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三)

李昌面色焦急,三步並作兩步衝進書房,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

“你看!”

傅雲英定定神,接過信打開,信中只有五個字:霍督師危矣。

“信是誰送來的?”

李昌眼睛赤紅,一頭的汗,“是董翰之的女兒!傅相公,董翰之就是當年攻打雙魚島的時候死的!”

董翰之,是從前的廣東總督。他巡視廣東時,堅持認爲應該將雙魚島上的倭寇驅逐出去。在獲得皇帝的許可後,他當即派遣水師攻打雙魚島,打敗島上的佛朗機人,將戰俘全部處死。

水師打了一場大勝仗,可董翰之在圍困佛朗機人的過程中觸犯閩浙豪富世家的利益,先後遭到朝中官員和當地官員的彈劾,竟引發舊傷乃至於一病不起,抑鬱而逝。

很多人猜測董翰之是被當地人給害死的。

自那以後,朝廷實行更嚴苛的海禁制度,片木不準下海。

如今霍明錦南下攻打雙魚島,和董翰之當年的處境相似。

傅雲英合上信,道:“董氏在何處?帶她來見我。”

“她在後面。”李昌道,急得團團轉,“怎麼辦?二爺會不會和董翰之一樣出事?廣東離京師太遠了!我們想幫忙也幫不上!”

董翰之爲人清廉,忠君愛國,名聲清正,在就任廣東總督之前,已經官至正三品工部左侍郎,他還是當時葉首輔的得意門生。這樣一位正直果敢的總督,抗倭有功,卻因爲同時得罪朝中弛禁派和閩浙當地勢力,而落得一個狼狽慘死的下場,朝中人無不唏噓。

傅雲英擡起眼簾,掃一眼李昌,“有董翰之慘死的教訓在前,我和二爺早就有所準備,你如今身爲禁軍統帥,身系京師安危,不過是一封信罷了,事情還未查清楚,爲何自亂陣腳?”

她的冷靜並不能安撫李昌,反而使後者更爲暴躁,“傅相公,你沒打過仗,不知道戰場上的兇險。”

這麼一個玉面公子,怕是連血都沒見過,怎麼懂得戰場上刀劍無眼,即使是身經百戰的大將軍,也隨時可能成爲刀下亡魂?

何況這一次的敵人是海寇,他們有紅夷大炮,有堅固的艦船,還有威力更大、更精準的火銃!

這些可比刀劍要厲害多了!

“我確實沒打過仗,不懂戰場上的事。”傅雲英站起身,緩緩道,“所以我盡己所能讓二爺沒有後顧之憂,不會給他添亂。”

她目光平靜,隱隱帶了幾分指責,李昌呆住了。

傅雲英看着他,“你慌亂至此,是不是因爲上次霍家軍就是在南下之後全軍覆沒的,所以格外擔心?”

李昌嘴脣哆嗦了幾下,說不出話來。

多年前的南下抗倭,是他們所有人心中揮之不去的痛苦記憶。

“你不是第一天認識二爺,如果不是有十分的把握,你覺得二爺會貿然請纓南下攻打雙魚島嗎?”傅雲英目光落到庭院間瀲灩的水池上,淡淡道,“他吃過苦頭,不會再給其他人害他的機會。”

李昌皺眉思索,漸漸鎮定下來,但心裡仍然還是七上八下的,忐忑問:“那若是小人作亂呢?他們的手段層出不窮,防不勝防。”

傅雲英搖搖頭,“他上次南下,腹背受敵,被身邊最信任的親人背叛,這一次不會。”

李昌和喬嘉都望着她。

她凝望日光下潺潺流動的池水,一字字道:“這一次朝中有我,我是他的後盾,我不會讓他有事。”

聲音平淡,但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李昌眼圈忽然紅了,心裡涌動着一種古怪的感覺。

怎麼覺得二爺好像娶了一個不得了的人?

他吸吸鼻子,抱拳,帶着鼻音道:“是我莽撞了,看到一封信就咋咋呼呼起來。”

喬嘉看他一眼,“你直接來找大人,就不怕那個董氏是其他人故意安排的?”

李昌張大嘴巴,呆愣幾息後,驚出一身冷汗。

他雙手握拳,朝傅雲英一揖到底,沉聲道:“傅相公,等二爺回來,我自會去他跟前領罰。不過你放心,我能保證那個董氏絕對沒有可疑的地方!她對海上的事很熟悉,熟知閩浙當地巨賈和海寇來往的細節,或許有用。”

傅雲英點點頭,董氏寫信給李昌提醒他們說霍明錦有危險,不管她是帶了什麼樣的目的,不妨先見見本人。

見她沒有怪罪,李昌反而覺得尷尬,自悔剛纔太過失態,若是對方真的是別人安排的細作,他豈不是中計了?

他越想越後怕,告退出去,細想自己這些天做了什麼,看看有沒有其他疏漏的地方。

不一會兒,暗衛來報,董氏來了。

傅雲英讓她進來。

董小姐是個官家千金,屋裡的人以爲進來的會是一個大家閨秀,卻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身姿小巧玲瓏、皮膚黧黑,穿銀褐色粗襖、檀色布褶裙,頭包藍花布,鬢邊戴一朵白花,年紀約莫三十多歲的女子邁步踏進房中,對着傅雲英抱拳,口中道:“見過傅大人。”

聲音清脆,像過年的時候吃炸果子,一咬,嘎嘣嘎嘣響。

她行的是抱拳禮,而非萬福禮。

傅雲英朝她頷首致意。

董小姐盯着她看了半晌,咧嘴一笑,牙齒雪白。

不用試探,光看傅大人的態度,她就知道自己找對人了。

傅雲英請她入座,“你寫這封信,有何用意?”

