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雪的時候格外冷。
融化的雪水順着瓦壟往下淌,旭日當空,晴空萬里無雲,屋檐前卻垂下一道雨簾,滴滴答答,宛若玉珠跌落銀盤。
書童蓮殼彎腰拍乾淨靴鞋上的泥濘,進門唱了個肥喏,“少爺,這幾天窄巷的四老爺挨家挨戶勸說族裡的相公們,聯名反對修牌坊。還有更熱鬧的,昨天好幾家婆娘找三老爺撒潑,說是如果族裡要修牌坊,她們就立馬回孃家去。”
傅雲章收回凝望庭階的目光,“哪房的四老爺?”
“就住窄巷子的那一家,十年前從鄉下搬過來的。每年去南邊跑船,運南貨賣到北邊開封府去的那一個四老爺。”蓮殼笑嘻嘻答道。
傅雲章點點頭,輕輕嗯一聲。
書房冷颼颼的,蓮殼冷得直打顫,掀開藍布簾子一看,火盆裡的炭果然早就滅了。他趕緊抄起鐵鉗加炭,氣哼哼道:“管添炭的丫頭去哪兒躲懶了?這炭都燒成灰了,房裡這麼冷,少爺您身子弱,怎麼受得住!”
傅雲章拈起一枝筆,埋頭寫着什麼,淡淡道:“我打發她們出去了。一會兒你去管家那兒再挑兩個丫頭。”
蓮殼愣了一下,響亮地答應一聲。
忙活半天,等書房重新暖和起來,他擦擦汗,直起腰長舒一口氣。二少爺還在伏案寫信,他不敢打擾少爺,默默退出去。
他走到院子裡,問清洗靈璧石的婆子,“蓮葉和蓮花呢?”
兩個婆子臉色古怪,小聲說:“那兩個丫頭心眼多,不老實……二少爺剛纔叫養娘把她們領回去了。”
蓮殼差點跳起來,低啐一口,冷笑道:“少爺心慈,要是我在,直接回了老太太,看她們怎麼作妖!”
婆子趕緊捂他的嘴巴,勸道:“我的兒,消消氣,就當是你積德罷!這事老太太不曉得,要是真讓老太太曉得了,她們一家都沒活路!上次那個蓮葉,不過是露了點形跡,老太太發狠,活活把人打死了,十五六歲的小娘子,嫩得像朵花,說沒就沒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少爺把事情壓下來了,你可別到處說嘴去!小心二少爺生氣,把你也賣了。”
“行了,我曉得,又不是頭一回。”蓮殼做了個鬼臉,“這一次我親自給二少爺挑丫頭,專找老實的挑!”
二少爺是傅家的金鳳凰,聽管家說二少爺的書房裡空出兩個缺來,府裡的丫鬟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誰知挑人的蓮殼恁的刁鑽,不要好看的,也不要機靈的,更不要那溫柔小意的,最後竟然挑了兩個專管刨坑種竹子的粗使丫頭!
丫鬟們在前院稍間前堵住蓮殼,非要找他要個說法。
蓮殼兩手揣在袖子裡,皮笑肉不笑,“要說法也容易,我去回了老太太,你們看如何?”
丫鬟們面面相覷,立刻作鳥獸散。
老太太一心盼着二少爺高中,對二少爺管束特別嚴格。二少爺從三歲開蒙,天不亮起來讀書,夜裡熬到半夜,書房的燈還亮着。一年三百六十日,二少爺每天得站在老太爺的牌位前背一篇文章,連除夕大年夜都不例外。
縣裡的小官人十三四歲開始央媒婆說親,相看人家,十五六成家娶媳婦,十八九抱娃。二少爺如今快十八了,還沒娶親——老太太怕二少爺分心,早就放話說二少爺不會早娶,等他考中進士後,好在北直隸尋一個當地娘子結親。
縣裡的人心裡發酸,背地裡說老太太異想天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傅家人卻覺得理所當然,鄉下丫頭哪配得上二少爺?二少爺人品出衆,就該娶天子腳下的千金小姐當媳婦。
擔心丫頭帶壞二少爺,老太太不許二少爺身邊的丫頭塗脂抹粉,誰敢勾引二少爺,亂棍打死,誰說情都沒有用。
丫鬟們心裡再活絡,當着老太太的面,沒人敢往二少爺跟前湊。
打發走丫鬟們,蓮殼領着兩個忐忑不安的丫頭去書房給二少爺請安。
兩個丫頭一臉茫然,等走到二少爺的院子裡,纔敢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
她們竟然能貼身伺候二少爺!
