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貴人

烈日當頭,院牆底下幾叢芭蕉被曬得發蔫。毒辣的日光濾過肥厚的葉片,罩下如水波一般的潺潺光影。

頭頂儒巾,穿一身八成新墨藍錦袍的魏家大少爺拂開低垂至月洞門前的芭蕉葉,領着一名劍眉星目、身姿挺拔的少年往裡走,偶爾駐足,向他介紹院子裡的景緻,含笑閒話道:“今年雨水稀少,實在太熱了,迎風亭修在水邊,那邊涼快。”

少年着一襲鴉青色彩繡麒麟紵絲交領曳撒,腰繫鸞帶,腳踏羅靴,脊背挺得筆直,跟在魏大少爺身後,沉默不語。

魏大少爺拿不準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不由得冷汗涔涔。安國公府和其他功臣貴戚不一樣,皇親國戚再如何耀武揚威,也不過一兩代尊榮,而安國公府卻是從開國之初一直綿延至本朝的勳貴世家,太祖皇帝親賜的丹書鐵券如今還供在安國公府裡。這樣顯赫的出身,不是他們魏家能開罪得起的。雖說母親和安國公老夫人沾親帶故,他們勉強也能稱得上是親戚,但以前從未來往過,這兩年才走動得勤,人家肯認這門親,實在出乎父親魏大人的意料。安國公老夫人近來時常上門,連帶着霍二少爺登門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每回都是他出面招待對方,這麼多次了,他從沒見這位傳說中十二歲就上戰場的霍二少爺笑過。

明明他年長霍明錦,但不知怎的,他沒來由就怵這個遠房表弟。

僕人剛澆過水,他心裡想着事,不妨一腳踩進花叢水窪裡,衣袍下襬瞬時濺溼了一大塊。他臉上漲得通紅,尷尬道:“表弟在這裡稍坐,我去去就來。”

霍明錦道:“表兄自便。”

魏大少爺匆匆離去。

霍明錦擡腳踏上水痕未乾的石階,身後忽然傳來窸窸窣窣衣裙劃過枝葉的聲音。他自小習武,耳聰目明,反應敏銳,眼簾半擡。

嘴角不自覺上揚。

桂花樹枝葉繁茂,樹上的人大概覺得自己藏得很好,卻不知一串累絲嵌寶禁步透過細密的葉縫垂了下來,珠串絲絛隨風搖曳,擦動葉片沙沙響。

他回首示意跟在不遠處的僕從們退出去,慢慢走到桂樹底下。

盛裝打扮的小娘子藏在樹枝上,緊緊抱着樹幹,眼睛瞪得溜圓,正緊張地左顧右盼,眼神和他的對上,不由一怔。

他幾乎能聽到她砰砰的心跳聲,眼看着她雙頰紅透,赤紅如火,像院角開得如火如荼的榴花,窘迫得要哭出來了,手足無措地囁嚅一聲:“明錦哥哥,你來啦。”

“下來。”他靠近幾步,張開雙臂。

她咬咬脣,不敢說什麼,高底雲頭繡鞋試探着往下踩在低處的枝幹上,一點一點往下挪。

大概是過於心虛的緣故,她腳底打滑,一個趔趄,差點頭朝下栽下來,樹枝猛烈搖晃。

霍明錦伸長胳膊,手指輕輕按在她冰涼的手腕上,“別怕,我接着你。”

“我不怕。”她說,慢慢穩住身形,藉着他的攙扶跳下桂樹,跺跺腳,後怕地吁了口氣,整理好衣裙和禁步,擡頭朝他笑了笑,帶了點討好的意味,“明錦哥哥,別告訴我娘你看見我爬樹了,好不好?”

霍明錦垂眸看她,她小臉紅撲撲的,熱得出了汗,不知在樹上待了多久,“躲在樹上做什麼?”

