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斷背後,傅雲英心頭一凜,心跳驟然加快。
兩道冰冷的目光掠過來,視線越過柳木博古架,落在她身上,帶着一種讓她幾乎要剋制不住自己的威壓。
她慢慢擡起頭,和崔南軒對視。
崔南軒望着她,雙眸幽黑,神情淡然。
藏在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傅雲英壓下心中因爲姚文達剛纔那句話而掀起的驚濤駭浪,站起身,朝崔南軒和姚文達頷首致意,退出房間。
她大約猜到姚文達要說什麼了,接下來的談話涉及隱秘之事,兩人都不希望她在場。
在崔南軒和姚文達沉默的注視中,她面色如常,一步一步走出去,轉身合上房門。
直到兩扇門扇之間只剩下一道縫隙,崔南軒仍然看着她,隔了幾丈遠,面容都模糊了,唯有黑白分明的眸子亮得驚人。
一如那些寒冷寂靜的冬夜,他在書房溫書,她給他送去消夜,他接過托盤,讓她先睡。她提着燈籠回房,轉身後發現他坐在書桌前目送她,朦朧燈光打在他臉上,更比平時俊俏十分,猶如畫中人。看到她回頭,他嘴角扯了扯,彷彿在笑,可惜隔得太遠,她看不清。
她扣上房門。
一併將久遠的回憶從腦海裡驅趕出去。
掩上的房門隔絕了視線,崔南軒收回目光,望着傅雲英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
“你害怕了?”姚文達咳嗽幾聲,諷刺道,“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對岳家袖手旁觀,多一個人知道,少一個知道,有什麼差別?”
崔南軒面色平靜,“姚兄到底想說什麼?”
“你不願娶沈介溪的女兒,他就趁霍明錦發難時把你趕出京師……崔南軒,沈介溪對你如何,你心知肚明,他真正倚重之人皆是和沈家沾親帶故的故舊姻親,你一日不娶沈氏女,沈介溪就一日不會重用你。你果真甘心就這麼沉淪一世?”
姚文達說完,不等崔南軒回答,自己否決道:“你這人志向高遠,在沈介溪麾下隱忍近十年,所謀不可能只是區區侍郎而已。我知道,你早晚會逮到機會官復原職。沈介溪和霍明錦鬥法,京師人人自危,你被罷官,看起來是遭了魚池之殃,其實你是故意的,你是沈介溪一手提拔起來的,如果沈介溪輸了,你勢必會受到牽連,而且之前你推行新政,得罪了太多縉紳,早就有人想彈劾你了,所以你藉機躲開這次大動盪,和沈介溪鬧翻,等沈介溪和霍明錦分出勝負,你纔會入局。”
“以你的手段,真不想娶沈家女,有的是藉口,怎麼會灰溜溜被人趕出來?現在沈黨以爲你是因爲思念魏氏得罪沈介溪,其他人以爲你反對廢后觸怒皇上,想得深遠的或許看出你遭到各地縉紳的反撲陷害……你連罷官也要給自己臉上貼金,不知有多少人爲你抱不平。這都是你事先謀劃好的。”
崔南軒不置一詞,只淡淡笑了一下。
姚文達接着說:“霍明錦已經把沈介溪的左膀右臂斬斷了一個,京師傳出消息,前不久楊閣老獲罪入獄,死在錦衣衛手上,現在內閣空出一個位子,首輔沒人敢動,其他幾位閣老想爭一爭次輔的名頭,皇上讓六部舉薦人才入閣參與機務,呼聲最高的是翰林院學士……翰林院學士和我有半師之誼……”
崔南軒臉上神色微微變了變,垂下眼眸。
以前內閣幾位閣臣要麼是沈介溪的人,要麼畏懼沈介溪,諸事不管,一心和稀泥,要麼年事已高精力不濟,朝政由沈介溪牢牢把持。現在霍明錦除掉對沈介溪忠心耿耿的楊閣老,誰接替楊閣老成爲新的閣臣,很可能改變內閣一人獨大的局勢。
翰林院學士姓王,素來與沈介溪不和。皇上登基那年,沈介溪命翰林院著書,翰林院上上下下花了三年時間纔將書寫完,然而等獻書時,沈介溪絕口不提翰林院的功勞,說書是由他自己編寫的。翰林院學士王大人發現沈介溪厚着臉皮只署他一個人的名字,當場氣得破口大罵,被沈介溪找了個由頭罰了半年的俸祿,翰林院敢怒不敢言。
姚文達的暗示已經很明顯了,他神情鄭重,一字字問:“崔南軒,魏氏如果還活着,你會怎麼做?”
