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明錦來了,錦衣衛自然不會再攔人,收了繡春刀,默默退開。
這時,一名身姿矯健的力士從山上一路狂奔下來,放慢步子走到霍明錦身側,抱拳行禮。神色焦急,似是有要事稟報。
霍明錦擺擺手,視線仍然停留在傅雲英身上。
傅雲英一怔,連忙後退幾步,確定聽不見他們說話才停下來。
霍明錦皺了皺眉,看她一眼,有些疑惑她忽然躲開的動作,明白過來後,嘴角輕輕一扯。
要笑不笑的樣子,彷彿不是很高興,又有些無奈。
力士趁機上前一步,小聲彙報着什麼。
他脣角輕抿,不動聲色。
傅雲英轉身找王府護衛要那幾沓紙,卻見護衛臉色蒼白,腿肚子直打哆嗦。
“傅少爺……”他扯扯傅雲英的衣袖,有氣無力地道,“爺吩咐過,看到這位,我們得繞道走。”
霍明錦是出了名的六親不認,收拾皇親國戚從不手軟,以前東西廠太監耀武揚威,錦衣衛被壓得擡不起頭,得管太監叫爺爺,他接任指揮使以後,東西廠成了擺設,這還是從未有過的景象,一時之間宮裡的太監都老實起來了。
也正因爲此,即使他下手狠辣,做事沒有章法,朝中仍然有許多看不慣太監行事的大臣主動投靠他,爲他出謀劃策。
楚王那人放蕩不羈,肯定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怕錦衣衛查他。這裡是銅山,畢竟不是他的地界。
傅雲英會意,給護衛使了個眼色,讓他退下。
護衛低眉順眼,領着屬下退到角落裡,頭埋得低低的,儘量不引起霍明錦的注意。
越不想來什麼偏偏來什麼,霍明錦聽完力士稟報,似有意無意,眼簾微擡,盯着王府護衛看了很久。
護衛冷汗涔涔,手心潮溼。有個不正經的主子,他們這些屬下看到錦衣衛、大理寺、刑部或是都察院、宗人府的人就心虛,主子太能折騰了,連深山老林裡與世隔絕的苗人都恨他入骨,沒人能猜出他到底做了多少荒唐事。
傅雲英輕輕咳了一聲,試探着上前,“霍大人?”
霍明錦收回視線,垂眸看她,低頭別好彎刀,朝她伸出手。
她把手裡皺巴巴的紙遞給他,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他眉頭緊鎖,頰邊胡茬青色更深了一層,一身鮮亮的大紅直身袍,愈顯得臉色疲憊,肩背卻依然挺得筆直,是個從不鬆懈的嚴謹性子,不知是從哪裡趕過來的,衣袖上有幾道明顯的刮痕,皁靴撲滿塵土,看不出原本顏色,靜靜聽她說完經過,道:“在這裡等着。”
她雙眉輕蹙,正要說話。
霍明錦溫和地擡了擡手,說:“既然人在山上,暫時不會有大礙,等天黑再上去,免得打草驚蛇。”
他這是在解釋。
傅雲英鬆了口氣。
霍明錦擡腳走開,周圍的錦衣衛忙跟上,簇擁着他往力士剛剛搭起來的幾座帳篷走去。
他走了一會兒,腳步突然頓了一下,回頭看着傅雲英。
其他人也停了下來。
傅雲英正和袁三商量晚上怎麼行動,察覺到四面八方涌過來的無數道視線,有點茫然。
袁三無知無覺,右手搭在她肩膀上,挨着她附耳小聲說:“老大,我剛剛看了一下附近的地形,從後山可以爬上去,等天黑我上去看看……”
傅雲英示意他先不要說話,看一眼左右,對上一道略帶壓迫的目光。
