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
牆角的落地銅燭架有一人高,入夜後,宮女點起蠟燭,燭火搖曳。
孔氏坐在鏡臺前,望着槅扇外火樹銀花一樣的輝煌燈火,心想,要是在家裡,夜裡點起這麼許多蠟燭,娘一定會嗔怪糟蹋銀錢。
單單這坤寧宮主殿,一夜燒蠟燭的花費,足夠以前的他們家吃一個月的。
入宮前,她只是個普普通通的低階武官之女,父親雖然好歹有個官職在身,但家中並無多少恆產,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整個府城都驚動了。
賜婚的旨意還沒下來的時候,府城的大官小官、富戶鄉紳們便爭相給孔家送田送地送僕人。多少年沒有來往過的親戚忽然一下子成羣結隊找上門,鄰里街坊主動搬走,將宅子讓出來給他們家擴建花園,以前看不上哥哥的人家主動將女兒送到他們家給哥哥當妾。
她成爲全家乃至整個宗族的寶貝疙瘩,一應吃的穿的用的,都要是最好的。宮裡派女官教導她宮廷禮儀,帶她讀書,糾正她說話的口音,教她怎麼搭配衣裳,怎麼梳髮髻,怎麼待人接物,怎麼保養……夜裡也守在拔步牀外,看她睡姿如何,說不說夢話。
最後她被選中指給湖廣的楚王世子爲正妃,當時的秀女中,最出色的幾位都是給太子預備的,然後才輪到各地藩王和藩王世子。孫貴妃一心操持自己兒子的婚事,藩王妃據說是太監用掣籤的方法選出來的。
孔氏運氣好,認識她的人都這麼說,不認識她的人也這麼說。
她年紀小,不用馬上出嫁,先由宮廷女官教養,過兩年再成婚。
結果老楚王逝世了,楚王世子至孝,不願倉促成親,想爲父親守滿三年孝後再娶妻。
孔氏也說不清自己當時是什麼感覺,畢竟沒有見過世子,不過在得知自己將成爲楚王世子正妃的那一天,她就把對方當成自己的丈夫看了。
楚王沒了,世子一定很傷心,聽女官說,他自小就喪母,如今還未娶親又喪父,身邊還沒有兄弟姐妹互爲倚靠,一定很傷心。
孔氏別的本事沒有,一手針線活做得活靈活現,人人都誇。
她給世子繡了一套活計,荷包、扇套、香囊、褡褳、火鐮套,衣裳、鞋襪……怕做得不好,只要有一點不滿意的就拆開重做,一針一線,恨不能把自己對世子的擔憂都繡進去。
東西送到湖廣,她又後悔了,覺得自己的繡活不如南邊的精緻,也許世子會嫌棄她。
她輾轉反側,白天夜裡都在想這事。
後來內官返回孔家,告訴她世子憂思過度,人有些瘦弱,看了她送的東西,讓他代爲轉告一句:“費心了。”
還說世子長得高大,人卻很斯文,王府的侍女僕從都說世子爺寬和大度。
她心裡安定下來。
再後來,先帝沒了,太子太孫也沒了,世子成了新君。
世子是皇帝,那麼孔氏很可能當皇后。
地方藩王妃和一國之母,差別可就大了。
孔家人欣喜若狂,孔老爺那晚連夜帶着子孫出城去祖墳燒香祭祖。
教導孔氏的女官卻沒有露出多少狂喜之色,反而搖頭嘆息。
孔氏聽到兩個女官私底下找孔太太說話。
女官們離開後,孔太太哭了,把孔老爺和親戚們叫到一起商量。
一家人什麼都不懂,束手無策。
他們瞞着孔氏,孔氏卻還是知道了。
女官說,孔氏和楚王世子雖然是先帝賜婚,但到底沒有成親,如今楚王世子成了皇帝,勢必要選秀擴充後宮,這皇后之位到底花落誰家,還不一定。
以孔氏的家世出身,能做藩王妃,本就是走了大運,其他人要從世子妃慢慢熬到藩王妃,她倒好,還沒成親,直接從世子妃變成藩王妃,還沒等到她反應過來,以後的丈夫又成了皇帝。
女官暗示孔家人,世子成了皇帝,選秀太監不敢馬虎,給他挑的秀女不論是相貌,還是品格,必定都屬千里挑一。
孔氏肯定比不過人家。
楚王世子見都沒見過她,會讓她當皇后嗎?
