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一架紫藤蘿,開得清雅而溫柔,虯枝盤旋,花朵密密匝匝,猶如瀑布一般,籠下淡淡的光影。
霍明錦坐在窗下的羅漢牀上,衣裳脫了,精赤着上身,筋肉虯結的後背上裹了厚厚的紗布。
郎中正爲他包紮傷口,解開手臂上的紗布,裡頭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傅雲英站在一邊幫着打下手,心想他一定很疼。
整個換藥的過程中他面色平靜,一言不發,但出了一身密密的汗珠,汗水附在肌膚上,順着起伏的肌肉紋理凝結。薄薄一層亮光。
換好藥,郎中告退出去。
霍明錦似乎累極,往後仰靠在牀欄上,輕輕舒了口氣。
他還光着身子。
傅雲英遲疑了一下,不知該不該叫丫頭進來伺候他。
她現在是男裝打扮,用不着忌諱什麼,夏季炎熱時,江城書院的學生常常結伴去江邊鳧水,她看多了他們不穿衣服的模樣,一點都不在意。
反正算是她佔便宜。
“霍大人,可要傳婢女進來服侍?還是叫您的隨從進來?”
她輕聲問。
霍明錦睜開雙眸,看她一眼。
她站在窗下,逆着光,一身雪青色交領暗紋春羅直身,錦緞束髮,膚色白皙如最精美的細瓷,她倒是從不怕穿鮮亮惹人注目的顏色,好看得大大方方,態度坦然,因此反倒沒人懷疑她的真正身份,只是驚歎她生得韶秀,像玉人一般。
他道:“你過來。”
傅雲英答應一聲,走到羅漢牀邊,拿起一旁他剛剛換下的戎衣,幫他穿上,動作小心翼翼的,怕碰到他身上的傷口。
霍明錦坐直身子,方便她的動作。擡眸間,能看到她快要捱到自己肩上的側臉,膚若凝脂,眼睫又厚又密,微微垂着。
離得這樣近,能聞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花香。
他想起剛剛踏進內院時看到她那張帶笑的臉……原來她笑起來的時候頰邊有淺淺的笑渦,暮春初夏,滿院繁盛春光,也不及那笑靨甜美。
傅雲英低着頭,手指繞過衣襟,幫他繫上衣帶,做完這一切,忽然覺得房裡很安靜。
靜得詭異。
霍明錦刻意壓抑的呼吸近在咫尺,她能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她微微蹙眉,沒擡頭,收回手指,退到一邊,“您先休息,晚輩不打擾您了。”
卻聽霍明錦道:“我有些口渴。”
聲音暗啞,說完,咳嗽了兩聲,牽動傷口,眉頭又是一皺。
傅雲英忙答應一聲,端來茶盅,雙手託着,喂他喝水。
他就着她的服侍喝完半盞茶。
這時,有人在外面叩門。
“二爺,藥送來了。”
霍明錦啞着嗓子道:“進來。”
緹騎推門進來,手裡託了只青地白花瓷碗,湯藥滾燙,冒着熱氣。他笨手笨腳的,一邊走,碗裡的湯藥一邊往外灑,等他走到牀邊時,一碗藥只剩下半碗。
他直接把藥碗往傅雲英手裡一塞。
看來霍明錦身邊的隨從都是沒照顧過人的,傅雲英接過藥碗,拿起匙子喂霍明錦吃藥。
其實這麼一碗藥,讓他自己拿着碗幾口喝下去就好了,傅雲啓和袁三生病的時候就是這麼吃藥的,用不着一匙子一匙子地喂,不過他不是傅雲啓或者袁三,她沒敢吭聲。
吃完了藥,隨從把飯菜送了進來。
傅四老爺生怕招待不週,讓送進來的都是雞鴨魚肉之類的大菜,還有一疊藤蘿花餅,是剛剛做好的。剛纔袁三和傅雲啓就在院子裡摘花。
霍明錦的視線落到荷瓣型瓷碟裡盛的藤蘿花餅上,臉色微變。
傅雲英察言觀色,以爲他不喜歡吃這個,剛要把碟子拿出去,霍明錦忽然按住她的手。
他彷彿在剋制什麼,雙眸望着藤蘿花餅,像是要從幾隻花餅裡尋找什麼,“甜的,還是鹹的?”