霍明錦面無表情,目光在袁三臉上慢慢轉了一遭,再看她時,那抹隱隱約約的銳利不見了,淡淡道:“跟着我。”
袁三變了臉色,警惕道:“老大,那個大人……”
“不妨事。”傅雲英安撫他,“是認識的人。”
霍明錦比她想象中的要溫和多了,這纔是她上輩子認識的明錦哥哥,而不是人人談之色變的霍指揮使。
他讓她跟着,她便依言跟上去,四叔生死未卜,霍明錦沒有明說,但從他的表現來看他願意幫忙救人,她確實得跟着他。
錦衣衛讓開道路,看她走到霍明錦跟前,彼此交換了一個古怪的眼神。
看她走過來了,霍明錦點點頭,這才轉身進了帳篷。
傅雲英落後幾步跟上,她乖覺得很,始終和他離得不近不遠,既不會太近冒犯到他,也不至於太遠聽不到他傳喚。
帳篷裡打掃得很乾淨,簡單陳設桌椅矮榻,一名穿青色盤領衫的文士正伏案在榻上的圖紙上書寫着什麼,聽到腳步聲,起身讓到一邊,躬身行禮,笑眯眯道:“二爺,只是一窩毛賊而已,用不着您親自出山……”
霍明錦擺手示意他閉嘴,徑自走到矮榻前,掀袍坐下,解下腰間彎刀,扣在一邊矮几上。
文士笑着上前,想要回話,看到緊跟着走進來的傅雲英,愣了一下,看了她好幾眼。
一開始以爲她是新招攬的謀士小吏,但看着眉眼乾淨雋秀,不像是混官場的,而且年紀未免太小了。
帳篷裡光線昏暗,傅雲英眼觀鼻鼻觀心,往角落裡一站,不動了。
霍明錦沒擡頭,指了指案桌上攤開的圖紙,“過來。”
文士忙湊過去。
霍明錦眉頭輕皺。
文士反應過來,扭頭給傅雲英使眼色。
傅雲英遲疑了一下,走到矮榻前。
霍明錦生得高大,坐在榻上也能和她平視,指指對面,“坐。”
文士張大嘴巴,看傅雲英的眼神更加詭異。
傅雲英倒沒覺得什麼,因爲沒見過霍明錦私下裡是什麼樣子,想他可能對其他人也如此,老老實實上榻跪坐到他對面,低頭看圖紙。
圖紙畫的正是銅山的地貌和路線,不知是從哪裡得來的,繪製得很詳細。
錦衣衛辦事果然準備充分。
她回想傅四老爺留在紙上的標記,指一指圖紙上其中一座山頭,“這裡有一座山洞,是他們藏身地之一。”
霍明錦接過文士遞來的炭筆,在她指尖點過的地方畫了個圈。
“這裡有條河,河水很深,但有一塊河面底下藏了一座石橋,平時看不出來,乾旱的時候石橋纔會露出水面,得有人守着這裡,不然他們會從石橋逃走。”
霍明錦嗯一聲,在紙上劃了一條粗線。
“還有這兒,四叔特地在這兒畫了個標記,不過我沒看明白……”
霍明錦在那個有疑問的地方標了個黑框。
帳篷外有人求見,錦衣衛掀開簾子,拿了一沓紙送進來,“二爺,剛剛找到的。”
霍明錦接過紙,眉頭輕皺,一張張撫平,紙很髒,不一會兒他雙手便沾滿污跡,他絲毫不在意,把整理好的紙遞給傅雲英看。
傅雲英忙着埋頭整理不同紙張上的標記,紙張很混亂,要一張張比對着才能拼湊出一個大概,有時候拼着拼着發現錯了,就得全部從頭再來。
她全神貫注,頭也不擡,扯過遞到眼前的紙,繼續比對。
這心無旁騖、理所當然的態度,對別人來說沒什麼,但當着霍明錦的面,就有點得罪人了。
一旁的文士悄悄爲她捏把汗。
霍明錦卻沒生氣,嘴角微微翹了一下。
二爺竟然在笑!
二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隨和了?