孔家人愁眉苦臉,只能等消息。
皇后他們不敢想,當皇帝的妃子也是他們孔家的造化,孔家祖祖輩輩,連個嫁朝廷大員的閨女都沒有,這一下就要入宮伺候皇帝了,該知足啦!
但孔氏心裡卻覺得難受,從正妻變成妃子……她可是一直把世子當丈夫的呀!
新君即位,選秀攏共選了四名秀女。
太監們接孔氏入京,她讓身邊心腹侍從找個機會去看看那幾名秀女。
侍從回來告訴她:“她們不及小姐美貌。”
孔氏那時是鬆了口氣的,等真的見到四名秀女,才知侍從怕她責罰纔會拿話搪塞她,那幾名秀女個個花容月貌,而且談吐不俗。
其中趙氏的姿容最爲出衆,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她家雖然只是鄉紳,可卻是大姓之後。
另外三名秀女也是平民百姓家出來的,但在京師由宮中的太監、女官調理了一段時日,走路、說話、看人,那真真是讓人挑不出一點錯來,別說是新君了,就連孔氏自己,看了也覺得對方討人喜歡。
就和當年選秀一樣,她表現只是平平而已,比不上給太子選的太子妃、良娣等人。
孔氏心灰意冷,女官們說的沒錯,世子的身份變了,她配不上世子。
得知皇上要來看她們時,其他秀女又羞澀又激動,絞着帕子,俏臉通紅。
孔氏卻手腳冰涼。
然而,皇上在見過她們五人後,仍舊選她當皇后。
太監宣讀旨意時,向來四平八穩的趙氏有些失態,一臉不可置信。
另外三名秀女也暗暗吃驚。
她們不愧是選婚太監選出來的,只詫異了幾息,立刻笑着恭喜孔氏。
孔氏比趙氏更加意外。
她覺得皇上肯定是喜歡她、記掛她的,不然不會在看到其他幾個如花似玉的秀女後,還是選了她。
女官們教她,帝后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皇帝是天,乃乾,皇后是地,乃坤。
道德經中有一句“地得一以寧”,所以皇后居所爲坤寧宮。
她入住坤寧宮時日尚淺,但已經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
入宮前,孔老爺請人給她算命,高人說她天生鳳命,命格極貴,果然不錯。
她對着銅鏡沉思。
宮女跪在兩邊,小心翼翼往她臉上抹紅玉膏,宮裡的秘方,用幾十種香料調配出來的,每天抹臉,肌膚嫩滑如玉。
水晶簾外傳來腳步聲,內官快步走進來,隔着垂地羅帳,道:“娘娘,太醫看過了,老夫人的病沒有大礙。只是國舅爺還關在牢裡沒放出來,老夫人放心不下,吃什麼都不香。”
孔氏蹙眉。
皇上賜給那傅雲尚方寶劍不算,還把哥哥給關起來了,說要給哥哥一個教訓。娘膝下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年紀又大了,哥哥一直不歸家,娘以淚洗面,病倒在牀,自己身爲女兒,沒法侍奉湯藥,只能派人回去探望。
其他皇親國戚,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沒人管。哥哥只是醉酒打人,怎麼傅雲偏偏就揪着哥哥不放?
孔氏有些惱,但想起皇上說背後有人使壞,仇恨立馬轉移到四位妃子身上,是趙氏?還是李氏?