董小姐正色道:“實不相瞞,傅大人,家父當年身死,其中另有隱情。”

她頓了一下,按下心中悲憤,慢慢道出董翰之當年去世的來龍去脈。

董翰之得罪了太多人。

京中的弛禁派想將他置於死地,地方上,尤其是閩浙沿海一帶,上到世家大族,下到黎民百姓,全都欲殺之而後快。

弛禁派是朝中認爲應該開放海禁的一派,主張對海寇以懷柔爲主,不應該趕盡殺絕。董翰之殺倭寇時下手太狠,和弛禁派勢如水火。

而閩浙一帶的豪門世家,多年來揹着朝廷偷偷和倭寇勾結,私下裡將貨物運出海販賣,長期進行走私活動,他們不僅有自己的船隊,還建立起武裝力量,來往於西洋,橫行霸道。其勢力之大,當地官員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民間百姓無田無地,不能和世家那樣擁有船隊,便投靠世家,幫他們押運貨物,靠走私貿易養活一家人。

可以說,閩浙當地,幾乎家家戶戶都涉足走私貿易。

所謂的倭寇,有一大半是閩浙當地人。

因爲殺掉一個倭寇可得的賞金比殺掉一個普通的海盜要多,沿海一帶的海寇作亂都被當地官府冠以倭寇行兇之名報告朝廷,久而久之,流亡海上的海寇都成了倭寇。

董翰之生性正直,嫉惡如仇,對倭寇尤其痛恨,他率兵衝入島嶼,鑿毀海寇商船,切斷中西方貿易,焚燬島上房屋堡壘,堵塞港口,追殺倭寇,大力整頓海防,接連取得幾次大捷,誅殺幾十名走私商販。

毫無疑問,他的做法觸犯了閩浙當地豪紳的利益。

豪紳們可不管海寇是什麼來頭,他們要賺錢,就必須和海寇來往,董翰之妨礙他們的走私貿易,等於切斷豪紳的經濟來源,又幾次和當地官僚爆發衝突,招致當地權貴們的怨恨。

民間百姓賺不到錢,也是怨聲載道。

朝中御史和地方大臣先後聯名上書彈劾董翰之,說他濫殺無辜,草菅人命。

朝廷下旨駁斥董翰之。

接到詔書的時候,董翰之渾身浴血,纔剛剛從戰場上返回營地。

他看罷詔書,得知朝廷要派人將他押解回京審訊,悲憤至極,哈哈大笑數聲,口吐鮮血,引發舊疾,病倒在牀。

幾天後,董翰之便撒手人寰。

講完父親的遭遇,董小姐眼中流下淚來,低泣道:“家父絕不是病死的,那時有人喂他喝了生水,他纔會高熱不止,郎中也被世家收買了,開的藥方根本不對症!”

對於董翰之的冤死,朝中大部分人抱以同情的態度。因爲他一生清廉,確實是個沒有私心的好官。

不過他行事太過直接,沒有給當地百姓留一條活路,雖然打了勝仗,卻被衆人羣起而攻之,朝中大臣並不感到意外。

水至清則無魚,處理海禁之事得慎重。

等董小姐從悲痛中平靜下來,傅雲英問:“你說霍督師危矣,可是指當地世家有什麼異動?”

董小姐擦乾眼淚,正色道:“我聽說過霍督師的威名,聽聞是位果敢驍勇的常勝大將軍,可戰場上明搶易擋,暗箭卻難防。家父身亡後,我在閩浙一帶行走,將近二十年,知道些行情。霍督師如果和家父一樣攻打雙魚島,閩浙士紳必會想方設法陷害霍督師。閩浙多富賈豪商,近年來每年科舉會試,幾乎有一半人來自南方,閩浙派官員在朝中勢力很大,霍督師獨木難支,只怕危矣。”

傅雲英點點頭。

這些情況她和霍明錦私下裡都預料到了,也準備了應對之法。雖然董小姐的話對她沒有太大幫助,但千里迢迢上京示警,實屬不易。

董小姐察言觀色,見傅雲英反應平常,咬了咬脣,“這些傅大人是不是早就料到了?”

不等傅雲英回答,她輕笑了兩聲。

“料想你們也該有準備……家父死得淒涼,霍督師還敢率兵南下,必然早已成竹在胸。”

傅雲英掃董小姐一眼,看到她鬢邊的白絨花,輕聲問:“董小姐果真在閩浙一帶行走近二十年?”

董翰之死的時候,董小姐應該才只有十歲出頭。

董小姐神色有些落寞,她本來以爲憑藉自己手中掌握的東西,一定能夠成爲霍督師部下的座上賓,然後藉助霍督師的人手爲自己父親報仇,沒想到她的提醒,根本沒有用。

聽傅雲英問起其他事,她怔了怔,答說:“不敢誇口,家父死後,我想爲父報仇,父親下葬後便辭別家人,一直在閩浙漂泊,算來有十八年了。”

董小姐並未梳婦人髮髻,還是未嫁之身。

三十多歲還沒有嫁人,在這個時代,極爲罕見。

傅雲英想起另一事,垂眸沉思。

見她沉默,董小姐苦笑了一下,“傅大人是不是好奇我爲何年過三十還未嫁人?實話告訴傅大人,我並無兄弟,家中只有幾位姐妹,家父臨終之前,曾對部下嘆息,說董家沒有一個男兒,如今他蒙冤身死,無人能爲他昭雪,他死不瞑目。”

董小姐冷笑,“沒有男兒又如何?我雖是女子,亦能爲父伸冤!”