文士瞪大眼睛,如墮五里霧中,偷偷拿眼看傅雲英,越看越覺得眼前的少年眉清目秀,姿容出衆。
他眼珠一轉,心裡有一個不太好的猜想。
帳篷裡靜悄悄的,炭筆劃過皮紙的聲音窸窸窣窣響。
足足大半個時辰後,傅雲英才拼了個七七八八,吐了口氣,這才意識到霍明錦一直在旁邊等着,忙擡起頭,一怔。
霍明錦眼眉低垂,手裡拿了一支炭筆,按着她剛剛的喃喃自語在圖紙上勾勾畫畫,態度很認真。
外邊天色漸漸暗下來了,帳篷裡更暗,文士點燃一盞油燈送到案桌前,搖曳的暖黃燈光籠在他臉上,映出一張風霜滿面的臉孔,鬍子拉碴,難掩疲態。
一道寒光閃過,她循着閃爍的銀光看過去,發現他鬢邊竟有幾根白髮,因着他五官俊朗,那幾根銀絲顯得更加突兀刺目。
他還沒到而立之年。
傅雲英想起他少年時錦衣繡袍、英姿勃發的模樣,一時恍惚。
有人捲起簾子,送來兩杯熱茶,山風吹進帳篷,燭火搖晃得更厲害。
霍明錦放下炭筆,移開燈盞,免得燈油飛濺到傅雲英手上燙着她,看她發怔,以爲她在擔心傅四老爺,溫和道:“現在還不是動手的時候,差了點東西……先吃杯熱茶暖暖。”
親自端起茶杯遞向她。
送茶的人目瞪口呆,半天回不過神,差點打翻手裡的托盤。
霍明錦卻神色如常,端着茶盞,等傅雲英伸手接。
送茶的人嚥了口口水,低下頭,躬身退出去。
傅雲英把他彷彿見到鬼一樣驚詫的神情盡收眼底,接過霍明錦遞來的茶盞捧在手裡,冰涼的手暖和了過來。
剛剛忙活半天,現在才發覺手都凍僵了,手背有點發青。
正好文士和錦衣衛都出去了,帳篷裡只剩下他們兩人獨對。她握着溫暖的茶盞,想了想,輕聲問:“霍大人……您,您以前是不是見過我?”
問出這一句後,她補充一句,“在武昌府之前。”
霍明錦低頭輕撫茶杯,臉藏在陰影裡,看不清神情。
帳篷外很安靜,四野靜謐無聲,唯有嗚嗚風聲時不時打破沉靜。
傅雲英看着霍明錦。
燭火晃動,他一動不動,靜默不言。
半晌後,他慢慢擡起頭,脣角一挑,臉上帶了一絲笑意,“爲什麼這麼問?”
這一招反客爲主,倒叫傅雲英不知道該怎麼答了。
難道說因爲他對她太客氣了,所以她滿腹狐疑,覺得他看出什麼來了?
這麼問,好像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但不問的話,太古怪了。
他出身高貴,又是手攬大權的堂堂錦衣衛指揮使,論地位兩人之間就猶如雲泥之別,他完全用不着對她一個平平無奇的少年這麼溫和。
而且她問出這句話本身就是對他的觸犯。按常理,他應該直接否認。
可他沒有。
她審視的目光落到他鬢邊的白髮上,一咬牙,厚着臉皮說:“因爲霍大人您待晚輩太好了,晚輩感激不盡。”
不知爲什麼,這句彷彿討好一樣的話從她口裡說出來,霍明錦莫名想笑。
他很久沒笑過了。
如果她知道他在京師時是個怎麼樣的人,有多麼心狠手辣,冷酷無情,還敢這麼直接試探他麼?
他喝了口茶,挪開視線,“沒見過。”
語氣平靜,沒有一絲波動。
如果霍明錦是因爲覺得她像故人而優待她,用不着否認……想得更大膽一點,他認出她了……那更不應該是這樣的態度。
傅雲英百思不得其解,暫且掩下這事,起身揖禮,臉上微紅,道:“晚輩自己胡思亂想,大人勿怪。
霍明錦似乎並沒有因爲她的胡亂猜測而動怒,忽然擡起手,“你沒有多想……”
傅雲英心跳陡然加快,慢慢擡起頭。
他本來想隔空摸她的頭髮,因爲她這個擡頭的動作,指尖擦過她的髮絲,順着她的髮鬢劃到臉上,剛剛拿着茶杯,指腹是溫熱的。
兩人都怔了一下。
片刻後,霍明錦飛快收回手,雙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說:“我很喜歡你。”
傅雲英呆了一下,意識到霍明錦說了什麼以後,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這是什麼意思?!