她讓宮女去庫房取綢緞布匹、金銀首飾,並人蔘、鹿茸之類的大補之物,吩咐內官送回孃家去。
東西是其次,但從宮裡賞出去的,這份體面別人家沒有,哥哥捱了打,京裡的人肯定笑話孔家,她更得照應家裡。
待她支開宮女,內官上前幾步,小聲道:“娘娘,老夫人問國舅爺什麼時候能回家。那牢裡陰森潮溼,國舅爺酒後捱了頓打,沒人照顧,還被關進去,肯定受了不少罪,老夫人心疼得不得了。”
孔氏皺眉道:“讓我娘寬心,皇上不是真心要關他,因怕御史彈劾,纔要做做樣子。這都到年底了,過年之前肯定會放他回家。”
內官又道:“老夫人還問,那個傅雲是什麼來頭?竟然敢打國舅爺。”
孔氏挑起一星兒乳白色脂膏,抹在自己手上,想了想,道:“傅雲是皇上的人,皇上很信任他。哥哥這次受罪,出來以後必然不服氣,叮囑他莫要再惹是生非,先躲過這陣風頭再說,別想着去找傅雲的晦氣。”
又問家裡還缺什麼,父親身體好不好,家中侄兒侄女如何。
內官一一答了,沒敢告訴孔氏她爹孔老爺又納了一房十五歲的小妾,孔太太生氣病倒,一半是擔心兒子,還有一半是被孔老爺給氣的。
到安歇的時辰了,宮女進來鋪牀烘被,內官退出去。
孔氏望一眼門口的方向,眼神落寞。
忽然,兩名內官笑着走進內殿,道:“萬歲爺說今晚過來。”
孔氏呆了一呆,喜不自禁。
宮女們也滿臉笑容,道:“娘娘,國舅爺出了事,萬歲爺還是到您這兒來,您且放寬心,您可是皇后,萬歲爺豈會冷落您?”
孔氏眉角眼梢都是笑,忙撫撫髮鬢,“這個髮式不好看,給我梳個牡丹髻。”
宮女們笑着應喏。
等朱和昶批閱完奏摺過來,孔氏已經換了身衣裳,打扮得嬌豔欲滴,備了消夜等着了。
朱和昶坐下喝珍珠豆腐丸子湯,桌上許多湖廣風味的菜餚,其中一道武昌府的菜薹,是內庖特意進獻的。
飯後說了會兒話,朱和昶看到孔皇后抄了一半的經書,拿起來看。
孔皇后臉上羞紅,奪過紙,道:“妾的字寫得不好。”
她跟着女官學習,讀了幾本女德之類的書,但才學有限,比不上趙氏她們飽讀詩書。
朱和昶微微一笑,道:“朕以前的字也寫得不好,在書院讀書的時候,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沒人敢管朕,朕就愈發懶了。雲哥的字寫得好,他最刻苦。”
聽他提起少年時候的事,孔皇后心裡一動,皇上和傅雲認識多年,以前她以爲傅雲不過是和之前被打發回武昌府的長史一樣只是個比較有臉面的王府舊人,但現在看來,遠不止如此。
她不動聲色,嬌聲說:“皇上的字明明寫得很好,聽說幾位閣老都誇您,您這麼說,是爲了安慰我罷了。”
朱和昶搖頭失笑,“進京以後朕每天都要練字,纔沒在閣老們跟前丟醜,他們嘴上不說,心裡挑剔得很。”
多虧雲哥寫信提醒他,他進京之前一直在苦練,除了練字,還練說話的口音,免得進京鬧笑話,被朝臣看不起。
孔皇后怔了怔,皇上以前只是個地方藩王世子,進京以後才學着怎麼處理朝政、怎麼和朝臣打交道,一定很辛苦。
朱和昶和她說話,見她眼皮低垂,以爲她還在爲長樂侯的事生氣,道:“你哥哥要是打了旁人,也沒什麼,打的是大理寺少卿,就不一樣了。怎麼也得關他幾天,差事也不必管了,等他出來,讓他去南京。”
不僅要關押,還要奪走哥哥的差事,打發他去南京。
孔皇后一驚,下意識道:“皇上,就要過年了,兄長是家中獨子,他一走,兩老無人照顧……”
朱和昶皺眉說:“只是打發他出一趟公差而已,等他回來,風頭過去了,纔好讓他官復原職。不然,御史豈會輕易放過他?”
這事似乎不只是酒後打人那麼簡單,孔皇后心思轉了幾轉,不敢再給兄長求情,只得道:“皇上處置公正,就該如此。妾只是擔心兩老罷了。”
朱和昶看她一眼,走到書案前,提筆在孔皇后抄了一半的紙上繼續往下默寫經文。
孔皇后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走過去,幫忙磨墨。
朱和昶寫完一句經文,輕聲問:“你白天和女官們一起演練親蠶禮,累嗎?”
