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越來越冷,積雪凍嚴實了,又蓋一層新雪,數日不化。
庭院裡的池水結了一層浮冰,唯有靠近長廊一面的綠水還在流動。
傅雲英休沐在家,倚着欄杆,左手拿了本書,右手橫在欄杆上,隨手把一碟魚食撒下水面。
一羣豔麗的紅鯉緩緩浮上來,爭相啄食。
袁三和傅雲啓在院子裡堆了兩隻雪獅子,堆完後,互相嘲笑對方的雪獅子奇醜無比,笑着笑着揎拳擄袖,差點扭打起來,然後鬧着要傅雲英給他們評一個高下。
她合上書,仔細看了看兩人的傑作,一隻像吐舌頭的狗,一隻像撒歡的豬,還真分不出哪個更醜。
午後蘇桐過來看她,閒聊時和她說起,工匠到南方以後,從松江府織工口中得知她們見過一種新的織布機,工匠想要仿造,但只聽織工口頭述說,試了幾次都失敗了。
她道:“提高賞銀,誰最先造出來,或者造得最好,賞五百兩。”
工匠們生活困苦,解除匠籍制度後,他們可以用自己的手藝養活家人,並且在短短一個月賺取以前一年都賺不到的工錢,積極性非常高。這段時間以來,許多工匠主動向朝廷獻計獻策。但凡點子被採用的,都能領到賞錢,於是他們更活躍了。
蘇桐笑道:“主事也這麼想,不過這錢由誰給,卻不好說。”
從朝廷到地方,不管是做什麼,撥出去的銀子,最後分到底下的,往往不足原先的十分之一。
比如治理洪災,朝廷拿出一百萬兩,中間層層刮肉,最後總督能拿出二三十萬兩辦正事,老百姓就會齊呼這是一位廉潔的青天大老爺。
傅雲英道:“這筆錢皇上從自己私庫撥,會派專人管理,無論是工部、戶部,還是底下的營繕,都無權插手。”
蘇桐沉吟了片刻,“雖不是長遠之法,眼下也只能如此。”
又道:“還有一事,得找你幫忙。”
傅雲英支開其他人,道:“但說無妨。”
蘇桐壓低聲音說:“我在國子監的時候,得祭酒賞識,祭酒待我恩重如山。他外甥袁朗博在廣東肇慶府當差,前些時袁朗博寫信回家,信寫得有些古怪,祭酒說袁朗博可能被人脅迫,而且脅迫他的人一定是當地高官。袁家人憂心忡忡,可廣東離京師隔着千山萬水,派家人去打聽,也是遠水救不了近渴。況且袁家人無權無勢,勢單力薄,就算到了廣東,也沒法救出袁朗博。祭酒找我幫忙,我也愛莫能助,只能找你想辦法了。不過你要是爲難,也就算了,廣東實在太遠,袁朗博的信也寫得含糊,到底出了什麼事,沒人知道。”
傅雲英蹙眉,道:“袁朗博是朝廷命官,此事可大可小。我會留心此事,你回去把信拿來。”
蘇桐低頭,從袖子暗兜中取出信件,“信我帶來了。”
傅雲英拿了信,細看兩遍,忽然笑了一下,“我進宮稟明皇上。”
見她微笑,蘇桐一頭霧水,“這封信有什麼可笑之處嗎?”
傅雲英搖搖頭,收起笑容,“先不要告訴袁家人我知道此事,等查明事情原委再說。”
雖然不明白她在說什麼,蘇桐還是點點頭,不放心地叮囑一句,“若是樁麻煩事,你不必管,我和祭酒說明緣由,他不會勉強我,免得把你牽扯進去。”
傅雲英唔一聲,忽然問:“這袁朗博,和袁文是不是親戚?”
