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春去夏來,京師桃李落盡,薔薇、榴花競相盛放,小荷初綻,水波瀲灩,巨大的樹冠籠下幽涼濃陰。
而在距離京師不遠的鶴台山上,仍是一片寒冬景象,山巔處白雪皚皚,縹緲入雲,雪線之下,綠竹翠柏,萬鬆盤繞,綠浪層層疊疊,一直綿延至山腳。
大理寺右寺丞趙弼順着長長的石階拾級而上,山上寒冷,裹挾着冰雪氣息的山風吹得他瑟瑟發抖。
他裹緊身上的潞綢氅衣,十分後悔出行前沒有多加一件斗篷,暖耳也忘了帶。
風聲呼嘯,淡雲欲雪。
遠遠看到十幾個戴萬字巾、身着對襟罩甲的錦衣衛走了下來,趙弼鬆了口氣,忙整理衣襟,垂手等在路邊。
腳步聲由遠及近,錦衣衛們簇擁着霍明錦慢慢走下來。
趙弼忍不住偷偷看霍明錦一眼,見他穿的交領曳撒袍角溼了一大塊,兩袖沾了些松針,似是從山巔上下來的,心內疑惑。皇上迷信方士、尊崇道教,於鶴台山頂修築道觀,以求長生之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京師王公貴族喜歡造訪長生觀以迎合皇上,孫貴妃更直接,時常將大皇子送到觀裡爲皇上祈福,一住就是半個月。但霍大人似乎並不好此道,怎麼也學其他大臣一樣跑到長生觀去問道?
害得他一路爬上來,腿肚子直打戰。
趙弼沒往深裡想,等霍明錦走到面前,拱手道:“二爺,鹽販頭子抓到了。”
霍明錦唔了一聲。
趙弼接着說:“據他交代,這一次鹽工暴動,是因爲山東一帶關口的官員盤剝太嚴重,鹽商們爲了賺錢,只能壓榨鹽工,一個月內就死了幾百個鹽工,他們活不下去了,鋌而走險,在一個叫蔣大的鹽販帶領下衝破關口,打死了十七人,登州、萊州一帶的鹽商不滿官員索賄,想趁機渾水摸魚,乾脆響應他,共有八艘運鹽船衝破關口,直接揚帆出海。”
聽他說完,霍明錦淡淡地道:“人現在關在哪兒?”
趙弼道:“在刑部,初審由刑部和都察院審理,複審纔會移交大理寺。不過這事可能牽涉到不少人,鹽販頭子活不了幾天。”
霍明錦眉峰微蹙,“當地官員是誰的人?”
趙弼小聲說:“哪方的人都有……”他指指頭上碧藍的天空,“宗室、太監,還有沈閣老的門生。”
按本朝鹽法,鹽商運銷食鹽,須先向鹽運司交納鹽課,領取鹽引,然後到指定的產鹽區向竈戶買鹽,再販往指定的行鹽區銷售。爲了取得鹽引,須向邊境運糧,理論上說是如此,但事實上遠沒有那麼簡單,在領取鹽引前,還得出示引窩,想要認窩,必須向官府交納鉅額銀兩。
鹽商壟斷全國鹽價,低買高賣,牟取暴利,拿到鹽引的商人,等於坐擁金山寶庫。然而實際上最後得益的還是朝廷,朝廷正是通過鹽引之法從鹽商手中賺取大額稅收。
由於販鹽的利潤實在太高,人人趨之若鶩,朝廷禁止權勢之家、公、侯、伯及四品以上文武官員本人及家人、奴僕從事鹽商業務。
但利益跟前,什麼律法都不管用。權貴宗室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從掌管鹽引的官員處索要到鹽引,然後從中賺取鉅額利潤。
鹽商們應付各方勢力,負擔一日比一日重,於是便變本加厲地從老百姓身上榨取回報。
這一次山東鹽工起事,表面上看起來是鹽商和鹽工之間的問題,實則是當地官員太過貪婪所致。
而插手當地鹽運事務的人全是京中權貴,一部分是宗室貴戚,一部分是太監,一部分是監管官員,不論哪一方都是得罪不起的。
所以鹽販頭子必死無疑。
霍明錦問:“如果移交到大理寺,你能咬出多少人?”
趙弼心裡咯噔了一下,頓時冷汗涔涔,低頭道:“二爺,大理寺和都察院主事的人一個是沈閣老的侄子,一個是沈閣老的學生,這事勝算不大。左、右兩寺分管各省,山東歸左寺,我們右寺的人不便過問。”
沈介溪任人唯親,到處都安插了人手,一有風吹草動,沈黨立刻聯合起來清除異己,彈劾沈介溪的摺子根本送不到御前。
朝中人人自危,遇到和沈黨有關的案子,能不管就不管,以免惹火燒身。
霍明錦面色不變,“不一定,詹事府的人可能要插手。”
“詹事府?”