可惜她不能科舉入仕,家中又無多少恆產,在閩浙一帶行走這麼多年,仍然找不到出頭的機會,更別提爲父報仇。

原以爲可以借霍督師爲父復仇,她纔會變賣資產北上,卻沒想到對方根本不需要她的幫助。

傅雲英看着董小姐,心裡有了打算,不過沒有直接說出來,而是問起雙魚島的事。

董小姐性情直爽,侃侃而談。

她沒有說謊,傅雲英問她沿海的事情,她說得頭頭是道,顯然很熟悉沿海一帶。

“好生招待董小姐,安置好她。”

等董氏出去,傅雲英吩咐喬嘉。

喬嘉應喏,卻沒有立刻走,而是躊躇了片刻。

他思量再三,雙手握拳,擡起頭,平平無奇的臉上表情複雜,和平時的嚴肅沉着不同,雙眸明銳。

傅雲英疑惑地回望他。

喬嘉看她許久,挪開視線,垂着眼皮,道:“大人……自從十多年前率兵南下,二爺這麼些年,再也沒有領兵出征。”

“先帝不信任二爺,防着二爺,二爺要降低沈介溪的戒心,也不肯帶兵……可小的知道,二爺其實一直走不出十多年前的陰影。”

喬嘉嘆口氣,“二爺這一次南下,小的其實很不安,還疑惑爲什麼大人竟然不擔心二爺的安危……”

他笑了笑,“是我誤會大人了。大人才是真正懂二爺、相信二爺的人,所以二爺才能夠忘卻之前的種種,和以前一樣,無所畏懼,他還是那個所有人敬仰的大將軍。”

說完話,他長長吁出一口氣,朝傅雲英行禮,躬身退出去。

傅雲英坐在書案前,出了會兒神。

喬嘉有句話說錯了。

霍明錦是自己走出來的,他是那種認定了什麼就絕對不會動搖的人,感情上如此,其他事也同樣。

是非對錯,善惡忠奸,世人的評價於他而言只是過眼雲煙。

所有信仰傾覆,他便只信自己。

她拈起一枝兼毫筆,鋪紙寫信。

雖然知道他早有萬全準備,自己這邊也隨時注意着閩浙出身官員的動靜,還是得寫信提醒他幾句。

南方氣候溫暖,他這時候應該脫下厚厚的冬裝,穿上給他預備的春衫了。

傅雲英寫字的時候,心中很平靜。

明錦哥哥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

傅雲章的行囊收拾好了,刑部那邊也安排妥當,他推薦另一位主事代替他參與審理牛銀姐的案子。

那位主事感恩戴德,這種萬衆矚目的露臉差事只要不辦砸,事後肯定會記一大功,升遷之日,指日可待!

傅雲英特意告假,送傅雲章出城。

傅雲章道:“你這麼忙,送到門口就行了,我辦完事就回來,最多兩個月。”

嘴角翹起,笑了笑,“回來的時候差不多是春末夏初,哥哥帶家鄉的枇杷、梅子給你吃。”

傅雲英看着下人把行禮裝上車,再三確認蓮殼把該帶的東西都帶了,尤其是藥材之類的,輕聲說:“再忙,送二哥出城的工夫還是有的。”

傅雲章一笑。

兩人騎馬出城,陌上青青,驛站前是折柳送別的地方,許多南下或者西行的人在此辭別友人。

傅雲英折了幾枝柳條,初春的嫩芽還沒長出來,折的是老柳。

傅雲章接過柳枝,隨口吟道:“客亭門外柳,折盡向南枝。”

傅雲英輕笑,“二哥,這句詩不對。”

她不擅長寫詩,但會背詩。張籍的這首《薊北旅思》中“客亭門外柳,折盡向南枝”一句,說的是那些南歸的遊子因爲即將回鄉而興奮難耐,北方友人替他們高興,送行時善解人意,折取向南生長的柳條相贈。這種情景和無法歸鄉的張籍形成對比,以抒發張籍的孤獨悲愁。

二哥念這句詩,難道這次回湖廣他很高興?

傅雲章拿柳條在傅雲英臉上輕輕拍了兩下,“很好,雖然忙於公務,沒有落下學問,還長進了。”

傅雲英回頭讓喬嘉幫自己牽馬,道:“九哥和袁三上個月月底的時候惡補賦詩,我陪他們溫習,好歹記了幾句。”

傅雲章笑了笑,說起朝政,“我聽老師說,皇上有意解除海禁?”

傅雲英點點頭,“先前沒有放出消息,現在明錦哥已經到廣東了,弛禁派和海禁派都蠢蠢欲動,先放出消息把他們穩住,拿出海名額做誘餌,那些閩浙士紳纔不會壞事。”

這是她和霍明錦商量過的,霍明錦並不是直接帶兵殺上雙魚島,而是圍而不攻,甚至不阻止佛朗機人和沿海商人的貿易往來,他真正要對付的是沿海一帶亂糟糟的形勢,想辦法肅清海寇,把走私貿易轉爲公開貿易。

如此,不必他出錢出人,沿海世家必然會主動送上軍餉,求他拆除島上的堡壘,趕走紅毛商人。

對閩浙商人來說,利益至上。

那就用利益去攪亂一池春水。

而不是像董翰之那樣手段過激,雖然取得戰事上的勝利,卻落得削職慘死的淒涼下場。

知道她和霍明錦早有安排,傅雲章稍稍放下心,說笑了幾句,蹬鞍上馬。

笑看她幾眼,溫和道:“好了,就送到這裡,我走了。等枇杷熟透的時候,也就回來了。”

他輕甩軟鞭,催馬離去。

傅雲英站在橋邊,目送他背影消失在蒼茫羣山之間。

……

幾天後,傅雲英收到霍明錦的回信。

信上說他收到圖紙了,很有用。

白長樂他們什麼都有,甚至有鑄造武器和船舶的圖紙,傅雲英拿到後,立刻讓人快馬加鞭送到廣東去。

有用就好。

她心想,目光往下,掃到最後幾句話,臉上微熱。

他竟然在信上說這種私密事情,就不怕信被人截去嗎?

