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莊住了兩天,傅雲英提出告辭。
朱和昶和楚王鬧彆扭,聽說她要走,立刻讓吉祥收拾行李,要和她一起回書院。
楚王倒也沒攔着,“寶兒啊,這次是爹的錯,爹挑幾個功夫好的護衛貼身保護你,以後不管去哪兒都得帶上他們。”
他挑挑眉,看一眼不遠處站在長廊臺階底下等候朱和昶的傅雲英,壓低聲音說,“就算去逛花樓,也得把人帶上了,你爹我辦事的時候也有人在門外守着。”
朱和昶翻了個白眼,做了個嫌惡的表情,冷哼一聲,“阿爹,那夥苗人你抓到了麼?”
楚王笑了笑,“死了。”
苗人藏在深山裡,他沒法動他們,但他們竟敢闖入武昌府追殺寶兒,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朱和昶點了點頭,又問,“綁走我和雲哥的強盜呢?”
“也死了,一個不剩。”
朱和昶唔一聲,那夥強盜並沒有傷及他的性命,理應送往官府判處流刑,但在他看來,沒有罪不至死這種說法,敢冒犯他,就得做好領受王府雷霆之怒的準備。
他身份高貴,見過許多高門大戶裡的隱私,並不是完全不通世情,小時候又大病一場,受盡折磨,有些看淡生死,長這麼大,他只對自己喜歡的人格外寬容。其餘人的死活,他並不關心。
楚王摸摸兒子的頭,滿臉堆笑,“寶兒啊,不生爹的氣了?”
朱和昶咧咧嘴,一把拍開楚王的手,沒好氣地瞪自家老爹一眼,“阿爹,你老實點吧,我還想多活幾年!”
要不是老爹閒不住,整天沾花惹草,連苗寨的聖女都敢招惹,得罪了一羣不怕死的苗人,他小時候怎麼會吃那麼多苦頭?到現在他看到苗人就忍不住手腳發顫,全是老爹害的!
楚王悻悻收回手,神情落寞,“爹都這麼大年紀了,你得對我好一點,子欲養親不在你懂不懂?這一次你不原諒我,說不定下一次就沒機會了!你想當不孝子嗎?”
朱和昶嘴角抽搐了兩下,眉頭皺得老高,每一次吵架,老爹都用這幾句話來擠兌他,莫名其妙一頂不孝的大帽子蓋下來,也不怕把他砸死。
“別自己咒自己了,我看您老人家精神旺健,每晚召兩個美姬侍寢,還能活個四五十年的!活成個老人瑞!”
他嘖了一聲,擡腳大步離開。
走到長廊盡頭,他回頭一看,發現楚王還站在門口,眼巴巴地目送自己,怪可憐的。
朱和昶撇撇嘴,“阿爹,這次看在雲哥的面子上,我原諒你了。”
楚王立馬一改頹喪之氣,笑得見牙不見眼,使勁朝他揮手,高聲道:“寶兒,記得得空回來看看你爹……爹盼着你啊……”
聽了他的話,朱和昶大驚失色,連忙加快腳步,擋在傅雲英面前,丟開扇子,擡手捂她的耳朵。
傅雲英揮開他的手,“世子,不必遮掩了,我知道你小名叫寶兒。”
言罷,嘴角微翹,笑了笑,轉身走了。
楚王正妃早逝,府中姬妾雖多,膝下卻只有朱和昶這麼一根獨苗苗。他不信任後院的姬妾,將兒子帶在身邊親自教養,既當爹又當媽,衣食起居,事事操心,不管是從血脈親緣上來說,還是爲了保住楚王府這一脈,朱和昶都是楚王的心肝寶貝,那真是捧在手心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朱和昶長到如今,魁梧高大,楚王仍然一口一個“寶兒”的叫他。
朱和昶呆了一呆,望着傅雲英的背影,蒼白的臉頓時漲得通紅,狠狠一跺腳,拔步追上去。
“雲哥,你聽錯了……”他滿面羞紅,“我真不叫寶兒!”
