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雲密佈,大雪茫茫。
城外莽莽青山,俱都掩映在冰雪琉璃之中,猶如粉堆玉砌。
山道間寂靜無聲,偶爾響起枯枝被積雪壓斷的嘎吱聲響,更顯幽靜蒼涼。
李昌和幾個好兄弟上門給二爺拜年,正好碰到在其他衛所任職的二爺昔日部下派人送年禮入京,和往年一樣,除了各地奇珍土物,還有一車車新鮮的野味。
幾個大老粗相視一笑,搓搓手,笑容猥瑣。
李昌翻身下馬,道:“二爺向來不要這些東西,每回都便宜了咱們,今年肯定也是如此。走,咱們先挑點好的,免得老八他們過來,咱們連根毛都撈不着!”
幾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徑自去庫房挑好東西。
到了地方,卻見庫房大門緊閉,一道碩大的銅鎖掛在門前,幾名穿程子衣的護衛身披大氅,手執長纓槍,守在院門前,不許閒雜人等靠近。
衆人吃了一驚,二爺生活簡樸,有什麼好東西從不留着,一轉眼就分給身邊下屬了,如今這一直大敞着隨便他們出入的庫房竟然上了鎖,還有護衛看守!
這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
幾人面面相覷,先去正院給二爺拜年。
堂屋裡正熱鬧,角落裡也站滿了人,當中地上架了大火盆,篝火熊熊燃燒,衆人圍着火盆喝酒吃肉,歡聲笑語不絕。
霍明錦雖是世家子弟,但和軍中部下相處時並不講究什麼尊卑之分。知道他們不愛拘束,索性連酒宴也沒有預備,命人在院內宰羊殺豬,支起幾口大鍋,切成片狀的肉抹上醃料,一盆盆往鍋裡倒,燒煮煎炸,油脂順着鐵籤子一滴滴蜿蜒淌下,被炭火一烤,哧啦哧啦響,焦香撲鼻。
來拜年的人不拘現在是什麼身份,什麼官職,大踏步進屋,拱手和先到的人打個招呼,隨便找個角落席地而坐,旁邊的人遞上酒碗,敞開肚皮,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李昌還沒走進院子就聽到裡頭的吵鬧聲,嚇了一跳。
二爺喜靜,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敢在二爺這裡喧譁?
加快腳步奔進堂屋,環顧一圈,看到一屋子喝得臉色通紅的昔日同伴們,呆了一呆,臉上難掩詫異之色。
後面幾人跟上他,推推他的胳膊,輕聲道:“你看,二爺……”
李昌回過神,順着其他人手指的方向看去。
都是一幫大老爺們,喝起酒來恨不能一罈罈抱起來痛飲,一半人已經喝得醉醺醺的,半躺在地上打嗝,嘴裡還在吹牛,說自己還沒喝過癮。
屋子最當中,火盆前,二爺霍明錦戴大帽,穿一身鴉青色窄袖錦袍,手中捏了一隻酒碗,盤腿坐在氈子上,和身邊的人同飲。
搖曳的火光映照在他輪廓分明開闊的臉孔上,一雙眸子漆黑髮亮,五官深刻,英武俊朗,脣邊噙着淡淡笑意。
他拿着酒碗,聽其他人互相揭短,偶爾輕笑一聲。
昔日部下圍坐左右,簇擁着他,就像以前在戰場上那樣,不管形勢對他們有多不利、多嚴峻,只要跟着二爺,他們便無所畏懼。
這麼多年過去,二爺彷彿還是那個勇猛果斷、戰無不克的少年將軍,臨危受命,從容不迫,一人一騎,逆着倉皇奔逃的人流,利箭一般,迎向敵人冰冷的鐵騎。
那一刻,二爺猶如從天而降的戰神。
當時主將、副將盡皆慘死,軍隊的陣型完全亂了,所有人都嚇破膽子,丟盔棄甲,無頭蒼蠅一樣亂撞,大軍已經成了一盤散沙,因爲二爺,才重新擰成一股繩,不至於全軍覆沒。
後來,在二爺的帶領下,他們深入草原,將踐踏侮辱大將軍屍首的部族斬草除根,一個都不留。
自那以後,邊境草原,終於太平下來。
一晃經年過去……他們中的很多人早已兒女雙全,而二爺卻還形單影隻,始終一個人。
他是有家人的,可他的家人卻因爲猜忌想致他於死地。後來見他大難不死回京,不僅不知悔改,還盼他早死,前任首輔沈介溪還在時,老夫人竟然夥同大兒子狀告二爺忤逆不孝,要朝廷褫奪二爺的官職。
這些年,二爺都是一個人……
每年過年,他們約好結伴給二爺拜年。
二爺總是淡淡的,把收到的年禮分發給他們,然後趕他們出去,自己一個人守歲。
他們不懂二爺在想什麼,不知道怎麼開解二爺,只能笨拙地一年年給二爺送禮。
今年,二爺竟然跟以前那樣和他們一起吃酒說笑!
