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結局(五)

荊襄巡撫傅雲是個女子!

隨着傅雲英鋃鐺入獄的消息,這句話很快傳遍京師。

朝野內外,一片譁然。

連頻頻傳回捷報的遼東戰事也沒人關心了,上至閣老,下到販夫走卒,家裡主事的老爺們,內宅的夫人小娘子們,茶餘飯後,都在談論傅雲英入獄的事。

民間百姓議論紛紛,每天自發聚集於大理寺外,爲傅雲英求情。

花木蘭的故事本來就是本朝流傳開來的,大部分老百姓沒讀過什麼書,不懂大道理,喜歡聽這種傳奇故事,現在這傳奇就在身邊,還是他們熟知的青天老爺傅大人,朝廷怎麼能殺了傅大人呢?

愛湊熱鬧是天性,京師民衆也不管傅雲英是怎麼當上巡撫的,反正他們不能看着傅大人被砍腦袋!

那些曾受過傅雲英恩惠的百姓乾脆拖家帶口趕到京師,堵在各位大臣入宮上朝的必經之路上,爲她喊冤。

傅家書坊趁熱打鐵,出售之前早就寫好刊印出來的小說,書中主角沒有明寫是誰,但大家都猜得到那名女欽差就是當朝傅大人。

書擺出來售賣的第一天,就宣佈售罄。

市井百姓,甭管知不知道傅雲英,第二天一窩蜂涌到書坊,要求加印,他們要買書!

書坊趕緊加印,印多少賣多少,供不應求。

與此同時,湖廣、廣東、浙江,還有荊襄地區,也同時出售這幾冊描寫女欽差懲兇除惡的小說。

這本小說沒寫完,最後一冊正好寫到女欽差的身份被發現,朝中惡人趁機加害女欽差的部分。

看完小說後,老百姓們不幹了,這麼好的女欽差,怎麼能殺了呢?

當小說和現實重疊在一起,老百姓們熱情高漲,積極參與其中,彷彿自己也成了書中見義勇爲、俠肝義膽的豪俠。

他們聯名上書,要求釋放傅雲英。

不能殺!

作爲在那天宴席上頭一個反對傅雲英的閣老,姚文達的名聲傳得很廣,現在連三歲小兒都聽說他的名字,知道他是那個“欺負傅大人”的老頭子。

書中的惡人貪贓枉法、陷害忠良,看過書的人都非常痛恨那位惡人,姚文達很倒黴,被老百姓當成惡人看待了。

戲班子演楊家將,楊家人被潘家所害,老百姓看得義憤填膺,大罵潘家,然而事實上很多故事都是杜撰的。

老百姓分不清歷史和戲說,認爲傅雲英就是楊家將、花木蘭,而姚文達就是潘仁美再世!

很快有人將姚文達住在哪兒宣揚開來,接下來幾天,每天有人提着爛菜葉、臭雞蛋去姚家門口,一邊咒罵姚文達,一邊扔爛菜葉。

姚文達出門的時候,那些等候多時的市井老婦人立即涌上前,“這個人是奸臣!他陷害傅大人!”

周圍的人舉起手裡的爛菜葉,往姚文達身上砸。

姚文達氣得跳腳。

有朱和昶在背後撐腰,書坊每天大膽賣書,到後來,還出錢請戲班子把小說改成戲本子,去往各地傳唱。

女欽差的故事,以星火燎原之勢,傳遍大江南北,家喻戶曉。

……

眼看事情越鬧越大,王閣老斟酌過後,這天散朝時沒有走,留下爲傅雲英求情。

“她雖爲女子,這幾年卻也做了不少事實,有功於社稷,望皇上寬宥她的過失。”

朱和昶不爲所動,道:“既然衆卿不認可她爲官,那便以冒籍之名賜死。”

王閣老知道以朱和昶對傅雲英的喜愛和重視,絕不會就這麼賜死她,之所以將她打入死牢,不過是以退爲進罷了,但自己都求情了,皇上怎麼還不鬆口?

幾位閣老交換了一個眼色,退出暖閣。

汪玫最後一個走,道:“問過太監了,他們說皇上前天讓人打掃萬安宮宮室。”

聽了這話,王閣老和姚文達勃然變色。

乾清宮兩邊通交泰殿,交泰殿北面是皇后居住的坤寧宮。東西十二宮,以靠近乾清宮、位於東面爲尊,萬安宮就處在西宮的東北方,是後宮中僅次於坤寧宮的第二宮。

先帝時,萬安宮的主人正是最爲受寵的孫貴妃!