她環顧一圈,見周圍沒人,懊喪地嘆口氣,哼一聲說:“我和哥哥吵架了,他們笑話我,我不想和他們說話。”她頓了一下,加重語氣強調,“我真的很生氣。”

“所以你就躲起來?”霍明錦擡手摘下幾片纏在她發間的葉子,想了想,取出綢帕,拭去她額角的汗珠。

“我一個人的時候經常坐在樹上玩,有時候還在樹上午睡呢。”她嘿嘿一笑,挺直小胸脯,方便他幫她擦臉,等他收回手,像模像樣回一個乖巧的萬福禮,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成兩道月牙,甜絲絲的,“多謝明錦哥哥搭救。”

霍明錦很少笑,但對着她不知不覺就嘴角上揚,用一種他自己都察覺不出的溫柔語調道:“外面熱,早點回房去。”

她響亮地“嗯”一聲,點點頭,“明錦哥哥,我回去了。”

他看着她走遠。

魏大少爺很快折返回來,領他逛了園子,吃過茶,天色漸漸昏暗,他去魏夫人阮氏的院子接祖母。聽到槅窗裡阮氏斷斷續續道:“老夫人喜歡英姐……是她的福氣……說來是英姐沒這個緣分,她以前在江陵府老宅養大,她父親給她訂了一門親事,說的是同鄉崔家的小官人……等崔小官人考取功名,差不多就好預備給他們倆辦喜事……”

房子裡靜了一靜,安國公老夫人一直不說話。

阮氏越來越忐忑,到最後聲音都發抖了,“官人說雖然崔家現在落魄了,我們也不能言而無信……”

霍明錦在門外站了一會兒,酷暑天氣,彩漆欄杆上的神仙人物圖案像是要被烤化了,他卻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

吱嘎幾聲,緊閉的房門應聲而開,阮氏和婆子們簇擁着安國公老夫人走出來。

他沉默着上前扶住祖母。

魏選廉和阮氏誠惶誠恐,小心翼翼送他們出府,等他們離去後,夫妻倆對望一眼,悄悄鬆口氣。

馬車駛離魏府所在的小巷,安國公老夫人拍拍霍明錦的手,慈愛道:“明錦,我們霍家家風端正,不是那等欺男霸女的輕狂人家,英姐既然已經訂了親,這事還是算了。奶奶再給你挑一個好的。”

霍明錦不語。

安國公老夫人被他氣笑了,手指點點他的額頭,嗔道:“和你爹一樣犟!”她嘆口氣,接着道,“我早就打聽過了,那崔家好幾年沒和魏家來往了,英姐她娘這是故意拿崔家當藉口。我起先還看不上魏家的門第,要不是你喜歡英姐,我也不會捨下我這張老臉三天兩頭往魏家跑,沒想到人家倒是真心實意地嫌棄我們,不想和我們結親。魏選廉果然是個清要官,我孫子出身高貴,人品又如此出衆,他竟然不動心。”

她頓了一頓,皺眉道:“以勢壓人、奪人親事這種事傳出去不好聽,你爹手握兵權,多少人盯着他看呢!被那幫整天上跳下竄的言官抓住把柄,鬧得不好說不定連官位都保不住。再說了,你還小,覺得英姐這個小表妹好玩,一時喜歡了想娶回家裡守着,等再大幾歲,說不定你就不喜歡她了。魏家攏共只有英姐這麼一個寶貝閨女,我看他們捨不得把英姐嫁到勳貴家受累,就算沒有崔家這門親,他們也不會點頭的。你別惦記她了,何苦爲了一門不相匹配的婚事不自在。”

“我不會讓她受累的。”霍明錦硬邦邦道。

安國公老夫人怔了怔,笑得前仰後合,“你果真喜歡魏家那個小姑娘?”難道向來只知道舞刀弄槍的孫子真的開竅了?那麼多標緻大方的表姐妹他不喜歡,怎麼偏偏就看中英姐了呢?

霍明錦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安國公老夫人忍笑道:“也罷,事情也不是沒有迴旋的餘地。奶奶有辦法讓魏家點頭。”

霍明錦不知道祖母想了個什麼辦法,當時不知道,以後……更沒有機會知道。

安國公老夫人年事已高,一場小小的風寒感冒,家裡人以爲不是什麼大事,照例請太醫來爲老夫人寫藥方子,太醫請過脈案後,卻搖頭嘆息。

半個月後老夫人去世。他爲祖母守孝,還沒過頭七,韃靼人犯邊的消息傳來,他披上甲衣跟隨父兄遠赴西北,這一去就是幾年。

那幾年發生了太多事。

起先他們勝多敗少,後來不知不覺被韃靼人引進陷阱裡,父親和堂兄們誤中圈套而死,主將身亡,數萬大軍頃刻間亂成散沙,兵敗如山倒。死的人越來越多,他那時只有十幾歲,臨危受命,獨撐危局,扛起帥旗的那一刻,一瞬間蒼老成熟。顧不上收殮慘死的父兄們,他當機立斷,一人一騎衝到陣前,率領大軍退回城內。

