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飯的工夫,姚文達把傅雲章貶得一無是處。
傅雲章脾氣好,含笑聽他數落自己,還時不時順着他的話應兩聲。
姚文達頻頻皺眉,眉心都能夾死蚊子了。
傅雲英默默吃茶,一言不發。
“你隨我去書房。”
罵了半天,姚文達沉默片刻,起身往書房的方向走,頭也不回地道。
他幾次故意譏刺傅雲章,若是一般少年成才的舉子,哪怕再如何謙虛恭謹,也該惱羞成怒了,這人卻始終溫和沉靜,雲淡風輕。
要麼是他天性溫文大度,心胸寬闊,是個真君子。
要麼就是他城府極深,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
不論哪一種,此子將來不可限量。
姚文達甩袖離去,很有些負氣的意味,可跟隨他多年的老僕深知他的脾性,若不是他真心喜愛的後輩,絕不可能獲准踏進他的書房一步。
大人終於找到一個看得順眼的舉子了!而且這舉子家中富裕,不缺錢鈔,既會做文章,又知人情世故,時常孝敬大人。以後不用擔心大人把俸祿花光,沒錢買米買柴。
老僕眉飛色舞,笑嘻嘻道:“傅相公,這邊請。”
傅雲章臉上露出一絲“果然如此”的笑容,給傅雲英使了個眼色,讓她在院子裡等着,跟隨姚文達而去。
姚文達的書房乾淨整潔,陳設簡單,沒有玩器瓶花之類的雅物,房中只有兩面書架、一張榆木書桌,一把榆木圈椅,僅此而已。他喜靜,讀書的時候聽到一丁點響聲就開口罵人,僕人平常走動儘量避開書房,寧願繞一個大彎去竈房取用東西,也不會從窗外走。
書桌上摞了些紙張書冊,按照類別堆疊得整整齊齊。書本、紙紮如此,其他鎮紙、硯臺、盛水的粗瓷水盂也按照大小擺放,連筆架上的每一枝筆也是嚴格按着大小粗細排列的。
傅雲章看到自己的文章單獨放在書桌最右側。
“你看看其他人的文章。”姚文達仰靠在房中唯一一把圈椅上,指指左邊一摞紙張。
傅雲章拱手應是,上前幾步,一目十行,飛快看完第一篇,然後拿起第二個人寫的。一刻鐘後,他看完所有文章,道:“質樸簡重,行文通暢,學生不如他們。”
姚文達翻了個白眼,譏笑道:“別裝傻了,你能堅持到最後,豈會不知他們錯在哪裡?”
傅雲章微微垂首,作洗耳恭聽狀,“請先生明示。”
姚文達掃他一眼,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一瞬,很想給他一拳頭,看他還能不能保持這副假模假樣的謙虛恭敬。偏偏這個人是唯一通過他考驗的舉子,碩果僅存的後起之秀,湖廣的學子會試能不能出一兩個進士,能不能替自己這個提督學政揚名,希望全在他身上,要是把人打壞了或者嚇跑了,到時候翰林院那些昔日同僚還不得笑掉大牙?
“算了,懶得和你囉嗦。下次會試,你是否下場?”他按耐住打人的衝動,問道。
傅雲章道:“京師羣賢薈萃,會試時天下英才匯聚,學生自是要去的,見見世面也好。”
“這一次的主考官很有可能是沈首輔,說來你們算得上是同鄉。”提起沈介溪,姚文達輕蔑一笑,接着道,“沈首輔此人慣會裝模作樣,爲了避嫌,這一次湖廣的學子很難考中前十。如果主考官不是沈首輔,反而對你們有利,那些考官會想方設法討好沈首輔,比如讓湖廣學子多佔幾個名額。還有一種可能,皇上近來多次誇讚禮部侍郎崔南軒,他雖然年輕,卻是皇上親手提拔起來的,興許皇上打算選他主持考試,他也是湖廣人。”
也就是說,不管是沈介溪擔任主考官,還是崔南軒主考,都對湖廣籍貫的學子不利。
傅雲章沉吟半晌,“先生想勸我放棄這次會試?”
“沈首輔一手遮天,大權在握,看似風光得意,其實危機四伏。”姚文達說到這裡,眼睛微微一眯,繼而捋須微笑,皺紋舒展,“新任指揮使霍明錦和他勢如水火,剛上任就動了沈首輔的心腹,皇上不聞不問,默許霍明錦抄沈首輔的老底,可見沈首輔已經失了聖心。就算霍明錦最後輸了,沈首輔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他隨口道出朝堂機密之事,似乎完全不懼傅雲章告發自己,緩緩道,“沈首輔囂張不了幾年。你和沈首輔是同鄉,一旦考中進士,別人自會將你視作他的人,如果沈首輔真的是主考官,那你更沒得選,除了效忠他之外無路可走。你還年輕,若是因爲沈首輔而前途盡毀,豈不可惜?這一次會試不考也罷。”
傅雲章蹙眉沉思片刻,輕笑道:“先生對學生推心置腹,學生不勝感激。不怕先生笑話,學生並無一展宏圖的野望,只盼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此生無憾。”
姚文達面露詫異之色,撩起眼簾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確認他不是故作姿態,聲音略微拔高了些,“你不想當官?”
