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裡鑼鼓喧天,喊聲不絕。
貢院街住的秀才多,考中舉人的也多,官差快馬來回奔忙,將捷報送抵各家。
一大早,各家便打發家下人去張榜處看桂榜,家中人翹首以盼,盼着能得一個好消息。
幾家歡喜幾家愁,遠遠看到報喜的官差往自己宅子馳來,闔家都忍不住激動起來,人羣鼓譟,左鄰右巷不管認不認識的,混進報喜隊伍中,上門恭賀討喜酒吃。
喜氣洋洋,笑語喧譁。
那望穿秋水、左等右等等不到捷報的,只能掩門嘆息。
一邊是門可羅雀,一邊是人頭攢動,車如流水馬如龍。
傅家宅子前,自然是後一種熱鬧景象,人羣比肩接踵,人山人海,裡三層外三層都是看熱鬧的街坊。
報喜的隊伍鳴鑼敲鼓,繞城一週,纔到了巷子裡,後面跟了一大堆喜氣盈腮的人流,他們這一天基本什麼都不幹,就跟着報子挨家挨戶恭賀舉子,蹭蹭喜氣,順便也蹭吃蹭喝蹭喜錢。
款待過送捷報的報子,管家笑得見牙不見眼,吩咐左右將早就準備好的紅包擡出來,散給將大門擠得水泄不通的街坊們。
預備席面,招待官差,抄錄禮單,管家扯着嗓子一一吩咐下去,僕從們高聲應答,到最後,一個個聲嘶力竭,嗓子都啞了。
男女老少們爭先恐後往裡涌,想見識一下捷報的模樣。
數百人的笑聲彙集在一處,直衝雲霄。
內院裡,傅雲英壓根不關心外面的喧鬧,洗漱畢,吃了早飯,回房收拾箱籠,還抽空給傅四老爺寫了封信。
庭間有兩株丹桂樹,金秋時節,桂花香氣濃郁,風過處,淡金色米粒大小的花朵一簇簇往下灑落,地上鋪了一層金色絨毯。
寫好信,她起身打開房門。
整個院子忽然安靜下來,連蟲鳴鳥叫聲都靜止了一瞬。
不知是誰先帶的頭,迴廊裡的丫鬟、婆子和僕役們立刻停下手裡忙活的事,跪下給她磕頭,笑嘻嘻道:“恭喜老爺,賀喜老爺。”
傅雲英愣了片刻。
秀才稱相公,舉人爲老爺,她以後也是老爺了。
王大郎穿過庭院,飛奔至傅雲英面前,也是一臉笑,拱手道:“老爺,賀喜的人太多了,您怎麼也得出去會一會。”
江城書院的學子來了一大半,李同知來了,新知府也派了自己的兒子過來賀喜,來客比肩接踵,院子都站不下了。
傅雲英咳了一聲,“還是叫我少爺吧。”
王大郎笑得諂媚:“那可不行,您現在是舉人老爺了。”
傅雲英搖頭失笑。
出了內院,直奔正堂而去。
一路上的僕役看到她,納頭便拜。在普通老百姓眼中,舉人就是官老爺,身份貴重,不能得罪。
她一開始還叫起,很快就麻木了,叮囑王大郎記得給大家發賞錢。
捷報就張貼在正堂最顯眼的地方,上書:“捷報黃州縣老爺傅諱雲,高中湖廣鄉試第三名經魁,京報連登黃甲。”
幾個僕人守在捷報兩邊,在衆人的注目中挺起胸膛,一臉與有榮焉。
報喜的和隨喜的人太多,迴廊裡都擺了席面,本來只有三十多桌酒席,後來陸陸續續還有人上門賀喜,竈房那邊實在忙不過來,城裡的酒樓主動上門送酒送菜,美酒佳餚,源源不斷,用大托盤盛着,送到巷子裡。
傅雲章正和李同知等人說笑,看到傅雲英出來,領着她挨桌給相熟的人敬酒。
她年紀雖小,但在江城書院擔任助教,學生們拿她當老師看待,又看她中了舉人,且平時不愛玩笑,不敢灌她酒,只說些恭賀之語。
年長的賓客喜她少年英氣,也沒有逼她吃酒,大多都是拉着她說幾句勉勵的話。
只有那些平時和她來往不多的人急着攀交情,費盡心思和她套近乎,非拉着她痛飲幾杯。傅雲章三言兩語便將那些人打發了。
這麼一番敬酒下來,她只略吃了幾杯甜酒。
滿院花團錦簇,高朋滿座,濟濟一堂,她面色平靜,只脣邊一抹淡笑,和平時並沒有什麼不同。
李同知暗暗點頭。
傅雲英敷衍了一圈,問王大郎:“怎麼不見袁三?他考中第幾名?”
