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明錦中毒的事不用細查,事發當天夜裡,那送飯菜的守衛就在家中畏罪自盡。
據說他曾有個弟弟在山東地方爲官,因牽涉到鹽運案被砍了腦袋,因而深恨霍明錦,曾當衆說過若有機會,要親手爲弟弟報仇雪恨。
大理寺丞和大理寺評事知道這事背後還有其他勢力,繼續查下去不僅查不到什麼結果,還會引火燒身,商量過後,預備就此結案。
黨派之間的爭鬥沒有對錯可言,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捲入其中,死無葬身之地,他們不想淪爲犧牲品。
傅雲英負責記錄供詞,大理寺丞審問刑部獄卒時,她坐在一旁書寫,執筆的動作平穩從容,一筆一劃記下整個審問的過程。
“這事還得當面問霍大人……”
評事打發走獄卒,小聲對大理寺丞說。
大理寺丞遲疑了一下,目光落到一旁低頭整理供詞的傅雲英身上。
“傅雲,聽說你和霍大人素有交情,問話的事你去辦吧。”
評事眼神閃爍了兩下。
朝局動盪,每天都有人被貶黜出京,沈黨的瘋狂報復之下,無人再敢爲霍明錦求情。歷任錦衣衛指揮使,沒有一個得善終的,大家都明白,霍明錦活不了幾天了。
傅雲英收拾好筆墨文具,站了起來。
大理寺丞和評事對望一眼,壓低聲音說:“你不用怕,去吧。”
傅雲英應喏,拿起記錄用的紙筆,跟着獄卒往地牢深處走去。
在她身後,評事小聲問大理寺丞:“大人爲什麼讓傅雲單獨審問霍明錦?”
大理寺丞一笑,“我曾學過面相之術,你信不信?”
評事呆了一呆,這種緊張的時候,怎麼說起這個來了?
大理寺丞拿起傅雲英剛剛記錄的供詞看,“傅雲此子,男生女相,來日前途不可限量。霍明錦曾對他有恩,讓他們單獨見一見,對我們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霍明錦這回是徹底栽了,給他一個交代後事的機會,傅雲一定會感激我們的通融。這份人情,將來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原來如此。”
聽了大理寺丞的話,評事點點頭,現在案子已經結了,不管霍明錦對傅雲說什麼,都改變不了結果,這份人情送出去,不會影響他們,對傅雲來說,就不一樣了。
地牢越往裡越黑,獄卒提着燈籠在前面引路。
走到最裡面,傅雲英取出早就準備好的荷包,裡頭是兩錠雪花紋銀,往獄卒手裡一塞。
獄卒掂了掂分量,立即眉開眼笑,守在外面,笑嘻嘻道:“傅司直,您想說多久都行,小的給您守着。若有人來,小的一定會大聲提醒您。”
“有勞了。”
傅雲英接過他手裡的燈籠,走進牢房。
裡頭陰冷而溼悶,燈籠放出的一點暖黃光線像是被黑暗吞沒了,只能照亮她皁靴前的方寸之地。
一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在黑暗中掃她一眼,雖是從下往上,卻帶着迫人氣勢,彷彿居高臨下俯視她。
傅雲英回望過去。
霍明錦一愣,眼神凝滯住了。
“你怎麼來了?”
沉默了一會兒後,他咳嗽兩聲,輕聲問,聲音暗啞。
“大理寺奉命調查您中毒的事。”
傅雲英走近了些,燈光照亮他半邊臉龐,線條剛硬,鬍子拉碴,倒是不顯憔悴。征戰多年,什麼苦頭都吃過了,刑部地牢於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您的傷還要不要緊?”她問。
霍明錦擡起眼簾,直視着她,黑眸幽深,脣邊有淡淡的笑意,“不礙事……這裡不是久留之地,你看過我了,早些回去。”
傅雲英不語,放下燈籠,一掀長袍,坐到他對面。
霍明錦看着她。
“既然如此,那便長話短說。”傅雲英正色道,聲音壓得很低,“霍大人,您有把握可以自己脫險嗎?”