十年寒窗,焚膏繼晷,苦讀經籍,不就是爲了有朝一日能加官進爵嗎?
“學生慚愧,雖然略讀了些書,卻不知經濟民生,之所以鑽研學問,全是爲了一己之私,難以擔任一方父母官之職。只盼能會試得中,以慰家慈。”
他話音剛落,姚文達面色大變,滕地一下站起來,手臂擡起,指着傅雲章,額角青筋暴起,憤憤道:“你!”
傅雲章垂下了眼睛,退後一步,“學生無意隱瞞先生,這才如實道出心中所想,請先生見諒。”
房裡沉默了下來,氣氛壓抑。
傅雲章默然不語。
“好!”
僵持幾息後,姚文達忽然笑出聲,“你既然無意功名利祿,不管哪一次赴考都是一樣的。”
傅雲章脣角輕翹。
應對姚學臺這樣厭惡世故、光明磊落之人,果然還是要靠坦誠。
※
日頭漸漸西移,姚家老僕搬了張帶靠背的竹椅放在樹蔭裡,請傅雲英坐下吃茶。
姚家的茶不是茶葉泡的,揭開蓋子,瓷碗裡浮動着跳躍的光斑。
老僕在一旁道:“傅小姐嚐嚐我們家的茶,用炒熟的麥子煮的,雖然粗了些,味道可香了。”
姚家僕人說話的語氣和姚夫人很像。姚夫人不識字,丈夫整天彈劾這個,彈劾那個,到處得罪人,她卻性情爽朗,很好相處,不論什麼時候見到她,她總是笑臉迎人。
姚夫人喜歡麥子茶。
傅雲英望着碗中清冽的茶水發了會兒呆,聽得吱嘎幾聲,書房的門應聲而開,傅雲章緩步走了出來。
“二哥。”
她起身迎上前,目光在傅雲章臉上停了一停。
他面帶微笑,擡手摸了下她的頭髮。
老僕很快奉了碗麥子茶過來,“傅相公吃茶。”
傅雲章謝過老僕,一邊吃茶,一邊細細問老僕姚文達平時的飲食起居。
老僕一一答了,暗示傅雲章姚文達過得很清苦。
傅雲章放輕聲音道:“我仰慕先生才學人品,只盼不能爲先生分憂,先生放達,豈能爲俗事憂心?日後府上若有不便之處,願爲先生盡綿薄之力。”
老僕搓搓手,嘿嘿傻笑。
蓮殼適時湊上前,拉着老僕到一旁說話。
不知蓮殼說了什麼,老僕一個勁兒點頭,道謝不迭。
吃過茶,傅雲章告辭回去,姚文達沒有出來送他,老僕進去通稟,書房傳出一聲清喝,“滾!”
老僕灰溜溜走出來,尷尬道:“傅相公……”
“無事,不打擾先生了。”
傅雲章向書房的方向致意,拉着傅雲英出了姚家院門。
走出很遠一段路後,傅雲英道:“二哥,我明白了。”
她曾建議傅雲章模仿別人的文風來討好姚文達,他堅持自己的行文習慣,從剛纔姚文達對他的態度來看,他的堅持得到回報了。傅雲章帶她來姚家,應該是爲了之前的事。他擔心她急功好利誤入歧途。
“投機取巧省時省事,不過如果碰上姚學臺這樣的人,投機取巧只會適得其反。”
傅雲章垂目,手指在她額前輕輕彈了兩下,一字字道。
傅雲英點點頭。
“不過也不能太老實。”傅雲章又道,“因爲學臺是姚大人,我纔沒有改變文風。如果學臺是其他清要官,按着他的喜好寫出和自己平時的風格不一樣的文章纔是正確的做法,固守文風永遠沒法脫穎而出。總的來說,得學會臨機應變。”
“可我不能參加任何一場考試。”傅雲英沉默了片刻,輕聲問,“二哥爲什麼教我這些?”
傅家的毛驢停在巷口拐角的地方,看守的僕人躲在陰涼的地方背靠着石牆打盹,看到幾人出來,忙戴上草帽迎上前。
傅雲章停下腳步,抱傅雲英坐上毛驢,微微俯身,和她平視。
四目相接,對視了幾瞬,他面露笑容,季夏的日光在他俊秀的臉孔上籠了一層淡淡的金光,如畫的眉眼比平時深刻,有如刀鐫斧刻。
“殊途同歸,道理都是一樣的,終有一天,你會用到這些。”
他柔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