見她發懵,霍明錦眸中笑意閃動,表情一下子變得鮮活起來,整個人似乎年輕了幾歲,慢慢道:“你很好,我很欣賞你。”
原來是這個意思……
傅雲英哆嗦了一下,差點以爲霍明錦是個喜歡孌童的斷袖……
她很想白他一眼,不過想想對方的身份,忍住了。
帳篷外,聽到裡面隱約傳出二爺的笑聲,離得最近的幾個錦衣衛面面相覷。
原來二爺也是會笑的。
夜色濃稠,外面燃起火把,文士掀簾走進帳篷,蕭瑟夜風隨之吹進來,“二爺,人抓到了。”
霍明錦頷首嗯了一聲。
傅雲英察言觀色,悄悄退出帳篷。
霍明錦沒說話,看着她走出去,吩咐文士:“別驚動其他人。”
文士應喏。
天已經黑透了。
傅雲英剛踏出帳篷,在帳篷周圍徘徊了大半天的袁三立刻衝上前,抓着她左看看右看看,“老大,怎麼進去這麼久?”
唸叨了一通,道:“我們按你說的,把那些沒人管的屍首都就地掩埋了,立了石碑。”
傅雲英點點頭,從溫暖的帳篷走出來,冷得瑟瑟發抖。
山裡的夜晚特別冷,銅山在北邊,比湖廣要冷多了。
王府護衛和喬嘉圍了過來,問她待會兒該怎麼營救傅四老爺。
她道:“錦衣衛在辦差,我們跟在後面就好,免得給他們添麻煩。”
不知道霍明錦來銅山是爲了什麼,看他風塵僕僕,連換出行服的時間都沒有就趕了過來,肯定是大事。
王府護衛也道:“對,要是壞了錦衣衛的事,反倒不美。”
喬嘉雙手抱臂,沒說話。他對錦衣衛很防備,來到銅山後幾乎沒開口。
篝火熊熊燃燒,護衛們剛剛去林子裡獵了幾隻兔子,拔毛剝皮架在火堆上烤,油脂滋滋響,聞着噴香,但吃到嘴裡又幹又柴,沒有什麼味道,有點難以入口。
這個時候沒法講究,衆人一人撕一把兔肉抓在手裡啃。
袁三把最嫩的一塊肉讓給傅雲英吃,她搖了搖頭,剛剛在帳篷吃了甜麪茶,這會兒不餓。
月上中天,不遠處的山林裡傳來淒厲的嚎聲。
袁三嘖嘖道:“這麼多人狼還敢過來……”
傅雲英按住他的手,搖搖頭。
那不是狼的叫聲。
她坐在火堆前,一遍遍回想銅山的地形,在腦海裡預演待會兒怎麼帶着喬嘉去找傅四老爺,沉思中,忽然聽到身後響起一片喧譁聲。
帳篷那邊好像出了什麼亂子。
雜亂的腳步聲離她越來越近,她正想回頭,火堆另一邊閉目休息的喬嘉霍然睜開雙眼,直接從火堆上方朝她撲過來,抱起她在地上打了幾個滾。
一陣天旋地轉後,喬嘉護着她的脖子,扶她坐起來。
她拍乾淨身上粘的泥灰草葉,往剛纔自己坐着的地方看去,登時出了身冷汗。
一個披頭散髮、面容猙獰的漢子站在那兒,手裡拿了把鐮刀,正和錦衣衛對峙。他看似瘋瘋癲癲的,出手卻很冷靜,以一敵五,竟然絲毫不落下風。
要不是喬嘉反應快,她可能已經死在那把鐮刀底下了。
她後怕不已。
身後又是一陣響動,嘩啦一聲,霍明錦掀開簾子,沉着臉走了出來。
幾個錦衣衛跟在他身邊,小聲解釋着什麼。
他一言不發,臉色陰沉如水,眼睛因怒火燒得通紅,走到還在後怕的傅雲英身邊,解下斗篷,俯身蓋到她肩上。
“帶她去帳篷。”
他道。
旁邊的人連忙七手八腳扶起傅雲英,強行將她送進帳篷裡,袁三和喬嘉緊緊跟在一邊。
霍明錦目送她走遠,接過一柄屬下遞到手邊的腰刀,手指在刀刃上抹了一下。
雪亮的刀刃映出一雙陰鷙的眸子。
文士連滾帶爬跑到他身邊,滿頭是汗,“二爺,都是小的疏忽……叫人跑了出來……”
霍明錦看也不看他一眼,表情木然,“回去領罰。”
他氣勢如虹,一步一步朝那執鐮刀的男人走了過去,周圍的錦衣衛忙讓開位子,看他手起刀落,不過幾個眨眼間,便將剛纔和五個人交手還遊刃有餘的男人逼得連連後退。