袁文、周天祿和她曾一起共事過,袁文如今在禮部當差。
蘇桐點點頭,“袁朗博和袁文是堂兄弟,據說小時候一起在族學上學。”
傅雲英心裡有了主意,回房換了身圓領袍,戴暖耳,進宮求見朱和昶。
內官說朱和昶今天在宮裡接見歸鶴道長,向道長詢問悟道的事。
老楚王現在是逍遙了,前不久剛剛去了一趟山東,要不是身邊隨從攔着,他老人家還想坐船出海。如今是年底,他回京看望朱和昶,過完年準備去四川瞧一瞧,看看天府之國是什麼模樣,是不是和傳說中一樣遍地是美人。
內官在暖閣外稟報說傅寺丞來了,裡頭老楚王哈哈笑,對朱和昶道:“讓她進來。”
父子倆盤腿坐在窗前榻上下棋,周圍沒有內官伺候,老楚王坐着不動,朱和昶只得爬下榻,走到屏風前,沉聲讓內官放傅雲英進來。
沒辦法,作爲皇帝,他得保持威嚴,不能扯着嗓子喊人。
傅雲英進了暖閣,裡面溫暖如春,她穿得多,不一會兒就熱出一身汗。
老楚王歪在榻上朝她招手,“來,小云兒,過來吃茶。”
跟喚小貓小狗似的。
傅雲英忍着翻白眼的衝動,朝他作了個揖,取出袁朗博的信給朱和昶看,道:“他想揭發廣東總督,可能讓廣東總督發覺了,人現在如何不得而知。”
袁朗博的信看似沒有問題,只是尋常的家書,但其中有好幾處錯誤,祭酒正是看出這錯誤,才覺得蹊蹺。
廣東總督羅應峰爲人貪婪,並且有通倭嫌疑,幾位閣老曾想過把他調回京師,但苦於沒有罪證他,他又在廣東經營多年,根深葉茂,難以撼動,只能先靜觀其變。
袁朗博這封信,很可能是一個調查羅應峰的大好機會。
朱和昶皺眉,“鎮守太監那邊怎麼沒有動靜?”
鎮守太監就是爲監督地方官員設置的。
傅雲英道:“要麼廣東總督和鎮守太監沆瀣一氣,要麼,鎮守太監被他糊弄過去了,沒發現端倪,再要麼,鎮守太監和袁朗博一樣,也受制於人。”
朱和昶摸了摸下巴,問:“這事派誰去查?都察院?”
兩人低聲商量正事,另一邊老楚王百無聊賴,仰躺在榻上滾來滾去,試圖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他們不加理會,低聲交談。
老楚王氣得牙根癢。
末了,傅雲英告退出來,朱和昶命人傳幾位閣老和都察院副都御使。
兒子忙,老楚王閒坐無趣,也一同退出來,幾步追上傅雲英,和她一起在雪中慢行。
凜冽的寒風中,清苦的梅花香氣浮動。
老楚王寬袍大袖,衣袂飄飄,撇了一枝伸到甬道中央的紅梅在手裡賞玩,問傅雲英:“你去沒去過長生觀?”
“鶴台山的長生觀?”傅雲英搖搖頭,“沒去過。”
老楚王眯了眯眼睛,鳳眼裡一抹精光閃過,“這就奇了,我在觀裡看到你的長明燈。”
“觀中也有長明燈?”
傅雲英有些詫異。
“也有的。”
老楚王擎着花枝,笑着說。
走了一段路,他猛地拍一下腦袋,像是纔想起來,道:“忘了告訴你,長明燈是給傅雲英求的,不是傅雲。我聽觀中人說,有好幾年了。”
知道傅雲英身份的人,只有那麼幾個,鶴台山又在北方,爲她供長明燈的人,不難猜。
傅雲英恍惚了一會兒,和老楚王在宮門口分別。
時候還早,她想着不如先去一趟大理寺,找幾份卷宗看看。
喬嘉面露爲難之色,“今天大人不是休沐嗎?”
傅雲英躬身進馬車,漫不經心道:“去拿點東西。”
喬嘉朝旁邊的隨從使了個眼色,揚鞭。
傅雲英把他和另外幾人的小動作盡收眼底,掀開車簾,問:“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
被她用平靜的隱隱帶着責怪的眼神注目着,喬嘉不由赧然,垂着腦袋,低聲道:“大人……今天二爺在大理寺。”
傅雲英微微愣住,霍明錦在大理寺做什麼?
他也不是沒去過大理寺,爲什麼要瞞着她?
喬嘉想着既然已經被她發覺,也沒什麼好瞞着的了,不如老實交代,小聲說:“阮君澤和趙弼遲遲找不出您中毒的原因,二爺動怒,要親自查,昨天他帶人把司禮監幾個太監在外邊的外宅給抄了,今天查大理寺。”
她是大理寺寺丞,霍明錦查大理寺,肯定不是客氣的查法,怕她在其中爲難,被同僚遷怒,所以趁着她休沐的時候去抓人。
傅雲英嘆口氣,其實事先和她說一聲也就是了,用不着這麼偷偷摸摸。
“怎麼會想到查大理寺?誰有嫌疑?”