二爺有多少年沒有這樣高興過了?
沒來由的,李昌忽然覺得眼眶發熱,喉頭哽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背過身,擦擦眼角。
旁邊幾個人和他差不多的反應,一個個眼圈發紅,揉揉鼻子,對視一眼,長嘆一口氣。
屋裡的人酒酣耳熱,胡天胡地,正鬧成一團,看他們幾人杵在門口一動不動,不由分說,按住脖子扯到火盆前,“罰酒!”
李昌收起惆悵之意,哈哈大笑,“喝就喝,誰怕誰?”
端起酒碗,仰脖一飲而盡。
衆人大聲叫好。
人羣當中,霍明錦端着一碗酒慢慢啜飲,笑而不語。
一直鬧到下午,饒是李昌海量,也喝得頭暈目眩。衆人陸續散去,他最後一個走,踉蹌着踱到霍明錦面前,嘿嘿一笑,“二爺,聽說老三他們給您送了幾頭野鹿?”
霍明錦看他一眼。
他打了個酒嗝,搖頭晃腦,努力站直,“您不是不愛那玩意兒嘛,不如就舍給屬下吧?鹿肉、鹿筋、鹿茸、鹿血……屬下這就讓人去領……”
霍明錦擺擺手,“沒有了。”
李昌愣了一下,站在門檻邊,外面冷風吹着,略微清醒了點,搖搖腦袋,確定自己剛纔沒有聽錯,“今年沒有了?”
胸中一股邪火像翻鍋的開水一樣,咕嘟咕嘟直翻騰,他怒道:“老八下手太黑了,就不能給兄弟們留一點?!”
霍明錦眼角餘光掃他一眼,淡淡道:“我留着有用。”
李昌晃了兩下,反應過來,張大嘴巴,眼珠都快瞪出眼眶了。
“二、二爺……您、您……”
他張口結舌,察言觀色,猛然醒悟過來,拍一下自己的腦袋,一蹦三尺高。
“您終於要成事啦?”
話問出口,他完全清醒過來。
“二爺,什麼時候?在哪兒?要不要屬下給您找幾本冊子來觀摩觀摩?您……”
李昌嘮叨個沒完。
霍明錦雙眼微眯,轉身進屋,頭也不回,淡淡道:“滾。”
見二爺不喜,李昌哆嗦了一下,縮頭縮腦,不敢繼續貧嘴,摸了摸下巴,笑着離去。
二爺要成家啦!
他騎上馬,對着四周白雪皚皚的羣山峻嶺傻笑。
難怪二爺今天這麼高興。
傅雲那廝果然人不可貌相,能讓二爺放下心裡的包袱,讓二爺活得像一個真真切切、有血有肉的男人,而不是以前那個只知道復仇的二爺……就衝這一點,以後他們這羣兄弟,得好好護着傅雲。
……
傅家的年菜早就備好了。
除了本地的菜,還有從南邊帶來的冬筍、蓮藕、青魚、青蝦、臘肉,冬筍煨筍湯,蓮藕做炸藕圓、燉排骨、蒸桂花藕夾,青魚打製成軟嫩的魚糕,臘肉和新鮮菜蔬爆炒,青蝦剁成肉泥做餃皮,煮羊肉餡餃子吃。
提前曬好的陰米蒸八寶雞飯,這個油膩,但又香又濃,蒸出來的雞飯粒粒分明,晶瑩油亮,醇鮮肥糯,連不怎麼吃葷的傅雲章也能吃一碗。
攢盒裡堆滿果子,麻球、飴糖、百果糕、炸豬耳朵、十幾味酸甜的蜜餞,榛鬆、栗子、桂圓、核桃、葡萄乾、葵瓜子。
專賣南方果子的店裡買來的蘇州府山楂糕、松子糖、橄欖脯,福建的福橘餅、牛皮糖……
炕頭幾張黑漆小几上,五花八門,擺滿零嘴小食。
還沒到吃團圓飯的時候,先一人吃一碗八寶雞飯,過年天天大魚大肉,八寶雞飯仍然讓他們胃口大開,傅雲英吃了兩碗。
杜嘉貞他們邀會館的同鄉去城外寺廟裡賞景,沒有和他們一起過年,傅雲英沒有強求,年輕人不愛拘束,還是讓他們自己去玩吧。