她把信掩上,雖然心裡抱怨了幾句,還是立刻把回信寫好,交給喬嘉送出去。

牛銀姐的案子一邊審理一邊對外公佈審理的基本程序,報刊一經刊印,供不應求,免費的法報,最後被商人們炒到一份十兩銀子的天價。

各地報房商強烈要求增加捲數,朱和昶大手一揮,允了。

如今各地老百姓茶餘飯後都會把牛銀姐的案子翻出來討論一番。

御史一個比一個精明,趁機上疏,建議修改律法,將牛銀姐的絞刑改爲流放。

朝臣反應這麼快,朱和昶很是欣慰,命刑部擬一份奏疏,將修改的條文、怎麼修改、如何修改寫成細則,若是朝中大臣一致通過,就開始實行。

凌遲處死的死法太痛苦了,刑部認爲若妻是出於自保的目的被迫殺夫,都不該判凌遲,這一點大部分朝臣同意。

另一條是傅雲章自己單獨上疏的,他在南下的路上送回一封奏疏,建議將丈夫買賣妻兒定刑。

衆人一片譁然。

朝廷禁止私自買賣良民,當然這是很難禁止的。朝廷也禁止丈夫買賣妻兒,然而事實上民間買賣妻兒的事屢見不鮮。而那些被賣掉的女子大多數只能聽從丈夫的安排,偶爾有些和孃家兄弟感情好的,可能被兄弟贖買回去,而丈夫一般不會受到處罰,因爲被賣掉的人通常不會告發自己的丈夫。

若真的定刑,以賣良爲賤、逼良爲娼定刑,若真的有人告到官府,真的要抓那些男人嗎?

這天上朝,衆人又爲這一封奏疏吵得不可開交。

朱和昶仍然秉持上朝時能不開口就絕不開口的高冷威嚴姿態,冷眼看大臣們爭來爭去。

他連聖旨都擬好了,律法一定要改!

柳樹抽出嫩綠細芽的時候,貼告示的地方貼出《牛氏殺夫案》的最後一卷。

判決結果出來,牛銀姐判爲流放。

大理寺外人頭攢動,人聲鼎沸。

這些天街頭巷尾都在議論牛銀姐,知道今天出判決結果,一大早就有好幾十人等在門外,盼着張貼結果。

聽識字的書生一個字一個字大聲念出判決,衆人高呼一聲,鼓掌叫好。

牛銀姐爲救女兒而失手打死丈夫,老百姓同情她此前的種種悲慘遭遇,認爲那鄧壽不學無術,賣良爲賤,逼妻子給人當妾不算,還狠心賣掉三個女兒,死有餘辜。

隨着這個案子的審理,修改律法的事傳揚開來,現在連鄉下人都知道丈夫賣掉妻子是違反朝廷律法的。

傅雲英去牢裡看牛銀姐,告知她判決結果。

牛銀姐呆坐在陰溼的角落裡,表情麻木,一言不發。

流放雖然免於一死,但大多數囚犯還沒堅持到流放的地點就會死在半路上,牛銀姐沒錢打點差役,流放對她來說,只是晚死幾天罷了。

傅雲英讓獄卒把牛銀姐的小女兒帶進來。

小娘子跟在獄卒身後,瑟瑟發抖,走進牢房,看到幾個月內頭髮白了半邊、形容憔悴枯槁的母親,跪在地上,哇的一聲,失聲痛哭。

她哭了很久。

一直神情呆滯的牛銀姐忽然擡起頭,手腳並用,爬到木欄前,伸手摸小女兒,“三兒!”

三姐大哭,緊緊抓住牛銀姐的手,“娘!”

母女倆隔着木欄,淚流滿面。

半晌後,牛銀姐擦乾眼淚,砰砰幾聲,結結實實給傅雲英磕了幾個響頭:“多謝大人救出小女,奴家這輩子是沒指望了,下輩子做牛做馬,也要報答您的恩情!”

又叫三姐給傅雲英磕頭,“三兒,你的命是傅大人救的,以後你就是傅大人的奴才!好好跟着傅大人,伺候傅大人,沒有傅大人,你娘早就死了,你這輩子也只能任人作踐!”

三姐還是流落到風塵地去了,好在她容貌出挑,那鴇母奇貨可居,想調、教一兩年後再靠她發財,因此她雖然受到驚嚇,並未被迫接客。

可是她娘殺了她爹,她從腌臢地出來,失了清白名聲,還是被人們指指點點。

同情她的人有不少,但真的敢娶她的好人家,少之又少。

所以聽牛銀姐這麼說,三姐想也不想就答應下來,跪下給傅雲英磕頭。

傅大人生得這麼好看,風度翩翩,又是大官,她不敢奢望其他,只要能跟着傅大人,就是一輩子給他當丫頭,她也心甘情願。

傅雲英攔住三姐,問牛銀姐:“你的另外兩個女兒呢?”

牛銀姐淚落紛紛,粗糙的手背抹去淚水,泣道:“她們被賣給過路的行商,沒名沒姓,連口音都聽不出來,也不知道是跟着給行商當妾,還是被賣到其他地方去了。”

天大地大,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找回兩個女兒了,說不定大姐和二姐已經香消玉殞。

傅雲英垂眸,看着瘦巴巴的三姐,“你想找回兩個姐姐嗎?”