兩人都是聰明人,話說到這裡,不必再點明。
崔南軒低頭看着炭火。
…………
他覺得霍明錦很蠢,完全就是一個莽夫,從海上歸來,殺浙江巡撫,和侯府斷絕關係,接任錦衣衛指揮使,追殺徐延宗,幫皇帝廢后,直接和一手遮天的首輔沈介溪打擂臺……
有勇無謀。
現在他殺了楊閣老,斬掉沈介溪的臂膀,大臣們蠢蠢欲動,準備趁他和沈介溪鬥得你死我活之時,趁機扶持新的勢力。
霍明錦爲了報仇不顧一切,最後卻得不到任何好處,等沈介溪倒臺的那一天,皇上卸磨殺驢,他也風光不了多久。
真是個不顧後果的莽夫啊,孤軍奮戰,明知前路風霜刀劍嚴相逼,還是毅然迎難而上,根本沒給自己留任何後路……
可這個莽夫,卻又心細如髮。
皇上賞給他的金銀財寶,他分文不要,全部拿去充當恤銀分發給陣亡將士的家人。他找準時機,趁皇上龍顏大悅時爲魏家求來恩典,曝屍荒野的魏氏一族得以入土爲安,他一直在暗中搜尋雲英……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若還活着,送她返鄉,若不在人世了,也要找到她的屍骨,讓她可以和家人團聚,不能讓她孤零零一人流落在外。
…………
朝中大臣嘲諷霍明錦不知死活,可如果沒有霍明錦出頭牽制住沈介溪,他們早就被沈黨趕出朝堂了,哪還有閒情躲在一邊看熱鬧。
崔南軒知道自己是個冷漠無情之人,但此刻,他心裡也不由一哂,原來自己可以卑鄙到這個程度。
姚文達這是在拉攏他,翰林院王大人顯然想把次輔的位子搶到手。
翰林院需要他的幫助。
王大人大概篤定他一定會答應,因爲人人都知道他有野心,而且他的妻子魏氏一家間接死在沈介溪的謀害之下。
不論是從道義感情上,還是爲名聲着想,他答應和王大人合作,對他來說,百益無一害。
如果雲英在世,這是他獲取原諒的最好方式,以爲她報仇的名義扳倒沈介溪,以後誰還會罵他自私自利不顧岳家死活?
最重要的是,他不甘於一直聽從沈介溪,姚文達看出他有脫離沈黨之心,他和王大人一派利益一致,是最好的同盟。
霍明錦不懼沈介溪,直接拉開陣勢和沈黨爭鬥。
他們這些大臣本應該助他一臂之力,卻因爲愛惜羽毛而置身之外,在背地裡隔岸觀火,準備等兩敗俱傷之際坐收漁翁之利。
其他文臣和魏家非親非故,選擇作壁上觀也沒什麼,他是魏家的女婿,雲英的丈夫,也冷眼旁觀,直到姚文達以情動人,勸說他和王大人合作,他才起了試一試的念頭……
卑劣如此,陰險如此。
…………
“姚兄,王大人果真有把握一定能入閣?”崔南軒擡起頭,淡然道,“等他入閣以後,我再給你答案。”
他不會因爲姚文達的幾句話就貿然下注。
聽了他思考過後給出的回答,姚文達沒有露出失望之色,反而笑了笑,笑容蒼老,“我是過來人……崔南軒,你比你自己以爲的更在意魏氏,你只能和我們合作,否則你一輩子良心難安。”
“良心?”
崔南軒也笑了一下,站起身,長袖拂過火盆,差點燒着,“從踏入官場那一天起,我早沒了良心。”
帶着良心在官場上掙扎,太苦了,苦得他寸步難行。
他現在只有狠心和野心。
…………
崔南軒緩步走下臺階。
隨從迎了過來,拱手道:“大人,小的一直在這裡守着。傅雲出來以後直接去了竈房,沒有躲在暗處探聽。”
崔南軒點點頭。
…………
等崔南軒在隨從們的簇擁下離開,傅雲英從竈房走了出來,端着茶盤走到病榻前。
姚文達躺在枕上喘氣,剛纔說了太多話,額前鬢邊沁出細密的汗珠。
他接過茶杯,吃了幾口茶,慢慢緩過勁兒,瞥一眼傅雲英,“你曉不曉得我爲什麼請崔大人過來?”
傅雲英垂目答:“大人……是爲了我二哥?”
