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傅雲英吩咐王叔將信送出去。
天氣越來越冷,據說北方嚴寒的地方已經開始落雪了,除了信以外,她還託北上的商旅帶幾件厚衣和防凍的藥膏給傅雲章。
趙師爺正式搬入書院居住,她幫着打點行李,安排傢俱陳設。
北齋主講教授們住宿的地方一個個單獨成院,因有些主講帶家眷入住,院子和院子之間以長廊和庭院分開,沿路有灑掃的僕婦看守,這也是學生不能進入北齋的原因之一,怕衝撞了主講家中的女眷。
傅雲英目前還未入學,趙師爺鑽空子,要她以自己後輩的身份爲他打理搬遷的事。書院另一位主講溫雪石前來迎接趙師爺,見狀目瞪口呆,想攔又發現並未違反書院規定,氣得牙癢癢。
溫雪石主講八大古文,爲人嚴厲,最恨院中生員仗着出身無視書院教規。
“他還不是書院學生,出入北齋算不得逾矩,這也就罷了。”
溫雪石看一眼站在長廊對面吩咐僕從搬運箱籠的傅雲英,壓低聲音說,“評卷結果還未公佈,姚翁帶傅小相公出入書院,就不怕引來旁人非議?”
不知道的,還以爲他故意爲之,好讓其他主講評卷時照顧他的學生。
趙師爺從鼻子裡哼一聲,滿不在乎道:“前人還道舉賢不避親,舉親不避嫌呢!這又不是科舉考試,何來那麼多講究?我的大外甥文才如何,我心裡有數,犯不着忌諱這個。她見我孑然一身,孤苦伶仃,照顧我飲食起居,是她的孝心。難不成就因爲顧忌別人的指點,我這個老頭子就活該沒人孝順?”
溫雪石嘴角輕輕抽搐了兩下,趙家富貴,趙師爺雖然未能考中進士,浪蕩大半生,但頗受族中人敬重,錢財還是有的,不然眼前這些跟隨他的僕從又是哪裡來的?
身上穿着一丈幾百錢的杭州細絹製成的華貴衣衫,腳下踏開封府刻絲雲頭錦鞋,手中執一柄十兩銀的灑金川扇,他竟然好意思說自己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因爲要供養一大家子而時常囊中羞澀的溫雪石快要出離憤怒了。
任憑溫雪石在一旁東拉西扯暗示自己的不滿,趙師爺跟沒事人一樣歪坐在院中涼亭吃酒。
亭邊幾株桂樹,桂花開得正好,馥郁芬芳,沁人心脾。微風輕拂,米粒大小的金黃色花朵隨風簌簌灑落,密如雨珠,站在桂樹下,沐浴着淡金花雨,不止暗香盈袖,連飛揚的頭髮絲都彷彿沾染了幾分濃香。
傅雲英從樹下走過,手中一隻剔紅仕女圖漆攢盒,裡面盛放六槅細巧時鮮,杭州府經霜的蜜橘,鮮荸薺,北直隸的蘋婆果,山東的秋白梨,應天府的棗,本地的黃柿。
她派人去請其他主講,先生們陸陸續續應邀前來。
趙師爺只顧吃酒,傅雲英也不擾他,命僕從在桂樹下鋪設紅氈,備茶點果子,陳放攢盒,每席置一副盞筷、溫酒壺。
安排停當,衆人站在涼亭內,倚欄展目一望。
風吹花落,階前花木扶疏,池邊垂柳如煙,不遠處花叢繁蔚,桂樹下果菜齊備,一色的剔紅牡丹攢盒,如盛放的花朵般向外排開,攢盒光滑圓潤,果菜精緻鮮豔,幾名老僕蹲坐在池邊扇風爐煮茶煮米,此景此景,賞心悅目,甚爲美妙。
先生們都是風雅之人,喜她安排得當,出聲讚歎。
趙師爺臉上不由露出得意之色,頭一個步下涼亭,挑了個喜歡的地方席地而坐,拈起竹雕荷葉酒杯,招呼其他先生同坐。
傅雲英早打聽過了,武昌府並不時興吃螃蟹,因此沒有特意準備螃蟹宴,席中酒菜俱是清淡之物,唯有最後一道煮得爛熟的胭脂臘鴨是按趙師爺的口味添置的。
宴散,賓主盡歡。
溫雪石從小廝口中得知傅雲英還準備了果菜和甜糕送往各位先生家中以饗女眷,哼了一聲,沒有繼續嘀咕。
趙師爺倚醉裝瘋,傅雲英代他送客。
副講吳同鶴離去前盯着她看了許久,微笑道:“果然如他所說,是個斯文俊秀的男伢子,難怪……”
明顯意有所指。
傅雲英不懂他笑容背後的深意,回房問衣襟半敞、躺在羅漢牀上剝栗子吃的趙師爺,“老師,考試結果由山長評判,吳副講應該沒看過考卷,他剛纔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入院考試後,姜伯春閉關批閱試卷,在此期間誰都不見。等他評完所有考卷,主講副講們再進行二次閱卷。山長由朝廷選派,在書院中是絕對的權威,一般情況下,主講副講們的評卷結果和山長的相差無幾,偶有意見不統一的,由全體教授一人一票判定最終名次。
吳同鶴沒見過她,也沒看過她的考卷,難怪兩個字,到底指的是什麼?