原來他想問口味。
傅雲英含笑道:“都有,您喜歡甜口的還是鹹口的?”
霍明錦仍然握着她的手,稍稍用力,把她拉近了一點,看着她的眼睛,沉聲道:“你猜?”
傅雲英記得他的口味,他喜歡甜的,一般人都愛甜的藤蘿花餅。
不過這有什麼好猜的?數來數去,也就只有兩種口味。
“您喜歡吃甜的?”她試探着道,“藤蘿花餅通常都是甜的。”
霍明錦脣角微翹,鬆開緊握着她的手,“鹹的也不錯,今天嚐嚐鹹的。”
她哦了一聲,拿起一雙長竹筷,把鹹的那兩枚夾到他的碗裡。
藤蘿花餅當然是甜的,只有她口味古怪,有一年纏着嫂子給她做鹹的口味,最好再加點肉糜,咬一口,鹹香肥濃,那滋味纔好呢!
只有她能吃得下鹹口花餅,大家都笑她刁鑽,不過往後府裡做藤蘿花餅的時候,嫂子都會記得特意給她做幾枚鹹口的。
今天她提出想吃花餅,竈房婆子自然就着她喜歡的口味做,鹹甜的都有。
霍明錦面不改色地吃完兩枚鹹口的藤蘿花餅,然後灌了三杯茶下肚。
味道真的很奇怪……難爲她竟然喜歡這種口味。
吃過飯,霍明錦半靠着牀欄閉目養神。他身上帶着傷,快馬加鞭趕回京師,一路上幾乎沒有閤眼。
傅雲英想出去見傅四老爺,看他好像睡着了,躡手躡腳退到門邊,擡起頭,霍明錦一動不動,日頭偏西,窗前罩下一片朦朧的淡黃,他刀刻般的臉沐浴在柔和的光線中,四周鴉雀無聲,靜得好像一場夢。
少年時的他和現在的他漸漸重合在一處。
傅雲英想了想,沒出去。找了本書,坐在外間太師椅上翻看。
過了差不多半個時辰,她也覺得睏倦,一手托腮,直接靠着椅背打盹。
將就睡了一會兒,恍惚聽到門外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她打了個激靈,醒了過來。
霍明錦連睡夢中也很警醒,比她醒得更早,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飛快掃一眼內室,眼神犀利敏銳。
目光落到她身上時,愣了片刻。
門外的腳步聲停了下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過後,接着是一道恭敬的聲音:“二爺,證詞拿來了。”
傅雲英立刻就要出去,霍明錦叫住她,“你留下。”然後對外面的人道,“拿進來。”
門吱嘎一聲開了,緹騎手捧一沓紙張走進房。
傅雲英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氣,眼光私下裡搜尋,發現味道是從那一沓紙散發出來的,那沓紙已經被濃稠的血污了一大半。
緹騎將紙交給霍明錦。
霍明錦揮揮手,讓緹騎退到一邊,眼神示意傅雲英過去。
她忙走上前。
“這份證詞不能用了,你今晚把證詞全部看完,然後重新寫一份。”霍明錦指了指那一沓紙,道。
她應喏,拿起紙細看,越看越覺得心驚,額前慢慢沁出汗來。
這份證詞說的是遼東總兵李柏良放縱部下殺良冒功的事。
朝廷爲了鼓舞士氣,立下賞格,斬首一級可獲賞銀五兩,將校軍官也以獲得首級多寡來決定升遷。尋常將士的軍餉一個月才幾錢銀子,這還是明面上的,實際上到手的更少,因此五兩銀子對普通兵士來說足足頂得上大半年的軍餉,功名利祿在前,沙場上的將士們自然會愈加勇猛。朝廷此舉,本是爲了獎勵奮勇殺敵的將士,但總有人妄圖渾水摸魚。
殺良冒功就是其中一種投機取巧的法子。戰場上太危險,敵人神出鬼沒,很難找到他們的蹤跡,有些軍官急於立下戰功,竟狠心將屠刀對準無辜老百姓,拿良民的腦袋作爲戰利品,向朝廷請封。殺良冒功屢禁不止,因爲風險小,可以藉機發一筆小財,而且有了戰功,升遷得更快。
遼東總兵李柏良喜歡虛報軍功,殺敵幾十,他的戰報上敢寫殺敵幾千。因他作戰勇敢,勝多敗少,遼東那邊離不開他坐鎮,朝廷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朝廷的縱容並不能餵飽貪婪的李柏良,爲了謀取更多軍功,他率兵搶劫邊境荒僻的村莊,然後將整個村子的人殺人滅口,首級割下,作爲領功的憑證。
證詞上所寫,短短几句,便道出邊境老百姓的悲慘生活,幾如人間地獄,讓人觸目驚心,不忍卒讀。
試想每天像圈養的牲畜一樣被官兵騎着壯馬驅逐追趕,隨時可能被一刀砍了腦袋,這哪裡是人間太平治下!