難道皇上賜死傅雲英是假,實則想暗度陳倉,將她接入後宮,冊爲貴妃?

這還了得?!

汪玫小聲道:“以傅雲英的才智,她若爲妃,孔皇后絕不是她的對手。”

王閣老和姚文達眉頭緊鎖。

別說孔皇后了,後宮諸妃,誰比得過傅雲英?她要是當了貴妃,不出幾年就能和當年的孫貴妃一樣逼死孔皇后,取而代之。

這還不算完,傅雲英混跡官場,眼界開闊,皇上屢次向她問策,她的野心恐怕不止於獨寵後宮……

說不定又是一個武曌啊!

皇上性情柔和,和當年的唐高宗何其相像!

而現在,東北收復失地,西南民亂平息,東南倭寇已除,繁榮富庶,欣欣向榮,國力蒸蒸日上,幾大政黨互相牽制,沒有一家獨大,朝堂平衡,皇上不再是那個根基淺薄的年少藩王,和唐高宗隱忍幾年後,借廢后之機一舉摧毀關隴貴族體系,終結幾百年的世家門閥獨攬朝政之象,打擊相權,鞏固皇權,扶持寒門庶族士子的局勢實在太像了!

王閣老回望白玉石階上巍峨聳立的乾清宮,長嘆一口氣。

莫非皇上故意挑這個時機,拿傅雲英的身份當引子,以達到打擊內閣、收攏皇權的目的?

內閣牽制皇權,而能夠和內閣對着幹的司禮監已經被廢,皇上肯定不甘心就這麼讓內閣轄制,早晚會想辦法來打壓內閣的。

範維屏是皇上提拔的,他一定知道皇上在想什麼。

王閣老看着範維屏,目光銳利。

範維屏一臉茫然。

他什麼都不知道啊!

……

傅宅。

巷子里人聲鼎沸,擠得水泄不通。

傅雲章歸家的馬車走了半個時辰,才終於一步一停、從洶涌的人流中蹭回家門。

進門前,他撩起簾子掃一眼小巷,黑壓壓一片密密麻麻的腦袋。

男女老少,黃髮垂髫,有衣着體面的,也有穿打補丁破褂子的,個個神情激動。

蓮殼在一旁道:“爺,這都是給咱們家送東西的!”

他都打聽清楚了,這些天,各地趕來爲傅雲英求情的老百姓進京以後,先去姚家那邊守着,等姚文達出門,砸他一身臭雞蛋。然後去上朝必經的幾條大路等着那些官老爺經過。再去大理寺送聯名求情書,順便逛到西城看戲班子唱女欽差的曲目,看完戲,將各自帶的土產送到傅家,再約同鄉的人一起回家。第二天再來。

如今,京師老百姓要是閒着沒事幹,就跟着那些各地趕來的民衆一起湊熱鬧。

京師一日遊蔚然成風,以至於車馬行的車把式看到來僱車的外地人就問:“您要去傅大人家,還是姚大人家?”

幫傅雲英求情,儼然成了一件時髦事,大家樂此不疲。

傅雲章面色平靜,一邊聽蓮殼述說,一邊走進花廳。

杜嘉貞、趙琪、袁三等人都在,已等候他多時。

“二哥。”

看他進來,所有人都站起來朝他拱手。

他擺了擺手,坐下,接過奉到手邊的茶喝一口,問杜嘉貞,“福建書坊那幾本書查封了沒有?”

杜嘉貞道:“已經查封了。”

傅雲章點點頭,道:“查出背後指使的人,再有一本那樣的書流傳出來,把所有售賣的書肆都封了。”

杜嘉貞心神一凜,點頭應是。

傅雲英是女子,曾在書院求學。有些人趁機以此爲背景,寫了些亂七八糟的豔、情小說。

有些人的惡意,好人是無法想象的。

傅雲章一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事,所以讓傅家書坊提早準備好《女欽差》,並且全國同時刊印售賣,形成一定的規模後,佔據市場主流,讓那些污言穢語沒有容身之地。

他從小就懂得,想要讓自己的好名聲深入人心,首先必須把一切不利於自己的可能都提前壓制住。名聲打響後,不管有多少質疑,只要根基不毀,都能屹立不倒。

現在各地都有他們的人手,發現市井流言有不利於傅雲英的,立刻想辦法扭轉輿論,控制整個主流,所以目前爲止,民間並沒有出現大肆謾罵傅雲英的現象,大多數人都把這個傳奇當成熱鬧看。