兩人對望一眼,大氣不敢出,壓抑着激動,跪下給二少爺磕頭。
傅雲章坐在書桌前翻閱謄抄的程文,頭也不擡。
蓮殼給兩個丫頭使眼色,“好了,你們先出去,養娘待會兒帶你們去領衣裳和工錢,好好跟着養娘學規矩。”
兩個丫頭點點頭,恭敬退出去。
“少爺,您渴不渴?餓不餓?我給您衝一碗藕粉?昨天竈房剛炸了麻花、豬耳朵、風餃,又酥又脆,您要甜口的還是鹹口的?”蓮殼等了半天,沒聽見二少爺吩咐,彎腰撥撥炭火,整理好博古架,壯着膽子上前,一迭聲問,“還是給您下碗麪?您想吃雞絲的還是魚片的?”
傅雲章雙眉略皺,撩起眼簾掃他一眼,指指一旁棋桌上的文具匣和硯臺,“給四叔送去。”
蓮殼答應一聲,“好嘞!”然後接着問,“龍鬚麪?八寶飯?”
傅雲章眉頭皺得愈緊。
蓮殼冷汗涔涔,心虛得厲害。可二少爺這幾天沒好好吃東西,早起到現在就喝了碗蓮子粥,要是餓出毛病來,老太太能把他活剝了。他清清喉嚨,硬着頭皮追問,“酒釀湯圓也有的……”
書房裡一片寂然,偶爾響起紙張翻動的窸窣聲。傅雲章輕聲道,“出去。”
蓮殼暗暗嘆息。
※
傅四老爺外出訪友回來,牽着毛驢走進西院牲口棚,王叔接過竹絲鞭子,“官人,大房的二少爺方纔打發人送來幾樣東西,擱在東院那邊。”
“二少爺送來的?”傅四老爺立刻眉開眼笑,來不及換下髒污的油靴,徑直往東院稍間的方向走去。稍間裡燒了火盆,他平時算賬、對賬,請鋪子裡的掌櫃們吃酒、商量事情,一般都是在這邊,房裡隨時有兩個小廝守着。
傅四老爺脫下外邊穿的道袍,坐在火盆前烤火,小廝把傅雲章差人送來的禮物擡到火盆前他看。
東西盛在黑漆大托盤裡,一套嵌棕竹絲多寶文具匣,幾塊江西龍尾硯,幾塊墨錠,幾枝湖筆。
傅四老爺搓搓手,吩咐小廝:“給啓哥、泰哥和英姐送去,一人一份,告訴他們,是二少爺送的!好生愛護,別糟蹋好東西。”
小廝爲難道:“官人,這文具匣怎麼分?”
