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雲英擎着燈走到裡間,掀開羅帳,叫醒熟睡的傅月和傅桂。
不一會兒傅四老爺親自找了過來,披頭散髮,衣襟大敞,手裡提了只竹絲燈籠,趿拉着蒲鞋叩開艙門,讓姐妹幾人隨他一起下船去渡口住一晚。
半夜被叫起,渡口幾條船都燈火通明,處處迴盪着催促嘶吼聲,船上氣氛緊張,傅月和傅桂有些害怕,匆匆收拾了隨身的物件,緊跟着傅四老爺走出船艙。傅雲啓和傅雲泰哈欠連天,跟在王叔身後和幾人在舢板處匯合。那邊傅雲章也過來了,附耳和傅四老爺小聲交談幾句,神情並不見慌張,幾人一齊下了船。
渡口有數座吊腳樓,專門做南來北往商旅的生意,供茶供飯,也提供住宿。傅四老爺嫌棄客店腌臢,加上天不亮就要開船回黃州縣,夜裡從不下船,現在卻不得不在吊腳樓的客房將就一晚。
吊腳樓大堂亂糟糟的,被官兵趕下船的商旅們一窩蜂衝進竹樓。人太多,幾家吊腳樓住不下,老闆和商旅們商量,客房讓給女眷們休息,男人們在大堂打地鋪。
商旅們常常在外行走的,風餐露宿是家常便飯,何況天氣涼爽,並不計較打地鋪,先把女眷們安頓好了,回到大堂討論剛纔的事。
店裡的小夥計披衣起身,煮茶招待驚魂未定的女眷們。
熱水送到門前,芳歲開門接過大銅壺,聽到外面有個聲音道:“聽說水馬驛的船被賊人盜走了,官府正在追捕賊人。這才把我們全趕下船。”
一人質疑道:“水馬驛的船誰敢偷?”
大堂響起吃吃笑聲,“江上的盜匪連押送漕糧的官船都敢劫,還有什麼不敢偷的?這裡偏僻,水馬驛的船伕全在花樓裡吃酒,春宵一刻值千金,三五日不回去,水馬驛只有幾個老天拔地的老者守着,不偷他們偷誰?”
朱炎抓了把賞錢給夥計,給幾位小娘子沏茶。傅月和傅桂吃了茶睡下,到底年紀小,雖然心裡七上八下的,挨着枕頭,很快又睡熟了。
傅雲英洗漱後爬上牀,剛躺好,聽到哐啷一聲響,隨即傳來夾雜着恐懼的驚呼聲,外面大堂的門被人踹開了。
她睜開眼睛,側頭看傅月和傅桂睡得正香,沒有出聲,攏好散下來的長髮,撥開蚊帳下牀。
芳歲和朱炎在牀邊打地鋪睡,兩人累了一天,睡得死沉,微微打鼾。
她輕手輕腳走到門邊,透過窗紙往外看。
外面點了燈,依稀能看清樓下光景,槅扇正對着大堂一角,商旅們蹲坐在角落裡左顧右盼,看不到他們的表情,但能看出他們非常不安。
幾個穿甲衣、戴斗笠的高大男人站在他們身後,手裡的彎刀刀刃折射出一道道冰冷的噬人光芒。
火把熊熊燃燒,大堂擠滿人,但沒人說話,躍動的火光照亮商旅們焦黃的臉。
傅雲英猶豫要不要叫醒傅月她們,這時,忽然有人輕笑一聲,道:“我等奉命緝拿盜賊,爾等不必驚慌。”
隨着他的聲音,腳步聲驟起,更多的人涌進大堂。
這些人手執彎刀,個個人高馬大,戴黑色大帽,穿窄袖襴袍,外罩青布對襟長身甲,腰間繫結帶。
雖然隔得遠,但傅雲英分明聽到大堂不同方向同時響起壓抑的抽氣聲。