她剛纔在竈房幫老僕煮茶,老僕告訴她姚文達時常打發人去請崔南軒過來說話。崔南軒賦閒在家,除了每隔十日去江城書院講學,剩下的時間閉門讀書,不見外人。姚家僕人一再懇求,他才偶爾過來露露面。
姚文達橫看崔南軒不順眼,豎看還是不順眼,病中一而再再而三請仇人上門,肯定不只是懷念往事那麼簡單。
她每次上門拜訪,姚文達都會拉着她問傅雲章的事。
傅雲章寄回來的書信上,也一再囑咐她務必替他照應好姚文達。
想來想去,傅雲英覺得姚文達留下她的目的肯定是因爲傅雲章,那麼他找崔南軒訴說往事,應該也是爲了同一個目的。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其他理由了。
姚文達詫異了一瞬,打量她幾眼,面露讚許,忽然皺眉,說起另一個話題,“我覺得你有些面善。”
傅雲英面不改色,“大人見過我的妹妹,我和我妹妹雖不是一母生的,但旁人都說我們眉眼很像。”
姚文達回憶了一下,低聲喃喃,“難怪,我確實見過你妹妹,仲文帶她來過這裡……”
傅雲英笑了笑。
“你可會射覆?”姚文達問她。
她點點頭。
“那你們兄弟倆私下裡有沒有什麼約定的暗號標記?”
傅雲英遲疑了一下,道:“沒有什麼特殊的暗號,不過我可以在信中暗示二哥,除了他沒有人看得懂我到底寫了什麼。”
她和傅雲章玩過射覆,當時在場的只有丫頭,她們不識字,不知道他們倆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她可以拿那天的射覆遊戲暗示傅雲章信上的內容有特殊意義。
“很好。”姚文達臉上露出笑容,“你給你二哥寫封信,告訴他南邊的雀鳥要往北邊飛了。”
南邊的雀鳥,說的是崔南軒。
崔南軒罷官歸鄉不過數月,這麼快就要返回京師?
傅雲英怔了一怔,隨即一陣心驚肉跳。
二哥還未參加會試……就已經卷進朝堂爭鬥中了……難道他獲得姚文達賞識的時候就開始幫姚文達了?
他這次提前北上赴考……真的是被陳老太太逼迫的嗎?
“雲哥,我和你二哥也有書信往來,他多次在信上提起你,你年紀雖小,卻很懂事,這事不要對外人說起。”
見傅雲英沉默,姚文達以爲她沒聽明白,苦笑着說,“我寫信告知你二哥此事,不如你給你二哥寫信穩妥,明白嗎?”
傅雲英點了點頭。
如果傅雲章這次北上身負重要任務,那來往書信很可能都不安全。在外人眼裡她只是個半大少年,沒有人會把她的信當回事。
姚文達又叮囑了一句:“現在就寫,等我看過後,儘快送出去。”
傅雲英走到博古架後,找到筆墨文具,定定神,提筆寫下一封信。
信寫好,她吹乾紙上墨跡,送到牀前給姚文達看。
“我不是讓你寫南邊的雀鳥嗎?你怎麼沒寫?”
看完信,姚文達皺眉問。
傅雲英道:“大人讓我給二哥留下暗號,既然是暗號,自然只有我和二哥看得懂。”
姚文達挑挑眉,捂着胸口咳嗽幾聲,臉上泛起幾絲不自然的紅,“好,這樣也好。回去後把信寄出去。”
傅雲英答應下來。
…………
出了姚家院子,傅雲英吩咐等在外邊的王叔和王大郎,“讓鋪子裡的掌櫃給黃州縣那邊捎句話,我要見孔秀才。”
王叔應喏。
傅雲英臉色陰沉,按了按藏在懷中的書信。
她必須先弄清楚傅雲章北上的目的是什麼,纔敢將信送出去,萬一姚文達是騙她的,她的一封信很可能將毫不知情的傅雲章置於風口浪尖處。
雖然她心裡隱隱有種感覺,姚文達沒有騙她,這人向來沒什麼心機,不然不至於仕途屢屢受挫。而且姚文達說了很多隻有她和傅雲章知道的事情。
二哥不是不想當官麼?