燭火晃動,孔皇后被朱和昶關心一句,眼圈不由得泛紅。
再多的辛苦,因爲這一句話,煙消雲散,化爲甘甜。
她柔聲道:“妾不累。”
朱和昶左手執起她的手,指腹輕輕摩挲她的手背,含笑說:“朕也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我們一起學。”
孔皇后一時哽住,心尖直顫。
她知道皇上對每一位妃子都這麼溫和,他性情柔和,喜歡美人,並沒有特別鍾愛哪一個。
有時候宮女不小心失手打了東西,他很少責怪她們,也是如此溫聲和她們說話。
明知他對其他人也這麼好……
有一次她看見皇上和趙氏在西苑賞花,趙氏的腳崴了一下,疼得直掉眼淚。皇上馬上抱起她,趙氏愣住了,臉上紅撲撲的,破涕爲笑。
每一個妃子,皇上都一樣喜歡……
明白這一點,可被他這麼溫柔對待,心裡還是忍不住軟成一汪水,覺得自己一定是他最珍愛最重視的那一個。
孔皇后眼眸微垂,皇上待她,一定是不一樣的。
哪怕那不一樣只有一點點。
……
翌日,按規矩,幾位內閣大臣進宮給朱和昶講經。
傅雲英也奉詔進宮。
她到得很早。
積雪還未化盡,內官們在雪地中清掃出一條道路供人行走,宮裡的梅花開了,遠望一片火紅,燦若雲霞。
階前幾株海棠樹只剩光禿禿的枝幹,北風拂過,捲起樹梢枝頭的積雪,來來回回走動的宮女們凍得鼻頭通紅。
汪玫進殿,看到傅雲英,先哈了一聲,拍她的肩膀,“你小子,脾氣不改啊!”
傅雲英道:“不敢和您比。”
汪玫幾十年如一日的挑剔,和他相比,她真的很好相處。
“別謙虛,你連國舅爺都敢揍,我斯斯文文的,可從沒打過人。”
汪玫笑着揶揄她。
不一會兒,王閣老和姚文達到了。
姚文達的病一時好一時壞,大家已然麻木,見到他,還是得關心一句,囑咐他多加保養。
他揮揮手,“我命硬着呢,死不了!”
太監請幾位閣老進殿喝茶暖身子,光祿寺爲他們準備了茶果糕點,雖然不好吃,但保證熱乎乎的。
王閣老幾人一起進去,傅雲英坐在外邊繼續等。
等講經結束,閣老們挪去暖閣吃飯,她才進去見朱和昶。
朱和昶眉頭微皺,看到她便訴委屈:“老先生真是太嚴格了。”
王閣老覺得自己當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朱和昶登基,那麼就得負起責任,教導好他,生怕他玩物喪志。
今天朱和昶不過是多嘴說了一句玩笑話,王閣老就站起來勸諫他。
說到激動處,還要跪下。
朱和昶忙叫內官攙扶,只得老老實實認錯,王閣老纔不說他了。
他還年輕,不是王閣老的對手。
說了幾句閒話,傅雲英道:“皇上,長樂侯打罵大理寺少卿齊仁,緣由臣已經查清楚了。那日長樂侯獨子在長街縱馬,連傷十數人,齊少卿剛好路過,攔下長樂侯獨子。哪知孔公子年輕氣盛,竟叫人當街宰了齊少卿的驢,還毆打兵馬司的人。齊少卿那人呢,不大變通,見孔公子藐視律法,按律,命人鞭打他以示懲戒。”
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才接着道,“其實齊少卿本不該當街責打孔公子,不過當時是日中最熱鬧的時候,坊市的老百姓就在一旁圍觀,苦主有數十人,齊少卿不好偏袒孔公子。”
朱和昶皺了皺眉,“齊少卿打得好,他受委屈了,聽說他傷得不輕?”