吃了八寶雞飯,一家人挪到裡間炕上,團團圍坐,透過窗格子看外邊紛飛的大雪。
一邊吃果子,一邊閒話。
傅四老爺初一回良鄉,今天留下陪傅雲英他們一起守歲。
他年紀大了,怕冷,離火盆坐得最近。小廝蹲在一邊燙酒,他舒舒服服躺靠着,時不時拿起酒杯美滋滋咪一口,眼睛眯成一條線。
傅雲啓和袁三坐在一起搶被子,明明都不冷,用不着蓋薄毯,他們偏偏要搶,毯子在兩人手中扯來扯去,都要變形了。
在屋子裡用不着講究,傅雲章沒戴紗帽,只束了網巾,穿骨縹色交領大袖道袍,衣襟散亂,斜倚着幾塊漳絨大迎枕,笑看兩人打鬧。
傅雲英看他的茶冷了,給他換了杯熱的,眼神示意喬嘉把自己之前買的東西取來。
喬嘉出去一會兒,託着一隻琴匣進來。
傅雲英接過琴匣,遞到傅雲章跟前,“二哥,給你的。”
傅雲章怔了怔,接過琴匣打開,匣中鋪大紅綢緞,裡頭一張紅漆鈿螺仲尼式古琴,紋路斑斕,琴面渾圓。
他低頭微笑,手指拂過精美絲穗。
“削木爲琴,練絲爲弦。這是桐木製的琴?”
傅雲英點點頭,“這原是一把古琴,可惜已經沒法彈了,請蘇州的匠人重新補漆打磨,二哥你試試看。”
“蘇州人精緻,他們制的琴最好。”
傅雲章含笑說,細看琴面,果然看到淡淡的慄殼色,這張琴顯然沉積了不少歲月。
他隨意撥弄琴絃,琴音錚錚,音質悠揚。
“是張好琴。怎麼想起送我這個?”
傅雲英還沒答,傅雲啓和袁三搶被子搶輸了,手腳並用爬過來,半跪在腳踏上,伸長手去摸古琴,輕哼一聲,委屈道:“雲哥偏心,怎麼沒有我的?”
一旁的袁三哈了一聲,把剝的落花生殼往傅雲啓身上扔,“二哥的琴彈得好,當然給二哥。你只會苕吃哈脹,還好意思伸手找雲哥討東西?”
傅雲啓回頭瞪他一眼,繼續朝傅雲英撒嬌,眼巴巴看着她,“我的呢?”
傅雲英失笑,從袖子裡掏出一封大紅包塞給他,“不知道九哥想要什麼,你自己去市集挑。”
傅雲啓不大滿意,憑什麼二哥能得一把古琴,他卻只能拿紅包?
但當他倒出裡頭的銀子,掂了掂重量後,心裡的那一點點不痛快立馬不翼而飛,轉嗔爲喜,回頭抓了一大把果子給傅雲英,喜滋滋道:“雲哥對我真好。”
二哥喜歡什麼,家裡只有英姐最清楚,所以英姐送二哥古琴。他沒有特別喜歡的東西,英姐就送他銀子,讓他買自己喜歡的,多貼心!
見錢眼開,說的就是他了。
袁三酸溜溜道:“這是老大給你娶媳婦的錢,你可得收好了,別大手大腳。”
傅雲英一笑,又拿出一封紅包,遞給袁三。
袁三喜不自禁,丟開落花生,一把接過紅包收好。
傅雲啓嗤了一聲。
傅四老爺喝得微醺,也湊熱鬧,“英姐,我的呢?”
袁三以爲他叫的是應解,沒有在意,和傅雲啓爲傅雲英更喜歡他們中的哪一個小聲對罵。
“當然少不了四叔的。”
傅雲英道,奉上一份最大的紅包。
傅四老爺接過紅包,拿在手裡掂了掂,眉眼含笑,不錯不錯,侄女孝順,知道他喜歡真金白銀。
傅雲英還道:“給四叔裁了幾身衣裳,都是照着蘇州府最時興的樣式做的,京城這邊的人還沒有見過。”
傅四老爺更高興了,連連點頭,等着穿新衣。
傍晚,宮裡來人,賜下精緻果品菜餚若干,金銀綢緞若干,文具書冊若干。
宣旨的人是吉祥,他笑呵呵道:“您倒是會躲懶,萬歲爺今天一直在念叨您。奴看您府上也沒多少人,怪冷清的,不如往宮裡走一趟如何?”