硯臺、湖筆好說,一樣幾份,平分就行了。唯有文具匣只有一套,這個最精緻,最大的書匣可以摺疊開合,一共有三層,每一層帶抽屜,還有十幾只大小不一的提盒,可以用來裝紙筆銀泥硯臺,鎮紙、筆架、水盂、筆洗、銅爐、蠟鬥、燭臺……凡是讀書人要用的東西,應有盡有。
傅四老爺大手一揮,“啓哥和泰哥有文具匣,這一套給英姐。”
他暗暗道,二少爺忽然送禮給他,肯定是因爲修牌坊的事。說來還是英姐提醒他,他纔打定主意出面反對族長,文具匣給英姐最合適不過。
東西從稍間送出去,家裡人口少,宅院小,不一會兒全家都聽說了。
老太太大吳氏把傅四老爺叫到跟前,“二少爺可是舉人老爺!他送來的東西,得讓啓哥和泰哥好好供着,就是他們用不着,沾沾才氣也好。何況人家二少爺細心,送的都是學堂裡能用的,更該給啓哥和泰哥留着。你倒好,把文具匣給一個女伢子!英姐又不能讀書進舉!”她歇口氣,接着說,“一個女伢子,給她首飾頭面不就行了?老四,你派人去把文具匣要回來。”
傅四老爺想了想,隨口胡謅,“娘,這您就不曉得了,那東西本來就是二少爺給英姐的。前幾天我帶英姐去祠堂,路上碰見二少爺,二少爺蠻喜歡英姐的。”
大吳氏將信將疑,二少爺在她眼裡那就是下凡的文曲星,如果是二少爺指名給英姐的東西,那倒不好逼英姐讓出來……
傅四老爺再接再厲,“文具匣這東西啓哥和泰哥不曉得有多少,不差這一套。而且這東西只有一套,給啓哥,泰哥怎麼辦?給泰哥,又委屈了啓哥,給英姐正好,免得兄弟倆爲了點身外之物起爭執。”
大吳氏聽了這話,才道:“那算了。”她話鋒一轉,“老四,我曉得你心疼英姐沒了爹,事事都想着她。可你也不能太偏心,月姐、桂姐就不是傅家的女孩了,月姐纔是你的女兒。”
傅四老爺收起玩笑之色,臉色微沉,淡笑一聲,“又是哪個多嘴嚼舌的在您跟前嚼蛆了?”
房裡陡然安靜下來,丫鬟屏息凝神,悄悄退開幾步。
大吳氏臉上一僵,平時她養尊處優,幾個媳婦和家裡的僕人對她言聽計從,她能當面呵斥老三沒本事,嫌媳婦們不夠孝順,但老四可是她後半輩子的指望。四兒子在外面摸爬滾打,風裡來雨裡去,三教九流的人都認得,好的時候他願意和家裡人嬉皮笑臉,偶爾還和小時候一樣撒撒嬌。發起脾氣時,他一句話不說,光是往門口一站,外邊的掌櫃、夥計嚇得屁滾尿流。
兒子不高興,她心裡也害怕。
傅四老爺沉默一瞬,笑了笑,“娘,月姐這孩子老實,她是我閨女,我給她攢嫁妝,將來給她挑個殷實人家,委屈不了她。桂姐有三哥和嫂子給她做主,我不好插手管,我就一句話,她的嫁妝也是我出,不會比月姐差。至於英姐,大哥就留下她這麼一個閨女,她和大嫂孤兒寡母的,在外頭吃了那麼多苦,又纔剛回家沒幾天,頭一次跟着家裡人一起過年,我偏心她幾分又怎麼了?”
大吳氏皺眉道:“那你也該有個譜,畢竟是你嫂子和你侄女,別叫人說咱們家的閒話。”
傅四老爺冷笑,“嘴長在別人身上,隨他們愛說什麼。我傅老四如果怕這個,當年也不敢跟着縣裡的人跑船。”
大吳氏無言以對,“你現在也是當父親的人了,在外面威風八面的,娘管不了你……我也是爲你着想,你不怕別人說閒話,你媳婦也不怕?你大嫂呢?就是英姐,也不一定樂意,女伢子家就該在家跟着長輩學怎麼操持家務,燒火做飯,讀書寫字是男人們的事。”
傅四老爺雙眼微眯,原來母親的目的不是討文具匣,而是爲了這個。他往後仰靠在椅背上,端起茶盅喝一口茶,“您曉得了?”
大吳氏跺跺腳,顫聲道:“你要送英姐讀書?簡直是胡鬧!你出去看看,縣裡哪家閒着沒事送女伢子上學?”
作者有話要說:
程文:古代科舉考試之後,錄用考中者的文章爲範本刊印,公開給各地士子抄錄,也可以買,主考官員也得寫範文給士子們當示範。簡單來說就是高分範本八股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