月光很淡,他舉起手中腰刀,朝男人砍了下去,動作簡單直接,看不出什麼招式,卻帶着萬鈞之勢。
“噗”的緩慢而沉悶的一聲鈍響,男人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冰冷的刀刃吻過他的脖頸,鮮血從傷口處噴了出來,濺了不遠處的錦衣衛滿頭滿臉。
男人倒在草地上,手腳抽搐了幾下,沒了氣息。
四周鴉雀無聲,所有人屏氣凝神,大氣不敢出,連樹林裡嗡嗡的蟲鳴也停了下來。
霍明錦扔開還兀自往下淌血的腰刀,望着死去的男人,神情漠然。
片刻後,他掉頭往回走。
文士鼓起勇氣湊上前,“二爺,怎麼處置剩下的?”
霍明錦腳步不停,雙目通紅,道:“一個都不留。”
文士愣了一下。
霍明錦接着道:“問出進山的密道,我親自帶人攻上去,你們留意傅四,儘快找到他。記住,只要是和盜賊有勾結的,全部當場格殺。”
文士抖了一抖,低下頭,“是。”
拿鐮刀的男人是藏在山下村落裡的山匪,平時和農人一樣下地幹活,實則是山匪的眼線。錦衣衛抵達銅山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把十里八鄉和山匪有勾連的地痞全抓了起來,逼問進山的密道和暗號。加上那個叫傅雲的少年畫出的路線,他們今晚就能將整座山的山匪一窩端了。
他們只有兩天時間,沒有閒心和山匪玩你追我藏的把戲,要麼不動手,一旦動手,絕不錯放一個。
但是二爺氣成這樣,要親自上山……實在讓文士措手不及。
只是幾個山匪而已啊。
二爺在盛怒之中,氣息懾人,他不敢多話,下去分派人手,哪些人負責攻山門,哪些人找傅四,哪些人追擊,哪些人埋伏,一一安排完畢,蓄勢待發。
霍明錦走回帳篷前,閉一閉眼睛,調整好氣息,低頭看一眼袖子,確定沒有留下血跡,掀開簾子。
傅雲英剛剛從帳篷縫隙間窺見他一刀殺了那個男人,離得遠,沒看真切,此刻看他大踏步走進帳篷,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麼。
袁三剛纔親眼看見霍明錦一刀結果了男人,雖然知道他殺的肯定是壞人,但心裡仍然有些發毛,下意識擋到傅雲英面前。
霍明錦看了他一眼,視線落到傅雲英臉上,道:“在這等着。”
又是這幾個字。
這一回她卻沒想反駁,她很擔心傅四老爺的安危,但這種場合她派不上用場,去了只是添亂,還是不要給他添麻煩了。
她點了點頭。
霍明錦轉身出去,其他錦衣衛忙跟上,爭着打簾子。
“霍大人……”
傅雲英上前一步,輕輕叫了一聲。
霍明錦已經走出帳篷了,聽到她的聲音,腳步一頓,不過沒有回頭。
她攏緊身上的斗篷,道:“謝謝。”
霍明錦微微側首,眼角餘光掃過那個倒伏在草叢裡的屍首,沒說什麼,擡腳走了。
傅雲英留在帳篷裡,除了王府護衛、喬嘉和袁三以外,霍明錦還留下一隊錦衣衛保護她。
他們在山下等消息,如坐鍼氈,覺得這一夜過得格外漫長。
直到後半夜,山上才傳來騷亂聲。
他們忙奔出帳篷,不知誰放了把火,引燃樹木,山上火光沖天,映得半邊天空都是紅彤彤的。
嗶嗶啵啵的燃燒聲如響雷一般炸響,其間夾雜震天的喊殺聲。
即使離得遠,山下的人仍然能感覺到冰冷的死亡氣息。
樹林裡一陣馬蹄踏碎枯木的響動由遠及近,幾道黑影忽然靠近他們,喬嘉警覺,喝了一聲:“什麼人?”