王大郎道:“袁少爺也考中了,考中的是第四十名,他把捷報收起來了,說是不認識這裡的人,不想聲張。”
這一屆鄉試江城書院只有她和袁三考中了,杜嘉貞、陳葵、李順等人都不幸落榜,不過他們還年輕,沒把這次失敗當回事。
袁三自己回房高興去了,他嫌麻煩,不耐煩和別人客套,不許身邊人聲張,這會兒正躲在房裡吃肉喝酒。書院的人知道他籍貫非武昌府,以爲他要回鄉慶祝,便沒急着尋他。
傅雲英哭笑不得。
宴席正熱鬧,院牆外一陣噼裡啪啦的鳴炮聲響,震耳欲聾,朱和昶騎着高頭大馬,前來給傅雲英賀喜。他那人向來是不知道收斂的,竟帶了上百個家下人過來湊熱鬧,鼓樂喧天,排場比前去解元家報喜的隊伍還隆重。
這不知情的,還以爲他是來迎親的。
傅雲英出面招待他,道:“知道你高興,也不該帶這麼多人來。”
頭名解元也沒這麼高調的。
朱和昶塞了一隻錦緞包起來的黑漆鈿螺匣子到她手裡,喜滋滋道:“我也考了鄉試,連名次都沒有。你考上了,我覺得就和自己考上了一樣高興!”
傅雲英掀開匣子,眼前一片珠光寶氣浮動,周圍靠得近的幾個人忍不住嚥了口口水。
她忙扣上蓋子,朱和昶送禮專挑貴的送,金子銀子不算什麼,他這次送的是價值連城的珠玉,隨便拿一樣出去能換幾千兩銀子。
“你別推辭,對我來說這些東西不算什麼。”朱和昶按住她的手,眉開眼笑。
傅雲英笑着搖了搖頭,把匣子收起,領他入席,知道他喜歡熱鬧,特意讓他和丁堂學子坐一桌。
一直鬧到夜半時分,宴席才散。
傅雲英送走李同知等人,去廂房找袁三。
袁三蹲在捷報前,抿一口酒,摸一下捷報,吃一塊肉,再摸一下捷報,兩隻手沾了墨跡和金粉,髒乎乎的,他一點沒發覺,就用髒手往嘴裡塞肉吃。
“老子是舉人了!”
他醉醺醺的,聽到開門聲,擡起頭,打了個酒嗝,咧嘴一笑,喊了一句。
傅雲英讓僕人進來服侍他梳洗。說到讀書的天分,袁三絕對是江城書院的學生中最拔尖的一個,他平時不是最出風頭的,但只要是重大考試,他絕對不會落第,袁縣令當年慧眼識人救下他,當真是有遠見。
前兩天,武昌府但凡是知道傅雲英名字的全都上門道喜,巷子裡車馬絡繹不絕。
城裡扎綵棚、設席面,鳴禮炮,知府親自出席,宴請新出爐的舉人,作陪的都是本地名儒士紳。
傅雲英和袁三前去赴宴,拜望過師長們後,少不得和同席的同年們周旋一番。
大家試探着問起會試的事,她笑道:“才疏學淺,還需苦讀幾年。”
不遠處的學政聽了這話,點點頭,道:“你年紀還小,是得再磨礪幾年。”
這意思,傅雲英雖然會隨兄長北上,但不會參加會試。
衆人可惜了幾句,其實心裡都在暗暗慶幸,這麼一個天資聰穎又年少俊秀的對手在身邊,他們愁啊!現在傅雲說不考了,那湖廣就能多出一個名額來,說不定那個名額就便宜自己了。
舉子們暗暗高興,生怕傅雲英改主意,轉而說起其他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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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三初生牛犢不怕虎,悄悄對傅雲英道:“我反正要跟着老大你去京城,正好去考一考,考不上見見世面也好啊!”
同桌的解元聞言一笑,頗爲不屑。
袁三也不惱,“一次考不中,還有第二次第三次,考到四十歲也不算晚嘛!”
