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明錦大馬金刀坐於窗前,搭在扶手上的右手骨節分明,腕上綁了鹿皮臂韝,手指微曲,按在長劍劍柄上,似乎隨時準備和人交手。他面色平靜,眼眸低垂,凝望樓下擁擠的人羣,下巴頰邊一層淡青胡茬。
錦衣衛彎腰湊到他身後,附耳說了一句話。
傅雲英站在圈椅後面,還沒整理好思緒,就見霍明錦聽完屬下的稟報後,驀地轉過臉。
冷厲的目光像刀尖一樣飛快刮過她的臉,給人強烈的壓迫感。
她怔了片刻,對上霍明錦冰冷的視線,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離得這麼近,能看到他眉宇間帶了幾分倦色,眼神陰鷙而空洞,彷彿隱於雲端俯瞰塵世的神祗,高貴冷漠,沒有任何感情。
“帶他去間壁。”
霍明錦起身,淡淡道。
傅雲英鬆了口氣,能避開崔南軒當然最好。
她跟着錦衣衛轉了個身,剛走出兩步,身後響起一道熟悉的溫和嗓音,“雲哥,過來。”
是崔南軒。
傅雲英眉尖微蹙。
這時候開口叫她,崔南軒一定是故意的。
霍明錦剛起身,聽到崔南軒叫住傅雲英,語氣還十分親近,眉頭皺了一下,掃一眼神色爲難的傅雲英,“走。”
完全不將崔南軒的突然插話放在眼裡。
房間裡的官員們面面相覷。
知府範維屏眼珠轉了轉,不知道該不該出面打圓場。
傅雲英垂下眼眸,拱手向崔南軒致意,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包廂。
崔南軒正襟危坐,目送傅雲英跟着霍明錦走出去,倒也不生氣,回頭間,撞上範維屏探詢的目光,坦然回望,“此子是江城書院的學生。”
範維屏收回視線,崔南軒於江城書院講學的事還是他牽的頭,遂點頭道:“原來是大人的學生。”
心裡暗暗腹誹,傅雲當着一屋子人的面這麼對自己的老師,以後崔大人斷然不會給他好臉色看。果然不愧是舅爺爺的學生,脾氣這麼烈。
如果範維屏能讀懂傅雲英的心思,他就該明白,她根本不稀罕崔南軒的好臉色。
真的認下崔南軒這個老師,那麼在世人眼中傅雲這個人定然會被自動劃撥到沈黨一派,不管崔南軒和沈介溪現在是不是起了隔閡,他們利益一致,屬於同一個利益團體。
她寧願和崔南軒交惡。
可惜她沒法改變傅雲章的想法。
傅雲章表面上溫和,實則決斷分明,從他平時的口風和他信上寫的和沈黨清流人物相談甚歡的內容來看,他不僅喜歡崔南軒的文章,和崔南軒政見相合,還因爲同是湖廣出身的緣故,和沈黨一派更爲親近。
雖然他無意涉足官場,而且幫姚文達傳遞消息,看似哪邊都不偏向,但如果真要他選,他應該會選沈黨。
…………
樓下人聲鼎沸,嘈雜中仍能清晰聽到劊子手磨刀的聲音,一下一下,刺耳尖利,十分滲人。
間壁包廂是空的,傅雲英低着頭,邁進門檻。
裡屋一陣窸窸窣窣,聽到開門聲,隨從們鑽出藏身的角落,迎上前,“二爺,沒有什麼異常。”
原來這四五個頭戴氈帽、穿圓領中袖罩甲、作隨從裝扮的男人一直躲在角落處,監視酒肆周圍的動靜。
傅雲英不由慶幸,幸好剛纔那封信是叫花子送的。
霍明錦唔了一聲,示意隨從關上門,“把你聽到的複述一遍。”
這話顯然是對傅雲英說的。
她擡起手,右手手指按住左手袖子,“霍將軍……”
房裡瞬時靜了一靜,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
周圍的隨從橫眉怒目,雙手握拳,指骨捏得咯咯作響,怒視着她,嘶聲道:“小子!”
她怔了怔,不明白隨從們的怒火從何而來,好端端的,怎麼就變臉了?
難道是爲了“將軍”兩個字?