韃靼人兵臨城下,日夜激將辱罵,譏笑他們是縮頭烏龜。將士們羣情激奮,他喝令衆人,不許任何人輕舉妄動。

到後來,韃靼人把他父親和堂兄們的屍首帶到城牆下,當着他的面凌虐。

兵士們嚎啕大哭,喊着父親和堂兄們的名字,要求他帶兵迎戰。幾個副將聲聲血淚,大罵他膽小如鼠,貪生怕死,不配爲霍家男兒。

他不爲所動,站在城牆上俯視韃靼人,眼睜睜看着父親和幾位堂兄的屍首被韃靼人縱馬踏成肉泥。

等援軍趕到,已經是幾個月後了。

等他報了殺父殺兄之仇返回京師的時候,老夫人的丫頭告訴他,魏家小娘子要嫁人了。

那一剎那,恍如隔世。

他終於明白爲什麼魏家會婉拒霍家的求親,鐘鳴鼎食又如何,她是魏選廉的掌上明珠,自小嬌養長大,應該嫁給一個溫文爾雅的相公,過歲月靜好的平淡生活,而不是和霍家的媳婦們一樣,隨時預備着爲夫守寡。

那年端午,他被舊友拉到定國公府吃酒,無意間見到闊別已久的她。她哥哥娶了定國公家的庶孫女,她陪嫂子回孃家省親。

她長大了,眉眼依稀還是以前的模樣,但不像小時候那樣愛笑了。明眸皓齒,頭髮烏黑,舉止溫柔賢淑。

他叫出她的小名,她擡眼看他,又彎又細的雙眉微微擰起,終於認出他來,客氣而生疏,喚他“明錦哥”。

自從安國公老夫人去世,他跟隨父兄出征,霍家和魏家就斷了交情。

幼時她笑着叫他“明錦哥哥”,拉着他的手帶他去看她親手種下的紫茉莉,他走的時候她送他到垂花門前,學着大人的樣子和他告別,“下回來玩啊!”

如今她快及笄了,以前的種種,應該早就忘了。

……

……

“二爺。”船艙外忽然響起隨從的呼喚,“二爺,到了。”

霍明錦睜開眼睛,劍眉軒昂入鬢,連日旅途勞頓,輪廓分明的臉蓄滿胡茬。

他踏上舷梯,登上甲板,渡口人流如織,人聲鼎沸。

竹樓裡很熱鬧,歡聲笑語不絕。婦人們錦衣華服,珠翠金銀滿頭,男人們衣着體面,戴儒巾,系絲絛,穿着打扮一看就和平民不同。

丫頭、婆子環伺左右,一眼望去,黑壓壓的到處都是人。

芳歲從沒見過這樣的陣仗,手心潮出汗,小聲問蓮殼,“二少爺說的貴人是誰?”

蓮殼指指被衆人簇擁在最當中爭相奉承巴結的一名男子,“就是他。”

傅雲英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人太多了,看不清那人的相貌,隱隱約約只能看到袍服一角。

剛好擋在男人身前的侍女離開,露出一抹雪白銀光,原來衆星捧月坐在最當中的是一位年紀六十多歲的老人,穿一件銀紅松江細布道袍,鶴髮童顏,身材矮小,和人說話的時候笑眯眯的。

“那是趙大官人,都管他叫趙師爺。”蓮殼小聲說,“他們家可厲害了,出了好多好多舉人,進士也有幾個,他們家的閨女更了不得,是首輔沈大人的髮妻。”

傅雲英腳步一頓,竟然是閣老夫人趙氏的孃家人。

崔南軒是沈介溪的學生,她常隨他一起去沈府赴宴,這位閣老夫人未出閣時據說是位大才女,不過閨閣文字從未流傳出來,所以大家只當是別人爲了討好沈介溪瞎編的溢美之詞。畢竟趙氏從未表現出她曾讀過書的樣子。