三姐愣了一下,點頭如搗蒜,目光帶着期冀,“大人,您要幫我找姐姐嗎?”

傅雲英搖搖頭。

牛銀姐和三姐眼底同時閃過一抹失望之色。

傅雲英道:“你們可以自己找。”

牛銀姐愣住了,哆嗦着道:“大人,奴家是戴罪之身,三兒又是個女孩子……”

傅雲英示意身後隨從拿出公文,“如果有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擺在你面前,你是冒險一試,還是拒絕?”

牛銀姐擡起頭。

傅雲英看一眼三姐,道:“如果你願意冒險,不僅可以尋找你的兩個女兒,還能把三姐帶在身邊,有你這個親生母親照看,三姐不至於孤苦無依。”

牛銀姐根本沒有考慮,目露激動之色,看着小小的三姐,點頭道:“奴家答應!奴家願意答應!”

“好。”

傅雲英命人打開牢房。

鎖鏈打開,三姐頭一個衝了進去,和牛銀姐抱頭痛哭。

牛銀姐摟着女兒大哭,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傅雲英耐心等了一會兒,看牛銀姐平復下來,慢慢道:“流放之地,要麼是西北苦寒之地,要麼是西南山林,還有遙遠的瓊州島。”

牛銀姐緊緊抱着女兒,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認真聽她說話。

傅雲英道:“我要送你去的地方,叫小琉球,和瓊州島一樣,在海上。你不用怕,那裡氣候溼潤,既能耕種土地,也可以做其他營生。”

牛銀姐苦笑了一下,道:“大人,奴家只要能活下去,什麼苦都能吃!”

傅雲英嗯一聲,接着說,“到了那個地方,你只需要勤勤懇懇過日子,其他的事,暫時不需要你做。”

牛銀姐噗通一聲,摟着三姐跪下了,怕褻瀆了傅雲英,不敢離她靠得太近,顫抖着道:“大人的恩情,奴家永世不忘!”

三姐也跟着磕頭。

傅雲英安撫她們幾句,交代獄卒好生照應。

獄卒恭敬應了。

傅雲英從牢房出來,鬢邊戴一朵白絨花的董小姐上前幾步,看她幾眼,神色複雜。

“我在南方的時候,聽閨閣中的小姐將傅大人寫進彈詞裡傳頌,知道您是一個容貌俊秀、風姿出衆的人物,卻不想原來您還是位宅心仁厚的好官。”

傅雲英一笑,董小姐這話,聽起來不怎麼像夸人。

董小姐跟着她,“您爲什麼要將那些女子流放到小琉球和雙魚島去?”

她這些天都跟着傅大人,知道他打算把幾十名女囚犯分別流放到小琉球和雙魚島,還讓她當主管,負責管束那些女囚犯。

傅雲英輕聲問:“你覺得一般的平民百姓,好人家的女子,願意拋家舍業隨你出海嗎?她們連拋頭露面都不行,何況其他。”

董小姐神色震動。

傅大人善待那些女子,果然有其他目的!

她笑了一聲,道:“傅大人說得沒錯,我行走江湖多年,確實很少遇到和我一樣到處拋頭露面的女子。像牛銀姐那樣的人,無牽無掛,沒法在中原生活,才能豁得出去。”

“這些女子大多數身世可憐,不是惡人,可能有幾個刺頭,就交由董小姐費心了。”

傅雲英道。

董小姐撇撇嘴,揮動拳頭,“您放心吧,到我手裡,再硬的刺頭也得乖乖聽話。”

她沉默了一會兒,試探着問,“您這麼做,是爲了什麼呢?”

爲了什麼?

爲了讓這批沒有顧忌的女子在一塊全新的地方重新生活,她們可以和男人一樣憑藉功勞爲自己換取酬勞,她們能獲得土地、房屋,可以隨便外出,能上學堂讀書,小琉球和雙魚島將不會有中原的繁文縟節和種種壓迫。

將來她們是改頭換面,還是繼續沉淪,是她們自己的選擇。

沒法勸說良家女子去冒這個風險,便只能先從女囚開始嘗試。

若干年後,她們的後代,還可以做當地的地方官。

中原太難改變了,那就先從風氣最開放的沿海開始,然後讓她們反過來影響內地。

雖然一切還只是設想,必將受到重重阻撓,但早一點播撒種子,澆水施肥,就能早一點看到綠芽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傅雲英派人查過董小姐。

這位董氏沒有撒謊,她確實混跡於沿海一帶,常常和三教九流打交道,這期間打她主意的人不少,她以死相抗,才僥倖脫險。後來她戴上一朵白絨花,表示一日不爲亡父報仇,就一日不會嫁人,若有人相逼,那就來一個玉石俱焚。

衆人欽佩她烈性,誇她是孝女。有這個孝順的美名傍身,加上她風吹日曬,昔日面容秀美的官家小姐變成一個說話粗聲粗氣、皮膚黝黑的漁家女,明裡暗裡打她主意的人才少了些。

傅雲英表示可以爲董翰之平反。

董小姐極爲爽快,不用傅雲英開口說出招攬的話,就發誓願意跟隨她,聽她的指派,只要不逼迫她做欺壓百姓的事。

傅雲英把牛銀姐等人交給董小姐,她相信,到了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完全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牛銀姐她們一定會有所蛻變。

這些人是她精挑細選才定下的,從十幾歲到幾十歲的都有,大部分是良心未泯之人。

那些惡貫滿盈、歹毒狠辣的女子,她怕董小姐降服不住,沒有選。

……

北方和南方氣候差異很大。

傅雲章離開京師的時候,山間密林中還有未化的殘雪,抵達湖廣時,卻見兩邊岸渚一片青翠,山腰上大片桃李盛放,如雲蒸霞蔚,蔚爲壯觀。

他沒在武昌府逗留,直接回了黃州縣。

傅宅仍然是東大街最醒目精緻的院落,守門的下人看到他,吃了一驚,連滾帶爬迎上前,“爺,您回來了!”