這一切看起來簡單,只有他們知道背後有多艱難。

必須先不動聲色地引導民衆的觀念,讓他們對傅雲英形成一種先入爲主的積極看法,以後再有誰跳出來辱罵傅雲英,民衆頭一個不答應。

男尊女卑,大部分男人是瞧不起女人的,可楊家將、花木蘭這樣的故事深入人心以後,其地位難以撼動。

傅雲章要做的,就是讓傅雲英成爲這個朝代的花木蘭。

他擅長控制輿論。

他手指微曲,輕撫茶杯,一樁樁吩咐下去。

杜嘉貞、趙琪幾人認真聽他安排。

他們比閣老早一步知道真相,已經從最初的震驚中緩過神來,還沒想好該怎麼辦,就被傅雲章派到各地辦事,辦着辦着,不知不覺就接受傅雲英是個女子的現實了。

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不管傅雲英出了什麼錯,犯了多大的事,只要她不謀反,他們都得維護她。

傅雲章吩咐完,杜嘉貞幾個告辭回家。

出了傅宅,杜嘉貞看着巷子裡擠得臉貼臉、肩並肩的老百姓,神色複雜。

“趙兄,你以前懷疑過傅雲英的身份嗎?”

趙琪回想了一下,輕咳了幾聲。

他還真沒懷疑過。

但是都拜傅雲英所賜,他差點以爲自己是斷袖!

誰讓傅雲英生得標緻呢!

半大少年正是多情的年紀,每天對着這麼一個風度出衆又才學過人的同窗,有時候難免就想入非非了。

當時趙琪嚇壞了,得知家裡幫自己定下親事,趕緊回家娶親,嬌妻在懷,他終於確定自己沒有龍陽之好。

這種丟臉的事怎麼能說出來呢,打死也不能說!

趙琪正色道:“沒有,雲哥那個人你也知道,誰會懷疑她是女子?”

杜嘉貞搖頭苦笑。

他曾針對傅雲英,給她下馬威,多次在課堂上和她論辯,處處找她的麻煩。

沒想到最後,他們竟然和解了。

原來傅雲英是個女子。

身爲女子,入院讀書,必定忐忑不安,時時刻刻都要提心吊膽,他還老找她的麻煩,也不知當年她背地裡吃了多少苦頭。

他悔不當初。

然而傅雲英根本不在乎這些吧?

他的刁難,對她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

送走杜嘉貞他們,袁三捏捏拳,喊住要回房換衣的傅雲章。

“二哥……老大她……真的成親了?”

傅雲章回頭看他一眼。

袁三雙手握拳,半是期冀,又半是忐忑地望着他。

“那次成親,是假的吧?”

傅雲章反問:“她當時和你說了什麼?”

袁三愣住。

仔細回想,老大那時非常認真地對他說,她要成親了,還說有件事不能對他說出口……

袁三明白了。

老大沒有騙他,她真的成親了。

他一臉懊喪。

老大可以告訴他實情的,他不會因爲她是個女子就瞧不起她或者藉機要挾欺負她。他怎麼會做對不起老大的事呢?

他知道自己配不上老大,可是……可是如果他更努力一點……

如果他知道,至少有個參與競爭的機會。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老大已經成親了。

感覺自己好像錯過特別重要的東西。

袁三腦子裡一團亂,一拳揮向旁邊的廊柱,“咚”的一聲,手指都青了。

傅雲章能看懂袁三的失落。

不過他知道袁三很快就能想明白的。

就像他從傅容口中得知英姐不是自己妹妹時一樣。

曾以爲自己是不顧倫理的萬劫不復,沒想到柳暗花明。

然而花期已過。

往前走,爲難她,也爲難自己。

不如退一步,海闊天空。

他微微一笑,擡腳走出花影、光影交相輝映的長廊,風鼓滿袍袖,灑脫清朗,飄逸出塵。

……

姚家。

姚文達年事已高,天還沒亮就醒了,輾轉反側,怎麼睡都睡不着。

披衣起來,揚聲叫老僕的名字,老僕半天不答應。

他只得自己摸黑去屏風後面解手,燃燈看書。

藉着昏黃的燈火看了半個時辰的書,天漸漸亮了。

“茶。”

姚文達起身,拉開房門,道。

沒人應答。

“水!”