喬嘉答:“二爺沒說誰可疑。”頓了一下,“公子,只要是有嫌疑的,二爺都不會放過。”
錦衣衛行事沒有顧忌,不講律法,不論有無證據,是皇帝監視、威懾羣臣的手段。
總之,君王不能太過依賴錦衣衛。
現在爲了查清她中毒的事,霍明錦又得背罵名了。
傅雲英坐在馬車裡,望一眼車窗外紛飛的雪花,出了會兒神,道:“算了,不去大理寺,回去罷。”
喬嘉鬆口氣。
傅大人要是知道二爺審問嫌犯的手段,一定會嚇着的,最好還是不要撞見。
然而怕什麼,來什麼。
馬車走到拐彎的地方,被人攔了下來。
攔車的人是吏部員外郎,和傅雲英認識,看到她的馬車,幾步跑上來,焦急問:“可是傅雲?”
傅雲英認得他的聲音,掀開車簾。
員外郎看到她,顧不上客氣,拱手直接道:“幸好遇上你,我弟弟叫人打傷了,借你的馬車一用。”
看他急得一頭汗,傅雲英自然不會拒絕,下了馬車,讓隨從過去幫忙擡人。
員外郎心急如焚,跑前跑後,把滿身是血的弟弟擡上車,對傅雲英道:“今天不同你虛客氣了,來日再謝你。”
她沒有上前,安慰他幾句,目送馬車遠去。
喬嘉和兩個親兵陪在她身邊。
她一言不發。
員外郎剛纔罵了一句兵家子,他弟弟應該是霍明錦的手下人打傷的。
她站在路邊,院牆後面幾枝臘梅花枝伸了出來,罩在她頭頂,微風拂過,花枝上的積雪簌簌飄落,撒在她紗帽上。
一對人馬從她身邊經過,馬車停下來,車裡的人掀開車簾,精緻的眉眼,三十多歲依然年輕俊秀,彷彿還是剛剛高中探花時,溫文儒雅。
崔南軒和她對望。
她挪開視線,拔步要走。
“你知不知道霍督師剛纔做了什麼?”
崔南軒突然開口叫住她,掀了車簾,慢慢走到她面前。
“他把司禮監的隨堂太監當衆凌遲,並且強迫其他太監、差役在一旁觀看完整個過程,據說,有幾個膽子小的活活嚇死了。”
風雪中,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模糊。
喬嘉眯了眯眼睛,這個崔閣老是怎麼回事!
傅雲英擡起眼簾,脣邊浮起一絲微笑,“崔閣老和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風中蘊着淡淡的臘梅花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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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南軒負手而立,袖中雙手慢慢捏緊,“你覺得是什麼,就是什麼罷。”
傅雲英冷淡道:“下官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您請自便。”
她不想和對方多廢話,擡腳走開。
崔南軒望着她的背影,眉頭緊皺。
怎麼會覺得一個男人像她呢?