趙師爺咔嚓一聲咬開一枚板栗,攤手道:“我也不曉得。”
他一邊吃栗子,一邊嘿然道,“或許因爲你是我大外甥,他仰慕我的才學,才這麼說……”
傅雲英不接這個話茬,斟了杯熱茶放在羅漢牀邊,交代僕從小心伺候,轉身出去了。
…………
回到貢院街,管事的道:“少爺,楊少爺上午來了一趟,您不在家,他前腳剛走。”
楊平衷很關心傅雲英的考試結果,這天趁着老爹沉醉溫柔鄉,在健僕隨從的簇擁下過來找他玩。得知他出門去了,耐心等了小半個時辰。
傅雲啓出面招待來客,他素來看楊平衷不順眼,又惦記着文章還沒寫完怕傅雲英回來責怪,哪肯費心周旋?兩人話不投機半句多,大眼瞪小眼,相對無言。
楊平衷嫌他無趣,略吃了兩杯茶就告辭走了。
“曉得了。”
傅雲英道。
換了衣裳,先去書房檢查傅雲啓的功課。
傅雲啓神色惴惴,站在書桌旁緊張地絞着雙手。
傅雲英一目十行,看完文章,纖長手指點點泛黃紙頁,“破題破得淺了,後比二股切題沒切準。九哥,我給你的《東萊博議》看了多少?”
傅雲啓道:“纔讀了兩篇……”
“做策論,當讀《東萊博議》和《古文觀止》。《東萊博議》流傳不廣,這一本是我手抄的,家中只有一本,九哥仔細研讀,必有所得。”
傅雲啓老實應了,遲疑了一下,問:“英姐,爲什麼要讀《東萊博議》?《古文觀止》爲科舉考試編著而成,人人都要讀的,這個我懂。《東萊博議》卻沒怎麼聽過……”
魏選廉是翰林,魏家子侄中雖沒有學富五車之人,但寒窗苦讀幾年,肯定能順利通過童子試。崔南軒成親時還未中探花,傅雲英上輩子伴他讀書,看着他一步步高中……
耳濡目染,她熟悉士子們每日攻讀的書目,因爲有時候要抽背哥哥們其中的內容,有些書她偷偷通讀過。母親阮氏看到她拿書本便橫眉瞪眼,唯有她幫助哥哥們溫習功課時纔不會數落她。
“八大家古文你能學多少?”傅雲英坐下,拈筆在傅雲啓的文章上寫下批註,道,“八大家起點太高了,《八大家文鈔》你學不來,不如先讀《東萊博議》,這本更好上手。”
傅雲啓喔一聲,傅雲英的意思他懂了,《東萊博議》比八大家文章好懂好模仿,那他就學這個!英姐手抄的書,只有他能拿到!
“我曉得了,我一定會好好學的!”