屬下們動怒,霍明錦卻平靜如常,臉上沒什麼表情,擺了擺手。
隨從們立刻低頭退下。
一個氈帽帽檐壓得極低的男人捧着一隻竹絲托盤走上前,“大人。”
霍明錦端起青花紅彩細瓷杯,掀開杯蓋,動作漫不經心,眼睛望着傅雲英,等她開口。
“霍大人……”傅雲英忖度着改了個稱呼,見周圍隨從安靜下來了,心頭疑惑,手指摸到藏在袖子裡的一封信。
她擡起眼簾,目光不經意落到一雙手上,眉頭下意識皺了一下,心頭泛起一種古怪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慢慢移開視線,她壓下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沒有多想,接着道:“小子……”
話還未說完,腦海中遽然閃過一道雪白電光,霎時一片洞明。
她又是一怔,渾身一個激靈。
未出口的話硬生生吞回嗓子裡。
霍明錦仍望着她。
傅雲英低下頭,放開昨晚連夜寫好的那封信,垂目道:“小子也不知有沒有聽錯,恍惚聽見兩個北方口音的人說了些很奇怪的話。”
她隨意捏造了幾句似是而非的話,無非是一些爲定國公一家慘死感到憤憤不平的怨望之語,其中還涉及到沈介溪。
霍明錦聽完,不動聲色,眼底一抹不易覺察的失望一閃即過,猶如電光朝露。
他掃一眼左右,一名隨從走出來,給傅雲英使了個眼色,拉她到一旁細細盤問。
她這兩夜顛來倒去想過無數遍該怎麼應對,字字句句反反覆覆推敲,自忖沒有什麼破綻,臉上故意露出懼怕緊張之色,在隨從的再三逼問之下,先是從容應答,然後磕磕絆絆起來,彷彿被錦衣衛嚇住了,但從頭到尾都篤定自己確實聽到有人討論要想辦法救徐延宗。
隨從問了半天,覺得她沒有撒謊,哪有人吃飽了沒事幹拿這種事騙錦衣衛,而且眼前這個少年談吐不凡,衣冠整齊,一看就知是個詩書滿腹的富貴少爺,不會輕易扯謊騙人玩。
“這是賞你的。”隨從回到霍明錦身邊覆命,說了幾句話後,折返回傅雲英身邊,掏出一枚銀錠給她。
傅雲英道:“但願能幫得上大人們。”
推辭了幾句,不敢往霍明錦那邊看,轉身出去了。
她感覺身後有幾道目光一直看着自己的背影,放慢腳步,沒有回頭,一步一步往外走,直到耳畔傳來“咔噠”一聲,門輕輕釦上,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
少年出去了。
霍明錦枯坐了半晌,手中的茶已經涼透。
旁邊戴氈帽的男子佝僂着腰,低聲說:“裡裡外外都查過了,除了幾個書生聚在一處痛罵沈閣老和皇上,沒有任何異常之處。傅雲我沒見過,他年紀這麼小,又是土生土長的湖廣人,一口湖廣話說得很地道,不可能是知情人。”
另一人走過來,拱手道:“二爺,傅雲說的沒錯,圍觀的老百姓中確實有一羣北方商人,來武昌府販貨的,他們也確實同情定國公,不過也就是口頭上說說,吹吹牛皮而已,不敢鬧事。”
也就是說,傅雲小題大做了。
但真正小題大做的人,其實是他。徐延宗親口告訴他,她死了,就死在那年冬天。
明知不可能,但有時候還是忍不住抱着期望,然後一次次被現實打破希望,傷口潰爛再癒合,癒合再潰爛,永遠沒有結疤的那一天。
霍明錦閉一閉眼睛,茶鍾扣回桌上,發出一聲鈍響。
“不過有一事,小的不知該不該說……”戴氈帽的男子遲疑了一下,吞吞吐吐道。
霍明錦皺眉,“說。”
氈帽男子撓撓腦袋,“傅雲是黃州縣人沒錯,他有個妹妹卻是從甘州接回來的,現在跟着張道長修道。”
“哪一年接回來的?”