到底是在地牢裡關了許多天,多日不見天日,霍明錦臉色有些蒼白,掩脣咳嗽一聲,道:“我有把握,你不必擔心。”
傅雲英眉尖微蹙。
歷任錦衣衛指揮使,得勢時大權在握,說一句權傾朝野也不爲過,但不管之前有多風光,一旦遭到皇帝厭棄,那身首異處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火、藥庫爆炸的事和霍明錦無關,這一點朝臣們心知肚明,皇上也知道,可他還是放任沈介溪栽贓陷害。就像先帝在位時,內閣首輔方大人也曾大權獨攬,皇上年輕時要尊稱他爲老師。後來皇上親政,慢慢收攏權力,方大人年老,只因爲放任族人侵佔良田而遭到皇上訓斥,滿朝文武沒有一個人幫他說話,趁機鼓譟詆譭,將他趕出內閣。
皇上想收拾你的時候,根本不需要什麼理由,隨便找個由頭就能讓臣子毫無還手之力。
所以霍明錦是不是清白的,一點都不重要,皇上並不在意。
現在爲他洗刷冤屈都是白費力氣,還不如找一個能在皇上面前說得上話的人替他說情,設法保住他的性命。
可此時此刻,誰敢冒着得罪沈介溪的風險出手幫他呢?
“霍大人,不瞞您說,我有辦法可以救您出去。”傅雲英垂目道。
霍明錦眉頭皺起,“什麼法子?”
她定定神,道:“吏部侍郎崔大人……我有辦法讓他爲您求情。”
崔南軒立場飄忽不定,誰和他利益一致,他就站在誰那一方。她瞭解他,只要說出自己的身份,再加以利用,一定能夠說動崔南軒出手。當然,她也得爲之付出代價。
燈火昏暗,她眼眸低垂,沒看到黑暗中霍明錦呼吸一窒,臉色驟變,似乎有什麼東西要控制不住了,額前青筋浮起,表情甚至有片刻的猙獰。
他沉默了很久,閉一閉眼睛,將心底剎那間掀起的驚濤盡數壓下去。復又睜開時,眸子彷彿揉進無邊無際的夜色,幽深似海。
“什麼辦法?”
他凝視着她,神情是冷的,眼神卻火燒般灼熱,輕聲問。
傅雲英笑了一下,“這個您不需要知道,總之,我可以保證能夠說服崔大人。”
霍明錦瞳孔微微一縮,袖中雙手握緊,捏得咯咯響。
“您救過我,所以,您如果沒有把握自己脫險,我就會去找崔大人……”傅雲英忽然往前,幾乎湊到霍明錦懷裡,纖長手指放在他的衣襟上,假裝要看他的傷口,小聲說,“但是我怕自己自作主張會破壞您的計劃,您得老實告訴我,您到底能不能逃出去。沈首輔不會放過您,您只有這一個機會,不能再拖下去。您千萬不要逞強,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活下去,以後還有重來的機會。”
霍明錦垂眸,望着她說完話後緊抿的嘴角,她神情鄭重,說的每一句話都經過深思熟慮……她不知道自己剛纔說的那句話讓他有多震怒,可她只是想救他而已,哪怕她明知去找崔南軒會是什麼後果……
她仰頭望着自己,清澈眼瞳內全是他,此刻她心裡一定很緊張他,想的都是怎麼救他出去,不然不會找機會混進刑部地牢裡來。
這樣的場景,他夢裡出現過無數次,不過每一次都是他強迫她靠近自己,好幾次在夢裡把她欺負哭了,醒來後還覺得後悔。
不管夢了多少次,還是比不上真的。她僅僅只是關心,就比夢裡那種銷魂蝕骨的歡愉更讓他心潮澎湃。
霍明錦嘴角不自覺揚起一個細微的弧度,這樣就夠了。
傅雲英久久聽不到他回答,還想再說什麼,忽然聽到頭頂一聲無奈而彷彿又帶了幾絲笑意的嘆息聲,接着,一雙溫熱的手掌落在她肩膀上,微微用力,將她攬入懷中,堅實有力的臂膀環住她,緊緊扣住。
傅雲英愣住了,心跳猛地加快,忘了掙扎,手指還貼在他胸前,透過幾層薄薄的衣料,指腹能感受到他胸膛的壯實和堅硬,他的手還環在她的肩上。