傅雲英輕輕嗯一聲,埋頭書寫。
槅扇是敞開的,風從庭院吹進書房,香氣浮動。桌前細頸瓷瓶裡供了一捧鮮花,山茶、松枝、水仙高低錯落,伴一小束竹枝,清雅莊重。
兩人一時無話。
傅雲英低頭翻開一本《東坡志林》。
讀了幾頁書,聽到旁邊窸窸窣窣響,不知傅雲啓在做什麼,一會兒跑到外面走廊去,一會兒吧嗒吧嗒跑回來。
她沒有理會。
“英姐,你看,我給你做的。”
傅雲啓忙活了大半天,氣喘吁吁,擦着冷汗奔到書桌前,舉起一隻篾條柳枝編的花籃給她看,花籃裡鋪滿桂花,花香濃郁。
“給你薰屋子。”
傅雲英點點頭,目光從傅雲啓傷痕累累的手指掃過去,淡淡道:“多謝你。我要讀書,九哥自便罷。”
傅雲啓見她不爲所動,一臉失望,放下花籃,故意東蹭蹭西碰碰不斷髮出嘈雜聲。
傅雲英頭也不擡。
…………
夜裡在正堂側間廳堂吃飯。
秋天是進補的好時節,竈上煮了一大吊子枸杞淮山雞湯,雞是鄉下的閹過的公雞,傅四老爺叫鋪子裡的夥計送貨時順道送過來的。竈上婆子心疼兩位少爺讀書辛苦,每天變着法整治湯菜,吊子在火塘裡小火燒了一夜,雞湯什麼調料都不加,滋味清甜。
韓氏給傅雲啓和傅雲英一人盛一碗雞湯,督促他們喝完湯把雞肉也吃了。
傅雲英吃完飯,送韓氏回房就寢,她白天要麼讀書,要麼出去辦事,韓氏也只有這時候纔有機會和她好好說幾句話。
“英姐,你對啓哥也太冷淡了。我看他越來越懂事,你別老冷着他,他是你哥哥呢。”
韓氏一邊搖着蒲扇趕蚊子,一邊道。
“娘,我曉得。”
傅雲英沒有多作解釋。
…………
次日一早,傅雲英伴着清脆鳥鳴醒來,披衣起身,支起窗子。院子裡霧氣濃重,連臺階下的花叢都看不清。
芳歲準備好牙刷和牙粉送到她面前,她站在長廊前的桂花樹下漱口。
桂樹樹枝忽然一陣劇烈顫動,桂花一粒粒飄下來,落雨似的,沾了她滿頭滿臉。
“哈哈!”
傅雲啓哇哇大叫,從桂樹後面蹦將出來,“英姐,四叔來了!”
傅四老爺一早就到了,捨不得驚醒傅雲英,卻徑自進房把侄子傅雲啓從被窩裡提溜出來。叔侄倆在外面逛了一圈,吃了武昌府本地的早點,帶了幾籠灌漿饅頭、油條、山筍肉餡燒梅和紅豆滷豆腐花回來給傅雲英過早。
看在紅豆滷豆腐花的面子上,傅雲英沒有說什麼,回房穿衣,收拾妥了,出來見傅四老爺。
“怎麼瘦了這麼多?”
傅四老爺看到傅雲英,大驚失色,拉着她左看看右看看,皺眉道。
傅雲英笑了笑,伸手把一旁的傅雲啓拉到跟前,“四叔,我這是長高了。”
她比比自己和傅雲啓,女孩子身體發育得早,她又吃得很好,營養充足,已經明顯高過傅雲啓了。
傅四老爺摸摸下巴,笑了,“還真是。”
這下子輪到傅雲啓大驚失色了,以前他就擔心英姐的個子超過他,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他身爲兄長,竟然比自己的妹妹還矮!
受此打擊,接下來一整天他精神不濟,像打了霜的茄子一樣垂頭喪氣。
直到傅四老爺繪聲繪色講述傅雲泰在家如何天天捱罵,如何被孫先生罵得狗血淋頭,他這才轉悲爲喜,爲傅雲泰的不幸而幸災樂禍。
…………
傅雲英特意空出下午陪傅四老爺理賬。
“我家英姐不在,我找不到人幫忙,着實頭疼!只能全收拾了帶過來。”
傅四老爺在書房踱步,一邊四處打量,一邊打趣道。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左手邊擺算籌,右手邊是算盤和草紙,手指翻飛,撥動算珠噼裡啪啦響。
“對了,忘了和你說。”傅四老爺臉上浮起幾絲笑容,“月姐的親事選定了,定的是黃州縣本地人家,姓黃。”
中秋燈會上傅月和傅桂盛裝出行,姐妹倆眉清目秀,家境富裕,之後前來提親的人家絡繹不絕。傅四老爺和盧氏挑挑揀揀,最後相中了黃家。黃家雖清貧了點,但黃小官人是家中獨子,脾性溫和,黃老漢夫婦爲人也公道,傅月嫁過去不用和妯娌勾心鬥角,也不會因爲性子綿軟被婆家拿捏。
傅雲英亦記掛着傅月和傅桂的親事,聽傅四老爺說完,含笑問:“什麼時候相看?”