他嗯一聲,大踏步進府,示意身後隨從把傅容也帶進來。

傅容被三個人日夜看守,一路上吃喝拉撒都不離人前。她哭過鬧過,趕路的時候滾在地上撒潑不肯走,可這一次傅雲章對她再沒有一點容忍之心,從頭到尾,看都不看她一眼。沒人搭理,她撒潑也沒用,被隨從硬拽起來扛上馬背趕路,吃了很多苦頭。

她瘦了,狼狽不堪,對傅雲章的懼怕,更比從前強烈十倍。

被隨從拎到傅雲章面前時,她梗着脖子不想服軟,徹骨的寒意卻爬滿全身。

傅雲章沒看她,徑自走進裡院,最寬敞的幾進院子,陳氏的住所。

丫頭們看到傅雲章回來,目瞪口呆後,齊齊上前,“爺回來了。”

傅雲章未加理會,推開房門。

丫頭們面面相覷,不敢進屋,對望一眼後,守在門外。

只有蓮殼扯着手被捆縛起來的傅容跟進屋。

屋裡金光閃耀,正堂前的長條桌上,供着朝廷賜下的鳳冠霞帔,陳氏坐在桌前,懷裡抱了只錦匣,低頭撫摸錦匣上的紋路,目光充滿憐愛。

擡頭看到傅雲章,她眉頭一皺。

傅雲章環視一圈,屋中還是那些陳設,房裡焚了香塊,香菸嫋嫋。

他喊了一聲:“母親。”

陳氏緊抱着錦匣,挪開目光,不看他。

傅雲章走上前,“母親,這是我最後一次這麼叫你。”

陳氏眉頭皺得愈緊,擡起頭。

傅雲章指指被蓮殼扯進屋的傅容,“她都告訴我了。”

陳氏臉色大變,目光閃爍了幾下,狠狠瞪一眼傅容,這丫頭真是沒心沒肺,這種事能告訴傅雲章嗎?

傅容破罐子破摔,怒目道:“傅雲章,我姑姑把你養大,對你有養育之恩,你敢對我姑姑做什麼,我就去官府告你忤逆不孝,讓你身敗名裂!”

傅雲章沒回頭,嘴角輕翹,“你大可以去告,最好把實情說出來。”

他看着陳氏,“混淆嗣子,圖謀家產,夫人又會如何?”

陳氏張大眼睛,皺紋顫動,瞪向傅容,低喝:“你在胡說什麼?什麼都不懂的孽障!給我閉嘴!”

傅容從來沒怕過陳氏,嘴巴撅起,跺腳道:“姑姑,你是傅雲章的娘,是誥命婦人,咱們用不着怕他!”

陳氏目光落到案前供着的鳳冠霞帔上,頓時覺得不怕了,“對,你是我養大的,不管你是親生的還是外邊抱養的,我的血化成奶水養大了你,你這輩子都得聽我的!你敢對我不孝,你這官就當不下去了,連探花郎的功名也會被朝廷收回去!”

傅雲章冷笑了一聲,神色冷漠。

“收回去又能怎樣?”

他有五妹妹,就算身敗名裂,英姐也會護着他,和以前一樣待他。

所有人都會指責他、唾棄他,唯獨她不會。

他也是有親人的。

見他這麼一副要和自己同歸於盡的蠻橫姿態,陳氏雙脣哆嗦,手指着他,“你、你!”

傅雲章迎着她怨毒的目光,沉默了一瞬。

曾幾何時,他怕看到母親這樣的眼神,失望,憎惡,痛恨。

他不明白,爲什麼母親痛恨自己?

後來他想,因爲母親吃了太多苦頭,母親太可憐了,母親辛苦織布把自己養大,他身爲人子,應當早日完成母親的心願,解開母親的心結,到那一天,母親就會和其他人的母親一樣,變得平和慈愛。

這一天永遠不會到來。

他也不需要那一天了。

傅雲章揮揮手,蓮殼擔憂地望他一眼,把眼珠子轉來轉去的傅容扯出去。

房裡只剩下他和陳氏。

他負手站在供桌前,輕聲問:“你爲什麼恨我?”

陳氏呵呵冷笑了幾聲,話都說開了,她也沒了顧忌,咬牙道:“我的女兒在外面受苦,你卻可以當傅家的少爺,我把你養大,我的女兒卻沒法待在親孃身邊,你是泥腿子生的,憑什麼佔了我女兒的位子?!”

說話時,她蒼老的臉上皺紋抖動,顯然這些話,在她心裡藏了很久。

傅雲章閉了閉眼睛,笑了笑。

他想過很多理由,沒想到陳氏給出的答案如此可笑。

逼迫陳氏的人是宗族,想出換孩子這個主意的人是陳氏自己,她不恨宗族,不恨規矩,卻要恨他搶了她女兒的身份。

陳氏站起身,雙手打顫,“就是你,是你害死我家蓉兒的!我本來要回陳家去看她的,你偏偏病了,你爲什麼要病?我留下來照顧你,連蓉兒最後一面都沒見到!你這個害人精!”