“您……”
她輕輕掙了一下。
霍明錦低頭看她,下巴上的胡茬擦過她光潔的額頭,他指指外面,做了個噓聲的手勢。
傅雲英心念電轉,身體放鬆下來,任他抱着。
霍明錦一手牢牢抱着她,另一隻手抓住她因爲防備而蜷縮起來的雙手,逐根掰開她的手指,把自己的手攤開放在她掌心裡,聲音輕而柔,似溫柔耳語,“我沒有中毒。”
傅雲英愕然。
她的手指搭在他的腕上,脈搏平穩有力,抱着她的這具身體十分強壯,她挨着他的胸膛,能感覺到肌肉底下暗暗積蓄的巨大力量。
他武藝還在,沒有中毒,那麼……這一切果然都是他的安排。
包括入獄的事,沈黨的報復,其他人的落井下石,全在他的計劃之中。
傅雲英很快明白過來。
彷彿有什麼溫而軟的東西輕輕從她額前拂過,霍明錦擁着她,氣息灑滿她耳畔,“我沒有逞強,用不着爲我冒險,我很安全,記住了嗎?”
男人低沉的說話聲近在咫尺,一陣酥麻,傅雲英不動聲色,輕輕推開他,坐起身,“那我便放心了。”
光線暗沉,她神情鎮靜,語氣有些冷淡。
但霍明錦五感敏銳,仍然能看到她雙頰染了一層淡淡的胭脂色。
再美的雲霞,也抵不過這一刻她暈紅的臉頰。
霍明錦緊盯着她微微抿起的雙脣,回想剛纔抱着她時手底下那酥軟而溫涼的觸感,下腹忽然燒了起來。
他心情很好,目光灼灼,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要不了幾天我就能出去……真的。”
傅雲英移開視線,點點頭。
霍明錦伸手,握住她的手,笑容變淡,一字字道:“不要去找崔南軒,你發誓。”
既然他沒有危險,那麼她當然不會去找崔南軒。
傅雲英看他一眼,沒有發誓,只說:“您是安全的,那我自然不會去冒險。”
霍明錦脣角微翹,“我保證。”
她還好好地活着,他怎麼會輕易將自己置於險地。
……
從刑部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交接完文書,傅雲英和大理寺丞、評事拱手作別。
在他們離開後不久,刑部地牢裡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兩個獄卒打扮的人走進地牢,跪在潮溼的地上:“二爺,您有什麼吩咐?”
霍明錦閉着眼睛,沉聲道:“不等了,讓他們儘快動手。”
再耽擱下去,她說不定真的會去找崔南軒。
獄卒抱拳應喏,見他沒有其他吩咐,默默退下。
地牢裡恢復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他一個人,霍明錦仍然正襟危坐,脊背挺直,多年的習慣,改是改不了的。
他摩挲着一枚小小的綠地靈芝連雲刺繡仙鶴紋香囊,這是剛纔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從她腰上摘下來的,裡頭塞了香料,清甜的金銀香,味道很淡。
這和她身上的香味很像,幽冷,恬淡,若有若無,似清冷月夜下迎着風雪獨自綻放的梅花,清麗而凜冽,是一種冷香,仔細聞什麼都聞不到。
但她走後很久,他周身還縈繞在那股淡淡的幽香裡,引人躁動。
他把香囊放到鼻端底下輕嗅。
……
北風呼嘯,扯動樹葉嘩啦啦響,柿子樹的葉子落光了,只剩光禿禿的枝幹。今年的柿子還沒吃完,提前摘下來的青柿子放在米缸裡悶着,有幾個還沒爛熟。
傅雲章知道傅雲英去過刑部地牢,晚上吃完飯,將她叫進自己的書房。
“你和霍大人說了些什麼?”