本地規矩,定親時男方主母上門相看未來的媳婦,那天小娘子一定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迎接家婆,婆媳互送禮物,互相誇讚吹捧一番,算是正式定下親事。
“還沒定,黃小官人的一位族叔去世了,有孝在身,等過了冬月相看。”
傅四老爺說完,又道,“桂姐也快了,我給她挑了幾家,都是知根知底的遠房親戚。”
女孩子嬌生慣養長大,一旦嫁做人婦,成了某某氏,凡事就得聽從丈夫,孃家人不能插手多管。那不疼惜女兒的自然不覺得如何,只當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像傅家這樣人口少、愛惜女兒的人家就難受了,唯恐女兒在夫家受委屈,定親前千挑萬選,費盡心思只爲了女兒能嫁個好人家,將來少吃些苦頭。
傅雲英記得大吳氏生有三子一女,她有個姑姑,可傅家人很少提起大姑,四時節氣也不見大姑回孃家和親人團聚。
後來韓氏告訴她,大姑嫁的人家規矩多,除非逢着喪葬大事,媳婦們十好幾年不回孃家是常有的事。大吳氏想念女兒,曾讓傅四老爺去親家接女兒回家,那邊卻不願放人,大姑自己也不願回來。大吳氏一怒之下,老天拔地,走了幾十裡山路找上門,和大姑吵了一架,母女倆從此離心,乾脆不來往了。
盧氏當家以後,時常揹着大吳氏給大姑子送些吃的穿的過去,那邊卻一次都沒回禮。
因怕韓氏無意間說漏嘴惹大吳氏不痛快,盧氏和傅三嬸叮囑她千萬不要當衆提起大姑子,只當家裡沒這個人。
家中出了像大姑子那樣只認夫家不認孃家的親戚,傅四老爺和盧氏不敢讓傅月遠嫁到外地,倒不是擔心她不孝順,而是怕兩地隔得遠,她要是被夫家轄制住,沒人幫她撐腰。
可憐天下父母心。
叔侄倆一邊閒話家常,一邊討論鋪子上的賬目。直到天色漸漸昏暗,華燈初上,長廊裡次第掛起燈籠,纔將將理出大概的數目。
次日起來接着忙,傅雲啓也被抓來打下手。在傅四老爺的強烈要求之下,家中幾位少爺都學過算盤。
…………
不眠不休忙了幾天,這天終於理清全部賬本,傅四老爺高興道:“走,四叔帶你們去黃鶴樓吃酒。”
於黃鶴樓上憑欄遠眺,煙波浩渺,景緻壯闊。本地商旅文人都喜歡在此爲友送行,宴請賓客,以爲風雅之事。
“四叔,你還不如買幾隻臘鴨慰勞我們。”傅雲啓揉揉因爲長時間打算盤而又酸又痛的手臂,不停叫苦,“我腰痠背痛,沒力氣爬山。”
傅四老爺白他一眼,點點他的腦袋,“你這身骨頭也太嬌了,趕明兒你跟着英姐一起練拳,你們書院不是要學騎射嗎?你趕緊練起來,免得被同窗笑話。”
傅雲啓躺在羅漢牀上不肯起來,哼哼道:“四叔,我真的累壞了,你讓我緩緩。”
傅四老爺說風就是雨,也不等傅雲啓了,吆喝幾聲,帶着管事出去。
兩個時辰後,傅四老爺肩披霞光,牽着兩匹膘肥體健的壯馬回貢院街,“看,我出城給你倆買的!還好去得早,馬市剛開張,搶了兩匹好馬,賣馬的說是甘州那邊的良馬。”
馬匹價高,不適合山路遠行,餵養麻煩,一般人家供養不起,出行多騎騾或者驢。也只有那些追求熱鬧排場的富家公子喜歡成羣結隊縱馬出行。
少年郎錦衣華服,騎着高頭大馬招搖過市,鮮衣怒馬,多風光!
