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雲英低估了深夜江水有多涼。
雖然暑熱還未褪盡,但快入秋了,波濤起伏的江面尚留有微溫,水下卻寒涼刺骨。
她在水裡打了個哆嗦,怕那水手也跟着跳下來,在水中潛了半會子,確定沒有危險,才浮出水面換氣。涼風吹拂,冷得她直打顫,肩膀手臂上立刻炸起細細的雞皮疙瘩。
她環顧一圈,發現自己離傅家的船有一段距離,可能是剛纔下潛的時候遊遠了。
不遠處幾聲“撲通”“撲通”的入水聲,江上太黑,水浪翻涌,辨不清周圍情景,只能看到高聳江面的船隻和遠處的渡口。船上人聲嘈雜,有人在揚聲叫她的名字,帶着哭腔。
傅家人來救她了。
她感覺到身體越來越冷,呼吸困難,擡手摸了摸脖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腫了,疼得厲害,指尖剛碰到便覺一陣痛入骨髓的刺痛,眼前一陣眩暈,手腳發軟,連忙打起精神往回遊。
風浪聲太大,渡口又亂成一團,她對着傅家的船喊了幾聲,只發出微弱嘶啞的氣音,方纔被水手製住時嗓子已經壞了。
她只能節省力氣往聲音傳來的方向遊,費力遊了一會兒,左腿抽搐了兩下,一陣痙攣襲來。
恍惚間連吃了幾口冷水,水花澆在臉上,危險臨近的感覺反倒讓她更清醒了一點,她再次確認方向,繼續往前遊。渡口的其他聲音都淡去了,頭頂的蒼穹黑如潑墨,江水也泛着深沉色澤,她彷彿被困在咫尺方寸之地間,怎麼遊都遊不到傅家的大船旁。
就在她精疲力竭之時,破開水浪的潺潺聲由遠及近,有人發現她,朝她遊了過來。
夜色幽暗,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辨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一道分明陌生,又彷彿有些熟悉的聲音透過冰冷的江水傳來,“抓住。”
她神志模糊,伸長雙臂攀住游過來的人,冰涼的手指尖碰到硬實的肌肉,溫暖的觸感讓她下意識往前湊,直到貼上對方的胸膛。
來人停頓了一下,攬緊她,臂膀輕輕繞過她的肩,帶着她往回遊。
游到一條小船前,船上提着燈的人看到二人,連忙撇下手裡防風的燈籠,俯身拉男人上船,驚喜道:“大人,您找到人了!”
男人放下懷裡不停打哆嗦的小姑娘,退後幾步,讓其他人爲她取暖。
提燈的人爲男人披上乾爽衣裳,嘖嘖幾聲,“聽說湖廣的女子潑辣兇悍,我還不信,沒想到傳言是真的。我看着她跳下去的,那小子都嚇傻眼了!”他笑了笑,朝站在船頭的男人拱手,“大人,怎麼處置潘遠興?”
船上的水手是傅家僱工,看到傅雲英被救起,他們賣力搖動船槳,小船如離弦的箭飛快往渡口馳去。
渡口的火光映在男人臉上,就像撥雲見月,夜色中緩緩顯出輪廓分明的俊朗臉孔,眸光黑沉,五官深刻,兩道劍眉軒昂入鬢,頰邊留有短胡茬,微微一層淺青。
他好似沒有聽見隨從問的話,出了會兒神,凝望夜幕下的渡口,默然不語。
隨從猛然醒悟,暗悔失言,閉上嘴巴不吱聲了。
※※
夜風吹得旗幟幌子颯颯響,燈火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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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雲英感覺到小船停泊在渡口前,鼎沸人聲和暈黃的燈光一起涌了過來,她恍惚聽見傅四老爺說話的聲音。
有人抱起她,乾燥的手指輕撫她的髮鬢,摸到潮溼冰冷的江水,飛快收了回去,吩咐身後的家僕快去準備熱水湯藥。
她睜開眼睛,看到一雙幽黑的眸子,嘶啞着道:“二哥。”
聲若蚊吶,幾不可聞。
傅雲章雙眉略皺,眼瞳明如清澈山澗,泛着泠泠寒意,脣邊卻扯起一絲微笑,柔聲道:“好了,沒事了。”
他匆匆和船上的男人頷首致意,“蒙大人援手相救,不勝感激,舍妹體弱,恐她受涼,須得即刻去請郎中醫治,來日必當當面道謝。”
男人接過渡口屬下遞到手邊的布巾擦拭溼透的頭髮,聽屬下一一稟報事情,偶爾出聲下達指令。
