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嘉奉命保護傅雲英,已經有好幾年了。
他恪守規矩,進退有度,完全忠於霍明錦。
但今晚的狀況讓他有點爲難。
傅雲英不在臥房裡。
他像蜘蛛一樣貼在窗前細聽片刻,確定房裡沒有呼吸聲。
傅雲英去哪兒了?
自己一直守在長廊裡,她不可能從唯一的門口出去,也不能爬窗,窗外一面是走廊,一面就是小石潭了。
他皺眉,深夜不好硬闖進臥房找,叫起侍女,讓她進去查看。
侍女進去,出來時搖頭道:“公子不在。”
喬嘉心頭一動。
傅雲英是不是在二爺那兒?
至於是被二爺給弄過去的,還是傅雲英自己過去的……區別不大。
喬嘉知道密道的事,這事還是他和李昌一起辦妥的。
李昌那會兒囉裡囉嗦,一邊安排人佈置機關,一邊找他訴苦。
萬萬沒想到,他堂堂副千戶,竟然要幫二爺做這種偷香竊玉的差事。
然後壞笑着問他夜裡有沒有聽壁腳,二爺是不是龍精虎猛,把細皮嫩肉的小公子弄得下不了牀。
喬嘉沒搭理李昌。
他就是過過嘴癮,不敢在二爺面前放肆,不然二爺得把他揍個半死。
在喬嘉看來,二爺這哪裡是偷香竊玉,分明是在供祖宗,眼巴巴守着小姑娘長大,事無鉅細,什麼都得操心,還得幫她掩飾身份,密道是通了,卻一次都沒走過。
夜風拂過,樹影搖動,雪籽拍打在窗上瓦楞上。
喬嘉站在陰影裡,踟躕了片刻。
人真的是二爺弄走的?二爺看傅雲英越發出落得標緻,實在忍不住,趁夜把人騙走了?
萬一不是呢?
雖然知道傅雲英如果在二爺那裡肯定很安全,但出於謹慎,喬嘉還是得過去確認一下。
要是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出了什麼事,他有何面目見二爺?
他翻牆到間壁院子,牆下守衛的親兵認出他,沒有阻攔。
到了霍明錦的住處,喬嘉徑自走到角落裡,對暗處的人道:“我有事求見二爺。”
二爺吩咐過喬嘉來找,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能攔。親兵點點頭,轉身進去通報。
屋裡漆黑一片,沒有迴應。
二爺可能睡了?
親兵又稟報了一次。
半晌後,房裡傳出窸窸窣窣的響動。
吱嘎一聲,門從中間拉開,霍明錦走了出來,臉色很冷。
喬嘉忙上前,說了傅雲英不在房裡的事。
聽他稟報完,霍明錦嘴角微微勾起,看着沐浴在淡淡風雪中的庭院,道:“無事,她在我這裡。”
然後轉身進去了。
門從裡面合上。
喬嘉望着二爺匆匆離去的背影,目瞪口呆。
剛剛沒看錯的話,二爺只着外袍,裡面沒穿中衣,頭上沒束網巾,鬢髮毛毛的,像是在哪裡打過滾……
二爺說傅雲英在他這裡。
喬嘉懵了半天,纔回過神。
他不會剛好打擾二爺的好事了吧?
屋裡的情形和喬嘉想象中的不一樣。
裡間沒有點燈,黑魆魆的。
霍明錦耳聰目明,暗夜中也能視物,雙眸閃閃發亮,似暗夜中巡視自己領地的猛獸。
他坐到牀邊,脣邊不自覺浮起一絲笑。
傅雲英躺在靠裡那一側,側身沉睡,呼吸綿長平穩,似乎在做夢,濃密捲翹的睫毛偶爾輕顫兩下。
冰肌玉骨,恍如月下聚雪。
他剛纔混亂中抱着她輕薄,掌中腰肢柔軟而有力,猶記得指尖柔滑細膩的觸感,天下最精緻最寶貴的美玉,也比不上那一份雪膩光潔。
其實傅雲章沒有說錯,他確實逼她逼得太緊了。
她什麼都不知道,而他強迫她接納全部的自己。
剛纔那番話,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她幾乎被掏空了,難掩疲倦,顧不上身上穿着被自己撕得破破爛爛的杭綢袍,就那麼靠在他懷裡睡着了。
以後不能再這麼逼她了。
霍明錦越看越覺得她稀罕,怕她凍着,又翻出一牀乾淨的沒用過的錦被,蓋在她身上,掖好被角。
他剛剛在榻上做那事,她看見了,現在睡在這兒,在滿溢着他的味道的衾被裡入睡。
這麼一想,他下腹緊繃。
不過另一種身心愉悅的滿足感縈繞在他心頭,他此刻心滿意足,捨不得打擾她。
傅雲英眉尖輕蹙,夢中翻了個身,眼睫撲閃撲閃,睜開一雙水光瀲灩的眸子,看到近在咫尺的他,愣了一下。
他朝她微笑,俯身吻她。
她似醒非醒,抓住他的衣襟,呢喃了一句,“明錦哥,燭臺掉進牀底下去了……”
說完,又合上眼簾。
好像說了一句夢話。
這個時候,竟然還記得那枝燭臺。
霍明錦不由失笑。
沒辦法,她都說了,還能怎麼辦?