還是沒人應聲。

姚文達兩袖清風,這麼多年身邊只有幾個老僕伺候。

他忍氣吞聲,自己去竈房倒水洗漱。

雖然窮了半輩子,他卻沒自己動手做過家事。以前老婆子在的時候,什麼事都是老婆子幹,老婆子疼他,說他是讀書人,怕他傷了手,不讓他幹活。後來老婆子走了,就是老僕伺候他。

他打了盆冷水,忍着刺骨的冷洗完臉,坐到桌旁,等着吃早飯。

敢餓着他,今天就把老僕給趕走!

催了好幾次,老僕才懶洋洋應一聲,“哐當”一下,把一碗剩飯往他面前一砸。

“喏,吃這個。”

姚文達拿起筷子戳了戳,一碗又乾又硬的剩飯粒,一點菜都沒有,這怎麼吃得下去!

他還沒抱怨,老僕哼了一聲,“官人,如今家裡沒米沒菜了,這還是特意給您省着的,您將就着吃吧!”

姚文達怒道:“前天才發了俸祿,全都給你收着了,怎麼就沒錢買米了?”

老僕倚在門前,拿耳挖簪子挖耳朵,“有錢買,沒人願意賣啊!您陷害忠良,要皇上處死傅大人,那賣米的聽說我是姚家的下人,當面吐我一臉唾沫!找人借吧,這巷子裡的人家都不肯和我搭話,更別提借米給咱們了!”

說完這些,老僕幽怨地瞪姚文達一眼。

“您要是不挑揀,我把外邊那些爛菜葉撿回來,好幾大籮筐,能做不少菜呢!”

姚文達氣結,抄起筷子扒飯。

吃完飯出門,剛走到門口,就被摔了一身爛菜葉。

“惡人出來了!惡人出來了!”

人羣爆出幾聲高呼,爛菜葉幫子像落雨一樣往他身上掉。

姚文達臉色鐵青。

他這人脾氣臭,性子執拗,當了閣老也依然沒錢買豪宅大屋,護衛跟着他生活困苦,想方設法找門路調到其他地方去,寧願守城門也不遠跟着他。

昨天剛好是調來的新護衛第一天上崗的日子,新護衛不知道他的脾氣,被他臭罵一頓,今天沒敢進巷子,站在外邊長街等。

姚文達顫顫巍巍,拍掉肩上的菜葉,昂首挺胸往前走。

走出很遠後,身後傳來噗通一聲沉重的撞響,似乎是什麼東西摔倒在地,隨即響起一陣嘲笑聲。

他沒有理會。

“老爺……”

聽到老僕的呻、吟聲,姚文達一愣,轉身。

老僕躺在門前地上,神情痛苦,嘴裡直哎呦。

姚文達轉身走回老僕身邊,“你這是怎麼了?”

老僕苦着臉道:“我給老爺撿菜葉……讓臺階給絆了一跤,唉喲……”

他臉上疼得一抽一抽的。

“老爺,我骨頭可能摔斷了,起不來,您拉我一把。”

姚文達氣急,誰要吃爛菜葉了!

彎腰要扶老僕起來,結果剛躬了一下背,就聽到幾聲咔嚓響,年紀大了,骨頭脆,根本彎不下去。

老僕還在叫喚。

姚文達擡起頭,環顧一圈。

周圍的人立即躲開,姚大人是惡人,那他的下人也是惡人,他們不會救惡人的!

姚文達咬咬牙,蹣跚着回屋,翻出老僕藏在米缸裡的碎銀子,出門找車把式。

車把式認出他,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

姚文達氣得七竅生煙。

老僕還躺在一對爛菜葉裡痛苦呻、吟。

姚文達要拉他起來,扶他回房。

老僕疼得眼淚都出來了,不讓他碰,“老爺,我骨頭斷啦!動不了!”

姚文達束手無策。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有人罵姚文達:“活該,狗官!”

老僕疼得齜牙咧嘴,聽到這句,立馬板起臉反脣相譏,“我們大人是清官!好官!”

周圍的人撇撇嘴,不信。

老僕躺在地上和他們解釋:“我們大人真的是好官,真的!”