解元臉色驟變。他今年剛好四十歲,袁三以牙還牙,這是在嘲笑他。
眼看兩人要吵起來,傅雲英岔開話道:“聽說會試主考官是吏部侍郎崔大人。”
在場的舉人們連忙豎起耳朵,她卻止住話頭不說了。
其他人等了半天,見她真的沒有接着往下說的意思,心癢難耐,紛紛交頭接耳起來。解元尤其激動,他是湖廣解元,很有把握能在會試嶄露頭角,自然關心主考官的人選到底是誰。
姚文達寫信告訴傅雲章,主副考官的人選還沒最終定下來,但崔南軒必定是考官之一。他叮囑傅雲章仔細揣摩崔南軒的喜好,補試的貢士通常不大討好,會被同年排擠,他不用考慮和同年的交情,務必考一個亮眼的名次。
傅雲章怕傅雲英不高興,沒和她說。
她還是知道了,心裡沒什麼波瀾,憑着自己對崔南軒的瞭解,擬了不少題目給傅雲章,幫他備考。
熟悉的人當考官,還是有好處的。
從第三天開始,那離得遠的外縣人也帶着賀禮前來貢院街恭賀,更有人直接扛着牌匾一路吹鑼打鼓尋到巷子裡。
黃州縣那邊的人聽說傅雲英考了經魁,大罵宗族的人,有那氣不過的,直接找上門痛罵。縣裡好不容易出了一個貢士,兩個舉人,全被逼走了,以後斷然不會照拂鄉里,這不是把金菩薩往外趕嗎?
宗族裡的人也追悔莫及,雖然那些害過大吳氏、盧氏的親族都落了一個傾家蕩產的下場,和其他人不相干,但他們當時沒有主動庇護四老爺的女眷,舉人老爺肯定也遷怒到他們身上了。現在早就分了宗,想沾光也沾不上,還可能被舉人老爺收拾,只能眼睜睜看着舉人老爺一步步飛黃騰達。
都怪族長和族老財迷心竅,欺負別人家孤兒寡母,如果不是族老們,他們傅家出了三個有出息的後生,一躍成爲世家大族還不是一眨眼的事?
宗族的人不甘心,找到武昌府,給管家送上厚禮,打聽傅雲英會不會回鄉擺酒席。
如果回鄉,宗族的人正好藉此機會向她賠罪,趁着大喜,舉人老爺必定不會拂他們的臉面,牙齒還有磕着舌頭的時候呢,血濃於水,以後還是一家人。
管家不敢收宗族的禮,問傅雲章要不要回黃州縣辦流水席。
他淡淡一笑,神情冷漠,“以後這種事不要來問我。”
管家忙賠罪,出去打發走宗族的人。
宗族的人悔得腸子都青了,相顧無言,灰溜溜離了武昌府。
秋風吹盡桂花之時,傅雲章將行程定了下來,他們先坐船去揚州,然後沿北運河直抵京城。
等傅四老爺接傅月回來,他們就啓程。
這天坐在院子裡賞月,月華如水,淡淡的霧氣籠罩,人坐在池邊涼亭裡,看着池水上方水汽蒸騰,就像置身雲端。
傅雲英手裡剝着螃蟹,望着沉浸在清冷月色中的庭院,道,“古人都說煙花三月下揚州,現在是秋天了,不曉得揚州的秋天是什麼樣的。”
傅雲章放下茶杯,笑了笑,“到時候帶你去遊瘦西湖,揚州的園林很值得一看。揚州富裕,民風開放,每到春時,城中男女出城遊玩,船隻把出城的河流擠得滿滿當當。”
那樣熱鬧的情景,光是想想就讓人覺得心情愉快。
朱和昶卻大煞風景,提起揚州的另外一個特色:“二哥見過真正的揚州瘦馬嗎?”
他跟着傅雲英稱呼傅雲章爲二哥。
……
傅雲英即將北上京師,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不可能再回湖廣,甚至一輩子不回來也有可能。
朱和昶光顧着爲她考中舉人高興,得知她這一走不會回來了,心如刀割,在王府裡迎風灑淚,哭了一場。
楚王苦笑,道:“寶兒,我們這輩子都不能離開武昌府,你現在曉得爹心裡有多苦了吧?”