她卻知道趙氏確實才華滿腹,她陪趙氏看戲的時候,聽她隨口指出唱詞不順口的地方,稍加修改,唱詞立刻變得抑揚頓挫,朗朗上口。

趙家是沈家的姻親……

她想掉頭回去。

“怎麼,怕了?”一道帶笑的清朗嗓音在她背後響起,傅雲章緩步登上竹樓,垂眸看她,聲音柔和了點,“別怕,老師人很和氣,待會兒你寫幾個字給他看。”

傅雲英抿抿脣,想了想,點點頭。她能猜到傅雲章的打算,知縣、主簿等人都在討好趙師爺,說明此人的身份絕不只是師爺這麼簡單。如果趙師爺當衆誇獎她,那麼至少在黃州縣,以後沒人會對她指指點點。

不管是榮王的親眷、定國公一家,還是魏家,說到底都是皇權爭鬥的犧牲品,魏家的傾覆和趙家人沒有關係。她用不着如此害怕。

傅雲英定定神,跟着傅雲章一起走進佈置得富麗堂皇的雅間。

傅雲章風采出衆,甫一現身,衆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看了過來。

人羣裡傳出各家小娘子刻意壓低的鬨笑聲。羞澀的小姑娘們躲在屏風後面偷看傅雲章,還有幾個膽子大的小娘子藉故站起身,假裝和長輩說話,其實注意力全放在傅雲章身上。

傅雲章對這種萬衆矚目的狀況習以爲常,目不斜視,面容溫和而冷淡,迤迤然走到白髮老者跟前,“老師,這是我族中的一位妹妹。”

傅雲英應聲朝趙師爺揖禮。

趙師爺撩起眼簾細細打量傅雲英幾眼,含笑道,“你既然特意帶她來見我,想必一定有過人之處。”

傅雲章道:“這是自然。”

蓮殼把準備好的筆墨文具送上前,趙師爺指指面前的條案,“寫幾個字我看看。”

屋裡的人面露詫異之色,看傅雲英的眼神立馬變了。

傅雲英暗暗腹誹,趙師爺和傅雲章這出雙簧唱得太假了,趙師爺一看到她,什麼都不問就讓她寫字,這不是擺明了他已經聽說過她了麼?

傅雲章站在她身旁,看她站着不動,以爲她緊張,垂目安慰她:“英姐,沒事,就和平常一樣。”

她莞爾,走到條案前,深吸一口氣,拈筆飽蘸濃墨。

趙師爺原本大咧咧坐着看她寫字,等她寫完最後一個字停筆,他眉毛微挑,眼底閃過一抹喜色,霍然站起身,幾步奔上前,捧着墨跡還未乾的青紙嘖嘖道:“果然是個好苗子,你沒誆我。”

傅雲章嘴角微微上挑,瞥一眼傅雲英,面帶讚許。傅雲英也擡頭看他,一臉“原來二哥你也會騙人”之意。

想來他“少年舉人、傅家二郎”儒雅俊美、博學多才的名聲之所以流傳甚廣,背後一定有傅家人推波助瀾。

兩人相視一笑。

“丫頭!”趙師爺不甘心被冷落,湊到傅雲英身邊,彎腰和她平視,“我收你做學生好不好?”

滿室譁然,有人壓抑不住激動,驚呼出聲。從不同角落同時傳來茶杯打翻在地的聲音。

連傅雲章也怔了片刻。

在衆人或羨慕、或嫉妒、或驚詫的注視中,傅雲英淡淡一笑,婉拒趙師爺,“我已經拜二哥爲師,您是二哥的老師,我若是拜您爲師,豈不是亂了輩分?”

趙師爺吹鬍子瞪眼睛,“你和你二哥是同輩,怎麼會差輩分呢?”

傅雲英從容道:“二哥是我二哥,也是我老師,既拜了師,行過拜師禮,就得按着學生老師的輩分來算。”

趙師爺臉上難掩失望,盯着她看了片刻,搖搖手,“罷了罷了,強扭的瓜不甜。”

這一刻,傅雲英彷彿能聽見雅間內的衆人在心底偷偷咒罵她的聲音——看他們一個個面色古怪,不必猜,一定都在罵她不識時務。

傅雲章沉默一瞬,和趙師爺寒暄幾句,牽起傅雲英的手,帶她離開。

“爲什麼不肯拜師?”走下竹梯的時候,他問她,“你可知道老師是什麼人?”