她說着話,揚起巴掌,朝傅雲章臉上甩過去。

傅雲章小時候經常捱打,陳氏忙於生計,脾氣急躁,有時氣急了就把他拉到跟前抽幾下,後來他都考中舉人了,她還打過他幾巴掌。

這一次卻不同了。

他擡起手,抓住陳氏的手腕,俯視着這個面容蒼老的老婦人。

養大他的人,他的母親。

他記得陳氏說的生病的事。

那時候他因爲冬日裡熬夜讀書,家中無錢,沒有燒火盆,只能裹着被子取暖,最後還是着涼了,咳嗽了很久。

陳氏不許他休息,他勉力堅持,過年的時候,熬不住,病倒了。

同窗們過來探望他,他那時的老師見他燒得人都糊塗了而抓着書不放,氣得大罵陳氏愚昧,自己出錢爲他請郎中抓藥。

陳氏被鄰居街坊指指點點,臉拉得老長,當着老師的面,表示會好好照顧他。

那是他少有的幾次感受到陳氏的關愛,她拿梨子煮了一碗滾燙的梨子水喂他喝下去,雖然沒有加糖,梨子水酸酸的,他卻一口氣給喝完了。

幾個月後,陳家人過來報喪,說他的一位表妹得急病死了。

陳氏哭了很久。

傅雲章沒見過那位表妹,那時候還試圖安慰陳氏,陳氏抄起鐵鉗,哭着打他。

他以爲母親是傷心過度,後來母親提出想抱養娘家的女兒過來養,還給取名叫容姐,他也沒有多想。

如今才知,那個表妹,就是陳氏的親生女兒。

傅容說過,陳氏的女兒是遺腹子,生出來之後身體就不好,小時候好幾次差點夭折。陳氏想方設法給女兒治病,變賣所有首飾,也沒能治好那個叫蓉姐的女孩子。

蓉姐病死在春末夏初。

陳氏過年的時候曾想回孃家探望親生女兒,因爲傅雲章病倒,沒回成。過年之後又忙,她打算等端午的時候再回去,連給女兒做的新衣裳都預備好了,卻等來女兒已經病逝的噩耗。

她把氣都撒在傅雲章身上,覺得要不是傅雲章生病,自己過年的時候就能回家探望女兒,說不定女兒就不會病死。

傅雲章緩緩合上眼睛,少年時的往事,再次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想不到,他人生中難得從母親身上感受到一次溫情,卻成了母親痛恨、折磨他的起因。

蓉姐之死,和他有什麼關係?

他根本不知道蓉姐的存在。

陳氏可憐,蓉姐也可憐,他呢?

他何其無辜,只因爲被陳氏挑中,就要承擔所有罪孽。

“夫人,你花一兩三錢五分銀買下我,養大我,我爲你保住家產,讓你衣食無憂,高中探花郎,給你請封誥命……我不欠你什麼。”

他甩開陳氏的手,往外走去。

陳氏踉蹌了一下,退後兩步,手撐在桌面上站穩,渾身發抖,“不孝子……你這個不孝子!”

傅雲章腳步一頓,扭過頭,神情冰冷,“我是不孝子……你又何嘗是一個好母親?”

“我知道寡婦過日子艱難,我懂你吃了多少苦頭,你熬夜織布,眼睛都快熬瞎了,我都記得。那些夜晚,你拿着剪刀躲在被子裡發抖,我也知道。從小,我就想,我是你的兒子,你懷胎數月生下我,養育我,你心裡還是疼愛我的。你暴躁、喜怒無常,動不動就對我發脾氣,都是被宗族的人逼的。是他們害了你。我身爲家裡唯一的男人,應該早點長大,支應門戶,分擔你的痛苦,替你扛下所有壓力,讓你安安心心做一個無憂無慮的老封君……”

他語氣悵惘,停了下來。

陳氏眼圈赤紅,牙齒直打顫。

許久後,傅雲章低頭理理衣袖,“多虧傅容告訴我真相,原來我不是你的兒子,我欠你的,早就還清了。從此以後,你我再無瓜葛。”

這一次,是徹底斷絕所有關係。

他擡腳往外走。

快要到門口時,身後響起一聲低喚:“雲章!”

他頓了一下。

陳氏腳步蹣跚,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娘也不想這樣……娘忍不住……沒有人幫我……蓉姐死了,娘連她最後一面都沒見到,娘以前還是疼你的!”

她伸出雙手,試圖抓住傅雲章的衣袖。

傅雲章擡起手,躲開她張開的手指,回頭看她一眼。

“夫人,已經晚了。”

他掉頭離去。

哐噹一聲,門被外面的丫頭合上了。

陳氏保持着伸手的姿勢,表情呆滯了片刻,良久後,淚如雨下,跌坐在地。

……

傅容還被捆縛着雙手。

她坐在地上,破口大罵傅雲章。

蓮殼站在一邊守着她,時不時翻個白眼。

傅雲章走了出來,掃一眼傅容。

“把她留下來,讓她和夫人住一起。”

蓮殼愣了半天,點頭應下來。

傅容也呆了一下,面露喜色。

傅雲章道:“你從小在夫人膝下長大,應該知道夫人的脾氣……我以後不會再回來,而你,這個泄露她秘密的人,必須和她朝夕相對,你覺得夫人會怎麼對你?”

陳氏喜歡遷怒,脾氣執拗,動不動就抽人巴掌。

傅雲章要把自己留下來,和一個瘋瘋癲癲的老婆子過日子,讓她們倆互相折磨!

想明白傅雲章的手段,傅容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毛骨悚然,“你、你敢!”

傅雲章淡淡道道:“你是夫人養大的,理應在夫人膝下侍奉。”

“我不要和她一起住!你放了我!”