朱和昶點點頭,抱着楚王流眼淚,“爹,我以後再也不笑話你總想跑出去了。”
楚王心裡酸酸的,兒子不懂他的愁悶,他很不高興,可現在兒子明白他的感受了,他還是不高興。
如果可以,他希望兒子一輩子快快樂樂的。
朱和昶卻比楚王想象中的要堅強多了,鬱悶了幾天後,他擦乾眼淚,反過來安慰楚王:“雖然以後見不到雲哥了,可我們能寫信啊!我不能耽誤他的前程!等他當了大官,還可以回來看我。”
當藩王衣食無憂,想要什麼有什麼,雖然代價是不得離開武昌府,可他還是願意當藩王世子。
楚王被兒子氣笑了,沒出息的東西!
因爲捨不得傅雲英離開,朱和昶這幾天乾脆搬到傅家來住。
……
聽朱和昶大大咧咧問起揚州瘦馬,傅雲章眉頭皺了皺眉,掃一眼傅雲英。
她知道什麼是揚州瘦馬。京師的官員南下赴任,幾乎都會在外邊養外室,南邊的官員到北京當差,也會在北京買一個北直隸出身的女子操持家務。婦人出行不便,又要照顧家中翁婆,而且體質不好很容易在路途中生病,不便隨夫出遠差,有些官員乾脆到一個地方就買一個當地人專門調養長大的女子爲妾,走的時候再轉手賣掉或者送人。更不提還有上司、同僚或者下屬贈送的美姬。
上輩子,崔南軒曾短暫離京一段時間,她那時候表面上不在意,其實怕他和其他人一樣在外面拈花惹草。
阮氏暗示過她,告訴她身爲女子不能嫉妒,真到了那一天要大度,因爲不大度也沒法子,還不如自己想開點。
她想起小時候,哥哥們都笑話她,說她看着聽話,其實脾氣挺大,以後嫁了人得收斂點。
出嫁從夫,長大之後她就不能任性了。
現在想想,前世那段生活彷彿離她很遙遠,遙遠到像是別人的記憶。
這一世,雖然也有波折坎坷,但她一直走在前進的道路上,過得很快樂。
朱和昶還在朝傅雲章擠眼睛,兩眼一眯,嘿嘿笑,“揚州瘦馬,名不虛傳,走起路來哪兒哪兒都軟,那臉蛋,那小腰,那小手,那小……”
傅雲英回過神,踢他一腳,“小世子,吃你的螃蟹罷!”
“喔。”朱和昶以爲她害羞,不好意思談風月,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低頭吃螃蟹。
傅雲英把剝好的蟹膏蟹肉遞到傅雲章面前。
吃螃蟹是精細活兒,他連走路都可能絆倒,自然不會吃螃蟹,拿着小錘子敲半天,敲出一堆碎殼。傅雲英會拆蟹,不過不能多吃,一晚上都在幫他剝蟹。
他接過碟子,面色有點沉重。
吃完螃蟹,吉祥攙扶朱和昶回房。
傅雲章送傅雲英回院子,目光在她鬢髮上停留了片刻。她還沒到戴冠的年紀,平時不喜歡扎網巾,在家都是用錦緞束髮,長髮又濃又密,烏黑柔亮。
“二哥,沒事的,以後這種事少不了。”
傅雲英見他欲言又止,出聲道。
男人私底下喜歡談什麼?除了正事,自然只剩下女人了。很多看似正經的人其實葷素不忌,張口就是黃腔。
傅雲章怕她心裡不舒服,畢竟她是女子,聽男人們用那種不尊重的腔調談論女子,肯定會介意。
“其實沒什麼,我在書院的時候,那幫小子什麼都敢說。”她笑着道。
傅雲章一嘆,有種自己好不容易看着長大的乖妹妹被別人帶壞了的感覺。
……
四天後,傅四老爺一行人回到武昌府。
霍明錦辦事果然周到,傅月剛到京師不久就落選,理由是上京途中染病。她倒是沒受到什麼驚嚇,選婚太監對她們這些入選的秀女很客氣,她們食精美的菜餚,穿綾羅綢緞,還有太監每天教她們宮裡的規矩,告訴她們怎麼向貴人們行禮,對大部分秀女來說,被選上以後過的日子比在家裡好多了,所以她們很願意入宮。
傅月好吃好喝將養着,人接回武昌府,盧氏發現她竟然胖了一圈,而且人也變得大方了些,和其他秀女一起學了幾個月的規矩,整個人的氣派都不一樣了,不由百感交集,又笑又哭。
因她是皇家選上的秀女,家裡又出了兩個名震湖廣的堂兄弟,嫁妝又豐厚,人剛回來,城裡的人家便爭相前來求親。