來人下馬,踉蹌着走到火把能照到的地方,微弱的火光映出他們的身形,是霍明錦的隨從,三人狼狽不堪,渾身是血,擡着一個男人往回走。
沒等他們走近,傅雲英似有所覺,心跳如鼓,眼圈一紅,飛跑過去。
“四叔!”
三人擡着傅四老爺回到帳篷裡,把人放在柔軟的矮榻上,道:“傅少爺無須擔心,四老爺沒有受傷,只是嗆入煙塵,暫時暈過去了。”
傅雲英捱到矮榻前,挽起袖子,絞帕子給傅四老爺擦臉。
他穿了身粗布短褐,窄腿褲,面色蒼白,眼睛緊閉着,看上去氣色還好,就是瘦了點。
人救回來了,她握着傅四老爺又大又厚的手,緊繃的心終於放回原位。
傅四老爺一直昏睡不醒,喬嘉給他把脈,說:“不礙事,睡一覺就好。”
傅雲英給傅四老爺蓋好被子,扭頭問那三個默默坐在角落裡給自己包紮傷口的錦衣衛事情的經過。
錦衣衛愣了一下,道:“四老爺和其他人一樣被抓去挖藏寶的礦洞,我們先混進去把他救出來,之後放一把火,二爺再領着人衝進去殺……”
他一句話沒說完,旁邊的人猛地擡起手狠狠拍他一巴掌,他唉喲一聲,疼得齜牙咧嘴。
打他的人瞪他一眼,把他的話接着說下去:“我們救人,二爺衝進去抓人,其他人在後山石橋那兒等着把他們一網打盡。”
傅雲英不動聲色,謝過他們。
三人咧嘴笑了一下,繼續低頭包紮。
傅雲英回到矮榻邊。
霍明錦是去殺人的,而不是來抓人的。
傅四老爺安然無恙,袁三和王府護衛都鬆了口氣,一連奔波,提心吊膽了這麼幾天,人人筋疲力竭,很快背靠着背睡着了。
帳篷裡鼾聲如雷。
傅雲英沒有睡,一手托腮,坐在矮榻旁想心事。
天邊慢慢浮起魚肚白,淡淡的亮光照進帳篷裡,一夜喊殺聲過後,山中寂靜無聲,不聞鳥鳴。
帳篷外遙遙傳來馬蹄聲,她小心翼翼從橫七豎八躺在地上大睡的護衛中間走過去,掀開簾子,走出帳篷。
山上的火早就熄滅了,濃煙陣陣,昨天青翠秀美的山峰此刻只剩一片焦黑。
山林中躍出一匹通體墨黑的神駒,馬上之人一身大紅交領袍,手中提刀,殺的人太多,刀刃已經好幾處捲起,鮮血一滴一滴順着往下淌。
他跨坐馬上,神色冰冷,目光陰沉,宛如修羅。
傅雲英往前走了幾步。
霍明錦看到她,怔了怔,手中腰刀滑落下來,叮的一聲,掉落在地。
她擡腳走了過去,彎腰撿起地上的腰刀。
霍明錦垂眸望着她。
她直起身,忍着刺鼻的血腥味,雙手捧着刀遞迴給他。
霍明錦沒有接。
她輕聲說:“我四叔救回來了,謝謝您。”
霍明錦眼皮低垂,擡起手,接過腰刀,握緊,手腕不易覺察地抖了兩下。
“哐”的一聲,他還刀入鞘,翻身下馬。
傅雲英伸手想幫他牽馬,他扯住繮繩,看一眼她發青的眼圈,道:“守了一夜,回去休息。”
不等她說什麼,牽着馬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