書房裡燈火微微顫動,傅雲英拿銀剪子剪了燈花,道:“我問霍大人可不以可以爲他做什麼。”
“他怎麼說?”
傅雲英搖搖頭,“霍大人拒絕了。”
傅雲章深深看她幾眼,“這事沒有那麼簡單……你別輕舉妄動,要做什麼,先和我商量。”
她想了想,輕輕嗯了一聲。
也許是知道霍明錦沒有危險的緣故,這一晚她睡得很安穩。
次日一早起來,披衣走到門邊,拉開房門,庭間一片狼藉,枯枝敗葉散落一地,柿子樹的枝幹也被刮斷了幾根。
下人正拿着大掃把清掃。
“昨晚落雪籽了。”王大郎搓搓手,給她提來梳洗的熱水,道,“公子今天走路當心些,地上滑溜。我剛纔去竈房,跌了好幾跤。”
雪籽落在地上,積了薄薄一層,遠看還以爲是打的霜,近看才知是米粒大小的雪籽。
吃早飯的時候,天色越來越陰沉,到快出發時,稀稀落落飄下幾點雪花。
傅雲章吩咐蓮殼去取傘,低頭看傅雲英官袍裡面只穿了一件豎領襖,一截雪白脖頸彷彿比落雪還要白,讓她回去添衣。
他皺眉的時候說話氣勢很足,下人們這時候都不敢吱聲。
傅雲英只得回房加衣,然後順路去傅雲章的院子,想着也給他拿一件大衣裳,他身子很虛。
他的房間她向來是想進就能進的,找到掛在湘竹屏風上的氅衣,抱在懷裡,轉身要走,目光落到窗下桌案上,眉頭輕輕一皺。
桌案上有封拆開的信,看上去普普通通,但她認得信封上的筆跡。
崔南軒會幾種筆跡,平時處理公務是常見的臺閣體,信封上的這一種筆跡他很少用到,代表裡頭是他的私人信件。
二哥和崔南軒什麼時候關係變得這麼好了?
傅雲英沒動那封信,拿着衣裳出去了。
雪越來越大,傅雲章已經坐進馬車。
她掀簾進去,抖開衣裳,讓他披上。
傅雲章微微一笑,披上氅衣,把自己的暖耳取下來,給她戴上,端詳了一下,含笑道:“像兔子。”
傅雲英忍不住偷偷白他一眼。
他失笑,又道:“像月宮裡的兔仙。”
還是兔子。
傅雲英摘了暖耳,扣到傅雲章腦袋上,也學着他的樣子端詳他一會兒,笑着說:“那二哥就像西苑裡養的麒麟獸。”
鄭和下西洋時,從大海另一邊帶回幾隻國朝從沒人見過的神獸,脖頸極高極長,身高五丈,麋身馬蹄,肉角黦黦,據說就是傳說中的麒麟。麒麟運回京城時,老百姓爭相前去圍觀,萬人空巷,熱鬧空前。
他說她像兔子,那她就把他比作長頸麒麟。
傅雲章含笑說:“凡夫俗子,哪敢和神獸相比。”
傅雲英嘴角微翹,掀開車簾看外邊的情景。
天際搓綿扯絮,雪花紛紛揚揚,街道上很快陸陸續續累起一團團白色,這場雪不知道會下多久。
傅雲章看着她,眼神溫柔。
綵衣娛妹,她可算是笑了。
……
大雪一連下了三天,接下來一直沒有放晴,處處白雪皚皚,紫禁城已成了一片冰雪琉璃世界。
霍明錦的案子快要出結果了,皇上肯定不想一直拖到過年,沈介溪更巴不得立刻就把人拖出刑部斬了,不然後患無窮。
沈黨的動作越來越大。
大理寺上上下下都很忙,忙得沒時間關注兩個黨派之間的爭鬥。他們要趕在年底將去年積壓的案子全部審理清楚,這個時候連小小的雜役都忙得腳不沾地。
傅雲英抱着一摞卷宗走過庭院,心裡想着刑部那邊那麼冷,不知道霍明錦能不能在過年前出來,一個不當心,腳下一滑,摔了一跤。
雪一直不化,慢慢凝結成冰,冰上又覆一層新雪,很容易打滑。
她拍拍手,蹲在雪地上,先把卷宗全部撿起來,免得被雪水打溼,然後才慢慢站起身。
旁邊長廊裡響起壓低的吃吃笑聲,大理寺丞走到她面前,笑着問:“沒摔着吧?”