盧氏和傅四老爺商量,趕緊把事情定下來,免得夜長夢多,再生枝節。
傅四老爺也是這個意思,傅桂的親事也一道辦了,短時間內不會再選秀女,但防不住宮裡的貴人們哪天再心血來潮,他們嚇怕了。
現在湖廣門當戶對的富家兒郎幾乎由他們隨便挑選,每天有人上門送帖子,女眷們幾乎挑花了眼。
傅雲啓沒有回來,他留在京城等傅雲英和傅雲章。
傅四老爺道:“京城讀書人多,買書的人也多。這回在京裡買了家書坊,讓他照應着,等你們過去的時候好有個落腳的地方。”
又叮囑傅雲英:“英姐,這次多虧了人家霍指揮使,你走的時候記得帶點土產,到了京城,好好拜謝人家。”
傅四老爺這次北上預備了厚禮,可他不知道霍明錦住哪兒,託人將禮物送到他屬下那兒去,被人退回來了。
傅雲英應下,示意房裡侍立的僕人們出去,道:“四叔,我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來。您放心,我知道分寸。不過若是出了什麼差錯,您也不用怕,楚王會照應你們。”
這麼幾年下來,她結交的人脈遍佈湖廣,等她教過的學生科舉入仕,還會更熱鬧,不必她費心打點,傅四老爺一家絕對無人敢欺,以後她可以無所顧慮。
傅四老爺嘆口氣,摸摸她的腦袋,他向來最崇拜讀書人,對傅雲英和傅雲章有一種盲目的信任,“你別惦記着家裡,我曉得,你和雲章都是做大事的人。”
“我娘……”傅雲英頓了一下,“就勞您照顧了。”
她不準備帶韓氏去京師,韓氏喜歡熱鬧家常的生活,跟着她要擔驚受怕,不如留在武昌府,這裡有楚王,有傅家人。
“一家人不說客氣話,你在外頭好生顧着自己,四叔來年去京城看你。”
叔侄倆一直談到半夜,才各自歇下。
……
走的時候,他們並未知會其他人,於凌晨天還未亮時,悄悄出了巷子,至渡口登上大船。
江波浩渺,霧氣茫茫,雖看不清周圍情景,但渡口依然繁忙,吆喝聲和浪花拍岸時此起彼伏。
傅雲英披了件斗篷,站在船頭,遙望山巔聳立在晨霧中的黃鶴樓。
太陽慢慢出來了,山谷罩下一片燦爛的金黃,霧氣一點點散去,隨着江浪拍打船舷的潺潺水聲,秀麗江城漸漸淡去,直至融入蒼灰天際中。
這些年寒窗苦讀的日日夜夜一一從腦海裡閃過。
她微微一笑,轉身看着滾滾東流的長江,日光下,水波粼粼。
目之所及,一片耀眼的璀璨光輝。
一別多年,她要回去了。
……
抵達揚州的時候,揚州的桂花竟然還開得很好。
南方富庶,婦人養蠶織布也能供養一家,因此比內陸鄉村風氣開放,市井婦人可以大大方方出門閒遊。和湖廣相比,揚州不止市井繁華,路上行人的風貌也大不一樣。
傅雲章帶着傅雲英和袁三遊湖時,常常遇到一羣閨閣婦人結伴出遊。有時候碰到家中長輩帶着未出閣的小娘子出門看景,那些婦人看他們三人年紀輕輕,一表人才,且都是有功名的人,主動派家人上前詢問是否婚配,被拒絕了也不失落,嬉笑着離去。
袁三少見多怪,嘖嘖感慨。
他們在揚州逗留了幾日,沿着運河北上。
因爲傅雲章不用考會試,他們不急着去京師,一路一邊走一邊玩。
傅雲英跟着傅雲章遊覽了各地風景名勝,只要船靠岸,他們就下船遊訪當地坊市,在船上時就將遊歷見聞的書稿整理出來寄回湖廣,由書坊刊印售賣。以前繪製的圖志是根據前人的書畫的線路,不能出版,現在正好趁着北上,她和傅雲章一起記下沿途的路線和驛站以及風土人情,一共寫了四十篇,裝訂成冊,一併交由官府看樣,等官府下達許可,就能刻板書。
到通州府時,船還未進港口,傅雲章讓傅雲英穿上斗篷,還拿了只紫銅暖爐給她,“落雪了。”
彤雲密佈,大雪紛飛,岸邊早已是一片銀裝素裹。岸上的人都穿着厚厚的冬裝,戴氈帽,雙手揣在袖子裡,行色匆匆。
袁三從未看過北方的雪,興奮不已,下了船,在岸邊跑了起來,啪嗒一聲俯趴在雪地裡,在積雪上留下一個大字形印子,“北方的雪真大啊!”