傅容越想越覺得害怕,其他的就算了,一想想以後必須陪着一個瘋老太婆子住,她腿都軟了。

“二哥哥,你饒了我,我沒有害你!我只是過過嘴皮子的癮,你不能這麼對我!”

傅雲章俯視着她,“你打算把我的身世抖露出去,連告密信都請人寫好送到知府家中,要不是知府家的師爺是我的同窗,你這會兒應該等着看熱鬧。”

那師爺姓孔,正是當年的孔秀才。他看到信中的內容,立馬把信給扣下了,然後派人將陳家人都看守起來,所以秘密還沒有暴露出去。

傅容嘴硬道:“二哥哥你這麼聰明,不是什麼事都沒有嗎?我是你妹妹,你放過我吧!”

傅雲章看着她,脣邊浮起一絲笑,笑容嘲諷。

“你想報復我,告訴我的身世,讓我痛苦一輩子。”

傅容張口結舌,脊背發涼。

傅雲章扭開臉,望一眼庭院。

熟悉的宅子,熟悉的佈局,但也僅限於此了,他對這裡,從來沒有一絲留戀。

唯有琅玕山房不一樣。

他輕笑一聲,“你以爲我對英姐的喜歡,只是單純的男女之情麼?”

傅容擡起臉,額前青筋浮動,“你偏心她,從小就偏心她,我也是你的妹妹!”

傅雲章笑了笑。

傅容剛被抱到傅家養大時,他是真心把她當妹妹看待的。

可惜這個妹妹沒把他視作親人,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他又不是傻子,爲什麼要俯就那樣一個不尊重他的人?

“不管我是什麼身份,不管我是不是英姐的堂兄,就算知道我的身世,英姐也會和以前一樣對我,她會因爲我快樂而替我高興,因爲我痛苦爲我擔憂。”傅雲章嘴角輕翹,笑了笑,“我也是。不管我到底姓什麼,英姐永遠是我的親人。”

他俯身看着傅容。

“你這種人,大概永遠不會懂。”

他曾什麼都不在乎,和這個世界始終隔着一層,同窗開玩笑,說他不食人間煙火,其實他只是沒有找到自己在意的東西。

十年如一日地讀書,他知識淵博,內心卻是空洞的。

後來不一樣了,他認識英姐,看着她長大,教她讀書寫字,幫她實現她的夢想。

英姐在一點點進步,他幫英姐的同時,也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找到生活的樂趣。

他喜歡書,喜歡美景,喜歡詩句,喜歡英姐,喜歡和朋友遊訪各地名勝,喜歡漫無目的地坐在船上順水漂流,喜歡高山上繚繞的雲層,喜歡清晨天邊璀璨的霞光,喜歡綠波盪漾的春水,喜歡枝頭盛放的花朵。

世間萬物都如此可愛,他喜歡很多很多東西。

不知道人生的終點在何處,能夠擁有這些快樂的記憶,已經足夠了。

他慢慢道:“我不會痛苦,相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以後再也用不着對母親負疚了。”

頓了一下,最後一次看着傅容。

“多謝你。”

他擡腳離開。

傅容崩潰大哭,吃了那麼多苦,費了那麼多勁兒,結果根本沒有報復到傅雲章,還讓他更解脫了!

……

離開傅家,傅雲章說出一個村莊的名字。

蓮殼偷偷看他一眼,知道那一定是他親生父母住的地方,沒敢多問。

村子和黃州縣離得不遠,不過地方很偏僻,而且村中人經常賣掉家中養不起的孩子,所以陳氏纔敢放心在這裡買男孩。

傅雲章逼問過傅容,知道村尾大槐樹底下那幾間茅草房是自己出生的地方。

他在村口下馬,徒步走進去。

剛好是白天,村民們都在地裡忙活,屋中沒人,村子裡靜悄悄的。

他很快看到那株碩大的槐樹,走了過去。

時隔多年,槐樹沒變,底下的房子卻從茅草房變成磚瓦房,修了籬笆,籬笆架上爬滿花藤,場院裡打掃得很乾淨,架子上曬了幾隻大笸籮。

蓮殼張望了一陣,看到屋裡有人影走動,小聲問:“爺,我先進去看看?”

傅雲章搖搖頭。

他駐足院門前,凝望磚瓦房片刻,轉身離開。

蓮殼呆了半晌,忙拔步跟上。

“爺……您是不是怕?”

那可是爺的親生父母,親生姐妹兄弟啊,爺怎麼過門不入?!

傅雲章笑了笑。

沒什麼好怕的,他找過來,只是爲了看一眼自己出生的地方,沒打算和親生父母相認。

蓮殼欲言又止。

傅雲章餘光見他神情猶豫,問:“你想勸我回去?”

“爺,怎麼說也是親爹孃,他們賣掉你,也是有苦衷的。”

傅雲章腳步沒停。

“是啊,有苦衷。”

他走出村外,上馬,夾一夾馬腹,催馬走起來。

“他們要給大兒子操辦喜事,沒錢出彩禮,又養不活那麼多人,所以只能把我賣掉。”

他出生時身體弱小,在農村,這樣的孩子長大通常不大健壯,沒法幹農活,所以父母選擇賣掉他。

傅雲章知道他們也是迫於無奈。

所以他就該回去和他們相認,給他們當孝順兒子?聽他們訴說當年有多捨不得?

這樣的結局當然皆大歡喜,話本上很多這樣的故事。

可他不喜歡,他想任性一次。

襁褓中的他被賣掉了,那一兩三錢五分銀子,已經把血緣徹底斬斷。

沒有見面的必要。

他不再是任何人的兒子,只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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