傅雲英想起來了。這位趙師爺很可能是趙氏的蒙師,她聽其他官太太八卦過,趙氏的字是跟着族裡的一位長輩學的,那位長輩一輩子沒能考中進士,但是才學淵博,很受趙家人尊敬。

難怪陳知縣在趙師爺面前低聲下氣,閣老夫人的蒙師,不管是沈家、趙家的地位,還是趙師爺本人的聲望,都足以讓黃州縣本地的大小官吏鼓足勁兒阿諛。

如果她能成爲趙師爺的學生,以後姻親嫁娶,只要媒人說她和閣老夫人趙氏師出同門,求親的人馬就能踏平傅家的門檻。

傅雲章是爲她好,但是她不想和趙家人扯上關係。

“二哥,你當我的老師就很好。”

她跳下最後一層臺階,一揮手,豪氣干雲,“將來我闖出名聲了,你這個老師也會跟着名揚四海的。”

傅雲章知道她這是在說玩笑話,搖頭失笑,揉揉她的發頂,讓老師幫忙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以後傅家的人不會因爲她跟着他習字而對她惡語相向,拜不拜師只是其次,隨她喜歡罷。

“別回去了,我包了間雅間,就在一樓,不僅能看到比賽全程,還可以看陳知縣給獲勝的隊伍發賞錢,你去我那裡看比賽。我娘不在……”他頓了很久,才接着道,“可以把你的哥哥、姐姐們一起叫來,人多熱鬧。”

傅雲泰和傅雲啓早不知道跑到哪裡野去了,而且兄弟倆根本坐不住,傅雲英道,“不麻煩的話,我把月姐和桂姐叫過來?”

傅雲章嗯一聲,吩咐蓮殼,“去請她們。”

他神色落寞,眉宇間隱隱鬱色,不像剛纔那麼輕鬆自在,傅雲英扯扯他的袖子,“二哥,趙師爺那樣的人都很清高,他肯幫忙,是不是你答應了他什麼?”

“嗯?”傅雲章一時沒回過神來。

傅雲英只好重複一遍。

傅雲章笑了笑,“沒什麼,老師只是要我陪他下一場棋。”

趙師爺喜歡下棋,偏偏他的棋下得奇臭無比,性子又蠻橫,常常悔棋,趙家人最怕和他下棋了。

傅雲章的棋下得一般,但他總能讓每一個和他下棋的人找到下棋的樂趣。棋藝高超的,他可以和別人不分勝負,來一場酣暢淋漓的比鬥。棋藝不好的,他也不會把對方殺得片甲不留,總能給對方留幾分餘地,又讓人看不出故意放水的痕跡。

趙師爺太喜歡和傅雲章下棋了,每次和他下棋,趙師爺都有一種自己是絕頂高手的錯覺。

“沒別的了?”傅雲英追問。

傅雲章鼻尖微微皺了一下,這讓他顯得年輕了許多,其實他也只是個不滿二十歲的少年郎而已,“沒別的,我的五妹妹。”

傅雲英放下心,點點頭。

傅雲章低頭看着她,小姑娘雙脣緊抿,表情嚴肅認真。他揚揚眉,心裡覺得有點好笑,都說他少年老成,他怎麼覺得年幼的英姐比他更老成?

京師。

皇上喜歡鋪張奢侈,早在三月間就命鐘鼓司排演歌舞,端午當天要舉行盛大的慶典,與民同樂。

禮部上上下下爲此忙了一個多月,搭建起來的戲臺綿亙十里,要動用數萬宮人完成整個祝禱儀式。誰知天公不作美,端午這天,突然晴空霹靂,淅淅瀝瀝落起雨來。

盼望了一個多月的慶典泡湯,皇上在宮裡大發脾氣,禮部官員捱了一頓罵,回到左順門值班房內,唉聲嘆氣。

雨越下越大,雨聲嘩嘩,穿圓領青袍的青年官員推開門,隨從立刻撐起傘爲他遮擋風雨。

有人和青年拱手打招呼:“崔大人,這就回去了?午朝不當班?”