傅雲英面色不變,拿傅四老爺當擋箭牌,道:“家叔年老,不忍留他一人守歲。”
會試在年後,廣東那邊已經派御史去調查了,朝中暫時沒有其他事。
這幾天她要休假,無事絕不進宮。
“大人孝順,那奴就不強求了。”
吉祥告辭要走,看傅家席面上有不少湖廣的菜,找她討了幾壇醃菜,這才告辭回宮。
回到宮裡,朱和昶問傅雲英爲什麼沒來。
吉祥躬身道:“回萬歲爺,傅大人誠孝,不忍拋下家中長輩。”
朱和昶有些失望。
今天宮中大宴,孔皇后和趙賢妃因爲一點小事起了口角,當着宗室和文武大臣的面,他自然要偏袒皇后,但趙賢妃其實也沒什麼錯。
宴席散後,他安慰趙賢妃,剛把她哄好了,孔皇后那邊又吃起飛醋。
老爹跑到四川去了,不在京中。
宮裡很熱鬧,觥籌交錯,笑語喧譁。
身邊到處都是人,可朱和昶仍然覺得有點寂寞,想找雲哥說說話,雲哥卻不肯來。
不來也好,他不喜歡這種場合,硬要他來,他吃也吃不香,而且席上所有官員都要獻詩,他最討厭寫詩了。
吉祥察言觀色,見朱和昶悶悶不樂,眼珠一轉,道:“傅大人心裡時刻都記掛着萬歲爺,擔心您思鄉,特地囑咐奴帶了些醃菜進宮,雖說東西平常,上不得檯面,卻是家鄉的土物。”
朱和昶聞言,哈哈大笑,一擺手,道:“讓內庖拿去,做一道醃菜白肉,一道燒冬筍,把宮裡的肉留一些,給雲哥送去。”
宮裡每年祭祀用的肉之後都會分給衆位大臣,雖然不好吃,卻是一份殊榮。
吉祥應喏。
朱和昶忽然想起雲哥要成親的事,問吉祥,“出宮的事預備妥當了?”
吉祥道:“萬歲爺,都辦妥了,不會驚動閣老們。”
朱和昶點點頭。
驚動了也不要緊,他可以順路給王閣老幾人拜年,把事情敷衍過去。
……
吃吃喝喝,外邊天色漸漸暗下來。
餃子煮好了,送到屋中,一人一大碗,餃子湯是紅棗雞湯,清香鮮美。
吃完餃子,傅四老爺挨着牀欄打瞌睡,腦袋一點一點,偶爾被爆竹聲驚醒,抹把臉清醒過來,不一會兒又迷糊了。
傅雲啓和袁三在玩骰子,吆五喝六,袍角扎進腰帶裡,袖子挽得高高的,暫時不分勝負。
傅雲章和傅雲英要安靜得多,兩人對坐棋桌兩側,一盤棋才下了一半。
傅雲英執黑子,傅雲章執白子。
兩人這會兒都沒有太強的勝負心,纖長的手指挾着一枚枚棋子落下,清脆的落子聲和炭火畢剝燃燒的聲音混在一塊兒,屋外大雪撲撲簌簌,冷得刺骨。
傅雲章擡起眼簾,看一眼傅雲英,輕聲問:“明天走?”
傅雲英盯着棋盤,落下一子,輕輕嗯一聲。
傅雲章目光落在她低頭思考時微微顫動的捲翹眼睫上,“其實可以大辦的。”
只要她想,有的是法子讓她風風光光出嫁。
傅雲英端起茶杯吃茶,笑着搖搖頭,“二哥,我不在乎那些。”
她和霍明錦不需要用十里紅妝來證明什麼,他們彼此喜歡,想攜手共度一生,最親近的家人願意祝福他們,這就夠了。
而且現在她還不能暴露身份,大辦的話可能會露馬腳。
就算萬無一失,她也嫌折騰。
反正又不缺禮錢。
傅雲章收回視線,垂眸,一枚白子輕輕落在棋盤上。
熬到半夜,寂靜的暗夜中,從鐘樓方向緩緩傳來肅穆的鐘聲,緊接着,如水波緩緩盪開,四面八方次第響起悠揚的磬音,整座四方城,從北到南,由東至西,每一個角落,都沉浸在新年的鐘磬聲中。
間壁爆竹炸響,安靜的小巷霎時歡騰熱鬧起來,家家戶戶燃起爆竹,煙花騰空,火樹銀花,恍如白晝。
傅雲英放下手中棋子,側耳細聽鐘磬餘音,望一眼窗外靜靜飄落的雪花,拱手給傅雲章拜年:“二哥,新年吉祥,歲歲平安。”
傅雲章眉眼微彎,擡手拍拍她發頂。
“事事如意。”
頓了一下,嘴角翹起,小聲道:
“比翼雙飛,白頭到老。”
