽錯讓丹映公子這個名字提前爲人所知而已。早在武昌府時,傅雲章散播消息出去,讓趙家人以爲趙叔琬帶走的並不是傅家小娘子的功課,而是一位小少爺的。趙琪等人深信不疑,一來他們不會隨便懷疑傅雲章說的話,二來他們根本不相信一個八九歲的小娘子能夠在短短一年之內就寫出辭藻華麗、對仗工整的駢文。
爲此趙叔琬暴跳如雷,在家中和姐妹們抱怨說傅容不僅壞還蠢,信誓旦旦說會幫她拿到東西,結果竟然從未得到長輩們的許可,還把東西拿錯了!
傅雲章微微蹙眉,“容姐,你無意間拿錯了東西,不代表你就能矇混過去。不告而取,謂之竊,拿堂妹的閨閣文字討好外人,目光短淺,自私自利。你雖然沒上過學堂,也是正正經經跟着先生背過先賢故事的,年紀越長,本應更加懂事明理,你卻反而連禮義廉恥都忘了麼?”
一字字,一句句,就像滴水成冰的冬日裡忽然一大盆雪水兜頭教過來,傅容橫眉怒目,牙關咬得咯咯響,又是羞惱又是委屈又是懼怕,一口氣差點上不來。
當着傅雲英的面這麼對她,此番羞辱,她永世不忘!
“道歉。”
傅雲章再一次提醒她,語氣仍然溫和,但目光卻越來越冰冷。
傅容咬咬牙,袖中的雙手緊緊握拳,極力掩下心中怨懟,眼簾低垂,飛快掃傅雲英一眼,甕聲道:“英姐,對不住。”
一個在南窗下,一個站在門口,中間隔了數尺遠,傅雲英卻彷彿能清晰地聽到傅容胸膛內滿腔怒火熊熊燃燒。她嘴角輕翹,朝傅容微微頷首。
傅容愣了一下,眼圈發紅,以袖掩面,嗚咽着跑出去。
“等等。”傅雲章出聲叫住她,目光越過庭院聳立的靈璧石,擡手指一下遠處半敞的院門,一字字道,“記住了,我的書房不是你隨隨便便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地方,以後不許再踏進山房一步。”
傅容駐足,直接用衣袖抹去眼角淚珠,冷笑幾聲,倉皇離開。
※※
這回算是和傅容徹底結仇了,她離去前的那道眼神陰惻惻的,恨不能把自己和傅雲章大卸八塊,剜肉挖骨。傅雲英面無表情,暗暗想,二哥果然樣樣精通,連得罪人的本事也如此出類拔萃。
“二哥,你不希望我和容姐和睦相處麼?”她放下空了的茶杯,問道。
傅雲章顯然是故意的,以他的心思之深沉,完全用不着這麼粗暴地羞辱傅容。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如果連容姐你都應付不來,等你真正以丹映公子的身份示人,要怎麼和外面的男人打交道?”
傅雲英擡眸,神情嚴肅。
“是和身邊的人妥協,還是站到高處把其他人踏在腳下,你自己選。”傅雲章一笑,負手踱步至窗前,凝望日光下波光粼粼的碧池,“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英姐,永遠不要掉以輕心。”
玉不琢不成器,傅雲章這是在磨礪自己?
傅雲英出了片刻神,微笑着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二哥,你不必爲我憂心,我沒有擔負什麼,比二哥當年輕鬆多了。”
傅雲章怔了怔,眼簾微垂,回眸看她。
她一攤手,做了個滿不在乎的表情,笑着道:“或許這就是身爲女子的唯一好處了,四叔和我娘對我沒有什麼要求,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自己想做的。”
傅雲章從記事起就不得不扛起重振家業的重任,十幾歲的少年,終日伏案苦讀,終於考取功名,又要爲奪回祖產周旋奔波,也許這就是他身上種種矛盾之處的由來:他明明天性散漫,不拘小節,本應該是個知足常樂之人,不該這麼沉穩厚重,清高冷淡,舉手投足常常流露出超脫人世的疏離感,沒有人間煙火氣。
“是我想岔了。”聽了她的話,傅雲章沉默一瞬,嘆息道,“你做得很好。”
事情哪有她說的這麼簡單。就連傅四老爺和韓氏,如果不是她能一直堅持下來並且不斷證明自己的過人之處,他們可能早就出手阻止她了。不過她不會在乎,她目標清晰,磕磕絆絆摸索着往前走,誰都不能打擾她一點點變得強大。
趙師爺的醉話不能當真,有一句話卻說對了,等他從京師回來,英姐的名聲興許比當年他少年舉人的名頭還要響亮。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他無聲微笑,轉身朝傅雲英做了個跟上自己的手勢,“老師這會兒應該醒酒了,你隨我來。”
※※
趙師爺大醉一場,醒來之後什麼都忘了,唯獨記得傅雲章答應把傅雲英交給他照顧。
“你不能耍賴!”他揪着傅雲章的衣襟,惡狠狠道,“我雖然醉了,腦子沒糊塗!”