青年淡淡一笑。

回到崔府,管家惴惴迎上前,把一張名帖遞給他,“老爺,這個人硬闖了進來,現在就在您書房裡等着,他凶神惡煞的,武藝又高強,護衛們實在攔不住……”

崔南軒掃一眼名帖,面色如常,清俊的面孔上不見一絲慍怒之色,淡淡道:“無事。”

他打發走下人,解下斗篷,走進書房。

一個高大健碩的男人站在窗前,負手而立,凝望屋檐下垂掛的雨幕。僅僅只是一個背影,氣勢有如千軍萬馬。

“霍將軍。”崔南軒開口道。

男人轉過身,掃他一眼,眼神像刀鋒一樣擦過他的臉,開門見山,“她是死是活?”

崔南軒走到桌前,給自己倒了杯茶,剛從外面回來,袍角溼了半邊,在桌角留下一道水痕,“霍將軍日行千里,不眠不休,往返京師、湖廣,是爲了在下的亡妻?”

霍明錦面無表情,深邃的眉目因爲疲倦現出幾分冷漠,“你覺得呢?”

藍底白花瓷杯口縈繞着乳白熱氣,崔南軒手指輕叩桌面,默然不語。

“嘭”的一聲,霍明錦取出一張腰牌,擲到他面前,“崔侍郎,我是個武人,喜歡直來直往,不必在我面前玩弄心計,我只問你一句話,她是死是活?”

崔南軒不語。

“我不像你們文人那麼有耐心。”霍明錦笑了笑,眼底卻冰冷,“一炷香後,如果你還不開口,只能請崔侍郎往北鎮撫司走一趟。”

北鎮撫司可自行督查辦理案件,而且只向皇上一人效命,權威頗重,朝中官員光是聽到北鎮撫司之名就能嚇得半死。

崔南軒一笑,平靜道:“霍將軍什麼時候管起督查昭獄來了?”

霍明錦也笑了,“這不重要。”他扭頭看着窗外沐浴在雨中的丁香樹,似是在計算時間。

紫氣東來,崔府好幾座院子種的都是丁香樹,只有她住的地方種的是幾十年樹齡的桂花樹。

崔南軒眸光微垂,片刻後,輕聲道,“不知道。”

像是對霍明錦說的,也像是對他自己說的。

轟隆一聲,驚雷閃過,剛好蓋住他說話的聲音。

但霍明錦還是聽到這句話了。他握緊雙拳,嘴脣微微顫抖,似笑非笑,“不知道?”

崔南軒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離開京師的,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她現在在什麼地方……他通通不知道。

他有種直覺,她已經不在人世了,可他連她怎麼死的,什麼時候死的都無從知曉。

她如此乾脆,連死都要和他撇清干係。

“她走之前,故意放出流言,說先皇后臨終之前,給了定國公什麼東西。老師否認了這個說法,可皇上卻堅信不疑……”崔南軒輕聲說,“暫時沒人知道這個流言是她散播出去的,一旦老師發覺,她必死無疑。我給她建一座衣冠冢,抹除了她最後的行蹤,世人都以爲她死了。”

先皇后未曾留下子嗣,皇上和榮王都不是嫡子。皇上登基以後,以國丈定國公收留榮王家眷爲由抄了定國公滿門。

她離開之後,京師裡忽然傳出一道謠言:先帝臨終前留有一道遺詔,上面寫着由榮王繼承大統,而那道遺詔被先皇后交給國丈定國公保管,首輔沈介溪帶人抓捕定國公的時候,把遺詔拿走了。

這完全是謠言,道遺詔並不存在,錦衣衛抓捕定國公時,沈介溪也根本不在場。

她知道新君登基不久,敏感多疑,故意放出這個流言。皇上果然不問細節,對沈介溪起了疑心,數次找他討要先帝遺詔,沈介溪辯白說自己什麼都沒拿,皇上將信將疑。

崔南軒知道流言是從她那裡傳出來的,幫她掃乾淨尾巴,沈介溪沒有懷疑到她身上。

她只是個深宅婦人,有個嫂子是定國公家的庶孫女,僅僅靠着這層關係,她居然真的成功報復沈介溪和皇上……雖然只是小小的挑撥離間,但往往君臣之間的矛盾,都是從互相猜疑開始的。

他以爲風頭過去,等她氣消了,她可能會回來,派出去的人甚至漂洋過海找到爪哇國,始終找不到她的蹤跡。

人死如燈滅,尚有幾縷青煙環繞盤旋。她卻消失得乾乾淨淨,徹徹底底,不留一絲痕跡。

聽完崔南軒的話,霍明錦閉一閉眼睛,緩緩步出書房。

希望太渺茫了,她一個弱女子,家破人亡,孤苦無依,親人都死了,她怎麼可能獨活?