堂堂督師大人,趴在牀腳一側,努力伸長修長的胳膊,夠到滾進牀底的燭臺,拿起放到一邊供香爐的矮几上。
他拍拍袖子,擦乾身上的汗水,換了身乾淨衣袍,合衣躺下,一手支頤,側臥在傅雲英身邊,凝視她的睡顏。
一覺黑甜。
翌日早上,傅雲英是被熱醒的。
她從來都是一個人睡,天冷的時候燒湯婆子,冬天最冷時節多蓋幾層被、墊幾層褥,半夜換一次湯婆子暖被,並不算難捱。
現在身邊被子裡多了一個人,還是一個火力壯的大男人,哪兒哪兒都是滾燙的。
縈繞在周身的男性氣息陌生又刺激。
她愣了半天,肌膚炸起細細的雞皮疙瘩。
察覺到懷裡的人在動,霍明錦立刻醒了,一睜開眼就看到她大睜着雙眼發呆的樣子,嘴角一挑,湊近吻她的面頰。
她一動不動,身體僵直。
臉上的表情既震驚,又茫然。
她每天早起讀書,很少睡懶覺,今天也是和平時差不多的時間醒來,但眼前沒有遮光的羅帳,這不是她睡慣的牀。
霍明錦悶笑幾聲,不逗弄她了,扶她坐起來,“我送你回去,他們該找你了。”
傅雲英只呆了片刻,很快清醒過來。
掃一眼自己身上,眼皮跳了兩下。
衣裳被撕爛了。
力氣再大,終究打不過武藝高強的他,這是個問題。
……
喬嘉看到傅雲英從屋裡走出來的時候,雖然沒有刻意,但還是忍不住多看她兩眼。
她今天要去衙署,穿了身挺括的圓領常服,束玉帶,皁皮靴,戴紗帽,長身玉立,風姿灑然。
面色紅潤,眼瞳清亮,氣色比昨天好了許多。
怎麼看都不像是被折騰了一晚上……
喬嘉心裡暗暗想。
一道視線掃過來,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又收回去了。
喬嘉一個激靈,忙垂手站好。
傅雲英官威日盛,只是一個眼神,明知她看不出他剛纔想了什麼,還是嚇了他一跳。
他皺眉,自己怎麼和李昌一樣變得不正經起來了?