姚文達臉上皺紋輕輕顫動。

這時,看熱鬧的人羣讓開一條道路,一個身穿月白色交領大袖杭綢道袍的俊秀青年走了出來。

他風姿出衆,正在交頭接耳的衆人看到他,一時噤聲。

青年走到姚文達面前。

姚文達輕哼了一聲,抿脣不語。

傅雲章沒看他,朝人羣招招手。

幾個身穿窄腿褲的隨從立馬走了過來,合力抱起不能動彈的老僕,送到一輛驢拉的板車上。

板車駛出小巷。

姚文達嘴脣顫抖了幾下,看一眼滿臉是汗的老僕,無奈地嘆口氣,拔步跟上。

傅雲章命人將老僕送到最近的醫館裡。

坐堂大夫懂跌打損傷,給老僕正骨開藥。

藥童把藥抓來,姚文達摸出碎銀子給錢,藥童說傅雲章已經結清賬了。

姚文達沒說話。

看完傷,隨從把老僕送回姚家,把人擡回房間牀上安置好。

老僕感激不盡,謝了又謝。

姚文達找出家中所有碎銀子,要還給傅雲章。

老僕跟了他多年,他嘴上不說,心裡早已把老僕當成親人看,兩個老傢伙相依爲命,如果不及時救治,老僕的腿可能真的摔斷了。

傅雲章失笑,“老師何必同我客氣。”

姚文達看他一眼,“你還肯叫我一聲老師?我在朝上彈劾你的妹妹。”

傅雲章淡笑道:“我知道,老師也很喜歡雲哥,您肯定不想害她。”

姚文達沉默不語。

傅雲章說:“老師擔心事情鬧得不可收拾,所以第一個反對此事,給雲哥留一條退路。王閣老他們對雲哥沒多少情分,您不同,您看着她長大。”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庭院裡幾株老樹光禿禿的,還沒發芽,枝幹枯瘦。

對坐半晌後,姚文達忽然抄起一本書,朝傅雲章身上砸過去。

“混賬!這麼大的事,你們是怎麼瞞天過海的?!雲哥是女子,你知不知道她要承擔多少風險?!朝堂內外,多少人會針對她,取笑她,欺負她,她又沒有三頭六臂,怎麼應付得過來?”

姚文達越說越氣,站起身,繼續拿書案上的書砸傅雲章。

“她是女子,現在官也做了,名聲也有了,該讓她功成身退了,還讓她待在朝堂上,這不是把她往火坑裡推嗎?還不如讓她進宮當貴妃,至少後半輩子有着落。”

傅雲章坐着,一動不動,任姚文達發脾氣。

打了半天,傅雲章面色不變,姚文達先打累了,叉着腰,氣喘吁吁。

“老師。”

傅雲章擡起頭,眸光平靜而又深邃。

“雲哥已經走到這一步了,讓她接着走下去吧,可以有巾幗不讓鬚眉的女將軍,爲什麼不能有女巡撫?”

姚文達拋開手裡的書,捶捶腰,不說話。

傅雲章認識姚文達多年,深知對方的脾性。

這些天要不是他在暗中控制事態,早就有人衝進姚家鬧事了。那樣的話,看熱鬧的人固然解氣,但對英姐不利。

他控制輿論,也控制所有參與輿論的人。

是時候讓事情有個瞭解了。

再醞釀下去,隨時可能脫離他們的控制。

傅雲章站起身,斟了杯茶,送到姚文達手邊,輕聲問:“老師,如果師母還在世,您覺得她會支持雲哥嗎?”

姚文達神情僵住。

老婆子沒讀過什麼書,看不懂文戲,不過花木蘭、楊家將這些耳熟能詳的故事她能看明白。

她喜歡花木蘭嗎?

姚文達不知道,老婆子沒說過。

他只知道,老婆子每天從早忙到晚,地裡的活是她幹,家裡的活也是她幹。

她每天辛勞,他過意不去,拉着老婆子的手向她保證,自己一定會讓她過上好日子。

老婆子笑着說,只要他肯上進,她不怕苦。和其他家裡一堆糟心事的姐妹比起來,她過得很快活。

有一次,老婆子回孃家小住,回家以後朝他訴苦。

“當女人苦啊!我要是個男人就好了。”

只有那一次。

如果老婆子還在世……

雖然她沒說過,但姚文達知道,她一定支持雲哥。

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老婆子。

姚文達坐在書案前,潸然淚下。

……

範宅。

閣老範維屏回到家中,脫下官服,躺在羅漢牀上小憩,丫鬟跪在一邊爲他捶腿。

僕人走進來,“閣老,老夫人請您過去說話。”

範維屏嗯了一聲,起身,到了正院,卻沒看到範母趙善姐。

丫鬟領着他去書房,“老夫人在作畫。”

趙善姐擅畫,是湖廣出了名的閨閣女畫家。當年範家老爺去世後,孤兒寡母艱苦度日,家徒四壁,範維屏讀書進舉的花費,都是用母親的畫換來的,他感激母親的養育之恩,對母親很孝順。

書房裡,一頭銀髮的趙善姐站在書案前,手裡拈了一支筆,細細勾勒一叢蘭花。

範維屏沒敢吭聲,站在一邊等。

趙善姐畫完幾筆,淡淡道:“我已經命人收拾行李,過幾日,我要南下。”

範維屏一驚,試探着問:“母親,您要回鄉?”