那些並不是普通官兵,而是北鎮撫司中負責差遣幹辦差事的錦衣衛。錦衣衛大名,有止小兒夜啼之效,尤其今上登基以後爲平衡朝堂,給予錦衣衛極大的信任,北鎮撫司的職權遠遠超過太監,不論平頭百姓,還是朝中的達官貴人,無不對錦衣衛退避三舍,不敢掖其鋒芒。
老百姓們沒見過錦衣衛辦案,但錦衣衛的衣裳行頭婦孺皆知。
吊腳樓老闆戰戰兢兢跪倒在喬恆山面前,喬恆山問一句,他答十句,生怕惹惱官老爺,連累全家。
樓下要查,樓上自然也得查。
傅雲英叫起芳歲和朱炎,推醒傅月和傅桂,讓她們穿好衣裳,免得錦衣衛踹門進來嚇壞幾個小姑娘。
錦衣衛辦事利落,腳步聲很快衝着樓上來了,接着,離樓梯最近的幾間屋子傳出一陣陣驚叫聲。
傅雲英點亮燭火,帶着傅月和傅桂坐在方桌前。
一個瑟瑟發抖的老婆子推開門,看她們安安靜靜等着,愣了一下,讓到一邊,“官爺,可以進來了。”
傅月和傅桂抓着彼此的手,把頭埋得低低的,聽着腳步聲由遠及近,幾雙皁靴踏進門檻,在房裡轉了一圈又出去了,始終不敢擡頭。
樓下大堂,傅四老爺心急如焚,偏偏錦衣衛在一旁看守,不能擅動,急得汗如雨下。眼看着錦衣衛衝進幾個小娘子的房間,裡頭卻沒有聲響傳出,不一會兒錦衣衛出,婆子關好房門,他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不礙事,英姐在裡頭。”一旁的傅雲章道。
傅四老爺擦把汗,胡亂點點頭。
※※
一晚上兩次被驚醒,傅月和傅桂這一次無論如何再睡不着了。
芳歲緊靠着門,耳朵貼在窗紙上,細聽外邊的動靜。
wωω⊕ttka n⊕¢O 外面吵鬧不休,錦衣衛幾乎把幾座吊腳樓翻了個底朝天。半個時辰後,什麼都沒找到的喬恆山跺跺腳,小聲咒罵幾句,帶着錦衣衛們匆匆離去。數十人踩着竹梯奔向城鎮的方向,吱嘎吱嘎的響聲過後,一切歸於沉寂。
等錦衣衛們離開,仍舊沒人敢吱聲。
衆人屏氣斂聲許久,竹樓外只有嗚嗚風聲和清風扯動布幌子的刺啦聲傳來。
商旅們鬆口氣,互望一眼,紛紛上樓,找到自家親眷,立刻收拾行李,預備離開。
“這裡不能多待,他們去縣城了,我們快走,快走!”
正是夜最深的時候,沒有星光月光,渡口沉浸在幽暗中,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連江面也黑魆魆的。錦衣衛剛剛搜查過船隻,所有燈火都被撤走了,只能靠暗夜中波浪舔舐樓船的嘩啦聲響辨明方向。
傅四老爺不想擔驚受怕,和傅雲章商量過後,決定立刻就走。錦衣衛查案沒什麼可怕的,但錦衣衛不問青紅皁白,動輒牽連無辜百姓的事屢見不鮮。一件平平無奇的小案子,他們任意發揮,想抓誰就抓誰,一頂陰謀不軌的大帽子扣下來,首輔的親戚也得乖乖認栽,甚至波及半個朝堂。至於平民,一旦官司上身,錢財散盡、家破人亡是遲早的事。
剛纔那位喬大人沒抓着盜賊,顯見着不甘心,萬一惱羞成怒,回頭拿他們這些平頭百姓出氣,他們豈不是成了待宰的魚肉?