傅雲英垂目,“倒也沒有重傷,不過聽齊家人說他昨晚嘔血,像是傷到肺腑了。”
朱和昶沉吟片刻,“得好好安撫他,雲哥,你代朕去瞧瞧他。我聽說你們之前不大和睦,正好藉此機會叫他承你的情。”
傅雲英應下。
齊仁看她不順眼,雖然不至於爲難她,但有個不喜歡自己的上司,還是麻煩。她從長樂侯手中救下齊仁,齊仁以後如果還對她冷言冷語,落一個忘恩負義的罵名,大理寺的人肯定會徹底倒向她,到那時,齊仁的針對就不足爲慮了。
當然,齊仁最好因爲此事和她化干戈爲玉帛,那樣皆大歡喜。
出了文華殿,經過廣場的時候,遠遠看到羅蓋如雲,宮人們簇擁着轎輦過來,排場不小。
內官告訴傅雲英,那是皇后。
她退後幾步,低頭看着自己腳上的皁靴。
等轎輦過去,她擡腳離開。
在她身後,孔皇后讓人停了轎輦,問宮女:“剛纔路邊那個眉眼清秀、穿綠袍的是什麼人?”
宮女答:“娘娘,那位就是傅雲傅大人,皇上每隔三天召見他講解經書。”
孔皇后眉心跳了幾下,心裡有種古怪的感覺。
聽內官繪聲繪色講傅雲怎麼把哥哥扭送進宮,她還以爲對方必定生得英武,沒想到卻是個靈秀清瘦的書生,光看他的氣度,溫文脫俗,雪地中寬大的衣袂翻飛,實在不像一個脾氣火爆的人。
……
傅雲英先回大理寺。
衆人看到她,少不了一通誇,各種吹噓不要錢似的往她頭上砸。
經過長樂侯大鬧大理寺的事,大家好像變得空前團結起來,之前鬧彆扭的幾個評事握手言和,左右寺前嫌盡釋,幾百年難得露一回面的大理卿也破天荒現身,當着所有人的面笑眯眯誇傅雲英有膽量,然後又消失了。
消失之前,還把幾樁積壓的案子劃拉到傅雲英名下,拍拍她的肩膀,“能者多勞,年輕人就該如此!”
傅雲英嘴角抽搐。
她說自己要去探望齊仁,其他人和齊仁交情一般,託她代爲傳達關心之意,出份子湊錢,買了一匹馬,讓她牽去齊家。
“他的驢被孔家人宰了,給他換匹馬。”
馬送到齊家,齊家人卻發愁。
他們家沒有餵馬的人。
所以說一般人家出行都是僱車,或者騎驢,買馬還得專門有伺候馬的馬僮,連人帶馬,養不起啊!
傅雲英齊仁的小廝道:“牽去後院系着罷,後頭還有呢。”
齊家老太太聽不懂後半句的意思,但看她生得脣紅齒白、俊秀挺拔,又年輕,心裡喜歡,立刻讓小廝照辦。
齊仁躺在臥房養傷,他膝下一雙兒女年紀還小,卻很懂規矩,堅持在牀前侍奉湯藥。
齊老太太怕兩個孩子在場他們不好說話,讓丫頭把孫子孫女叫走了。
傅雲英問候齊仁。
他臉色蒼白,硬撐着坐起來,道:“勞你走一趟,我只是些皮外傷,明天就能回去。”
“大人傷及肺腑,還是聽郎中的,多養幾天,年底的事忙得差不多了。”
傅雲英細看齊仁的臉色,慢慢道。
剛說了幾句話,外邊內官叩門,朱和昶派太監傳旨,勉勵齊仁,賜他金銀財寶若干,還替皇后大侄子賠一頭驢給他。
傅雲英含笑道:“養馬的人有了。”
朱和昶大方,每次賞賜大臣都是真金白銀,挑實用的送,絕不含糊。齊家發了筆財。
齊家人誠惶誠恐,齊仁要起來跪謝聖恩。
太監忙攔了,笑着道:“萬歲爺聽傅大人說齊少卿受傷了,特地囑咐過,您安心養傷罷,別起來了。”
說完,請太醫進來爲齊仁看傷。
太醫開了藥方子,太監在一旁抄了一份,掖進袖子裡,道:“回頭萬歲爺肯定要問起的,少卿可是國之棟樑,萬勿好生保養。”
接着,內官們陸陸續續將賞賜擡進齊家,其中一大擡盒是各樣珍貴藥材。
太醫仔細辨認過,教齊家人怎麼熬藥,怎麼給齊仁調養。
怕齊家人記不住,傅雲英找來紙筆,把太醫說的話一字一句記下來。
被新君如此關懷,齊仁眼眶發熱。
以前先帝在位時,他曾因看不慣孫貴妃的孃家人搶奪地方官妻女,仗義執言,被孫家人堵在家門口打了一頓,半個月下不了牀,先帝問都沒問一聲。之後他一直被排擠,還好那時時局太亂了,才險險保住少卿之位。
鞭打孔公子後,他心中也有點後悔,爲什麼要多管閒事?