她低頭收好卷宗,拍乾淨衣袖上的殘雪,“不礙事。”
大理寺丞點點頭,道:“吏部崔侍郎今天過來找幾分卷宗,得我親自去庫房拿,你先把人迎到正堂去,那邊燒了火盆,比其他地方暖和。”
傅雲英一怔,眼角餘光往長廊方向一掃,看到一角緋紅衣袍,還有幾個穿直身的護衛跟在他身後,簇擁着他。
剛剛在雪地裡摔倒的情景,全被他們看到了。
傅雲英嘴角扯了扯。
大理寺丞交代幾句,往庫房那邊走去。
長廊那頭響起腳步聲,護衛撐起羅傘,圍着崔南軒走過來。雪天路滑,他倒是走得很穩,看都不看腳下,徑直穿過庭院,往正堂去。
傅雲英跟在一邊,這一次走得很小心,沒有再摔了。
大堂裡果然燃了火盆,裡面的雜役看到崔南軒穿一身紅,知道是個大官,忙不迭奉茶捧果,伺候得很周到。
其實不需要她過來相陪,傅雲英想,不過大理寺丞還沒來,她就不能走。
崔南軒喝了幾口茶,掃傅雲英一眼。
看他站在一邊,低垂着頭,不由想起他剛剛摔倒之後爬起來的樣子,安安靜靜的,哼都沒哼一聲。
雖然是個男子,卻挺像她的。
那時她手裡端着的是一盅山藥雞湯。他每晚讀書讀到半夜,她買了只雞給他補身子,她是嬌小姐,哪裡燉過雞湯,只知道要注意火候,守着爐子扇了一個多時辰的火。巴巴地捧着湯盅送到書房,積雪很厚,不小心摔了一下,嘭的一聲響。
他在窗前寫文章,看她摔倒了,立刻放下筆出去扶她。
她自己起來了,拍拍手,蹲在地上把湯盅扶起來,仰頭笑着說:“還好我反應快,只潑出去一點點,你快趁熱喝。”
他沒說話,扶她站起來,捧起她被滾燙的油湯燙腫的手指頭,輕輕吹氣,把湯盅撂在一邊,說:“我不愛喝雞湯,太膩,以後別燉了。”
她喔了一聲,有些失望。
裙角上的雪慢慢化了,往下淌水珠。
那盅雞湯到底好不好喝,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她蹲在雪地裡對他笑,衣裙上沾滿雪。
炭火燃燒的畢剝聲喚醒沉思中的崔南軒,他皺起眉。
霍明錦處處幫着傅雲……難道就是因爲這個?