商旅們平生最怕的就是官老爺。於是片刻後,剛剛人滿爲患的竹樓轉瞬間便空蕩蕩了。
※※
傅雲章先上船,帶着蓮殼清點人數,檢查船上的貴重物品。
傅四老爺送傅雲英幾人回艙。
傅雲啓頻頻回頭,給傅雲英使眼色,看她不理會自己,提高燈籠放在下巴處,故意做鬼臉嚇她,“說不定船上藏有強盜,你不害怕嗎?”
傅雲英沒說話。傅桂擋在她身前,狠狠瞪傅雲啓一眼,“烏鴉嘴!沒事嚇英姐做什麼?”
傅雲啓吐吐舌頭,轉頭過去和傅雲泰一起竊笑,兄弟倆高聲討論剛纔看到的錦衣衛,對十幾歲的少年郎來說,器宇軒昂的兵士是他們見過的最威風最氣派的人。
突然,渡口傳來喧譁聲。
傅四老爺回頭張望,臉色微變,眉頭皺得緊緊的,“怎麼又回來了?”
遠處遽然亮起數十支火把,如騰飛的火龍一般,風馳電掣,直往渡口的方向撲來。船上的人似乎能感受到火把炙人的熱氣。
火光之後,是整齊劃一的腳步鈍響。
傅雲章從甲板另一頭走過來,輕聲道:“他們是故意的。”
錦衣衛找不到逃走的盜賊,又或者他們只找到一兩個,想引出其他人,所以故意虛張聲勢一番,然後放商旅們回船,做出要即刻趕去武昌府的假象,其實埋伏在山林之後,等着盜賊露出馬腳。
傅四老爺急得跺腳,低聲罵了幾句粗話。錦衣衛查案就查案,能不能不要故弄玄虛,把他們這些無辜百姓嚇得一驚一乍的?
“還不如在吊腳樓等到天亮……”
他的話還沒說完,異變突生,水手中的一人突然無聲暴起,縱身幾個動作,直衝向傅月。
事情發生得太快,就在眨眼之間,周圍的人根本來不及反應。
傅月站在婆子旁邊,正細聽傅四老爺和傅雲章交談,忽然感覺到一陣風迎面撲了過來,隨即是一道鋪天蓋地罩下來的暗影,氣息陰森可怖,她本能感覺到害怕,想擡腳躲開,雙腿卻像鐵水澆鑄一樣一動不動,一聲尖叫剛從喉嚨裡發出,胳膊被人大力撞了一下,一陣天旋地轉,撲通一聲,她摔倒在髒污的甲板上。
她頭暈眼花,心跳如鼓,想爬起來,四五個人撲到她身前,七手八腳把她擡起來,送到一邊。她驚惶未定,淚水洶涌而下,不停掙扎。
“月姐,是我,別怕。”傅桂按住她的手,聲音微微發抖。
她躲開了?傅月的心跳慢慢穩定下來,抱緊傅桂和趕過來攙扶她的婆子,回頭一看,眼淚流得更兇了。
傅家家僕手執隨手撿起的棍棒,將一個水手緊緊圍在中間,兩邊人正對峙着。傅家家僕不敢動,因爲水手青筋突出的大掌正緊緊攥着一個人的喉嚨。傅雲英被水手掐着脖子,雙顴漸漸發青,神情卻很平靜,彷彿那幾根隨時能扭斷她脖子的手指只是一團輕飄飄的棉花。
剛纔英姐衝上來撞開她,她才能逃開的。
傅月哇的一聲哭出來。
“別出聲!”傅桂捂住她的嘴,拉着她後退。
傅四老爺臉色鐵青,認出眼前這個莫名其妙傷人的水手並非傅家僱工。剛纔太亂了,竟然沒人發現。
“剛剛混上船的。”傅雲章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先把人穩住。”
“這位英雄好漢……”傅四老爺的目光落在傅雲英臉上,鼻尖沁出汗珠,咬咬牙,道,“您想要什麼,只管開口,我們一定照辦!還請手下留情,官爺們此刻就在渡口,只要我們喊一聲,您的處境……”
水手森然冷笑,並不想和傅四老爺多話,一邊後退,一邊道:“誰敢出聲,我動動手指就能掐死她。”
他加大手上的力道,傅雲英喘不過氣來,手指深深陷進水手的胳膊裡,用力到發白。
但她始終眉頭輕蹙,一聲不吭。
傅桂說的對,傅雲啓確實是烏鴉嘴。現在她知道錦衣衛爲什麼去而復返了,渡口早就佈置好陷阱,他們這些停靠的船隻和船上的旅客,全都是錦衣衛的誘餌,包括吊腳樓的那番搜查,不過是一場戲而已。
傅四老爺心急火燎,牙齒在舌面上咬下一塊皮,疼得齜牙咧嘴,顧不上痛,繼續和水手周旋。
水手擡頭看着渡口的方向,眼底閃過一抹厲色,慢慢退到船頭處,沒地方可退了,身後便是洶涌奔流的江水。
傅雲章心裡一驚,這人不想逃命,他到底想怎樣?