趙弼愣了片刻,明白過來,“您在上頭見了大皇子?”
說是大皇子,其實也就是太子,皇后無所出,皇上的幾個兒子中只有大皇子平安長大,他母親孫貴妃又得寵,冊封太子是遲早的事。只因皇上一直爲立後的事和大臣們較勁,才遲遲沒有旨意下來。皇上的意思很明顯,立孫氏爲後,他就定下太子,但大臣們就是擰着脖子不同意,寧願太子之位空虛,也不能讓孫氏登上後位。
僵持了幾年,兩邊都不願主動讓步。不過朝臣們私底下早就將大皇子視爲皇位繼承人,平時教導他的老師都是朝廷肱骨大臣。
詹事府官員基本由朝廷大員兼任,這是爲了防止東宮自成體系威脅皇權,同時讓太子和大臣培養信任,便於將來權力順利交接。
沈首輔就兼任了詹事一職。
和朝中沈首輔一人獨大不一樣,詹事府內部分爲幾派,其中少詹事素來瞧不慣沈黨。
趙弼理順關係,感慨一聲,“大皇子才十三歲啊……”
霍明錦脣角一扯。
他在道觀見到朱和昭時,也吃了一驚。朱和昭像他的母親,生得小巧,平時宮宴上站在皇上身側,恍惚還是孩童模樣,孫貴妃一派和沈黨鬥來鬥去,從沒有人把目光投諸大皇子身上,因爲他才十三歲,一直默默無聞,大臣們爲他講經,他尊師重道,刻苦勤學,然後也只盡於此了,並沒有什麼過人之處。
剛纔朱和昭卻主動和他攀談,看似漫不經心,實則隱約透露對沈黨的不滿,知道他和沈介溪不和,委婉地試探他,哪裡像一個懵懂無知的單純皇子。
霍明錦吩咐趙弼:“先把人保下來,看詹事府那邊會怎麼做。”
趙弼應喏。
坐山觀虎鬥,連十三歲的大皇子也忍不住了,不知道接下來還有多少人會捲進來。
趙弼默默感慨,想起一事,遲疑了一下,鼓起勇氣試探着問:“二爺,您前幾天突然拋下山東的事去河南……不知是爲了什麼?”
霍明錦腳步微微頓了一下。
趙弼汗出如漿,低下頭,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他們剛從海中孤島逃回來時,二爺並不懂朝中的爾虞我詐,趙弼幾乎是看着二爺一點一點收起鋒芒學會和沈介溪周旋。二爺無牽無掛,辦事利落,下手從不手軟,他們這些跟隨他的人向來按照他的指令行事。
但是最近二爺有些反常,反常到趙弼開始擔心起來。
不眠不休趕往河南,然後快馬加鞭回到京師,雖然沒有耽誤大事,可若是其中哪一個關節出了差錯……
二爺如今愈發讓人看不透,並不像意氣用事的人,他去河南到底是爲了什麼?
霍明錦倒沒有因爲他的大膽發怒,只淡然道:“我有分寸。”
趙弼嘆口氣。
過了一會兒,他道:“二爺,崔南軒回京了,現在是官復原職,不過皇上有提拔他的意思。上次您找了個由頭將他遣去金陵,他以爲是沈閣老下的手。您看,要不要再添把火?”
霍明錦搖了搖頭,“不必。”
只要崔南軒不在武昌府就夠了。
一路無話。
下了山,山下留守的隨從早準備了熱茶送上。
趙弼冷得發抖,接過茶杯正要喝,霍明錦忽然問了一句,“這一屆進士,湖廣有個叫傅雲章的,分去哪兒了?”
“傅雲章?”