雪裡夾雜着雪籽,密密麻麻的,和南方那種輕柔不一樣。
他火氣壯,不怕冷,盡情在雪地裡撒歡。
傅雲英沒敢冒雪下船。以前在甘州時她身體不好,到溫暖溼潤的湖廣將養了幾年後,這幾年都沒怎麼生病,結果快到通州時竟然病倒了。
傅雲章爲此憂心忡忡,加快行程,想早點趕到京師請名醫爲她診治。他是生過病的人,見不得她也生病。
張道長說過,她以前生過一場大病,料想以後不會再犯舊疾,不過事有萬一。
傅雲英有點措手不及,她還以爲自己這些年堅持鍛鍊,已經變得身強體壯了。她一巴掌能把一隻裝滿鹹鴨蛋的大罈子推倒,傅四老爺的力氣都沒她的大。
不知是徹底放下心事的緣故,亦或是一路遊歷讓她眼界開闊,總之她雖然病着,但心情暢快,從未有過的放鬆,還有心思和傅雲章開玩笑,“張道長說要送我幾丸丹藥,我沒收,早知道應該帶着的,他說那幾丸藥能治百病。”
傅雲章雙眉輕皺,擡手在她頭頂上輕輕敲了一記,沒說話。
因爲臨時改變行程,傅雲啓那邊還不知道他們已經到了,下船的時候沒人來接。
一行人先找了家客店避雪。
客店裡燒了火盆,裡面擠擠攘攘,都是剛下船的旅客,大家操着各自的鄉音攀談,天南海北的人都有。
人太多,雅間已經滿了,傅雲章讓傅雲英在大堂角落裡坐着休息,抓了頂大氈帽扣在她頭上,看她昏昏欲睡,囑咐袁三好生照料,帶着蓮殼去僱車馬轎子。
……
下了船,霍明錦沿着石階拾級而上,風雪漫天,他接過隨從遞來的斗篷披在肩上,低着頭步入大雪中。
錦靴踏過新雪覆舊雪的積雪,吱嘎響。
身後喬恆山亦步亦趨跟着他,小聲道:“二爺,沈家女入宮的事有變故,宮裡傳出消息,沈首輔並不是想讓沈家女當皇后,而是衝着太子去的。繼後的人選已經出來了,只是一個出身平平的千戶之女。沈家女爲太子妃,另外兩名秀女爲妃,十名秀女爲藩王妃。”
人人都以爲沈家女入宮是爲了當繼後,沒想到沈介溪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往皇帝身邊塞女人,沈家人看上的是太子妃的名頭。
霍明錦嘴角輕輕一扯。
沈家也急了,知道沈介溪一死,沈家那幾個作惡多端的公子必定死無葬身之地,所以另闢蹊徑,試圖討好太子。
這不是等於告訴皇上他們沈家不僅要把持朝堂,還想控制皇朝繼承人嗎?
當然,也可以說是沈介溪主動示弱,想和皇上緩和關係。
“不必理會。”他吩咐了一句。
喬恆山應喏。
更多等候的人迎上前,隨從把馬牽了過來。
霍明錦蹬鞍上馬,扯緊繮繩,漫不經心掃一眼碼頭的方向,忽然停了下來。
喬恆山忙問:“二爺有什麼吩咐?”