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不想爲之煩惱,但向來沒有波瀾的一潭死水突然間被打亂,攪起漣漪,就很難再恢復平靜。
回到傅家,傅雲英徑自回自己的院子。
侍女搬火盆進屋,她坐在書案前,低頭撥弄炭火,問喬嘉霍明錦這兩天到底在做什麼。
喬嘉答:“之前趙弼他們查到司禮監,可苦於沒有明確的證據,不能抓人。二爺回來後,先抄了那幾個有嫌疑的太監的外宅,找到他們收受賄賂的證據,然後審問他們,揪出所有和他們有過秘密往來的宮人,包括大理寺的部分小吏。”
霍明錦並沒有以查傅雲英中毒爲名抓人,而是直接抄家,司禮監掌印、秉筆太監平時囂張跋扈,真到了生死關頭,嚇得魂不附體,不用他嚴刑拷打,主動交代自己的所有罪狀。
他根據他們的罪狀梳理出要找的信息,把嫌疑鎖定在其中兩人身上,所有讓人聽來都毛骨悚然的審問手段,全用上了。最後其中一個太監實在受不了生不如死的痛苦折磨,爲了速死,交代出實情。
傅雲英那晚吃的酒和食物沒有被下毒,真正讓她毒發的,是她每天都要用到的東西:墨錠。
那些墨錠是統一採買的,太監們買通大理寺的雜役,偷偷把她號房裡的墨錠給換了,那種墨錠裡頭摻了其他東西,她每天用研磨的墨汁寫字,長年累月,身體會越來越虛弱。
當晚內官換過她的酒杯,杯中沒有致命的毒物,不過能夠激發藥性,讓她反應強烈。
她把胃裡的東西都吐乾淨了,自然沒事。
但回到大理寺,繼續用那些有問題的墨錠,墨水揮發,她很快又頭暈目眩,昏睡不起。
聽到這裡,傅雲英皺眉,難怪她每次伏案書寫後時常覺得頭疼,以前還以爲是坐久了的緣故。
她知道太監們急於除掉自己,好籠絡住朱和昶,早就做好了準備,但沒想到他們會用這種隱私法子來害她。
還以爲要和太監們好好周旋個幾年,結果他們非要走歪門邪道。
喬嘉道:“這也不是頭一回了。太監們曾爲先帝蒐羅丹方,和宮裡養的那羣妖道熟識,知道很多害人的方子。先帝的祖父,就是吃了太監進獻的丸藥出事的。”
他說的是肅宗,進食妃子送上的羹湯後暴斃而亡,太后怒不可遏,當場命人將妃子杖斃,但後來據宮裡的人說,毒死肅宗的不是妃子,他喝湯前先吃了其他東西。至於是什麼東西,至今還沒有定論,有人說是丸藥,有人說是太子敬的酒。
傅雲英手指輕輕摩挲書案上的細瓷筆洗,問:“和石正、陸主簿他們有關麼?”
喬嘉搖搖頭,“石正他們仰慕大人,絕沒有害人之心。”
傅雲英緊繃的心略覺鬆快了一點,如果大理寺裡她最信任的一羣人一直躲在暗處害她,那就太讓人寒心了。
喬嘉解釋完,覺得有必要爲自家二爺美言幾句,斟酌着道:“公子,二爺本不想用毒辣手段,可您病剛好,纔出去辦差一天,回來就又昏睡不起,二爺委實焦慮,只能用這樣的辦法。”
“員外郎的弟弟又是怎麼回事?”
“這個小的不清楚,他弟弟可能牽涉其中,捱了幾拳頭。”
炭火燒到芯子裡了,火光紅彤彤的,書案前一片暗紅的朦朧暖光。
傅雲英往後倚靠在椅背上,揉揉眉心,“我明白……等二爺回來,請他來我這裡。”
喬嘉擡眼,偷偷打量她好一會兒,看不出她是生氣還是沒生氣,抱拳應喏。
下午,霍明錦帶着一身凜冽寒氣踏進院中。
他站在廊前,拂去肩頭雪花,嗅了嗅身上的味道,今天刑訊犯人,可能有血腥氣。
正要吩咐親兵去準備熱水洗澡,喬嘉過來道:“二爺,公子要見您。”
他唔一聲,準備等換了衣裳再過去。
喬嘉飛快道:“二爺……公子都知道了。”
霍明錦臉色沉下來,“誰告訴她的?”
喬嘉小聲道:“今天在路上遇到崔閣老,崔閣老說的。”
霍明錦的臉色更難看。
他遲疑了一會兒,匆匆換了件窄袖襖。
傅雲英在書房裡寫信,聽到機括吱吱嘎嘎的扭動聲,起身,把幾面槅扇合上,讓侍女在外面守着。
霍明錦走出來,直接走向她。
她篩一杯熱茶遞給他,“都查清楚了?”