夕陽西下,書房光線昏暗,傅雲英挪到外邊迴廊裡靠着欄杆看書,被興奮不已的傅雲啓拉到院子裡看馬,哭笑不得。
其實她挺喜歡毛驢的。
有了馬,就得有專門伺候照顧馬的馬童、馬伕。
韓氏以前在甘州羣牧千戶所裡乾的就是養馬的活,得知傅四老爺給傅雲啓他們買了兩匹馬,自告奮勇,“有我呢!保管把兩頭大傢伙養得肥肥壯壯的。”
王大郎毛遂自薦,“少爺,我會養馬,以後您出門,我給您牽馬。”
最後還是傅四老爺一錘定音,養馬的活交給後院的老僕,老僕有不懂的可以找韓氏求教,至於韓氏說的什麼由她親自照料兩匹馬,他一概當做沒聽見。
傅雲啓雖然嬌滴滴的碰不得磕不得,擦破了一點油皮就要嚎兩嗓子,可少年人沒有不喜歡馬的,第二天便興沖沖爬起來,纏着傅四老爺教他騎馬。
傅四老爺時常出門在外,自然會騎馬。
傅雲英也被傅雲啓鬧起來跟着一塊學。
傅雲啓自以爲在騎馬這一項上一定能勝過傅雲英,這天終於在沒人幫助的情況下縱馬走了幾步,坐在馬背上俯視傅雲英,得意洋洋道:“英姐,你別怕,等哥哥先學會了,再教你。”
傅雲英一哂,踩着王大郎搬來的竹凳跨上馬背,挽鞭輕籲一聲,策馬繞着傅雲啓轉了個大圈,動作瀟灑流暢,一氣呵成。
旁邊小心翼翼陪着的幾位隨從不禁齊聲叫好。
“九哥,我已經學會了。不必勞煩你。”
傅雲英瞟一眼緊握繮繩、戰戰兢兢不敢動的傅雲啓,淡笑道。
座下的馬被傅雲英逼得連連後退,傅雲啓生怕摔下去出醜,膽戰心驚,不敢吱聲,哭喪着臉點點頭。
英姐怎麼什麼都會!他再也不要小看她了!
…………
轉眼就到了江城書院公佈考生名次的日子。
書院門前熙熙攘攘,擠滿前些天應考的考生和他們各自的家人,附近閒着無聊的山民也跑來看熱鬧。
照壁前人山人海,比肩接踵,擠得風雨不透。
傅四老爺打發兩個夥計在門前等張榜,帶着傅雲啓和傅雲英坐在茶攤前等消息。
他要了一壺茶,道:“桐哥今天來不了,一會兒記下他的名次,回去的時候順路告訴他。”
…………
蘇桐堅持要到武昌府來求學,蘇娘子和蘇妙姐百思不得其解,聽人說書院會給優秀的學子發放膏火和花紅,才肯隨他一起來。
傅四老爺剛到武昌府,第二天就找到蘇桐,讓他搬到大朝街去住,傅家在那邊的宅子是空着的。
蘇桐堅辭不肯,傅四老爺送他銀兩,他一分不要。
府城物價比黃州縣高,他們母子幾人賃屋居住,什麼都要費鈔買,喝碗水也得給錢。傅四老爺勸他收下,他笑着婉拒,說自己在書肆找了份抄書的活計,可以養家餬口。
傅四老爺怕傷了蘇桐的臉面,沒有強求。回到貢院街,卻連連嘆氣。
蘇桐這是要徹底和傅家劃清界限。
“媛姐不是快出嫁了嗎?大家都說她的親事找得好,誰曉得她心裡竟然還想着桐哥!前不久媛姐偷偷回黃州縣,想和桐哥一起私奔……還好桐哥不糊塗……現在大房那邊的人罵他狼心狗肺,說他不知回報傅家恩情,反而私底下勾引媛姐,想趁機搶奪傅家的家財……桐哥一氣之下才走的。”
傅四老爺說完大房那邊的變故,警告傅雲啓,“以後當着桐哥的面,不要提起家裡的事,曉不曉得?”