血債累累。
傅雲英手腕發顫。
霍明錦看着她,等她看完,問:“怕嗎?”
她定定神,捏緊沾滿血跡的紙,搖了搖頭。
將士本應該保家衛國,守護邊疆安寧。李柏良身爲遼東總兵,竟然公然帶領部下搶劫邊境老百姓,濫殺無辜,以充軍功,甚至連老弱病殘和婦人都不放過,直接用婦人和孩子的首級冒充敵寇,喪盡天良。
霍明錦道:“那好,抄完證詞後,你再根據這些證詞寫一篇彈劾李柏良的上疏,明天我會把它送到御前。”
他說完,讓隨從去取筆墨紙張。
覷着隨從出去了,傅雲英平復下心情,小聲道:“大人,晚輩可以模仿筆跡,抄寫證詞,是照着抄一份不一樣的,還是連筆跡也要模仿?”
霍明錦頓了頓,嘴角扯起一絲淡淡的笑容,“這樣更好,筆跡儘量一致。”
傅雲英應喏,隨從把筆墨文具送了進來,她走到隔間,吸口氣,坐下便開始抄寫。
她抄的很認真,抄完後來來回回檢查幾遍,確認沒有破綻,然後從另一沓紙裡抽出幾張青紙,醞釀片刻,開始寫彈劾李柏良的上疏。
等她寫好的時候,外邊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天際雲層涌動,放出萬丈璀璨霞光。
她把擬好的上疏拿給霍明錦看。
霍明錦接過去細看,神色有些感嘆,沒有說多說什麼,道:“天黑了,你先回房去歇着。”
傅雲英猜他大概是有重要的事要辦,自己不方便在場,朝他揖禮,退了出來。
她剛出來,等在廊下的隨從們立刻擡腳邁進去。
門敞開了,兩邊迴廊密密麻麻的藤蘿花串,昏暗的天色下淡紫色呈現出一種飄忽不定的幽美,像流動的雲霞,她自長廊走過,背影慢慢融盡一片朦朧光華中。
霍明錦目送她背影遠去,握緊她剛剛寫好的證詞和上疏,吩咐左右,“明天由御史出面彈劾遼東總兵,今晚宵禁後,將李柏良和沈介溪這幾年來往的密信全部送到蔣御史案頭。”
周圍的人抱拳應喏。
……
是夜,傅雲章從京郊歸來,給傅雲英他們一人帶回一隻灰毛野兔。
他鬆開繮繩,翻身下馬,在外面跑了一天,依然衣衫整齊,進門時笑着說:“我不擅長騎射,大半天都待在帳篷裡,這些還是其他人送的。”
傅雲英一笑,讓下人去收拾他帶回來的東西,小聲道:“二哥,霍大人在家裡,他暫時不能暴露行蹤,要在我們家借住一晚上。”
又說,“四叔進京來了!他帶了好多春筍和醃菜,已經拿去剝殼下鍋煮,明天可以吃醃菜炒竹筍。”
聽了前半句話,傅雲章眉頭輕輕皺了一下,來不及多問,聽她提起傅四老爺,脣角一勾,拍拍她的發頂,“就這麼喜歡吃筍?”
