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雲英起身的動作驚醒蓮殼和芳歲。
兩人坐在臺階上看小道士踩在梅花樁上練拳,正看得津津有味,餘光看見她神色有異,圍了過來,面帶關切:“小姐?”
“剛出了汗,吹了風頭疼。”
傅雲英迅速鎮定下來,勉強笑了一下,掉頭往回走。
芳歲和蓮殼不疑有他,緊緊跟在她身後。
“外邊日頭毒,山裡卻有點冷呢。”
隨行的僕從們在道觀齋堂後面休息,芳歲想起出行的隨身行禮在外面,由王嬸子看守,想去拿一件披襖來。
傅雲英制止她,“不必麻煩,我們馬上就走了。”
不知道長春觀裡藏了什麼人,反正這裡不能多待。
長廊另一頭,傅雲章迎面走了過來,眉宇之間的沉鬱之氣一掃而空,連因爲醉酒而憔悴的氣色也好了很多,輕搖摺扇,含笑問:“長春觀的齋飯是武昌府一絕,午飯就在這裡用罷?”
“二哥,我有點不舒服。”傅雲英做了個頭暈的動作,手指按着眉心,輕聲道,“我想回去了。”
傅雲章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眼神示意芳歲攙扶她,“好,先回去。”
他去找相熟的知客辭別,知客並未挽留,親自送他們出了道觀。
道觀外有攬客的轎伕馬伕,傅雲章堅持換乘馬車回去,送傅雲英上了馬車,看她臉色蒼白,皺眉道:“今天太熱了。纔剛下船,不該立刻帶你來的。”
她剛病癒沒幾天,又是北方長大的,可能不習慣坐船。他卻硬是讓她在暑熱天出門。
聲音裡帶着自責。
傅雲英不知道怎麼向他解釋,笑了笑,垂下眼簾。
※
長春觀。
烈日炎炎,暑氣蒸騰,吵得人心煩意亂的蟬鳴聲中,馬車踏過碎石路的噠噠聲漸漸遠去。
一名頭戴盔帽,身穿紫花布圓領對襟甲衣,腰挎繡春刀的男子快速穿過沐浴在熾熱日光下的庭院,走進竹簾密垂的長廊,在藏經閣前停了下來,抱拳道:“大人,查清楚剛纔張先生見的人是何身份了。”
房門半敞,看不清屋子裡的情形,光線篩過斑駁竹簾,罩下一條一條暗影,從男子的角度,只能看到一雙皁皮靴和天青妝花過肩雲鶴孔雀縐紗袍的一角折射出的璀璨流光。
戴盔帽的男子不敢擡頭,接着道:“那人是黃州縣的一位舉人,姓傅,以前曾在觀裡借住過幾年,同行的小娘子是他的堂妹。傅相公請張先生爲那個小娘子診脈,之後兩人說了幾句話,沒有用齋飯,匆匆離去了。”
屋裡傳出一道聲音:“大人,可要將那個姓傅的留下來?”
片刻後,響起一道低沉的嗓音,“不必,隨他們去。”
男子應喏,等了一會兒,見指揮使沒有別的吩咐,躬身退下。
一道亮光映在窗紗上,屋子裡的男人坐在方桌前擦拭佩刀,雪亮的刀刃依稀映出他深刻俊朗的五官。
“也許那個傅相公察覺出了什麼,會不會壞我們的事?”
一名頭戴儒巾,穿蘆花色圓領袍的年輕男子坐在不遠處窗下的圈椅上,眉頭輕皺。
沉吟半晌後,他起身長揖:“大人,屬下還是覺得不妥,不如由屬下親自帶人去把那個傅相公攔下來。”
這男子名叫喬恆山,是錦衣衛安插在楚王府的一名小吏,在武昌府待了不到兩年。他本以爲要在楚王府受一輩子的窩囊氣,沒想到運氣好,新上任的錦衣衛指揮使秘密南下捉拿定國公一案的餘孽,恰好就查到了武昌府,需要他這個熟悉武昌府地形的人充當助手,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如果能得到霍大人的賞識,他說不定能立即調回京師去。
武昌府雖好,但說到底,想要出人頭地,還是得待在天子腳下才行。
他難掩激動之情,總想找個機會在霍大人面前露露臉,可這些天只能躲在長春觀裡守株待兔,雖然每天能和霍大人見上面,但是動動嘴皮子哪能展現他的全部本領?他必須要亮出真本事,才能讓霍大人刮目相看。
男人一哂,還刀入鞘,站起身,冷聲道:“那就立刻動手。”
他大踏步走了出去。
院子裡驟然響起整齊的腳步聲,竹簾背後霎時涌出幾十名手執繡春刀,身着甲衣的衛士。
這些人埋伏多時,幾乎和竹簾罩下的陰影融爲一體,喬恆山甚至差點忘了他們的存在,但他們的反應卻依舊靈敏,倏忽齊齊奔出長廊,跟在霍明錦身後,徑自往太清殿的方向衝去。
喬恆山呆了一呆,咬咬牙跟上。
他可以把武昌府的長史、典寶、護衛等人哄得服服帖帖的,對這個錦衣衛指揮使卻束手無策。
也許這位指揮使剛剛上任不久,和自己一樣急於立功,無心聽他那些阿諛奉承的話。
他如此想道。
※
張道長被突然的弓弩齊發聲嚇了一跳。
沒有喊殺,沒有尖叫,只有一聲一聲羽箭擦過空氣的銳利鳴響,帶着一股懾人的凜冽氣勢,彷彿近在咫尺。
“怎麼回事?”