…………
回書院的路上,朱和昶背靠着車壁,時不時掀起眼簾偷偷看傅雲英一眼,一臉幽怨。
傅雲英被他看得發毛,道:“世子無須在意,我不會告訴別人你的小名是什麼。”
見朱和昶貌似鬆了口氣,她笑了笑,“寶兒這個小名很好,你爹很疼愛你。”
真把兒子當寶貝,纔會一直以乳名喚他,不管他是小胳膊小腿的幼童還是健壯偉岸的大男人,在楚王眼裡,他始終是寶兒。
朱和昶輕哼一聲,不想多談老爹給自己起的這個乳名,岔開話道,“雲哥,別這麼見外,你以後直接叫我平衷吧,平衷是我的字。”
他的字是張道長爲他取的,他從記事起就開始吃藥,長年累月飽受病痛折磨,一年到頭有七八個月只能躺在牀上。張道長憐惜他,給他取字平衷,希望他這輩子能平安順遂。
傅雲英應承下來,這會兒可以管他叫世子,到了書院自然得改稱呼。
…………
書院還未散學,馬車徑自駛入齋舍,在丁堂門前停了下來。
僕從們忙碌一通,零零碎碎往裡搬運箱籠,吃的用的玩的,數不清的各色物件,搬了一刻鐘才搬完。
王大郎見到傅雲英回來,眼圈立時紅了,迎上前噓寒問暖,“少爺,您受苦了。”
馬車一路顛簸,傅雲英渾身痠疼,接過王大郎沏的茶喝一口,“我的事沒告訴四叔吧?”
王大郎搖搖頭,“還沒來得及傳信回去。”
傅雲英和楊家少爺接連失蹤,學生們驚慌失措,一面派人回書院報信,一面尋各自認識的人幫忙搜尋。書院的教授、傅雲啓、袁三、鍾天祿領着學生們分頭出去找,趙師爺直接請動知府範維屏,那邊派了衙役、差人過來幫忙。後來楊家的護衛趕到,直接把事情接了過去,書院教授們怕給他們添亂,安撫學生,讓他們回書院等消息。
學生們一夜輾轉反側,不敢睡下,學長陳葵最爲自責,特意推遲歸鄉,留下來幫忙找人。
第二天早上,楊家僕從送來傅雲英獲救的消息,學生們如釋重負,正纏着楊家僕從打聽莊子在哪兒,想去探望她,山長姜伯春大手一揮,要求學生們去東齋上課。
這時候誰還有心情讀書?
學生們怨聲載道,姜伯春不爲所動,“傅雲和楊平衷在楊家別院養傷,沒有大礙。我聽楊家人說傅雲病中也手不釋卷,你們卻拿他當藉口偷懶,擡頭看看石碑上鐫刻的教條,還有誰不想上課的?”
學生們羞愧不已,啞口無言。
“啓哥天天纏着楊家人,想去探望少爺,楊家人不肯帶啓哥過去……”
王大郎事無鉅細,將這幾天書院發生的事一樁樁如實告訴傅雲英。
因爲楊家的人忽然出手,山長交代學生們不得將此事宣揚出去,趙師爺也囑咐傅雲啓先不要驚動傅四老爺,因此兩人被綁走的事只有書院的學生曉得,外面的人還沒聽見風聲。
末了,王大郎撓撓腦袋,小聲說,“不曉得爲什麼,袁少爺不見了。”
傅雲英喝茶的動作一滯,放下茶盞,“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不見的,山長親自去齋舍找袁少爺,之後袁少爺就不見了。”
他們剛剛獲救,袁三就沒了蹤影……
這事不簡單。
那夥強盜說話的口音像長沙府那邊的,如果她沒記錯的話,袁三也是長沙府人。
傅雲英沉吟片刻,換了身衣裳,先去拜訪山長和諸位教授。
教授們平時雖然喜愛她,但很少當面表露關心之意,這一回她死裡逃生,教授們難免情不自禁,拉着她的手唏噓不已,叮囑了許多話。
樑主講老成持重,平時從不嬉皮笑臉,也忍不住抓着她的手問長問短。
她一一應了,鄭重謝過教授們的關愛。
趙師爺避開衆人,摸摸傅雲英的腦袋,看她臉上、脖子上全是細小的傷痕,手腕上還纏着厚厚的紗布,“好孩子,吃了不少苦吧?”