正伸長脖子聽八卦的傅雲啓連忙收起玩笑之色,點頭答應。
傅雲英聽到這裡,倒是挺佩服傅媛的。
奔者爲妾,人皆賤之。這可不是口頭上說說而已,按照律法,良家女子私奔,夫家或孃家告到官府,官府追捕女子,按律可以直接將其發賣。
蘇桐若果然和傅媛私奔,官府有權把傅媛抓回去發賣爲奴。蘇桐也可能被傅三老爺扣一個拐騙良家女子的罪名。傅媛愛慕蘇桐,蘇桐卻不願爲她冒這個險。
傅媛勇氣可嘉,但她受父母養育長大,離開傅家不可能養活自己,事前也未得到蘇桐的迴應,而且已經定親了,如此不管不顧,不只傅家人不理解她的做法,蘇桐大概也怪她連累自己。
她蠢,衝動,不顧後果,自討苦吃……可如果傅三老爺當初給了她選擇的機會,沒有逼迫她嫁人的話,她未必會鋌而走險。
…………
張榜依照科舉考試的慣例,考生名次從後往前分批公佈。
蘇桐今天不來,藉口是要去書肆抄書,真正的原因應該是想避開其他人。傅媛的事情壓下來了,但武昌府和黃州縣離得並不是很遠,難保別人沒聽到風聲。
比如和他有隙的周大郎很可能已經知道他脫離傅家,正盤算着趁他落單時給他一個教訓。
周圍鬧哄哄的,傅雲英收斂心思,低頭看着茶碗裡的茶梗,默默背誦今天早上剛讀的一篇遊記。
書院門口,陳葵揣着紅紙走了出來,身後跟着幾個年輕生員。
嘩啦一陣雞飛狗跳,考生們全部涌了過去。
早上寒冷,有人趁機在照壁前支起攤子賣烤玉蘆,熟透的玉蘆散發出一陣陣勾人的甜香。能供養家中子弟入書院進學的人家大多家境不錯,等久了正好腹中飢餓,掏幾個錢買一隻玉蘆抱着啃,其他人見狀,也紛紛掏錢出來。
開始張貼紅榜,越來越多的人往照壁前擠,賣烤玉蘆的大聲吆喝。
旁人嫌他的叫賣聲蓋住裡頭的人念紅榜的聲音,站在攤前和他理論。不知怎麼一言不合扭打起來,打翻攤子,滾燙的木炭滾得到處都是,燒開的沸水四濺,周圍的人尖聲驚叫,慌忙後退。
傅四老爺是個熱心腸,見鬧得不像樣,給王叔使了個眼色。
王叔會意,走過去調解。
書院那邊的生員也被驚動了,上前問詢情況。
賣玉蘆的男人滾在地上撒潑,非要掀翻攤子的人賠償。
掀攤子的人見事不妙,卻早就混入人羣不見了。
正不可開解,卻聽人羣裡傳出一聲清喝,一個虎頭虎腦的少年抓着一個咬牙切齒的中年男子的肩膀擠出人羣,“呶,就是他!”
傅雲啓一手搭在額前看熱鬧,推推傅雲英的胳膊,“你看,那個人!”
傅雲英擡起頭,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那個打抱不平的少年赫然是考試當天被生員攔下的長沙府考生,濃眉大眼,一臉兇悍相。
今天他也是一身體面衣裳,穿的卻是草鞋,對着生員嘰裡呱啦,不過沒吐唾沫。
…………
書院的僕人很快將一地狼藉灑掃乾淨。
玉蘆攤子的動靜沒有影響到考生們,他們望着照壁上粘的紅紙,焦急尋找自己的名字。
找到的當即面露笑容,高聲歡呼。
沒找到的神色頹唐,還得強忍着不露出失望之色,以免被旁人嘲笑。
眼看第七十名到四十一名都公佈了,夥計卻沒找到傅雲啓或者傅雲這兩個名字,心中忐忑,不停擦汗。
接着是四十名到三十一名,仍舊沒有兩位少爺的大名。
夥計額前冒汗,後悔不該討這個差事,原以爲可以得賞錢,沒想到兩個少爺都沒考進附課生,別說賞錢了,大官人不打他就好了!
他苦着臉找到王叔,“這可怎麼回官人?”
王叔瞪他一眼,“附課生裡肯定有少爺的名字!”
錢都出了,怎麼可能連附課生都泡湯?按書院往年的做法,一般會把沒有參加考試的附課生名字放在最後面,參加考試的全部按名次排列,不管什麼身份。楊家少爺缺考,可他出身富貴,所以名字就排在附課生最末。少爺正正經經赴考,就算考了個倒數第一,也不該榜上無名啊?
夥計撅着嘴巴道:“我真的沒找到啊……”
王叔不認字,推搡着夥計往裡擠,“肯定是你看走眼了,你再重新找找。”
夥計從頭到尾反反覆覆看了三遍,每一個名字都確認再確認,聲音都在發抖,“真的沒有……”
這時,陳葵接過同窗交給他的紅紙,張貼三十名到二十一名的名單。
夥計一眼瞥到上面一個熟悉的名字,愣了一下,一股喜意從腳底竄到頭頂,登時樂開花,“少爺竟然是正課生!”