霍明錦接了茶,放在一邊,直直望着她,“差不多,至少把大理寺料理清淨了。”
以後再沒有人能用魑魅魍魎的隱私手段接近她。
傅雲英捧起他放到一邊的茶,和眉齊平,朝他屈身,做了個揖禮的動作,笑着道:“明錦哥哥辛苦了,吃茶。”
霍明錦沉默下來,愣了幾息。
半晌後,方接過茶杯,還是沒喝,輕輕攬住她,手放在她腰肢上,手心滾燙。
他看着她的眼睛,仰頭將杯中茶一飲而盡,茶杯撂在一邊,俯身,吻她的脣。
只吻了一會兒就放開了,手捧住她的臉。
“我叫你的名字,你躺在那兒,怎麼叫都叫不醒……雲英,我沒法慢慢查。”
傅雲英腳尖點起,輕輕啄一下他的嘴脣,“我懂,明錦哥,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他們先用這種隱私手段,罪有應得。”
雖然他的方式確實太激烈了,可亂世當用重典,朱和昶剛即位,懷柔之外,也得拿出點狠勁兒,內官們暗害她,等於在藐視朱和昶和朝廷,該讓他們見識一下什麼是雷霆之怒。
“我在刑部見過他們審訊犯人,雖然只是匆匆瞥幾眼,到底也知道一點……明錦哥,你用不着瞞我。”
霍明錦輕撫她的髮鬢,神情柔和下來。
“我小時候跟着名儒讀書,名儒知道我會上戰場,告訴我,以殺止殺不可取,唯有以教化育人,才能天下太平。”
他嘴角一扯,接着道:“和尚仁慈,和尚能保住江山?國朝每一寸土地,都是用命換來的,如果光講禮義,那大好河山,早就拱手讓人了。唯有先以武力震懾,方能有後來的四海昇平、太平盛世。先有太平,纔有休養生息之後的繁榮富庶……教化育人的事,我不管,我只管以戰去戰,以殺止殺,接下來的事,讓那些名儒去操心。”
傅雲英眼眶微熱。
霍明錦明白自己手中沾了多少人的血,也知道背後有多少人罵他,但他絕不會遲疑怯懦,早在少時,就是如此。
他內心堅定,不怕擔這樣的名聲。
卻偏偏怕她這個讀書人和名儒一樣,看不起他。
真是拿他沒辦法。
傅雲英微微一嘆,伸手抱住他。
屋外搓綿扯絮,雪花紛紛揚揚,兩人靜靜相擁。
炭火燒得滋滋響。
……
第二天去大理寺,所有人心有餘悸,走路躡手躡腳,稍微聽到一點聲響,立馬雙手揣進袖子裡,一溜小跑。
傅雲英作爲昨天那個唯一不在場的人,被身邊的人拉着好一通訴苦:
“昨天霍督師不知查什麼查到我們頭上,連少卿都被拉進去審訊,皇上親筆寫的詔書,沒人敢發牢騷,真是奇恥大辱……還好刑部和都察院也被收拾了一通……”
刑部和都察院也揪出幾個不老實的,罪名是貪墨,霍明錦從頭到尾沒有讓人懷疑到傅雲英身上。
自然也就沒有人遷怒她。
聽完陸主簿和幾個評事七嘴八舌說完昨天的遭遇,傅雲英眯了眯眼睛。
朱和昶知道這事,昨天竟然裝得和沒事人一樣。
下午,內官過來宣召她。
她收拾利索,進宮,到了乾清宮,迎面剛好看到霍明錦從殿裡走出來。
他頭戴紗帽,一身大紅紵絲雲紋圓領袍,虛束玉帶,懸牙牌印綬,腳下皁皮靴,站在臺階上,迎風而立,身後幾個武官簇擁,不知在說什麼。
幾名文官匆匆經過,看到他,下意識躲開好遠。
他眼角風掃都沒掃那幾個文官一眼,繼續和身後下屬說話。
別人穿常服,寬袍大袖,有飄飄欲仙之感。
他體格壯實,寬大挺括的衣裳穿在他身上,還是能依稀看到起伏的筋肉線條。
傅雲英拾級而上,霍明錦一步步走下來。
“霍督師。”
錯身而過的時候,她微笑着朝他拱手致意,一雙眸子笑意閃動,像是星光落了進去。
青綠袍,烏紗帽,身姿高挑,俊逸韶秀。
明媚如驕陽。
霍明錦本來是沉着臉的,面無表情,看到她笑,情不自禁跟着勾起嘴角。
幾名武官暗暗詫異,對視一眼。
傳說中的三法司美男之一,果然無往而不利,連霍督師這樣冷漠無情的粗人,都扛不住他一笑。
隨即嫉妒得雙眼發紅:爲什麼兵部沒有這樣的標緻人物?
朝中閣老們全是偏心眼!就喜歡提拔長得好看又年輕的,他們兵部都好久沒有調動了!
傅雲英上了月臺,才發現月臺上有人。
她慢慢收起笑容。
崔南軒和汪玫、範維屏站在一處說話,淡淡掃傅雲英一眼。
傅雲剛纔和霍明錦相視一笑,看來即使知道霍明錦手段狠厲,他也不在乎。
霍明錦看他的眼神,罕見的柔和,而且還對他微笑。
這兩個男人,難不成真打算湊成一對?