霍明錦凝望着雪中一行往客店走去的旅客,一言不發,臉上沒什麼表情。
但喬恆山知道他的脾氣,沒敢吱聲打擾他,眼神示意周圍想要問什麼的隨從都退下去。
幾十人就這麼垂手站在大雪中等候,北風颳在臉上生疼。
直等到肩頭落滿積雪,手腳凍得麻木,喬恆山終於聽到霍明錦說了一句話,“長高了。”
喬恆山聽得一頭霧水。
……
傅雲英在船上吃了止咳嗽的藥,藥性上來,神思倦怠,靠着牆打瞌睡。
迷迷糊糊中,忽然聽到爭吵聲。
兩家下船的旅客爲一個火盆吵了起來,一言不合扭打在一處,碰翻正燃着的火盆,燒得正旺的火炭滾落一地。
頓時一片哀叫聲,周圍的人紛紛起身躲閃,那來不及躲開的,被燙得嘶嘶吸氣。
袁三反應快,抓起擋雪的披風罩住傅雲英,擋下幾塊飛濺過來的通紅的木炭,好險沒叫她被燙着。
他拋開被燒壞的披風,拉傅雲英起來,“老大,沒燙着吧?”
傅雲英搖搖頭,頭上的氈帽掉了下來,露出病中蒼白的面孔。
打架的人還在鼓譟,周圍的人卻都不禁將視線落到傅雲英身上。
眉清目秀,氣度出衆,站在客店大堂內,猶如鶴立雞羣一般,不必開口,就奪走衆人的目光。
人們小聲議論:
“生得真標緻,是南方人吧?”
“我看着他下船的,確實是南邊來的,南邊水土果然養人。”
嘈雜聲中,角落裡,一雙桃花眼微微眯起,穿月白色熟羅氅衣的世家公子望着傅雲英,嘴角噙着笑,吩咐身邊的人,“把那個俊秀小相公給我帶過來。”
旁人應喏,走到傅雲英身邊,二話不說,伸手就要抓她。
袁三和傅家僕從立刻推開對方。
對方來頭不小,渾不在意,穿直裰的家僕眼皮低垂,威脅道:“我家公子乃兵部尚書的嫡孫,看上你們家小官人,想和他交個朋友。”
傅雲英揚了揚眉。
兵部尚書,是熟人。
上輩子兵部尚書家的公子曾想要求娶她,後來因爲崔南軒剛好趕到京師,親事沒談成,尚書公子曾想以武力迫使崔南軒交出信物,崔南軒沒答應。
兵部尚書周大人很會做人,換了皇帝,朝廷動盪,他還是穩坐兵部尚書一職。
她記得周大人膝下有兩個嫡出的孫子,對方說是周大人的嫡孫,從年紀上看,應該是周家的長孫周天祿。
王大郎攔在傅雲英跟前,挺起胸脯,道:“我家公子是湖廣鄉試經魁。”
周家下人面露詫異之色,仔細打量傅雲英幾眼,猶豫着想要退下。
少爺惹了禍,差點被老太爺活活打死,老太太心疼孫子,連夜送他出京城。在外邊躲了這麼幾個月,今天剛回京城,少爺又故病重犯,可這次看上的卻是一個舉人,會試在即,得罪舉人好像不大好吧?
看出下人們的遲疑,周天祿氣得跺腳,拉開伴當,自己跳到傅雲英面前,指着她道:“你,叫什麼?”
見少爺動怒,周家下僕不敢猶豫,嘩啦一下全部涌上前,把傅雲英幾人堵在角落裡。
兵部尚書的孫子是京師出了名的紈絝公子,無法無天,打死人命也不過是被家裡長輩打幾棍子罷了。大堂內的旅客們生怕牽連到自己身上得罪這位跋扈公子,忙捲起氈子狼狽跑出去,寧願在雪地裡挨凍也不要和周天祿同處一室。
客店的掌櫃和夥計更不敢攔,悄悄從側門溜出去。
那兩個打架的人早就利落收拾行李撒腿狂奔。
大堂裡只剩下周家下人和傅雲英一行。
她是不怕周天祿的,目光逡巡一週,正要張口說話,“哐當”一聲,周家下人悄悄關上的大門被人一腳踹開。
腳步聲驟起,數個戴小帽、穿暗紋程子衣的護衛直奔進客店,爲首的人掃一眼大堂,衝着傅雲英走過來。
他們腰間佩刀,穿皁靴,腳步沉穩,氣勢懾人,一看便是練家子。
周天祿呆了一呆,難道祖父想大義滅親,派人來抓拿他了?
那些人卻看都不看他一眼,徑自朝傅雲英道:“可是傅公子?”
他掏出一張牙牌,“錦衣衛。”
傅雲英怔了怔。
周天祿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