燈籠高懸,他站在燈下,光線傾灑而下,半張臉孔融入陰影之中,只能看到線條流暢而緊繃的下頜,看不清神情,聞言淡淡道:“順手而已,請便。”
他望着江面的方向,但傅雲章卻彷彿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簡單幾個字,隱隱透出一股懾人威嚴。
一個持彎刀的隨從走到男人身後低語幾句,男人臉上沒有半絲表情,轉身離開,錦衣衛們緊隨其後,簇擁着他往停泊在渡口的另一條船行去。
傅雲章垂下眼皮,立刻帶着傅雲英去尋郎中。
傅四老爺還想留下來打聽一下男人的身份,也好備厚禮相贈。但看男人排場極大,錦衣衛們顯然以他爲尊,剛纔在吊腳樓擔任指揮的喬恆山唯唯諾諾跟在他身邊,比羊羔還老實,可見此人雖然只着普通衛士的袍服,其實地位尊貴,而且光看他英武不凡的相貌和沉穩舉止就知他身份不一般,聽口音是北直隸人。不敢上趕着套交情,找了個隨從模樣的人謝了又謝,費盡口舌才得知剛纔那個救起傅雲英的男人姓霍。
按說水手之所以混入傅家的船,完全是錦衣衛故意引誘爲之,但那霍大人到底還是親自下水救人了,傅四老爺作爲一個平頭老百姓,不敢深想錦衣衛到底在謀劃什麼,再三謝過霍大人的隨從,命人從船上庫中挑選幾樣禮物送上。那隨從堅辭不肯收,銀子更不願意要。傅四老爺做足感激模樣,看隨從快要不耐煩了,才告辭回船。
隔壁一條船上恰好有個郎中,剛看過傅雲英的傷勢,說她脖子上的淤青最爲嚴重,傷到喉嚨,半個月內不能高聲說話。他開了張藥方,想起夜已深了,渡口離城鎮遠,道:“我那兒有幾味藥,先給小姐煎幾碗吃着。明天再抓藥也使得。”
傅雲章送他出去,迎面看到傅四老爺走過來,郎中把剛纔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傅四老爺心下稍安,叮囑丫鬟好生伺候,送走郎中,心有餘悸,嘀咕道:“這下能走了吧?”
話音才落,聽得舷梯被人踩得哐哐響,兩名腰佩彎刀、穿罩甲的錦衣衛直奔上船,劈頭就問:“剛纔那位落水的小娘子呢?”
傅雲章示意傅四老爺先別接話,上前一步,道:“舍妹剛吃過藥,已經睡下了。”
錦衣衛道:“叫醒她,大人有話問她。”
傅雲章皺了皺眉。
※※
傅雲英在水裡泡了小半個時辰,冷得簌簌發抖。恍惚中被人送回艙房,丫鬟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服侍她脫衣洗漱,迷迷糊糊中被人抱着灌下一碗滾燙刺鼻的藥湯,溫熱的巾帕讓她發出一聲舒服的喟嘆聲。輕而軟的被子蓋下來,暖流一點點回到空虛的四肢百骸中,她鑽進溫暖的被窩裡,沉沉睡去。
半夢半醒間,有人輕搖她的胳膊,婆子在她耳邊低語,“五小姐,那些官爺把那個惡人又帶回來了。”
眼睫輕輕顫動,傅雲章睜開眼睛,婆子和丫鬟立在牀頭,房裡點了燈,蚊帳低垂,牀前和門口之間的地上放了一張湘竹大屏風。
剛纔傅桂在她牀邊哭了好久,她嗓音嘶啞沒法出聲安慰傅月,只能給傅桂使眼色讓她幫忙。終於清靜下來睡了一會兒,感覺剛睡着就被叫醒了,神色有些茫然。
婆子小心翼翼扶她坐起來,用被子把她裹得嚴嚴實實的,尤其是肩膀的地方按了又按,掀開一邊蚊帳,朝門外咳嗽兩聲。
吱嘎一聲,傅四老爺推門進來,身後跟着兩個力士。力士垂下眼皮,走進艙門,將一個雙手被捆縛在身後的男人推到屏風前,甕聲甕氣道:“呶,你看,我們大人豈會騙你?”
男人正是剛纔弄傷傅雲英脖子的盜賊,名叫潘遠興,他擡頭細細看傅雲英幾眼,臉色頹唐,“小娘子,對不住,我沒想傷你。”
傅雲英嘴角微微一扯,笑容譏誚,不管男人有什麼苦衷,方纔那雙掐住她脖子的手可不是她的幻想。她窒息好幾次,現在還不能開口說話,如果她沒及時自救,等錦衣衛趕到,她的生死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力士提起男人的衣領,推搡他出去,口中道:“行了,人你親眼看到了,我們大人說話算話,答應你救人,就一定會救人。你給我老實點。”
等他們一走,傅四老爺趕緊關上艙門,破天荒念幾句佛,小聲嘟囔:“什麼怪事都讓我碰上了!”