趙善姐搖搖頭,擱下筆,走到盆架前洗手,丫頭小心伺候,幫她擦乾手上的水滴。

她的手保養得很好,指節修長柔韌,指甲渾圓。

雖然年老,卻依舊精神矍鑠,眼神明亮。

趙善姐坐在書案前的大圈椅上,喝口茶,“不,我要去荊襄。”

範維屏愣住了。

“荊襄?”

“不錯。我聽琬姐說,荊襄開設學堂,專門招收女子,教授女子技藝。有的教織繡,有的教養蠶,有的教算賬,有的教醫術,有的教庖廚……我可以教她們繪畫。”

範維屏皺了皺眉,母親如今兒孫繞膝,應該頤養天年,含飴弄孫纔對,他知道母親喜歡畫畫,但自己如今已經是閣老了,母親用不着辛苦持家,想要收徒弟,就和以前一樣,在家教幾個女學生就夠了,爲什麼一定要去荊襄?

那可是個民風彪悍、又窮又破的地方,傅雲英招撫流民,興建市鎮,纔不過開了個頭,母親怎麼能去那種地方?

“母親,琬姐、琴姐都成婚了,您還可以再招別的女學生,用不着去那麼遠。”

趙善姐輕輕一笑,搖了搖頭,揮揮手,支開丫鬟。

丫鬟們躬身退出去。

“兒啊,湖廣的人都知道,娘當年待字閨中,家中貧苦,出不起嫁妝,無人敢娶。後來娘一個月內畫就一箱工筆畫,範家欣喜若狂,將我娶進家門……”

趙善姐回憶往事,雙眼微微眯起,皺紋深刻。

範維屏認真聽着。

趙善姐嗤笑,“世人都喜歡聽好故事……一個月畫一箱子工筆畫,可能嗎?”

她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

“兒啊,娘小的時候,家裡還很富裕。趙家是望族,我們雖然是庶出的遠支,也不至於吃不飽飯。可我攤上了一個好賭的兄弟,他把家產給敗光了,包括我祖父留給我的嫁妝。”

說到這,趙善姐冷笑。即使隔了這麼多年,她還記得自己當年的絕望和無助。

“我娘偏心我兄弟,因爲我是女兒,我兄弟是兒子,凡事我都得讓一步。我兄弟把我的嫁妝揮霍光了,我娘不心疼我,還繼續變賣田產給我兄弟還債,逼我賣畫,那時候我雖然年紀小,可我師從名士,一幅畫可以賣十兩銀子。我娘、我兄弟、我嫂子,所有人都逼我,如果我不畫,他們就打我,罵我,不給我飯吃,大冷的天,罰我跪在石磚地上……”

“娘!”聽到這裡,範維屏眼圈發紅,站了起來,“您怎麼從來沒告訴我這些!”

趙善姐淡淡一笑。

“都是過去的事了,沒什麼好說的。”

範維屏嘆口氣。

趙善姐接着道:“後來我的畫出名了,要價更高,我兄弟和我嫂子怕我嫁人以後不管孃家,一邊賣畫,一邊裝窮,誰來求親,就獅子大開口,要幾萬兩彩禮。我兄弟要把我嫁給我嫂子的弟弟,那樣我一輩子都得聽他的話。範家原本和我們家定了親,見我娘貪婪,老太太氣得倒仰,要悔親。”

“我知道,如果我不嫁出去,一輩子都逃脫不了兄弟和嫂子的控制。我兄弟還是好賭,經常不在家,我娘和我嫂子看着我,不讓我出門。我一邊畫客商定的畫,一邊偷偷畫自己的畫,然後把畫藏起來……就爲了這,我眼睛都要熬瞎了……等我攢夠一箱子畫,範家人再來談親事的時候,我騙走丫鬟,衝到正堂,把一箱子畫倒出來給他們看,告訴範家人,這就是我的嫁妝。”

時至今日,趙善姐還記得那天衝進堂屋的情景。

嘩啦啦一聲,她當着所有人的面,翻開一直藏在牀底下的黑棋箱子,把畫全都倒出來。

她知道,那是唯一的機會,如果動作慢了,自己可能被拉進去,那以後,她就真的逃不出去了。

範家人看到那一箱子工筆畫,喜不自勝,而母親和兄弟目瞪口呆。

當年的痛苦和辛酸,是多麼沉重,如今說來,不過是幾句話而已。

趙善姐那時候只有十幾歲,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什麼見識,膽子小,性情老實本分。