一個替身,還是一個男人。
他微微一哂。
大理寺丞冒着雪,把崔南軒要的卷宗送了過來。
崔南軒翻開看幾眼,確認無誤,讓身後護衛拿着。
看他要走的樣子,傅雲英暗暗鬆口氣。
崔南軒走到她身邊,腳步忽然停下來,看她一眼,臉上表情淡然,“你隨我來。”
傅雲英眉頭輕皺,看向大理寺丞。
大理寺丞也一臉茫然。
崔南軒道:“這些卷宗看完之後要還給大理寺,你跟我來,我就不另外派人送了。”
他擺明了非要傅雲跟着,大理寺丞摸不着頭腦,想着這或許是好事,畢竟崔侍郎現在如日中天,多少人想巴結他巴結不上,傅雲倒好,靠山倒了一個,這又來了一個崔侍郎,他們兩可是同鄉啊!而且以前崔侍郎被貶黜的時候,還給傅雲當過老師。
大理寺丞笑眯眯道:“傅雲,你跟着崔大人過去。”
傅雲英低着頭,答應一聲。
……
刑部和大理寺緊挨着,她跟在崔南軒身後,進了刑部。
崔南軒命人將卷宗按照類別攤開,揮揮手,示意他們出去。
護衛們應喏,躬身退出去。
傅雲英也要走,崔南軒叫住她,“你留下。”
她站在和門口最近的一扇窗下,風從罅隙往裡吹,吹得她一身寒意。
崔南軒坐下,寬大的衣袖拂過書案一角,低頭翻看卷宗,窗外明亮雪光照進屋裡,籠在他臉上,俊秀的眉眼像是畫筆畫出來的,緩緩道:“我觀你在大理寺期間,明察是非,盡職盡責,不是諂媚之人……你乃堂堂朝廷命官,爲什麼甘於委身霍明錦,以色侍人?”
傅雲英哆嗦了兩下,張口就給她扣罪名,還真是崔南軒的風格。
“大人誤會了。”她冷冷道。
崔南軒擡起頭。
傅雲英站在窗前,逆着光,肌膚細白如瓷,身姿挺拔高挑。
他想起那天看到霍明錦和傅雲站在一起說話,霍明錦凝視的眼神騙不了人,他對傅雲絕不止是對後輩的欣賞,還有明明白白的欲、望。以霍明錦的手段,既然起了欲、念,豈會放過傅雲?
“那就是霍明錦逼迫你的?”
傅雲英很想抄起書桌底下的火盆直接扣到崔南軒頭上,她現在很冷,不想和他廢話,“崔大人,霍大人和下官之間的事,是下官的私事,就不勞您費心了。”
崔南軒似乎輕笑了一聲,臉上神情仍然不悲不喜。
這小子,不知好歹,竟然真的和霍明錦攪合到一起去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提筆在紙上寫下幾個字,“霍明錦身陷囹圄,你想不想救他?”
傅雲英嘴角輕抿,望着崔南軒緋紅色的官袍。
她當然想救霍明錦,甚至想過如果真的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就找崔南軒說明自己的身份。不過她找霍明錦確認過了,他有他的謀劃,暫且不需要她冒險。
見她沉默不語,崔南軒又道:“我可以保下霍明錦一命。”
傅雲英皺了皺眉,這話是什麼意思?
崔南軒想讓她求他?
她笑了笑,收回視線,望向門外隨風灑落的雪花。
上輩子,他不許她求他,現在,又來暗示她求他。
也是這樣的雪天。
她不說話了。
崔南軒也不再開口,手指翻開案卷,慢慢翻看。
四周靜寂無聲。
突然,外面夾道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雪地裡出現幾個穿程子衣的護衛,個個身姿矯健,利箭一般穿過風雪,衝進屋裡,走到崔南軒身後,小聲說了幾句話。
崔南軒臉色驟變。
他這樣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也震驚了許久,才慢慢找回神智,神情凜然。
傅雲英心跳如鼓,不知是不是霍明錦那邊出了什麼事。
崔南軒好像把她忘了,丟下筆和看了一半的卷宗,傘也顧不上拿,帶着護衛急匆匆出去。
出了什麼事?
傅雲英理好卷宗,走出院子,刑部的人可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仍然和平常一樣忙着手頭上的事。
她不動聲色,回大理寺交接文書,然後回號房。
很快的,那個讓崔南軒恍惚了很久的消息可能公開了,整個大理寺都騷動起來,傅雲英坐在號房裡,能聽到四面八方雜亂的腳步聲和恐懼的竊竊私語。
石正穿過長廊,飛奔到她的號房前,臉色煞白,衝進屋,小聲道:“大人,不得了,太子沒了!”
饒是早有準備,傅雲英還是收不住驚駭,雙手微微顫抖。
太子死了。
皇上膝下……只有太子一個長成的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