先去和傅四老爺廝見。
傅四老爺知道傅雲章考中探花郎,以前就盲目地崇拜信任他,現在更是把他當成佛爺似的,聽到他和傅雲英說話的聲音,大踏步迎了出來,看他一身圓領袍,漸漸有了幾分官家威嚴,搓搓手,拉着他上上下下打量,要扶他坐到主位上。
傅雲章失笑,輕輕收回胳膊,請傅四老爺先坐。
傅四老爺嘿嘿傻笑,在他的一再堅持下小心翼翼虛坐,等他也坐下了,才把剩下半邊屁、股也放到椅面上。
敘了些別後離情,傅雲啓和袁三也過來湊熱鬧。
傅四老爺旅途波折,今天剛到,說了一會兒話,打了好幾個哈欠。
傅雲章便道:“天色不早了,四叔先去安置,明天休沐,再和四叔詳談。”
傅四老爺抹去眼角淚花,站起身,又打了個哈欠,“好,我也不擾你們了,明天再找你們說話。”
各自散了。
傅雲章給傅雲英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跟上自己。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正堂,往內院走。
廊下掛的燈籠在夜風中輕輕晃動,燈光也跟着搖搖晃晃,時明時暗。
“霍大人怎麼會過來?”傅雲章問。
傅雲英回答說:“他是和四叔一起進京的。我聽四叔說,路上他們碰到流民暴亂,還好遇到霍大人一行纔有驚無險,四叔說他很感激霍大人,厚着臉皮邀請霍大人一起同行,霍大人答應了。”
這是傅四老爺的原話,他當時鼓起勇氣打聽霍明錦是不是也要回京去,原也沒想過能和錦衣衛一起走,只是想着遠遠跟在他們後面應該安全些,沒想到霍明錦直接說剛好順路,可以一起回京城。傅四老爺喜出望外。
“對了,二哥,這事不能告訴其他人。”
傅雲英叮囑一句,沒提霍明錦受傷和遼東總兵的事。
傅雲章唔了一聲,輕聲問:“霍大人住在哪兒?”
“客房那邊。”傅雲英指了指廂房的方向,“那個小套院伺候的人全挪了出來,給霍大人和他的隨從住。”
傅四老爺本想把正院讓出來給霍明錦歇宿,霍明錦再三推辭,直接帶着人去了客房。
傅雲章點點頭,客房和傅雲英住的地方隔了幾座院子,他、袁三和傅雲啓住的地方剛好在中間。
不過他還是不放心。
送傅雲英回房後,他囑咐管家,“今晚多留幾個人值夜,少爺那邊添四個人輪守,有一點風吹草動,立刻來回我。”
管家躬身應喏。
……
御史蔣延家中。
燈火搖曳,一室暗淡光芒。
蔣延看完手中的一本書,摘下靉靆,揉揉眉心,端起一旁早已冷掉的茶鍾,喝了幾口茶。
眼角餘光掃過桌角,他愣了一下,隨即毛骨悚然,“嘭”的一聲,手中茶鍾應聲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茶水飛濺。
守在外面的小廝忙推門進房,“老爺,出什麼事了?”
蔣延跳了起來,指着桌角那個粗布包袱,“這是誰拿進來的?”
小廝走近細看幾眼,撓撓腦袋,“老爺,小的沒見過這個,不是小的拿進來的。”
見蔣延臉色鐵青,小廝試探着又道,“小的去問問其他人?”
“不必了。”蔣延搖搖手,他今天告病沒跟着去西苑行獵,一直在書房裡看書,外邊有他的小廝書童看守,竟然有人能神不知鬼不懼把這包東西送到他面前,對方必定是絕頂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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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如果想殺他,也這麼輕而易舉麼?
他心念電轉,不由得一陣後怕,後脖子騰起一陣陰森涼意。
彷彿有種自己被躲在暗處的毒蛇盯準了的感覺。
半晌後,他才冷靜下來,拿起包袱,掂了幾下,輕飄飄的,拆開一看,是幾封信。
看紙張發暗的程度,這些信件大部分有些年頭了,也有最近的。
他揮揮手,讓小廝出去。拿起一封信,拆開來,湊到燈前細看。
片刻後,他雙手開始發抖。
這些信,竟然是當朝首輔沈介溪寫給遼東總兵李柏良的親筆信!
有些信是八九年前寫的,那時候李柏良還沒當上遼東總兵。其中也有李柏良寫給沈介溪的回信,他每次升官後都會寫信感謝沈介溪的提拔。
這些信件除了暴露兩個人私底下交情非常好以外,還有一個讓蔣御史心驚肉跳的發現:沈介溪這麼多年一直知道李柏良殺良冒功!
燭火忽然晃動了兩下。
蔣御史放下信,重重衣衫已經被汗水浸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