她茫然了片刻,忽然聽到旁邊飄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傅少爺是不是要回書院?我們大人剛好順路,天色已晚,不如一道同行。”
崔南軒的隨從中,石頭跟了他最久。上輩子她每次回孃家省親小住,都是石頭接送。
“不敢打擾崔大人。”
傅雲英回過神,眼眸低垂,淡淡道。
石頭咧嘴一笑,“傅少爺少年英姿,武昌府誰不曉得?大人早就想找個機會和少爺一敘。”
語氣是客客氣氣的,但傅雲英明白,自己沒有拒絕的資格。
她擡起頭。
巷口拐彎的地方停着一輛馬車,車簾半卷,崔南軒端坐其中,手裡拿了本書在看,姿勢隨意,透着股漫不經心的感覺。
周圍隨從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
不知他等了多久。
傅雲英回頭,示意王叔和王大郎跟上。
石頭引着她往前走,“我們大人最欣賞傅少爺這樣的後生了,傅少爺不必緊張。”
傅雲英怎麼可能不緊張,畢竟是在一起生活幾年的人,同牀共枕,耳鬢廝磨,如果說這世上還有誰能從她的言行習慣中認出她來,應該只剩下崔南軒了。
不過她記得崔南軒對鬼神之說嗤之以鼻,以他的性子,就算察覺出什麼不對勁,應該不會懷疑她的身份。
她面上平靜淡然,心裡卻轉過無數個念頭,短短一段距離,彷彿比書院大門前那道高聳的長長的階梯還要難走。
石頭掀開車簾,“大人,傅少爺來了。”
崔南軒沒擡頭,盯着手中的書,輕輕嗯一聲。
石頭給傅雲英使了個眼色,“請。”
鑲邊錦靴踩在凳子上,雙腿有些發軟,傅雲英眼皮低垂,濃睫掩住雙眸,彎腰坐進車廂。
車把式揚鞭,馬車顫動了幾下,車輪軲轆軋過坑窪不平的青石板長街。
傅雲英盤腿坐着,儘量不去看和自己只有一臂之距的崔南軒。
他靠着車壁看書,神情專注,眼角風掃都不掃她一眼。
馬車晃動顛簸,兩人一個安安靜靜看書,一個坐着想心事。
半晌後,崔南軒突然皺了皺眉。
這情形彷彿有些似曾相識。
陪她回魏家,他低頭看書,她坐在一邊,掰着手指頭默唸要送給哥哥嫂子們的禮物,怕打擾到他,她幾乎不出聲,一個人也能高高興興,嘴角一直翹着。
他出了會神,合上書本。
就在傅雲英以爲崔南軒會一直沉默到馬車抵達書院時,車廂裡響起他溫和的聲線,“可看過公安三袁的文章?”
公安三袁說的是袁宏道、袁中道、袁宗道三兄弟,三人是湖廣公安縣人,主張文章應該直抒胸臆,不事雕琢,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兄弟三人是公安學派的領袖人物,反對把持文壇的復古學派,和主張復古,認爲“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大曆以後書勿讀”的文人尖銳對立。
傅雲英看過袁宏道的文章,不過她沒說,低着頭答:“還未曾讀。”
“我看過你的文章,善於模擬,字字鏗鏘,氣勢雖足,但少了些率真自然。”
一本書遞到傅雲英面前。
“這是玉蟠先生的《白蘇齋集》,拿去仔細研讀。”
傅雲英想了想,拒絕的話太刻意了,只得接過書,“謝先生指點。”
崔南軒在江城書院講學期間,書院的學生以“先生”稱呼他。他平易近人,風度翩翩,很受學生們歡迎,連教授們也爲他的風采和才學所折服,以學生之禮奉承。陳葵、蘇桐、袁三他們都曾被他當堂點名提問。她一直找機會避開講學,沒和他碰過面。
早晚會遇上,習慣了也就沒什麼了,反正兩人之間再無瓜葛。書可以交給山長,由山長代還。
這時候她不得不爲自己當初改寫臺閣體而感到慶幸。她不只善於模仿文風,也會模仿哥哥們的筆跡,連崔南軒的筆跡她也會。這一世第一次提筆寫字的時候,其實在甘州,買不起筆,她隨手摺一根草根在沙地書寫,那時候她哪裡想過有一天會再見到崔南軒,但爲了以防萬一,她還是開始改寫最常見的臺閣體。
崔南軒認得她的筆跡,如果她還是用上輩子最常用的字體寫文章,很可能就露餡了。
她一陣後怕,慢慢冷靜下來,手腳不像一開始那麼僵硬。
那邊崔南軒又拿了本書翻開看,也沒再說什麼了。
馬車繼續在大街小巷之間穿行。
單調的車輪轉動摩擦聲中,突然響起一聲突兀的鞭響,車把式連聲吁嘆,馬車陡然停了下來。
傅雲英坐着想心事,猝不及防之下,差點往前栽倒,想到旁邊是崔南軒,她連忙伸出手臂穩住身形,硬生生和同樣沒坐穩的崔南軒拉開距離。
“大人。”
石頭奔到馬車前,掀開車簾,拱手小聲道:“是錦衣衛。”
崔南軒拋下書,眉頭緊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