他剛送走傅雲章,打算回房打個盹,這種炎熱天氣最適合睡個涼快的午覺,長春觀是楚王的地盤,他還是蒙陛下賜號的先生,誰敢在觀裡放箭?
“人都到哪兒去了?”
張道長不及穿戴好,一手捂着腦袋上搖搖欲墜的網巾,一手提着腰帶,衝出住房,左顧右盼。
院子裡空無一人。
他暗道不好,踩着石欄杆趴到院牆上,窺視隔壁院子。
這一看差點要了他半條老命,他只來得及看到一羣身穿甲衣的健壯士兵在一個腰背挺拔的男人的帶領下衝進大殿,不及細看,咻咻幾聲響,三支羽箭風馳電掣,箭簇將將從他左臉臉頰貼着擦過去,煩悶的暑熱天裡,箭風卻冷而涼。
他啊了一聲,頭朝後栽倒在花叢裡,滾了一身泥土。
幾個小道士衝了過來,扶他站直,七手八腳幫他拍髒污的道袍,“監院,是錦衣衛的人,他們說觀裡的住客裡藏了一個犯人,正帶兵捉拿。方丈說此事不能驚動您,自有他出面照應。”
好好的一身新道袍就這麼糟蹋了,張道長抖抖衣襟,拍拍網巾,抖落一大把黑土,心裡連罵晦氣,臉上卻繃得緊緊的,揮揮手,平靜道:“既是錦衣衛辦案,你們不得阻攔。”
說罷,轉身回自己的院子。
小道士們面面相覷:您都摔成這樣了,還有必要逞強嗎?
沒人敢惹怒監院,彼此對望一眼,無奈一笑,各自散去。
※
回到貢院街,傅雲章讓下人去請郎中。
郎中很快到了,看過傅雲英的脈案,問了幾句寒暖,說她大概是熱着了有點中暑,連藥方也沒開,只讓她多吃些新鮮蔬果,飲食清淡些便好。
傅雲章這才放了心,等天色暗下來,外邊熱氣都散盡了,送傅雲英回大朝街傅四老爺的宅子。
傅四老爺帶着傅雲啓和傅雲泰出去玩了,還沒歸家。
傅月和傅桂剛從專門賣脂粉首飾的花樓街回來,一見傅雲英就拉着不放,把她們白天買的脂粉分給她。
“看這個,叫香圓肥皂,這個可是稀罕東西,一枚要一兩二錢!”
傅桂打開一隻藍地白花瓷盒,拈起一枚黑不溜秋的圓球,給傅雲英聞。
“這個能洗臉、沐浴,還能洗頭。”
傅月在一旁道,“掌櫃說是杭州府那邊傳過來的,南直隸的小娘子們都用這個。”
“四叔說了,咱們一人一枚。”
傅桂把瓷盒往傅雲英手裡塞。
傅雲英接過瓷盒,遞給一邊的芳歲,進屋坐下,端起月牙桌上的茶杯,一口氣喝完半杯茶。
傅月和傅桂初到武昌府,逛了半天,正是最興奮的時候,沒有發現她的異常。手拉手跟進房,滔滔不絕和她講述今天的見聞,讓丫頭把買到的新鮮玩意一個一個取出來給她看,讓她猜它們的用途。
她定定神,耐心和兩個姐姐玩了一會兒。
哪怕她每一次都能準確說出她們買的東西是做什麼用的,傅月和傅桂依然樂此不疲,又要她猜價錢。
暗中埋伏的人和藏在暗處的□□觸動她的心事,她心裡有點亂,本想回房休息,但陪着兩個姐姐說了半天小孩子之間的玩笑話,不知不覺間竟然慢慢冷靜下來,那種壓迫窒息的感覺也漸漸消失了。
“這個給你。”
一個黑乎乎的泥人遞到她面前,傅桂捂嘴吃吃笑,“我覺得這個像你!”
傅雲英接過泥人細看,泥人有些粗糙,不過指長,從泥人腦袋上頂的兩團丫髻勉強能看出是個女娃娃,五官是刻出來的,眉毛細細的,眼睛彎彎,嘴角翹起,是個微笑的模樣。
“你看是不是很像?”傅桂擡起她的下巴,託着她的手讓她把泥人放在臉頰邊對照,“我說像你,月姐說不像。”
傅月嘟囔一聲,“英姐比泥人白,比泥人好看。”
傅桂白她一眼,“泥人哪有白的?”
姐妹倆小聲爭執。
傅雲英垂下手,低頭看着手裡的泥人,嘴角和泥人一樣,翹起一個細微的弧度。
爭執聲停了下來。
傅桂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
這時,院外忽然傳來嘈雜的腳步聲,大門被撞得哐哐響。
門房前去應門,聽得他和門外的人嘰嘰喳喳說了幾句話,哆嗦了幾下,轉身飛奔進正堂,撲在傅月腳下,“大姐,官人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