對她來說,鼓起勇氣反抗家人,真的是太難太難了。

直到成功擺脫母親兄弟,嫁進範家,她才感覺到後怕。

世人不知她的艱辛,都把那一箱子畫當成雅事傳唱,說她家貧苦,她埋頭作畫,於一個月內湊夠嫁妝。

範家妯娌拿這事問她,她笑而不語,沒有多說。

說出來有什麼用?妯娌們也許會同情她,憐惜她,然後轉頭就把這事傳得沸沸揚揚。

嫁入範家後,她怕範家人也和孃家人一樣貪婪,藉口忙於家務,不再作畫。

她畫怕了,看到畫筆就噁心。

直到丈夫逝世,爲了養家餬口,供兒子讀書,她纔再度拿起畫筆。

沒有孃家兄弟,沒有夫家,她爲自己畫,爲兒子畫,她靠自己的雙手養活一家人,這一次,她真正愛上自己的畫。

趙善姐說完,範維屏已是泣不成聲。

他站起身,跪倒在母親膝前,哽咽道,“娘,兒子不孝,不知道您當年吃了那麼苦頭……”

趙善姐眼圈也紅了,擡起手,輕撫兒子的臉。

“我兒,娘這輩子養大你,讓你做官,看你成家立業,娘很滿足,可娘能做的遠不止於此。以前三叔曾想讓我收雲哥當學生,我拒絕了,那時娘不知道她是小娘子,要是知道,娘早就收她爲徒了。”

她長舒一口氣,神色悵惘。

片刻後,她又笑了。

“索性現在還不算晚,傅雲英能夠以女子之身爲官,楊玉娘能以女子之身馳騁沙場,娘雖然年紀大了,並不服老!不能輸給兩個後生。荊襄學堂收的女學生一大半是沒人要的孤兒,娘想過去教她們畫畫,如果有好苗子,就收她當學生,把一身技藝傳授給她。”

她站起身,望着書案上自己剛剛畫好的蘭花圖。

“我是你的娘,我知道你孝順,想讓我頤養天年……可我還是趙善姐,我是女畫家,我這一生,總要爲自己活一次。”

不是誰的女兒,誰的妹妹,誰的妻子,誰的母親,她是她自己,趙善姐。

範維屏淚眼朦朧,跪在地上,仰望自己的母親。

他頭一次看到母親露出這樣的神情。

驕傲,自豪,神采奕奕。

……

這天,王閣老做東,宴請六部官員。

爲示清廉,宴席就擺在坊市間一家平平無奇的酒樓裡。

官員們無精打采,傅雲英被打入死牢,他們不得不接手她留下的公務,雖然都不是什麼大事,但着實繁瑣,皇上每天催促,他們不敢怠慢,忙得腳跟碰後腦勺。

酒過三巡,汪玫說了一個讓大家心情更惡劣的壞消息。

“聽宮裡的太監說,冊封傅雲英爲貴妃的聖旨已經擬好了,蓋了大印,萬安宮一切規格,比照坤寧宮皇后,甚至更奢華。”

王閣老覺得剛纔喝下的酒好像有點發苦。

他們只是想把傅雲英趕出朝堂,而這說不定正好合皇上的心意。

皇上年輕,貪愛美人,傅雲英韶秀靈動,男裝示人就美名遠揚,若是穿上女裝,精心裝扮,必定千嬌百媚,她又把皇上的性子給摸透了,這樣的人如果當上貴妃,滿朝文武都得一邊站!

衆人正苦惱,姚文達忽然道:“何必將軍是丈夫,楊玉娘可以領兵打仗,傅雲英未必不能當巡撫。”

滿座皆驚。

姚閣老這是咋了?

是不是被刺激瘋了?