傅雲章退後兩步,躲開張牙舞爪的趙師爺,“我只是英姐的堂兄,並非她的嫡親長輩,怎麼能擅自把她交託給您?”
趙師爺臉色驟變,呆愣片刻,氣呼呼道:“你又哄我玩!”
“老師,稍安勿躁。”傅雲章從容道,“四叔向來仰慕您的爲人,您若主動登門收英姐爲徒,四叔必定欣喜若狂,豈有拒絕之理?”
趙師爺聞言一僵,咳嗽幾聲,捋須道:“要我過去上趕着收學生,有失我一方名士的格調。”
也不知道是誰一次兩次暗示英姐拜他爲師,那時候怎麼不講究格調了?
傅雲章臉色不變,慢慢道:“既然如此,那學生只能求姚學臺幫忙了。上次四叔在武昌府見過姚學臺後,對姚學臺讚不絕口……”
他的話還沒說完,趙師爺急得直跺腳,揮揮手,狠狠瞪他一眼,哼哼唧唧道:“算了算了,你這個臭小子,明明知道我喜歡英姐,還故意吊我胃口!帶我去見你那個四叔吧!”
等兩人離去,蓮殼飛快跑進房,走到地上一架湘竹鑲嵌玻璃山水畫大屏風後面,垂手道:“五小姐,少爺讓小的帶您從抄近道回去。”
傅雲英嗯一聲,站起身,叫上丫頭婆子,從直接通往外院的夾道那條路出了傅家大宅。
傅雲章真可謂煞費苦心,得知她改了主意時,並沒有立即給趙師爺去信,而是迂迴婉轉,逼迫趙師爺主動前來收徒。趙師爺放蕩一生,是個脾氣怪異、說風就是雨的老小孩,多讓他費些周折,他以後對她這個學生會越上心。
她只是隔房的堂妹,傅雲章不必對她這麼關懷,事事費心,面面俱到。
“五小姐,到了。”
僕婦的聲音喚醒沉思中的傅雲英,她定定神,擡腳步入竈房單獨開的一道小門。
※※
傅四老爺幾乎要喜極而泣。
黃州縣的人恨透趙師爺了,但如果哪天趙師爺說要收學生,黃州縣的官宦人家和富戶絕對會爲爭搶這個機會打破頭!
然而趙師爺卻獨獨瞧上了英姐,雖然他先後被英姐拒絕了兩次,卻一點都不惱,如今竟然紆尊降貴,親自登門,再次主動提起收學生的事!
對傅四老爺來說,如果傅雲章是文曲星下凡,那趙師爺就是文曲星他師父再世。而且趙師爺出自名門世家,是當朝沈閣老髮妻的啓蒙老師,他不需要教英姐什麼,只要口頭承認英姐是他的學生,他還用爲英姐的特立獨行發愁麼?
不出一年,傅家門檻就得被求親的媒人踩低一大截。
傅四老爺歡喜傻了,忘了感謝傅雲章,一疊聲催促下人,“快去叫英姐過來,置辦酒席,要最好的酒,最好的菜,不能怠慢趙大官人!”