“讓老師擔心了。”傅雲英眼眸低垂,輕描淡寫道,“這些只是擦傷,不礙事。”
聽到她的回答,趙師爺沒有意外,她是真正吃過苦的人,所以從不叫苦,“你是不是想問你那個同窗袁三的事?”
傅雲英點點頭,“老師,他去哪兒了?”
“不曉得,大概離開武昌府了。”
趙師爺道。
王府護衛抓到強盜後,嚴加審問。盜首交待,他們是長沙府人,誤打誤撞來到武昌府,遇到一個昔日認識的熟人,於是計上心來。
那個熟人,就是袁三。
袁三自小流落街頭,挨家挨戶討飯吃,後來和其他乞兒一起被強盜抓去山上養大。強盜們訓練他們,驅使他們行騙,袁三雖然生得不健壯,但手腳靈活,膽子大,而且因爲年紀小,沒人防備,屢屢能得手,盜首很器重他。後來盜首輾轉聽人說縣太爺家的後花園埋了一箱子財寶,打發袁三混進縣太爺家,想來個裡應外合,盜走縣太爺的財寶。
不想袁三在縣太爺家待了幾個月後,說什麼都不肯幫盜首哄騙縣太爺。
“縣太爺是個好人,給我吃給我喝,還教我讀書,我不能忘恩負義!”
原來縣太爺是個苦出身,愛惜人才,偶然間發現袁三竟然認字,憐他年紀小父母雙亡,讓他跟着自己的兒子讀書,見他聰明伶俐,更動了收養他的念頭。
縣太爺對袁三越好,他心裡愈加不自在,得知縣太爺準備認他當乾兒子,他乾脆捲了包袱離開縣城,找盜首求情。
盜首大怒,逼他回去。
袁三抵死不從,哪怕被其他強盜打得頭破血流也堅決不肯出賣縣太爺。
盜首惱羞成怒,夥同其他人趁夜摸進縣太爺家,不僅盜走那一箱子財寶,還嫁禍給袁三以示懲罰。
幾年過去,搶來的財寶花光了,藏身的老窩也被剿了,強盜們無處容身,東躲西藏,坐船過了洞庭湖,來到武昌府。他們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地頭蛇是哪座山頭,一時不敢鬧事。這天盜首領着幾個小嘍囉在街上閒逛,看到一羣衣着體面、朝氣蓬勃的年輕書生說說笑笑走過,漫不經心掃一眼,突然覺得其中一個書生有點眼熟。
那書生就是袁三。
當年縣太爺家中財寶失盜,衙役抓不到盜首,想把罪名安到袁三身上,拿他頂缸敷衍差事,被縣太爺攔下來了。他救下袁三,讓他改名換姓繼續讀書,對外就說強盜裡那個叫“書生”的已經伏法,好讓袁三能擺脫強盜的桎梏,安心上學。
盜首認出袁三,大喜過望,立刻叫上人手跟在袁三身後,打算拿袁三以前的事要挾他,逼他爲自己賣命。
這麼一跟蹤,出手闊綽的朱和昶闖入盜首的視線,見識到朱和昶揮金如土、完全不把錢當錢的爽快利落,盜首心癢難耐,決定先把這個傻大憨綁了換贖金。
…………
聽到這裡,傅雲英皺了皺眉。
強盜伏誅,袁三的來歷也暴露了,他是被趕出書院的?