可他就是這麼個脾氣,沒法改。
如今打了皇后的孃家侄子,皇上不僅沒怪罪,還如此體貼厚愛……
這是萬民之福啊!
傅雲英坐在光線明亮的窗前低頭寫字,眼角餘光看到齊仁飛快地擦一下眼角,心中暗笑。
她將寫好的方子給齊家管家收着,告辭要走。
齊仁叫住她,“傅寺丞留步。”
她轉身,面露疑問。
齊仁咬咬牙,道:“上次你患病,由我接替你負責官員敘復事宜,是大理卿的決定,我並非故意搶走你的功勞。”
不等傅雲英說什麼,他挺直腰板,一臉驕矜之色,接着說,“縱觀大理寺,除了趙弼,也只有我能在沒有一點準備的情況下接替你,還把差事辦得妥妥當當,我是最合適的人選。”
傅雲英點點頭,道:“確實如此。”
語氣真誠。
齊仁白她一眼,他都主動解釋了,傅雲這會兒不應該恍然大悟然後和自己握手言和嗎?怎麼反應這麼平靜!
他繼續道:“我看過你的記錄……你做得很好,那些卷宗你全都分門別類標記清楚,而且不止做了一套目錄……所以你回來那天,我讓你幫我找卷宗,我以爲那些目錄肯定是你的門客幫你弄好的,想試試你的本事,沒想到你馬上就把卷宗找過來了,說真的,我很佩服你。”
齊仁說佩服兩個字的時候,臉色實在複雜,好像是別人逼他這麼說似的。
至於長樂侯的事,用不着提,傅雲不僅救他,還在皇上面前爲他說話,幫他把打孔公子的事和長樂侯的事一併解決了,他欠傅雲一份人情。
傅雲英淡笑,“少卿嫉惡如仇,不畏權貴,下官亦欽佩不已。”
齊仁和她對視片刻,突然忸怩起來,臉上表情僵硬,揮手趕她出去,“走吧走吧,別再來打擾我養傷。”
傅雲英寬慰他幾句,起身告辭。
齊老太太在外邊聽見,氣得直跺腳,兒子和同僚關係不好,一年到頭也只有過年那幾天纔有人上門拜望。這次兒子受傷,聽說就是傅雲救的他,不僅救了他,還帶着東西上門慰問,這可是太陽打西邊出來,頭一回啊!
傅雲又生得標緻,齊老太太一見了就覺得稀罕,還想留人在家吃飯呢,結果兒子就發脾氣把人趕走了!