傅雲英雙腳離地,脖子被人鉗住,只能仰頭看到漆黑夜空一角,看不到水手的神情,也看不清對面傅四老爺和傅雲章正努力和水手談條件。因爲呼吸不暢,她幾次差點窒息,勉力強撐着不暈過去,掐住她的那雙手像是從冰窖裡伸出來的,涼意透骨。
她飛快思考,傅四老爺和傅雲章願意爲她包庇這個兇徒,甚至護送他離開湖廣也不要緊,可這人不急着提要求,也不怕錦衣衛發現這邊的動靜上來抓人,手心乾燥,沒有汗水,緊錮住她的手臂如鋼筋鐵骨,絲毫沒有顫抖的跡象。
他說話似乎是北方口音。
莫非他想拿自己做要挾,逼迫錦衣衛放走他?還是錦衣衛抓他的事另有內情?
不管怎麼樣,錦衣衛和她不沾親不帶故,可不會爲了一個小姑娘手軟。
她纔剛過上好日子,還沒有達成自己的目標,沒有回報這一世的親人,沒有看到皇帝和沈介溪最後的下場,怎麼能死在這種無名小卒手上?
而且死得莫名其妙。
傅雲英深吸一口氣,鬆開手指不再掙扎,放鬆身體,緩緩合上眼睛。
正應付傅雲章的水手察覺到她沒有呼吸了,心頭凜然,低頭查看,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覺放輕了。
就是現在!
傅雲英憑藉本能靈活地從水手懷裡掙脫出去,身後是反應過來的水手撲過來的手臂,指尖已經碰到她的頭髮了,身前是黑沉的江面,傅四老爺和傅雲章想趕過來救她,但離得太遠,水手已經夠到她的肩膀,馬上就要重新抓住她了。
她沒有片刻猶豫,翻過船舷,縱身一躍。
湖廣長大的女伢子,四五歲起就跟着哥哥姐姐們去湖裡玩,盛暑天更是每天伴着日暮和霞光去江邊游水,泡在江里長大,幾乎個個都會鳧水。黃州縣隔幾裡便有條河,山路沒有水路暢達,走親戚大多要坐船,傅四老爺擔心她從北方來不會鳧水,特意讓傅月和傅桂教她,她只好又學了一次。
水手愣住了,手上還抓着從傅雲英身上扯下來的一塊碎布。傅家家僕呆了一呆,然後爆出憤怒的吼聲,齊齊衝上前,把他按在甲板上。
嬌小的身影消失在船舷邊,傅雲章愣了幾息,眼前一黑,險些栽倒。幾步衝到船舷邊,下意識想脫外袍,蓮殼按住他的手,“少爺,您不要命了?”
他雙脣緊抿,一言不發。
蓮殼又道:“您放心,五小姐會水。”
傅四老爺一疊聲支使船上的水手,接連撲通撲通幾聲,會水的夥計僕人全下去救人了。
這時,才傳來錦衣衛上船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