簡直匪夷所思。
即使和她像,也是個男人。
發現崔南軒走神,汪玫有些驚訝,“可是昨夜累着了?”
不等他回答,目光落到緩步走過來的傅雲英身上,笑眯眯道:“我看你紅光滿面的,可是好事近了?”
傅雲英嘴角抽了兩下,拱手和幾位閣老見禮,吉祥過來叫她,領她進去。
汪玫哈哈笑,對範維屏道:“不瞞你說,我會點面相的功夫,我看傅雲就是好事近了!”
範維屏道:“聽說他早就定親了,成家立業,他也該成親啦。”
兩人說說笑笑,沒注意到一旁崔南軒眼底涌動的暗流。
朱和昶怕冷,暖閣裡烘得暖乎乎的,他還嫌不夠,坐在榻上,腿上蓋了輕軟保暖的衾被,面前一張黑漆鈿螺幾,几上是等着他批閱的奏摺。
“雲哥,廣東那邊還沒有消息,不過朕讓人去查之前廣東官員送回來的摺子,發現果然有蹊蹺。已經派人去查了。如果查證無誤,得想辦法把廣東總督弄回來審。剛纔閣老們推薦了幾個人選。”
問她,“你覺得由誰暫領廣東總督一職合適?”
傅雲英心裡有一個人選,此時並不說出,只道:“現在還摸不清廣東那邊的狀況,微臣一時之間沒有頭緒。”
朱和昶笑道:“是朕心急了。”
談了會兒過年祭天的事,傅雲英問:“皇上,您要裁撤司禮監?”
朱和昶點點頭,“詔書已經擬好了。”
看她一眼,見她面色沉重,心虛道,“也不光是爲你中毒的事才收拾他們,朕早就忍不下去了。”
之前還預備徐徐圖之,現在和霍明錦一起在兩三天之內攪了個天翻地覆,還說是早就計劃好的……
傅雲英自然不會信。
她道:“皇上無須隱瞞,微臣都知道了……日後您有什麼打算,若能透露的,不妨和微臣透個口風,微臣好早做準備。”
要是捅婁子了,她好想辦法補救,攔是攔不住的,至少得想好怎麼善後。
朱和昶見她輕輕放過,心花怒放,眼珠一轉,把事情都推到霍明錦身上:“其實朕也不想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不過霍督師那人雷厲風行,查到線索就要把人抓了,免得他們再害你。朕想想,與其防着他們,不如以絕後患,也就順口答應了。”
傅雲英擡起眼簾看他一眼,沒說話。
分明是兩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一拍即合,然後以查貪墨爲由大肆搜捕太監外宅,現在又在這兒撇清自己。
果然和大臣們混久了,其他本事沒學會,先學會功勞一定要強插一腳,罪過趕緊撇乾淨,總之他最無辜了。
……
閹黨徹底被斬草除根,最高興的,莫過於江南士大夫了。
汪玫是南方人,爲此特意賦詩幾首,抒發自己的幸災樂禍。
汪家上一代出了幾位名臣,下場有些淒涼,就是被閹黨給打壓的。
年底,家家戶戶忙着過年,袁三他們這幫學子也抽出一天空來,約齊一起去城外賞雪,順便去廟裡燒香,爲會試博一個好兆頭。
傅四老爺和趙師爺也去湊熱鬧。
連傅雲章也被硬拉過去,傅雲啓仗着自己是弟弟,拉着他的胳膊不放,“二哥是探花郎,也讓我們沾沾您的文氣。”
他們還邀上一同備考的其他學子,幾十人,騎馬乘車,奴僕簇擁,浩浩蕩蕩出城。
傅雲英沒跟着去,留在家裡看家。
查清墨錠是中毒的來源,太醫研究出調理的藥方子,她天天吃藥,不愛出門。
抱廈裡設紅氈几案,圍着中間的紅泥小火爐,她倚着矮榻,擁被打瞌睡。
絲絲甜香溢出,霍明錦坐在一旁,穿窄袖袍,爲她燙酒。
三面落地大屏風遮擋,向着庭院的那一面是敞開的,可以看庭中雪景。
她飲一口滾燙的米酒糟,眼簾微擡,掃一眼霍明錦。
“明錦哥,我們什麼時候辦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