在孤島的時候,他曾慶幸當年沒有仗着家族之勢威逼她,不然她肯定會被他連累。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什麼聖人之言,什麼君子之禮,全都是狗屁,只有抓在自己手裡的,纔是真實的。

經過崔南軒身邊時,他沉聲道,“你爲她修衣冠冢,其實只是爲了洗清你自己的懷疑,是不是?”

如果沈介溪查到謠言是她捏造的,難保不會因此疏遠崔南軒。只有她死了,他纔是安全的。

崔南軒笑了笑,俊秀的臉似浸潤了幾分溼漉漉的水氣,雙眸黑白分明,坦然承認:“霍將軍大難不死,學會洞察人心了。”

霍明錦微微一笑,神情漠然,“活着的人還要活下去,死了的人不會白死。崔南軒,你遲早要還欠她的債。”

說完,他轉身離開。

她看似柔順乖巧,骨子裡卻執拗,認準了一樣東西,就堅持到底。

那一次她的哥哥貶低她,她發誓如果哥哥不道歉,就不和哥哥說話。別人都當她鬧小孩子脾氣,沒人往心裡去。

後來聽阮氏和祖母拉家常時說,她果真幾個月不理睬哥哥,直到她的哥哥真心實意向她認錯。

她心裡有所堅持,不觸碰那個底線的時候,她溫柔似水,比誰都好說話。

一旦真把她惹急了,她決絕得近乎無情。

螢蟲之火,不可能同日月爭輝。魏選廉的死無可挽回,她只是一個嬌生慣養的內宅婦人,不可能扳倒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沈介溪,更不可能接近皇帝身邊,爲家人報仇。

她應該掩埋仇恨,明哲保身,繼續當她的崔夫人。

可她偏不。她毅然出走,臨走前還故意給沈介溪挖了個坑,讓皇帝疑神疑鬼,一輩子寢食難安,讓這對君臣生出嫌隙,再難恢復以往的信任關係。

接下來的事,讓他來做。

他本該和部下一同死去,僥倖不死,定要讓害他之人血債血償。

第56章 雙陸第35章 高人第45章 獲救第124章 剖白第1章 素餡饅頭第119章 肉麻第27章 善後第137章 測試第70章 搬家第33章 兄妹第14章 餈糕第14章 餈糕第135章 心結第58章 備考第142章 (捉蟲)第46章 回家第70章 搬家第4章 芝麻團第28章 糉子枇杷第51章 陰影(捉蟲)第35章 高人第95章 案首第2章 醬菜第93章 解決第110章 歸京第134章 選擇第120章 生亂第85章 噩耗第140章 暴脾氣第34章 出行第84章 喜訊第60章 再見第141章 一百四十一(捉蟲)第78章 逃出第86章 對峙第65章 藏書第26章 打羣架第54章 寫信(捉蟲)第145章 銀荒第132章 第 132 章第36章 泥人第95章 案首第2章 醬菜第67章 催書第105章 任命第159章 (十)第15章 湯圓第150章 (一)第44章 自救第98章 選中第102章 才子第146章 過年第132章 第 132 章第11章 蜜汁燉肘子第167章 結局(六)(崔)第2章 醬菜第87章 走人第96章 鐘聲第25章 貴人第18章 買書第129章 登基第150章 (一)第158章 (九)第148章 華人(捉蟲)第130章 密道第13章 洋糖第2章 醬菜第30章 姐妹第139章 並肩第117章 春耕第63章 打擊第133章 涼粉第28章 糉子枇杷第5章 羊肉大蔥蒸餅第121章 駕崩第108章 試探第82章 制藝手冊第154章 (五)第67章 催書第11章 蜜汁燉肘子第44章 自救第46章 回家第33章 兄妹第67章 催書第140章 暴脾氣第143章 平安符第80章 出走第24章 端午(修改)第27章 善後第40章 故人第167章 結局(六)(崔)第71章 考課第162章 結局(上)第87章 走人第81章 新學長第5章 羊肉大蔥蒸餅第2章 醬菜第78章 逃出第29章 建議第25章 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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