氈帽男子忙將傅家接回傅老大的妻女一事細細說了,“這傅家只有傅雲泰是親生,其他幾個少爺都是抱養的。上回在渡口……”
他頓了一下,才接着道,“上回小的差點害死的小姑娘,就是傅雲的妹妹,傅家的五小姐,也就是二爺替小的救起來的那個小姑娘。”
霍明錦神情冷淡。
他擡頭望一眼窗外的天色,徐徐起身。
“行刑。”
…………
砍頭並不好玩,劊子手一刀下去,炸出一蓬鮮血,“咕嚕咕嚕”,人頭跌落高臺,滾了好遠,直到碰到錦衣衛的皁靴才停下來。
劊子手身經百戰,動作利落乾淨,徐延宗甚至沒發出一聲慘叫就身首異地,一命嗚呼。
圍觀的人羣靜了靜,婦人們捂着眼睛不敢看,男人們也嚥了口口水,這纔敢大着膽子吆喝出聲。
“真砍了!”
“砍了!砍了!呦,真厲害,說一刀就一刀,比殺豬的手勁大多了!”
兵士抓住人頭散亂的頭髮,提起人頭送回高臺上,待會兒要送到城門口懸掛起來,示衆十日。
酒肆裡,趙琪等人掩上窗戶,感嘆了幾句,吩咐夥計燙酒上菜,給年紀最小的幾個小少爺壓驚。
小少爺們不肯承認自己被嚇住了,但焦黃的面色卻明明白白道出他們心裡的恐懼慌張。年長的幾個少爺哈哈大笑,一屋子人追打笑鬧,鬧成一團。
砍頭那一瞬的凝重壓抑只持續了幾息,人羣散去,差役打掃街口,血跡很快被清掃乾淨,漕糧街重新恢復往日的平靜祥和。
傅雲英回到包廂,手指按在眉心上。
“雲哥,你剛纔去哪兒了?”
趙琪遞了杯茶給她。
她接過茶杯啜飲一口,“吃了壺酒,有點上頭,剛纔聽別人說了幾句大逆不道的話,一時意氣,跑到樓上向幾位大人告狀去了……也不曉得有沒有闖禍……”
聽起來實在不像傅雲能做出來的事,趙琪愣了一下,面露訝異之色,目光落在他臉上。
傅雲英剛剛故意灌了一壺桂花酒在腹中,雙頰微染嫣紅,眸子溼潤,和平時的冷靜不一樣,水汪汪的,有點楚楚可憐的感覺。眉心發紅,像點了一枚殷紅硃砂。
趙琪呆了一呆。
傅雲這人向來冷淡如冰雪,何曾在人前露出這種弱不勝衣的情狀?
衆人都知道他才學好,手不釋卷,博聞強識,平時看他,只注意到他氣度從容,英氣勃勃,看似性情溫文,實則是個不肯吃虧的暴烈性子,不服他的人很多,周大郎並不是唯一一個敢出頭的,但每一個試圖欺負他的人都被他當場狠狠回擊,他入院還不到半年便已經成爲新入學的一批學生中當之無愧的佼佼者,甚至動搖甲堂堂長杜嘉貞的地位,年紀不大,脾氣不小。
用湖廣方言來形容,他蠻橫得很。
這會兒仔細看他,才發現他不只是生得標緻而已,眉清目秀,因爲年紀小,還沒長開,有些宜男宜女的感覺。等到長大,必定是個英姿勃發的風流人物,若是個女子,那就是個美嬌娘……
趙琪乾咳了兩聲,忽然覺得有些不自在,張口結舌:“你、你果然醉了……”
而且醉得不輕,簡直像換了個人好不好?
彷彿被什麼東西燙着了似的,趙琪躲開幾步,示意夥計攙扶傅雲去隔間榻上休息。
傅雲英走到隔間躺下,王大郎進來服侍她,給她脫鞋,端了熱水來伺候她洗漱。
她抱着一隻竹節梅花紋大引枕,面向裡,緩緩合上眼簾。
那雙熟悉的手再次浮現在腦海中。
渡口遇險那次,她果斷跳下船逃生,事後雖然有驚無險,但傅四老爺一直對這件事耿耿於懷,多次派人打聽那個叫潘遠興的賊人最後被關到哪兒去了。
傅四老爺常年來往於水上,人脈廣,還真讓他打聽到潘遠興的下場——他死在錦衣衛手裡,霍指揮使親手殺的。
人死了,傅四老爺心裡那點怨怒自然而然煙消雲散。
傅雲英也早就忘了潘遠興這個名字。
直到剛纔,在包廂裡,她看到那個給霍明錦奉茶的隨從,纔想起潘遠興這個人。
他戴了氈帽,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相貌,似乎僞裝過,看着不大像,但那雙手,傅雲英卻記得一清二楚。
她當時差點被潘遠興掐死,怎麼可能忘記那雙讓她喘不過氣的手?