旁邊的範維屏撩起眼皮,看一眼姚文達,想起母親不日就要南下去荊襄,長嘆一口氣,“姚老說得對,一個巡撫罷了。”

衆人面面相覷。

這時,酒樓下忽然傳來騷動聲。

護衛推門進屋,走到王閣老身側,抱拳小聲道:“老先生,您看外邊。”

王閣老皺眉,起身走到窗邊。

護衛把窗子支起來。

樓下一片喧譁。

老百姓站在兩邊店鋪底下,對着什麼人指指點點。

王閣老順着他們的目光看過去,城門方向,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正邁着整齊的步伐走過來。

那些人都披麻戴孝,穿草鞋,束麻帶,神色凝重。

外面的動靜太大了,在座的官員們都站了起來,走到窗邊往外看。

穿孝服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沉默着走過長街,往皇城方向走去。

所有人都停下手裡忙活的事,走出家門,走到街邊,圍觀這羣人。

那些人面色黧黑,大手大腳,一看就知是底層老百姓,面容堅毅,神情坦然,就這麼一排一排沉默着走過。

雖然寂靜出聲,卻氣勢浩壯。

圍觀的百姓本來在指手畫腳,時不時還竊笑一兩句。到後來,不知不覺被他們的凝重給感染了,退到長街兩邊,目送這羣人遠去。

“怎麼回事?”

王閣老皺眉。

隨從道:“老先生,這些人是從荊襄趕過來的,他們得知傅大人入獄,徒步進京,爲傅大人披麻戴孝,據說後面還有更多的人趕過來……如果不想辦法遏制,可能造成民亂。”

王閣老臉色微沉。

“還有廣東、浙江那邊,海商們聯合起來,從水路北上,進京爲傅大人喊冤,被衛所的人攔住了。”

“流寇首領苗八斤被傅大人招撫,此次勤王有功,獲封千戶,他願代傅大人赴死,荊襄地區的百姓只相信苗八斤和傅大人,必須由傅大人親自出面,才能勸回這批進京的百姓。”

酒樓裡,官員們都沉默下來。

爲民請命,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實在太難了。

他們年輕的時候,也曾爲老百姓的感激而興奮激動,但官做得越大,心就越冷漠,老百姓在他們眼裡,從子民,慢慢變成一堆代表着賦稅的數字。

但如今,眼見着無數老百姓自發前來爲傅雲英求情,願意爲她赴湯蹈火……他們竟然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動容。

……

汪玫進宮,求見朱和昶。

朱和昶正和內官們打捶丸,穿打球衣,戴紗帽,笑容滿面,樂呵呵招手讓汪玫走到自己近前。

汪玫走過去,“皇上,荊襄流民進京,獻上萬民書,爲傅雲英求情,此人不能殺啊!”

朱和昶手執球杖,輕輕一撥,圓球慢慢滾動。

所有人的目光都隨着那顆圓球一動。

咚的一聲,圓球落入球穴。

內官們齊聲叫好,一番恭維。

朱和昶哈哈大笑,撒開球杖,對一直等在一邊的汪玫道:“那就不殺了。”

汪玫無語了一會兒,眼珠一轉,趁朱和昶高興,含笑問:“皇上最近龍顏大悅,可是喜事近了?”

朱和昶點點頭,笑出一口白牙,“不錯,朕已擬旨,要於月底納妃。”

汪玫心一橫,“皇上,您要冊封的妃子,難道就是傅雲英?”

朱和昶沒說話,接過內官奉的熟水,喝了兩口。

汪玫汗如雨下。

半晌後,朱和昶笑了笑,“這是朕的家事。”

雖然沒有正面回答,但這個暗示已經很明顯了。

不止暗示,還有警告和威脅,雖然傅雲英獲罪,但皇上想娶她,即使文武百官反對,皇上也不會動搖!

皇上果然要冊封傅雲英爲貴妃!

曾經的藩王,如今已經是真正的天子了,沒有人能阻止天子娶他要娶的女人。

汪玫憂心忡忡,出宮以後,直奔王閣老府上,告知他這個消息。

衆人心急如焚,他們已經得罪傅雲英,如果傅雲英當上貴妃,朝堂絕無寧日!

有人小聲罵了一句,“還不如讓傅雲英當巡撫呢!”

衆人對望一眼,沉默下來。

……

地牢。

因爲處於地下,地牢常年陰暗潮溼,即使同時燃上十幾支蠟燭,照得恍如白晝,這白晝也是慘淡的。

獄卒在前面帶路。

穿赤紅羅袍的俊秀男人一步一步往裡走。

獄卒點頭哈腰,“閣老,您慢些走,小心腳下。”

男人面無表情,燭光映照下,如畫的眉目平添幾分柔和,走動間,袍袖輕揚。

很快到了最裡面一間,獄卒停下來,打開鎖鏈,“傅大人就在裡面。”

聽到說話聲,裡面的人轉過頭。

看到來人,她怔了怔。

崔南軒望着她,臉上多了幾分剋制的隱忍,打發走諂媚的獄卒,擡腳跨進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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