傅雲英這時候已經回到丹映山館換好衣裳了,聽見下人來請,迆迆然來到正堂,朝端坐堂前板着臉孔裝深沉的趙師爺款款下拜。
幾個月不見,她長高了好些,年紀雖小,面容也還稚嫩,怎麼看都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娘子,但身上那種明顯迥於尋常孩童的獨特氣質實在惹眼,往傅家堂屋一站,隨隨便便一個動作,立刻顯出她的不同,規矩舉止自然而然,又處處透着不同,簡直鶴立雞羣。
隨着她一日日長大,猶如春風輕柔拂去珠玉表面上蒙的一層灰塵,漸漸露出耀眼光華。
這丫頭不像傅家這樣的人家能養出來的閨女。
趙師爺立馬繃不住了,招手示意傅雲英上前,喜滋滋道:“過來,丫頭,以後你得叫我老師了,哈哈!”
※※
傅家人仰馬翻,忙成一團。
竈房幾口大竈全燒起來,婆子們磨刀霍霍,殺雞宰鵝,盧氏、傅三嬸和韓氏一人看兩口鍋,山珍海味,八珍玉食,能想到的全燉上,傅四老爺大手一揮,讓婆子先把家裡爲中秋節備下的幾道大菜送到擺起席面的花廳去,盧氏猶豫了一下,點頭讓婆子去搬蒸籠。
後來連從來不搭理傅雲英的大吳氏都驚動了,拄着柺棍親自出來奉承趙師爺,藉機把傅雲啓和傅雲泰提溜到飯桌上給趙師爺斟酒。
家裡亂糟糟的,傅雲英這個主角之一卻撇下忙亂的衆人,穿過長廊,出了垂花門,一直找到照壁前,叫住那道高挑清瘦的背影,“二哥,你要走了?”
傅雲章推說家中有事,辭別傅四老爺,趁亂悄然離開,原以爲一時半會沒人注意到。
他腳步微頓,臉上浮起幾絲笑容,徐徐轉身,“老師看似放蕩不羈,愛爭風,心眼小,其實心胸寬廣,從不記仇。他在京師爲官的時候主張女子也應該和男子一樣上學讀書,遭同僚恥笑,仕途夭折。他厭惡官場,雖然有個閒職在身,其實公務全是趙家人打理,他平生所願就是多教授幾個傑出的女弟子,讓昔日嘲笑他的同僚刮目相看。你不用刻意討好老師,只需安心讀書,老師自會護你周全。”
這幾句話聽來只是尋常的叮囑,可每一個字卻像悶雷轟轟炸響,帶着萬鈞之勢,鋪天蓋地而來,叫傅雲英一時說不出話來。
傅雲章第一次帶她拜見趙師爺時,就想到了這麼多,可那時他什麼都沒說。
她鼻尖微酸,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端午龍舟競渡,我想也不想就拒絕趙師爺,讓二哥的苦心白費,那時二哥爲什麼不告訴我這些?”
傅雲章挑眉,她反應還真快。
他輕笑出聲,手指微曲,敲敲她的前額,“老師是好心,可他會不知不覺把自己的期望投諸自己的學生身上。他曾對閣老夫人趙氏寄予厚望,後來趙氏和他決裂,他憤恨至今。英姐,你剛纔說過,你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擔負別人的意願……這就是我期望的自由,你拒絕老師,亦或答應拜師,都是你自己選的,只有你自己想明白了,你以後才能繼續保持這份清醒。”
他心中悵然,默默道,而我不行。
傅雲英來回咀嚼傅雲章說的話,似有所覺,半晌後,她擡起頭,問道:“二哥,你最想做的事是什麼?”
傅雲章面露笑容,認真皺眉思考片刻,攤手道:“我還沒想好,以後再告訴你。”
傅雲英忍不住白他一眼,這敷衍的語氣實在太假了。
“好了,不用送我了,明天我就坐船去武昌府,和朋友一起北上。”傅雲章笑了一會兒,拍拍傅雲英的腦袋,“我不喜歡送行,明早天不亮直接走。不許荒廢學業,記得給我寫信,遇到什麼難事去找孔四。”
離別之際,可兩人卻沒有什麼傷感離愁。
他們知道各自的目標是什麼,他爲母親的期望奔赴考場,她爲自己的獨立默默積蓄力量。
有時候,並肩而行的同伴並不需要咫尺相對,天各一方,也能齊頭並進。
傅雲英沒有和其他人那樣說一些祝福傅雲章高中的吉祥話,只朝他點了點頭,目送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