趙弼端着茶杯回想了一下,嘖了一聲,搖搖頭,“可惜了,他是第九名貢士,複試也考了一等,就是殿試的時候唱名竟沒人來。”
霍明錦眉頭輕輕一皺。
趙弼接着說:“這種事以前也有,有的貢士殿試前忽然生病了,或是家中長輩去世……傅雲章文采出衆,又是湖廣人,而且生得眉清目秀的,一看就知是探花候選人,有那些促狹的,打聽到他的家世,時時盯着他家裡,想借機擾亂他的心智,那些人手段太多了,防不勝防。聽說傅雲章家中哪位長輩不在了,他剛從保和殿出來就急匆匆南下回鄉,其他貢士知道他走了,都悄悄鬆了口氣。”
沒辦法,不管是皇上、殿試主考,還是朝中大臣,都偏愛年輕俊秀的後生,傅雲章參加殿試的話,必定搶走所有人的風頭。大家背地裡都盼着他殿試表現平庸,人家倒好,直接錯過殿試,好幾個貢士都要樂瘋了,尤其是有資格競爭探花郎的那幾位。
霍明錦怔了一怔。
傅四老爺只是傅雲章的遠親,他完全不必爲傅四老爺錯過殿試。
他急着趕回去的原因顯而易見。
倒是個好哥哥。
他們的感情應該很好,她常常給他寫信。
霍明錦沉吟片刻,道:“找個人把他的名字記下,替他掛名。”
趙弼臉上露出詫異之色,愣了愣,忙躬身應喏。
傅雲章走得太匆忙,等於直接放棄殿試,二爺讓他給傅雲章掛名,意思是幫傅雲章保留貢士資格,這樣他還有補考殿試的機會。
他想了想,追上霍明錦,“二爺,傅雲章是湖廣人,和沈黨走得近,也和崔南軒有過來往,從他平時的言行來看,他看不慣錦衣衛……”說到這裡聲音一低,然後拔高,“您幫他,他未必領情,他不是我們的人。”
霍明錦蹬鞍上馬,袍袖上沾的松針落了下來,“照辦就是。”
他語氣平淡,但不容置疑。
趙弼今天已經大膽了一回,不敢再勸,默默退開。
……
長春觀。
張道長又多了幾個徒孫。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扎網巾,穿道袍、麻鞋,踩在梅花樁上練劍,笨手笨腳的,時不時從木樁上跌下來。其他師兄弟圍上去笑話他,他忽然哇的一聲哭起來,一邊抹眼淚一邊往外跑,要去找大師兄告狀。
傅雲英坐在長廊裡觀望許久,覺得自己還是不適合練劍。
這種真功夫少說也要練個四五年才能學點皮毛,她除了力氣大一點,完全沒有學武的天賦。
她問身後的喬嘉:“你練了多少年?”
喬嘉回答道:“從五歲開始,一直到現在。”
傅雲英想起那夜在銅山霍明錦砍下去的那一刀,招式不漂亮,但氣勢萬鈞。
她認識的人中只有他會武功,侯府的少爺都是從小練武的,只有他的哥哥例外,他哥哥身體不好,所以他父親對他這個小兒子就更爲嚴格。他每天最少練一個時辰的劍法,日復一日,風雨不輟。
有一次她忍不住好奇,問他平時喜歡做什麼。他想了半天,最後說習武。
她那時挺同情他的,習武多累啊,怎麼能當愛好呢?
“我教你打捶丸吧,我的哥哥們都喜歡這個。”
他笑了一下,輕輕拍一拍她的丫髻,“好。”
果真找丫頭討來球杖,煞有介事讓她給自己當捶丸老師。
後來她才知道他的捶丸打得很好,哥哥們都比不過他。每次和他分在一組,她總能贏很多彩頭。
正怔怔出神,一個小道童端着托盤從屋裡走了過來,“雲哥,你可以進去了。”
傅雲英站起身,走進裡屋。
僕從搬走屏風,側間的槅扇都取下了,張道長站在窗前的面盆架前洗手,蓮殼手裡抓了幾包不知道是什麼的藥,準備去竈間熬煮。
牀榻上,傅雲章雙目緊閉,面色蒼白,剛纔張道長在給他施針。
他出了一身汗。
傅雲英走到牀邊,絞乾帕子給他擦身。
張道長踱過來,朝她一攤手,掌心朝上,擺出一個討錢的姿勢:“診金拿來。”
傅雲英道:“這次走得急,忘了帶。”
傅雲章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到後來站都站不起來了,她這是直接從江城書院趕過來的。
張道長嬉皮笑臉,“沒錢啊?那好辦,我剛剛煉了一爐丹藥,是強身健體的,你拿幾顆去,我這丹藥一顆價值千金,楚王找我我都捨不得給,白給你幾顆,怎麼樣,我對你好吧?”
傅雲英白他一眼,張道長這是想拿她試藥?
“不要就算了。”張道長的丹藥送不出去,失望地撇撇嘴,見她神色擔憂,笑了笑,“你哥哥沒事,我的丹藥是真的,我這一手妙手回春的本事也是真的,不信你問問楊平衷!”
聽了最後一句,跪坐在牀榻前的傅雲英愣了一下。
張道長吹噓了一陣,出去了。
傅雲英繼續給傅雲章擦身。
擦到雙手時,他醒了過來,睜開雙眼,望一眼槅扇外,聽到窗外傳來小道士咻咻練劍的聲音,苦笑道:“怎麼帶我來了這裡?”