一字一字,彷彿有千鈞重。
傅雲英怔了片刻,明白過來他在說什麼,沒有忸怩,笑着應了。
互相拜過年,各自睡下。
翌日,天還沒亮,傅雲英便起來了。
侍女燃起幾支兒臂粗的紅燭,挪到鏡臺前,爲她梳妝。
紅燭熊熊燃燒,滿頭如瀑青絲垂下,燈下發絲光澤亮麗,濃密如雲。
鬢髮烏黑,愈發襯得臉頰細膩潔白,膚若凝脂。
她望着銅鏡中的女子,竟覺得有些陌生。
自進了書院之後,她沒再穿過女裝。
侍女問她想梳什麼髮髻。
牡丹髻,芙蓉髻,燕尾髻,荷花髻……
她對着鏡子看了看,笑了笑,選了個最簡單的小垂髻。
傅粉、抹胭脂、畫眉、描斜紅、塗脣脂,換上紅地織金滿池嬌織繡紋緞襖,泥金四季花緞馬面裙,外面一件對襟飛鳥絹直領披風。
她扣好玉帶扣,站在鏡臺前,試着走了兩步。
覺得有些彆扭。
習慣了穿寬袍大袖衣,突然穿上女裝,走路的姿勢一時還改不過來,不知道該怎麼邁步。
扭頭想叫侍女幫她把鬢邊的簪釵取下來,卻見侍女都呆呆地望着自己。
她淡淡一笑,“怎麼,是不是太怪了?”
一開口,聲音清朗,姿態大方,又成了平時的傅大人。
兩名侍女反應過來,忙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小聲道:“公子……不,娘子容色傾城,我們這是看呆了!”
公子平時是男裝打扮,風儀出塵,俊美名聲傳遍京師,如今改穿女裝,只略略一打扮,如吹去蒙在明珠上的灰塵,慢慢透出裡頭光華流轉、驚豔世人的好顏色,玉骨冰肌,綠鬢朱顏,眼顰秋水,雲發豐豔,登時平添幾分婉轉明媚,容色清麗,姿若仙姝。
讓人不敢直視,又實在捨不得挪開眼睛。
尤其是公子的一雙美眸,仍然清亮有神,明若秋水,眼波流轉之處,真真是說不出的動人。
傅雲英笑笑,摘下累贅的鍍金簪子、累絲嵌寶對釵,只戴一對金玉梅花,簪一枝素面玉簪。
再看鏡子,她覺得順眼多了。
侍女欲言又止,想勸她多戴幾枝簪釵,但看她鬢髮又黑又濃,其實用不着太多裝飾,只戴一枝玉簪,也很好看。
傅雲英擡頭看一眼外邊的天色,天將拂曉,微微透出幾分魚肚白。
女子梳妝還真是麻煩,一轉眼天都要亮了,若是穿男裝,她這會兒早就穿戴好了。
她披上斗篷,繫好綢帶,出了屋子。
喬嘉知道她今天要穿女裝,沒敢擡頭看她,腦袋埋得低低的,候在長廊下。
傅四老爺、傅雲章和傅雲啓在外邊等了一會兒,站在門邊小聲說話,聽到腳步聲,同時擡起頭看過來。
院子守衛森嚴,靜悄悄的。
傅雲英跨出門檻,擡起頭。
一陣吸氣聲。
傅雲啓目瞪口呆,盯着她看了好半天,雙手顫抖着去扯一旁的傅雲章,“二哥……這,這是?”
傅雲章面色不變,雙眸望着傅雲英,輕聲道:“是英姐。”
小姑娘長大了,以前那個梳雙髻、穿黃襖綠裙的小英姐,變成眼前明眸皓齒、纖穠合度的大姑娘,望之如月光潑地,清冷夜色中靜靜綻放的海棠。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傅雲啓的表情實在太古怪了,傅雲英摸摸自己的臉,“很奇怪?”
他又不是沒見過她小時候的模樣,用得着嚇成這樣嗎?
傅雲啓雙眼瞪得銅鈴一樣,嘴巴久久合不上,一臉不可置信。
他知道英姐生得好,但是平時她和自己一樣穿男裝,再好看,終究是清淡的好看,突然穿起襖裙,梳垂髻,嫋嫋婷婷站在面前,既有颯爽英姿,又有女兒家的靈動明豔,衝擊力實在太強烈了!
忽然覺得好想揍妹夫,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