她道:“老師,袁三愛恨分明,並非貪生怕死之人,當年既然不肯幫強盜偷縣太爺的財寶,現在也不會爲了自保而出賣我。”
那夥強盜臨時起意,本想抓走朱和昶,誤把她抓走了,袁三根本不知情。
趙師爺嘆口氣,“他確實沒有幫強盜,那些強盜看到楊大少爺之後,根本顧不上他,楊家護衛確認過了,這事和他無關……不過書院的人現在都知道袁三以前是山賊養大的,即使他什麼都沒做,這書院他是待不下去了。”
沒有人出面趕袁三走,他是自己離開的。山長和教授們正爲他的去留傷腦筋,堂長杜嘉貞找過來,說他已經走了。
人言可畏,知道袁三的過去後,學生們對他指指點點,以前和他交好的幾個學生馬上翻臉,假裝不認識他,和他同住一個院子的學生找堂長要求換齋舍,要求被駁回以後,跑去買了幾把大銅鎖,把自己的箱籠、櫃子全鎖上了。
確實沒有人趕袁三走,但每個人躲避的舉動,指責的眼神,背後的竊竊私語,和開口趕人沒什麼差別。
…………
從趙師爺處回來,傅雲英先去找朱和昶。
“我想找你討個人情。”
朱和昶躺在羅漢牀上,一手托腮,一手搭在腿上,是一個美人側臥的妖嬈姿勢,吉祥跪坐在腳踏上剝核桃給他吃,聞言坐起身,讓她坐到自己身邊,“咱們倆還需要討人情嗎?你想要什麼,只管開口,我能做到的,絕不推辭。做不到的,我讓老爹想辦法。”
他說完,抓了把吉祥剛纔剝好的核桃仁塞到傅雲英手心裡。
傅雲英沒坐下,抓着把核桃仁問他:“那我就不客氣了,袁三的事,你知道了?”
朱和昶往嘴裡丟了枚核桃,“我聽說了,這事和他無關。你放心,我曉得他是你的朋友,不會追究他的,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他想起那晚幾個最後留守在野廟的少年,嘖嘖道,“如果袁三和他們是一夥的,咱們肯定打不過他。”
這人總能把談話的重點歪到其他事情上去。
傅雲英謝過他,擡腳就要走。
朱和昶忍不住起身跟上她,“雲哥,你去哪兒?你的傷還沒好……”
傅雲英回頭,“我去把袁三帶回來。”
既然袁三口口聲聲叫她老大,她這個當老大的,哪能丟下自己的兄弟不管。
…………
有朱和昶幫忙,傅雲英什麼都不需要操心,王府護衛很快替她打聽到袁三的蹤跡。
“他在渡口,看樣子要坐船回長沙府。”
傅雲英立刻趕到渡口。
渡口人流如織,比肩接踵。高大的樓船、商船像一堵堵城牆一般,遮天蔽日。船上風帆獵獵作響,碼頭內外人聲鼎沸。
號子聲,搬卸貨物的苦力悠長的詠唱聲,怒吼聲,此起彼伏的水浪聲,水手扯開嗓子叫人的渾厚喊聲,匯合成一片嘈雜,漸漸融于波光粼粼的江水中,正值正午時分,天高雲淡,日頭撒下大片燦爛光輝,遠處翠微青山、江上來往的船隻、浩渺水面鍍上一層金色,刺得人眼睛生疼。
通往碼頭的臺階前水泄不通,空氣中瀰漫着一種刺鼻的,有點像魚腥味的惡臭。
朱和昶皺眉掩鼻,抓了三個人在身邊給他打扇。還嫌不夠,讓吉祥翻出香袋裡的香丸,往袖子裡塞。
“你別下去了,船上人多。”
傅雲英讓他在臺階前等着,自己帶着王大郎踏上兩根並排放在一塊的木板,登上船。
渡船並不大,乘客人只能蜷縮在椅子上,船艙裡坐滿了人,擠成一團,根本找不到下腳的地方。
角落裡,一個少年直接大咧咧蹲坐在潮溼的木板上,懷裡抱了枚粗布包袱,面朝外,望着江面發怔。
神情漠然。
傅雲英走到他面前,伸手拍了拍他,“要去哪兒?”
沉思中忽然被驚擾,袁三雙眉緊皺,開口就要罵人,擡起頭,目光落到傅雲英臉上,愣了一下,一個“滾”字在嗓子眼裡滾了幾滾,又咽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