看來以後得少和李昌那廝來往。
傅四老爺等人見傅雲英痊癒,心裡高興,抓着她左看看右看看,叮囑了一車話。
她和傅雲章一起出門,外面在落雨,王大郎撐起羅傘,送她走過庭院。
路上,傅雲章詳細告訴她最近朝中發生的幾件大事。
鄉試剿襲的幾個考生沒有受到懲處,這是沒辦法的事,判了這幾個,很可能影響所有考生,而且剿襲確實算不得違規。
幾省的學政、學官受到訓斥,姚文達最爲激進,大朝那天,當着文武羣臣,將學政們罵一個狗血淋頭。
“今年會試主考官兩人,副考官兩人,同考官二十人。”
朱和昶很看重他登基以來的第一次會試,不容許此次會試出一點差錯,他還想在增加同考官的基礎上再增設幾名考官。
匠籍制度改革的第一步是取消匠人勞役,工部主事和蘇桐最近就在忙這事。
再就是裁抑司禮監,得知朱和昶想打壓閹黨,滿朝文武空前團結起來,擁護他的決定,連御史都拍馬,說他乃聖明之君。
趙弼手上那樁副指揮使殺人案總算結案,他這次把督察院得罪得透透的,連帶着大理寺所有大小官員見了督察院的人都得繞道走,免得被對方冷嘲熱諷。
還有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風波,朱和昶沒有理會,由內閣大臣自行處理。
至於霍明錦突然回京一事,並沒有引來非議,他前兩天是真的忙。沿海倭寇肆掠,當地守軍望風而逃,他調兵遣將,接連選派四位賦閒在家的邊關大將南下抗倭,第一批人已經趕赴浙江。
讓人感到疑惑的是,他還派大將去守遵化。
聽傅雲章說起霍明錦,傅雲英想到昨晚,指尖還有微微發麻的感覺。
馬車外風聲陣陣,雪籽變成零星的雪花,被雨水一澆,落到地上時已經融化。
今年比往常冷。
到了大理寺,她剛跨進門檻,陸主簿等人歡歡喜喜迎上來,細細端詳她一陣,圍着她問長問短。
皇上不許他們上門探望,他們只能支使下人去傅家送醫送藥,這一晃,都好些天沒看見傅雲了!
傅雲可是他們大理寺的招牌,和刑部的傅雲章、督察院的夏副都御使一起,並稱三法司三大美男子,要是因爲生病變得憔悴不堪,坊間那些仰慕他們的小娘子們還不得心疼死?
傅雲英謝過衆人關懷,往裡走,衆人爭着幫她撐傘。
迎面卻見大理寺少卿齊仁走了過來,面色不善。
他官階高,是上司,衆人停下腳步,朝他致意。
齊仁看一眼傅雲英,手指點點她,“你,過來。”
衆人對望一眼,欲言又止。
齊仁頂替傅雲英,搶走一半功勞,大理寺的人口不服心也不服,現在看他找傅雲英說話,覺得肯定是要爲難她,心裡暗暗着急。
傅雲英面色如常,“少卿有什麼吩咐?”
齊仁道:“你過來便知道了。”
傅雲英示意衆人無事,擡腳跟上齊仁。
齊仁領着她到存放卷宗的庫房裡轉了一圈,支使她找幾份往年的存檔。
她很快按着齊仁的吩咐找到那些塞在不同書箱的卷宗,送到他案頭前。
似乎被她的效率給驚到了,齊仁眼皮抽動,淡淡嗯一聲。
見他沒其他吩咐,傅雲英告退出來。
她手中忙的事一直都有詳細的記錄,病中其他人可以按着她的記錄接手她的差事,所以回到大理寺,並沒有一大堆等着處理的公務急需她處理。
相反,因爲差事都交給其他人了,她反而比平時清閒。
吃了幾杯茶,有內官冒雨來大理寺宣讀口諭,朱和昶要見她。
傅雲英收拾齊整,跟隨其他幾個同樣被點到名字的人一起,入宮覲見。
內官帶着他們走過廣場,到文華殿前停下來,拾級而上,進了偏殿,“諸位大人,請吧。”
傅雲英順着內官手指的方向看去。
偏殿也是寬敞而闊大的,此時殿中空無一人,階下設了幾十張坐氈,氈前一張書案,案上備有筆墨紙硯等物。
這是……要考試?
衆人面面相覷。
傅雲英不動聲色,先掃視一圈,發現被叫到偏殿裡的官員大多數年紀較長,是翰林院出身,只有自己最年輕。
她看到好幾個傅雲章的同年,爲什麼朱和昶把她叫來了,卻沒叫二哥?
內官催促衆人入座。
傅雲英按捺住心中疑惑,按內官所說,找到自己的位子,盤腿坐下。
殿中雖然空闊,但有地暖,席地坐在氈子上,倒也不冷。
不過手是涼的。
她拿起書案上的考題細看,還真是考試,不過和鄉試、會試不同,經義、四書、策論,算、律,天文地理,五花八門,什麼考題都有。
既有鹽鐵漕運、農桑氣象這樣涉及民生的問題,也有科舉考試範圍之外的詩詞歌賦。
朱和昶這是在測試官員們對民生經濟的熟悉程度?
還是閒來無事鬧着玩兒?
雨還在下,殿外雨聲颯然,內官們侍立左右,偏殿內鴉雀無聲。
傅雲英屏氣凝神,不再想其他,斟酌片刻後,提筆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