都以爲傅雲啓吊兒郎當不務正業,只學會幾個字,誰曾想少爺這麼爭氣!
夥計顧不得其他,小跑回茶攤前,笑盈盈道:“少爺考中了二十八名!”
傅四老爺喜出望外,看一眼傅雲啓,笑道:“好孩子,給你四叔爭光了!”
傅雲啓不敢置信,從條凳上跳了起來,動作太大打翻桌上的茶盞,袍角被濺溼了一大片,手上也潑了滾燙的茶水,他顧不上燙紅的手背,抓着夥計再三確認,“我,正課生?”
夥計點頭如搗蒜,“是的,少爺,我看得真真的!”
大家都笑了。
茶攤周圍的人拱手恭賀傅四老爺,考上江城書院的正課生,基本代表着一兩年後一定能考中秀才。
傅四老爺笑着和衆人客氣幾句,眉飛色舞,眼睛亮晶晶的。
傅雲啓驚喜過後,呆呆地發愣,回頭,兩眼直勾勾地盯着傅雲英看。
目光熾熱。
傅雲英掃他一眼,“恭喜九哥。”
“英姐。”傅雲啓強行握住她的雙手,使勁搖了幾下,“以後我都聽你的!”
傅雲英一笑。
“我說真的。”
傅雲啓見她不信,有點委屈,鬆開她的手,心裡加了一句。
“雲哥是第幾?”
傅四老爺緩過勁來,想起那邊還在繼續張榜,問夥計。
夥計來回跑了好幾次,告知他們前十的結果已經出來了幾個,周大郎排第七,那個長沙府少年名叫袁三,排第五。
公佈到第五的時候,袁三站在照壁前,叉腰仰天大笑,然後手指周大郎,低聲咒罵了幾句,挑釁意味十足。
周大郎氣得臉色鐵青。
這一下,大家都記住袁三了。
傅四老爺被逗笑了,雖然他年長,不該和小孩子置氣,但只要聽到周家人吃癟,他不由自主想笑。
名次陸續公佈,人羣漸漸散去。
仍有考生留下不走,想看頭幾名到底是何方人物。
只剩下前四沒有公佈,傅雲英眉頭輕輕蹙起。
傅雲啓湊到她身邊,小聲道:“英姐,你一定在前幾名,怕什麼!”
傅雲英沒說話。
她有信心能排進前十,但前四的話……
照壁前一片恭賀之聲傳來,夥計回到茶攤前,低着頭說:“武昌府鍾家少爺第四,趙家少爺是第三。”
只剩下第一和第二了。
夥計剛纔還敢笑嘻嘻說話,這會兒不敢嬉皮笑臉,回話的時候揣着小心。
傅四老爺神色如常,“曉得了,再去看。”
扭頭輕拍傅雲英,安撫她道,“不怕,還有趙師爺呢。”
傅雲英嗯一聲。
或許她的文章寫得太鋒芒畢露了,失了含蓄,山長不喜。
但她知道自己絕不可能落榜。
最後的第一名和第二名遲遲不公佈,考生們等得不耐煩,抓着陳葵打聽裡頭的情形。
陳葵應付衆人的追問,滿頭是汗,“名次已定,大家稍等片刻,馬上就送出來。”
他話音剛落,一名生員從門裡走了出來,手裡卻只拿了一張紅紙。
陳葵忙接過來看,掃到紙上的名字,面露訝異之色。周圍的人立刻如潮水一般朝他涌過去,他忙收起紅紙,含笑走到照壁前。
站在照壁最前面的人念出紅紙上面的字,“這是怎麼回事?”
一片譁然。
考生們交頭接耳,大聲議論。
嗡嗡的嘈雜聲一直傳到茶攤這邊,傅四老爺心頭焦急,站起身,雙手握拳,“去瞧瞧。”
夥計答應一聲,正要走,傅雲英忽然道,“等等。”
她站了起來,脣邊噙着一絲笑容,“也該到我了。”
作者有話要說:
《古文觀止》:清朝時編的教材。
《東萊博議》:南宋學者呂祖謙評論春秋時代一些人和事而寫的一系列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