那隨從手上的傷疤,手指關節處的刀痕,掌心怪異的線條……全都和潘遠興的一模一樣。
而且聲音也一樣,雖然隨從說話的時候故意變了調子,但她聽得出來差別。
霍明錦故意當衆“殺死”潘遠興,其實把人救了下來,留在身邊使喚。
傅雲英聽傅四老爺說過,潘遠興以前是定國公府的護兵,定國公出事的時候,他在外地,僥倖逃過一劫。錦衣衛在渡口設下陷阱追捕潘遠興,是爲了將保護徐延宗的人一網打盡。
她想起徐延宗曾經說起,他們家的下屬分散各地,只要他們逃出甘州,肯定會有人來接應他,想來那個接應他的人就是潘遠興。
大水衝了龍王廟,潘遠興竟挾持了她,最後落到霍明錦手裡。
霍明錦沒殺他。
不僅沒殺,還留在身邊。
看來,霍明錦已經完全掌控錦衣衛,至少北鎮撫司的人全聽他的指派,不然他不敢這麼明目張膽包庇潘遠興。
公開處斬徐延宗,就和“殺死”潘遠興一樣,只是用來掩人耳目,騙過崔南軒、沈介溪,騙過深宮裡的皇帝,從而保護徐延宗的一場戲。
所以今天公開處斬出現太多古怪之處,完全不像錦衣衛的辦事風格。
霍明錦明顯在等什麼人,他把潘遠興帶在身邊,可能是想以徐延宗爲誘餌集齊定國公的部下,好收爲己用。
他利用徐延宗也好,真心憐惜好友的親人保護徐延宗也好……
不論如何,那一刻,傅雲英恍然大悟,法場上的少年,不是真正的徐延宗。
宗哥現在很安全。
沉默謙遜的明錦哥哥,果然還沒有泯滅良知。那個會微笑着幫她保守秘密、小心翼翼扶她下樹的少年,一如往昔。
他只是被仇恨燒紅了眼,行事偏激了一點而已。
這讓傅雲英覺得輕鬆了很多,好似壓在肩上的重擔陡然間變輕了。
她心中一片明朗,本是合目假寐,因爲放下心事、加上前兩天心神不寧的緣故,實在疲倦,又剛吃了酒,不知不覺真的睡着了。
…………
咚咚幾聲,包廂的門被叩響。
小廝前去應門。
門打開,穿青袍的男人淡掃一眼房內,問:“傅雲呢?”
聽到男人說話的聲音,嘩啦一片響動,正揎拳擄袖、踩在凳子上吆五喝六的趙琪等人呆了一下,臉上頓時燒得發燙,忙整理好散亂的衣襟,規規矩矩站好。
“傅雲吃醉了,剛睡下。”
趙琪答了一句,看一眼竹絲落地大屏風背後的香榻,“先生,要不要喚起他?”
崔南軒沒說話,舉步往隔間走去。
趙琪想了想,忙跟上。傅雲剛纔跑到樓上在幾位貴人面前胡言亂語,可能惹怒先生了,這會兒又醉得不省人事,先生必定不喜,他得幫傅雲說幾句好話才行。人是他帶出來玩的,他就得事事打點好。
香榻前羅帳低垂,微風從罅隙吹進來,輕拂羅帳,影影綽綽的,依稀能看到牀上一人側臥酣睡,身上蓋了條落花流水紋薄毯,毯子慢慢往下滑,一角落在腳踏上,堆疊出皺褶。
崔南軒雙眉略皺,走到香榻前,手指掀開羅帳。
榻上少年側身躺着,合目安睡,臉頰紅撲撲的,像染了一層胭脂,懷裡抱了只大迎枕,和平日拒人於千里之外不同,熟睡的姿勢透着股我見猶憐的乖巧勁兒。
這熟睡的模樣,像極了一個人。
崔南軒垂眸看着傅雲,半晌沒說話。
趙琪躡手躡腳跟着進了隔間,見崔南軒久久不說話,不知怎麼的,心裡覺得有點彆扭,尤其視線落到傅雲臉上,看他睡得雙頰生暈,更加覺得古怪了。
“先生,學生不知傅雲不善飲,剛纔強拉着他灌了幾杯,他纔會在先生面前失禮,請先生見諒。”
崔南軒沉默不語,忽然俯身撿起薄毯一角,蓋回傅雲英身上。
隔着毯子,右手在她肩上停留了片刻。
趙琪張大嘴巴,崔先生知不知道他幫傅雲蓋好毯子的動作看起來好像……有點溫柔?