齊老太太深恨兒子脾氣臭,出面挽留傅雲英。
她再三推辭,道:“衙署裡還有差事,下次再來叨擾。”
齊老太太忙叫下人把孫子孫女帶出來,祖孫幾人一直將她送到門口,看她騎上馬走遠了,方轉身回去。
……
傅雲英仍舊回大理寺。
大理卿分給她一堆棘手的差事,她得先理出個頭緒來。
低頭想着事,馬突然噴了個響鼻,停住不走了。
傅雲英擡起頭。
年底內城有幾次市集,各地貨物從運河彙集京師,老百姓們攜家帶口出遊,坊市間分外熱鬧。
她翻身下馬,去坊市逛了會兒,買了些小玩意。
回到大理寺,衆人問了幾句齊仁的傷情,知道他無事,繼續忙活。
今年參加秋審,她發現刑部和大理寺複覈案件只看各地上報的文書,而且需要在短短數天內複覈完所有判處斬和斬監候案件,實在倉促。
當時有幾樁可疑的駁回重審,另有幾樁判了再押監侯辦,她讓石正把當時記錄的文書找出來再看看,確認沒有出錯。
石正找來文書,站在一邊幫她磨墨。
她鋪紙將地方上報的材料中可疑的部分抄下來。
再擱筆的時候,窗外天色已經昏暗。
她站起身,不知是不是坐久了腳麻,踉蹌了一下。
石正忙過來扶,她搖搖手,覺得腦袋有些發暈。
端起早已冷掉的殘茶喝幾口,方覺清醒了點。
這天傅雲章沒有等她,刑部的人告訴她說傅雲章有事,提前離開了。
她皺皺眉,上了馬車。
回到家中,問管家,管家說傅雲章還沒回來。
二哥是不是找到傅容了?
傅雲英回房梳洗,累了一天,沒什麼胃口,躺下就睡着了。
袁三他們專心溫書,知道她疲憊,沒有過來打攪她。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
夢裡也在落雪,狂風呼嘯,吹得她全身冰涼,她抱緊雙臂,心想一定是喝了冷茶的緣故,纔會做這樣的夢。
想醒來,可怎麼也醒不了,身體是僵硬而沉重的,彷彿靈魂出竅,能看到自己的身體躺在溫暖的衾被中,而靈魂卻在冰天雪地裡瑟瑟發抖。
臉上忽然覺得溼噠噠的,還有點燙,她覺得挺舒服的,忍不住湊過去。
靈魂終於歸位,雙手雙腳恢復知覺。
她睜開眼睛,對上一雙幽深的眸子,灼灼地盯着她看,像是要把她吞噬進去。
“明錦哥,我好冷。”
她還記得夢裡的感覺,下意識道。
霍明錦單手按在她脖子上,聞言,眼底暗色翻騰,立刻將她按進自己懷裡,緊緊抱住。
她抱着他的腰,靠了一會兒,慢慢暖和過來。
霍明錦鬆開她,垂眸細看她的臉色。
她揉揉自己的臉,“剛纔做了個夢。”
霍明錦嘴角一扯,勉強笑了一下,“沒吃飯就睡了?”
她點點頭,“不餓。”
霍明錦揚聲叫侍女送消夜進來,“我也沒吃,陪我吃一點。”
傅雲英嗯一聲,起身披衣,侍女端着大捧盒進來,碗碟在次間月牙桌上排開。
霍明錦盛了碗魚湯給傅雲英。
她實在是困,喝湯的時候就開始打瞌睡,差點打翻湯碗。
霍明錦沒有笑話她,拿了碗要喂她吃。
她忙搖頭,“不了,我吃不下了。”
霍明錦沒有堅持,“累了就早點睡。”
她坐着不動,右手托腮,道:“你還沒吃完呢,我陪你坐一會兒。”
他忙,她也忙,每天只有晚上能見面。
霍明錦放下碗筷不吃了,催她回去接着睡。
今天他真是古怪。
等明天起來問他……她打了個哈欠,回房睡下。
霍明錦坐在牀邊,看她側身入睡,呼吸漸漸變得平穩,眼裡泛起陰沉沉的冷光。
他放下牀帳,吹滅燈火,走出房間。
喬嘉在門外等着,道:“太醫說和上次的症狀一樣。”
傅雲英下午回來後昏睡,怎麼叫都叫不醒。喬嘉大驚,忙派人去請太醫,自己去城外軍營稟報二爺。
剛纔太醫給薰了藥,傅雲英才醒過來。
霍明錦望着濃稠夜色中潺潺水聲傳來的方向,問:“今天她去過哪裡?”
“公子進宮,回大理寺,中途去了一趟齊家,還逛了會兒集市。”
霍明錦聲音暗啞:“告訴阮君澤和趙弼,他們查得太慢了,把所有人手找回來,我親自處理。”
喬嘉暗暗詫異。
從新君即位後,二爺就不插手鎮府司的事了。
不過事關傅雲英,二爺難免心焦。
他拱手應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