他走到牀前,安慰傅雲英幾句,看她睡下,囑咐丫鬟好生伺候。
※※
潘遠興踉蹌着下了船。
渡口鬧哄哄的,錦衣衛們來回奔忙,押送落網的人從不同船隻走下來。
他們東躲西藏四年多,好幾次和朝廷爪牙擦肩而過,數次九死一生,僥倖脫險,本以爲這一次也能安然無恙,沒想到幾個月的縝密計劃,不僅沒能矇騙錦衣衛,反而被對方一網打盡。
李寒石帶着僕從家僕數十人,一路宴請賓客,結交名士,大搖大擺南下,不過是個幌子罷了,他真正的目的是轉移其他人的注意力,霍明錦纔是真正身負皇命之人。
好在世孫趁亂逃走了,他們故意拖延,就是爲了給世孫爭取更多時間,只要世孫安全,他們的犧牲是值得的。
潘遠興嘴角微微勾起,不自覺挺直脊背。
船下有人等着他。
錦衣衛們侍立左右,中間一個裹披風的男人佇立在風口處,夜風吹拂,衣袍獵獵,搖曳的火光襯出他高大的身影,肩背寬闊,面龐冷硬。
“霍將軍。”潘遠興冷哼一聲,譏諷道,“闊別已久,沒想到再見之時,我竟然是將軍的階下之囚。”
霍明錦擡眸掃他一眼,“朝中已無霍將軍。”
潘遠興唉喲一聲,“忘了恭喜霍將軍高升!看我這記性,我還記得當年爲將軍送行,將軍雖是舞象之年,卻能號令千軍,風華正茂,英姿勃發,風采冠絕京師。我當時心生嚮往,只盼有朝一日也能追隨將軍……一晃幾年,您怎麼成了皇帝的走狗,助紂爲孽起來了?”他逼近霍明錦,咬牙切齒,用只有兩人聽得見的聲音一口氣道,“將軍,我無意牽連無辜,你願意救下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娘子,良心未泯,真的甘願充當皇帝的走狗?你的部下死得冤枉,你竟然甘心爲皇帝賣命,將軍忘了那些爲你捨生忘死的將士?定國公一家慘死,只留下世孫一條命脈,他才十歲!將軍加官進爵的法子多的是,爲何不放世孫一條生路?他的兄長是您的同窗好友,慘死刀下前殷殷叮囑世孫去投奔您,您當真鐵石心腸,見死不救?”
……
身後一道腿風掃來,力士恐潘遠興傷人,上前幾步狠狠踹向他的膝窩,他悶哼一聲,跪倒在地。
霍明錦紋絲不動,俯視着他,沉默一瞬,一字字問:“徐延宗在哪兒?”
潘遠興擡眼看他,目光鄙夷,“無可奉告,霍將軍,看在以前的情分上,給我一個痛快吧。”
霍明錦神色不變,眸光幽深,片刻後,冷聲道:“好。”
潘遠興咧嘴一笑。
※※
水浪拍打木船,嘩嘩聲如潺潺的水波,一時輕,一時重,盤旋迴蕩,時有時無。
傅雲英感覺到牀前人影晃動,慢慢睜開眼睛。
芳歲斟了杯茶送到牀頭,攙扶她坐起,喂她喝下半盞茶潤潤腫痛的喉嚨,然後取來煎好的藥汁子服侍她喝下。
她並不需要人哄,一口氣吃完藥,漱過口,勉強吃了點容易克化的鵝油玫瑰餡蒸餅。
芳歲告訴她快到黃州縣了,昨晚錦衣衛在渡口抓了不少人,除了他們家的船,其他幾條船也有人被帶走,傅四老爺怕夜長夢多,得到錦衣衛的准許後,立刻啓程,半個時辰後就能到家。
傅雲英唔了聲,下牀在艙房裡走了幾步,飽睡了幾個時辰,除了喉嚨仍然隱隱作疼以外,她身上並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小姐,昨晚給您脫下溼衣裳的時候看到這個……”芳歲走到屏風後面,在衣箱裡翻找了一會兒,擎着一枚小巧的青綠魚佩走出來,“朱炎看到的,昨晚事多,她忘了說……”
傅雲英接過魚佩細看,綠料雕琢精細,玲瓏剔透,不算特別貴重,但也絕非凡品,不是她隨身戴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