正因爲溫柔,所以纔怪怪的,氣氛古怪,他胳膊上都炸起雞皮疙瘩了……
崔南軒似乎也怔了怔,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眉心輕皺,雙手慢慢收回袖子裡。
他轉身走出幾步,對着大屏風上鑲嵌的刺繡山水圖出了會兒神。
這時,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石頭領着兩個屬下奔入房內,走到崔南軒身邊,附耳道:“大人,寶通禪寺那邊什麼都沒有,小的找到那個叫花子了,信是從沈家出來的。”
崔南軒雙眼微微一眯,眼底一道精光一閃而過。
沈介溪果然一直防着他,也只有沈家人才能將他的字跡模仿得這麼像,像到能夠以假亂真。
沈家是不是發現他最近的動作了,所以用這封信來警告他?
還是姚文達拉攏他的事被沈黨發覺了?
他記得沈介溪剛入閣的時候,就是靠一封僞造的書信陷害首輔張楨的得意門生,藉機踹走次輔,取而代之。
一時之間,七八種猜測從崔南軒腦海裡一一閃現,他皺着眉,帶着石頭幾人離開包廂。
至於傅雲,他早忘在腦後。
一個吃醉酒跑到錦衣衛面前胡鬧的少年郎,用不着大驚小怪。
…………
漕糧街街尾,一所二進宅院內。
緊閉的大門緩緩打開,武昌府知府範維屏帶着一羣官府吏員、兵士邁出門檻,走下石階。
範維屏對送客的文吏道:“下官告辭,若大人還有差遣,但請吩咐。”
文吏掃他一眼,淡淡應一聲,目送他出了巷子。
宅院裡靜悄悄的,鴉雀無聲。
幾個錦衣衛背脊挺直,手搭在彎刀上,沿着長廊來回巡視。
廂房忽然響起說話的聲音,堂屋通往抱廈方向的門應聲而開。
一名身材頎長的少年走出房間,輕袍皁靴,又瘦又黑,因爲膚色實在太黑了,一雙大眼睛顯得格外清亮,像一汪幽泉裡嵌了一對黑珍珠。
院子裡值守的潘遠興看到他,忙迎過去,“少爺。”看一眼左右,壓低聲音道,“從今以後,您不用亡命天涯了。”
少年嗯了一聲,左顧右盼,“二哥呢?”
“二爺在間壁處理公文。”
少年皺眉道:“我看未必,崔南軒那些人已經上當了,二哥還要處理什麼公文?”
“這小的就不曉得了,二爺的事,小的不敢多問。”
少年嘆口氣,小聲道:“我想去江陵府祭拜魏家長輩們……”
“不可!”不等少年把話說完,潘遠興連忙打斷,“少爺,雖然‘徐延宗’死了,可誰知江陵府那邊有沒有陷阱?二爺爲了救下您擔了多少風險,您又不是不知道,何苦爲了一點小事壞了二爺的大計……”
少年臉色一沉,面露不悅之色,道:“我知道輕重,所以不曾對二哥提起。”
按照承諾,霍明錦保下他,他把暗中忠於定國公府的人手全部交給他指揮。他這個唯一的定國公後人也必須聽霍明錦的吩咐,不能任意妄爲。
潘遠興忙拱手告罪,“小的逾矩了。”
少年笑了笑,黑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何來逾矩之說,徐延宗已經死了。”
他沉默了一瞬,轉身離開。
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權,犧牲了多少人,他才能保住性命,連英姐也死了……
遲早有一天,他要手刃沈介溪,親手爲家人和英姐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