“你病了,病人得聽話。”
傅雲英頭也不擡道,一根一根拂開他微蜷的手指,擦乾指間潮溼的汗水。
傅雲章笑了一下,撐着坐起來,靠在牀欄上,“這幾天累着了,不礙事,躺幾天也就好了。”
他真是狡猾,一回來就先聲奪人質問她,然後又這麼一病……現在傅雲英根本沒有心思爲他錯過殿試的事生氣。
她篩了杯茶,端着茶杯送到他脣邊,喂他喝了兩口溫開水,“二哥,你到底得了什麼病?”
傅雲章眼皮低垂,輕聲說:“就是累的。”
傅雲英問:“真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真的。”
傅雲英望着他的眼睛,“二哥,我記得你說過,張道長喜歡閤眼緣的徒弟……他想讓你跟着他學道,他給朱和昶當過師父,他還非要收我當徒弟……”
傅雲章含笑看着她,等她說下去。
她接着道,“坊間都說張道長喜歡生得漂亮的少年人,我也這麼以爲,後來我覺得不是這麼回事。”
朱和昶年幼時身中奇毒,九死一生。她幼年時曾大病一場,原來的大丫就是這麼死的。
那麼,傅雲章又是爲什麼被張道長看上的呢?
原因不難猜。他年少時也病過,而且病得不輕。
傅雲章臉上的笑容慢慢凝結,擡手在傅雲英臉上輕輕捏了兩下,“好吧,不瞞你,我覺得我可能要修養個大半年。”
他笑了笑,靠回枕上,“英姐,你經常考第一,你怕書院的考課嗎?”
“不怕,反正總是要考的。”
聽了她的回答,傅雲章又是一笑,神色悵惘,“我怕。”
傅雲英一愣。
他接着說:“我很怕考試……每一場都怕,從我第一次考第一開始,母親,其他人,所有人的態度都變了,我考第一,他們才重視我,不敢欺負我,所以我每一次都得考第一,我什麼都要做到最好,詩詞歌賦,四書五經,我都要學……縣試、府試、院試,每一場我都是第一,其他人覺得我很輕鬆,其實每一次考試前我都很緊張,緊張得坐立不安……如果我考了第二該怎麼辦?其他人看來,第一和第二沒什麼差別,對我不一樣……有一次在武昌府的文會上,我沒得第一,沒有人笑話我,可是我回去就病了……我連做夢都夢到那個場景,拿到考卷的時候,我忽然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我次次考試落榜,宗族的人又把宅子搶走了,同窗譏笑我,我根本不是什麼少年神童,我只是徒有虛名,母親哭着說我不中用……”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你問過我最喜歡做的事情是什麼……其實我也不明白,但是我知道自己最怕什麼,我怕考試……很怕。”
“我的老師怎麼想都想不明白,以我的才學,功名不過信手拈來而已,怎麼會怕考試?可我就是怕啊……怕得考完一場鄉試,就病了幾個月,這一次從會試考場出來,也是如此。”
說完這一切,他閉上眼睛,呼吸平穩下來,彷彿睡着了。
窗外時不時響起小道童們無憂無慮的笑鬧聲,偶爾一道明亮刺眼的劍光閃過,天高雲淡,和風送暖,枝頭的梅子漸肥。
傅雲英一時無言,握住傅雲章的手。
傅雲章慢慢睜開眼睛,目光落在她臉上,輕輕回握了一下她那雙溫暖柔軟的、緊握着他的雙手,忽然笑了一下,“好妹妹,不要告訴別人。”
他想逗她笑。
她卻笑不出來。
陳老太太只關心他的考試結果,他以前生病的時候,誰照顧他?
最大的可能是他自己忍着,因爲傅家人只知道他如何優秀,如何出衆,如何遊刃有餘,如何從孤苦伶仃的寒門學子鯉魚跳龍門成爲舉人,沒有人在意他之前吃了多少苦頭,也沒有人知道他生病的事。
還在母親的身體裡孕育時,他就不得不揹負起重振家業的希望……
他這一生,都是爲別人活的。
他怕考試……可是最後他還是會去考的,他對付宗族時手段決絕乾脆,不講情面,其實他生來心腸柔軟,不忍心讓陳老太太失望。
所以他加倍對她好,事無鉅細爲她籌劃安排,不止一次告訴她:“想做什麼,就去做吧。”
她垂目望着兩人緊緊握在一起的雙手,“楚王要我參加院試。”
傅雲章一驚,神色立刻變得鄭重起來。
“我答應了。”傅雲英擡起眼簾,“我還小,院試之前的考試檢查沒那麼嚴格,等我再長大幾歲就沒法掩飾了……二哥,我不怕考試,你等着我,我們一起去京城。”
傅雲章看着她,有些感慨,慢慢的,嘴角浮出一絲淡淡的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