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書院,過二門,進講堂,左邊的過道通向三間明間,是主講們平日辦公之所。
已近巳時三刻,大門外的喧嚷聲越過芙蓉花樹傳入雪白院牆內,嬌豔花瓣淌下未乾的晨露。樹下執掃把灑掃落花的小童聽見屋裡傳出主講們的爭執聲,搓搓手,駐足側耳細聽。被走過長廊的管事看見罵了一句,忙賠笑着討饒。
刷刷的掃地聲再度響起。
一束光線篩過細密窗紗漫進明間,籠在窗下案桌上的兩張考卷上,彌封的一角已經翻開,淡金色陽光映出兩個筆跡清秀婉麗的名字:傅雲,蘇桐。
房裡衆人雖各持己見,氣氛卻很平和。
趙師爺坐在朝南的一張桌案後,眉飛色舞,一邊剝花生,一邊笑道:“你們別問我,我當然更喜歡傅雲的文章,不然我幹嘛上趕着給他當老師?我也不怕你們說我偏心,我就選他!”
山長姜伯春笑着搖搖頭,看向其他人。
傅雲和蘇桐的考卷中帖經以及其他詔告策表、天文地理部分答得一樣好,沒有一絲錯漏之處。但就如科舉應試不會一屆出現兩個狀元一樣,江城書院的考試從來沒有並列第一之說。
姜伯春只能從兩人自選題的八股文來分孰優孰劣。他雖是科舉出身,八股文卻做得並不是很好,當年全因爲恰好猜中題目才僥倖得中,名次也排在最末尾,仕途上沒什麼建樹。年老之際,朝廷選派他擔任山長一職,他激動難安,亦生出幾分雄心,想竭盡全力爲國朝栽培更多有真才實幹、於國於民抱有仁愛之心的人才。
先看完蘇桐的八股文,姜伯春眼前一亮,技巧上還差了點,但字裡行間可見功底,是個好苗子,本以爲拔得頭籌的人選已經出來了,但再看過傅雲的文章後,他忍不住嘴角上翹,輕笑出聲,氣勢凌厲,格式嚴謹,也是一篇佳作。
姜伯春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到底判誰爲第一,只好將主講、副講們召集一堂,由衆人評判。
結果不巧,今年禮聘趙師爺爲主講,教授人數剛好湊成了十二之數,大家辯駁來辯駁去,一半人選蘇桐,一半人選傅雲,還是爭不出結果。
其實如果趙師爺識趣,爲避嫌自動退出評判之列,倒是好辦。
但趙師爺是什麼人?豈肯爲避嫌就把第一名拱手讓給蘇桐?
他不僅不退出,還非要堂堂正正選自己的大外甥。
兩方人誰也說服不了誰,僵持不下。
姜伯春不是意志堅定之人,神情爲難。
老成持重的主講樑修己喝口茶,緩緩道:“我尤其愛傅雲的一筆字,端妍潤麗,雖是臺閣體,但未失歐、趙風骨,有大家風範。雖說筆法還是欠缺了點,結體還要再練練,不過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能寫出這麼好的字,難得啊!”
書法家沈度的楷書婉麗飄逸,雍容矩度,深受明成祖喜愛,誇他是“我朝王羲之”。當時朝廷很多金版玉冊、重要制誥、典籍文書都出自他的手筆,臺閣重臣們也以此字體起草昭告,因此這種書體也稱爲“臺閣體”。爲迎合帝王喜好,也因爲八股科舉要求,讀書人紛紛效仿,臺閣體流行一時。
以至於到後來,科舉考試必須以臺閣體書寫,不會寫標準方正的臺閣體等於無法進入翰林院,而且字形大小、粗細統一都有一定得要求,不能自我發揮。
過度要求字體的標準規範,導致書體全無個性,造成其千人一面、了無生機的局面,喜愛書法的文人大爲痛惜,極爲抗拒臺閣體的演變,但大勢所趨,無可奈何。
人人皆習臺閣體,並不表示這種書體輕易就能寫得好。
樑修己篤好書法,幾乎到了癡迷的程度,幼時師從名師,一手楷書寫得挺勁雅正,給人以神采奕奕之感。
衆位主講見他開口誇讚傅雲的字,自然不會出言和他唱反調,紛紛點頭附和。
“他的字確實寫得好。”溫雪石起身,走到樑修己身邊,幫他續了杯茶。
樑修己擡手做了個表示客氣的手勢。
溫雪石微笑道,“可論文章,他觀點強勢,語多奇警,雖然能自圓其說,還是失了莊重之調。蘇桐的文章文字曉暢典雅,緊扣題旨,語句樸實無華,對偶齊整,元氣內蘊,略有古風,若細加雕琢,必成大器。”
衆人齊齊點頭。
“雖這麼說,我還是喜歡傅雲的破題,揮灑自如,字字鏗將,我都被他說服了。”
一名副講笑呵呵道。
大家互望一眼,都笑了。
“傅雲年紀比蘇桐小。”
趙師爺見縫插針,嘀咕一句。
衆人停下爭執,笑得更加歡快。
他們身爲師者,喜歡朝氣蓬勃、意氣風發的少年學子,即使他的觀點隱隱有離經叛道之嫌,同時也欣賞沉穩含蓄,低調和厚的學子。
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
江山代有才人出,年輕後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是師者之幸啊!
不管是傅雲的鋒芒,還是蘇桐的文雅,主講們一樣的愛憐讚賞,之所以非要分一個高下,不過是爲了保證結果能服衆罷了。
外邊的考生還在等着張榜呢!
姜伯春左右爲難。
衆人知他一心爲書院着想,全無私心,勸他道:“山長不是說要摒棄迂腐之風,讓沉迷科舉應試而忽視真正學問的學子們認真求道解惑麼?不如就從這一次評判開始做出改變,科舉沒有兩個狀元,爲什麼書院就不能有兩個第一了?”
姜伯春怔忪片刻,雙脣顫動,拍一下案桌,長身而起,“好!”
…………
傅四老爺認得的字不多,但“傅雲”兩個字還是能辨認出來的。
紅榜上傅雲和蘇桐的名字擠在一塊,列於第一名之下。
他不敢置信,擠到人羣最前面,伸手摸了摸紅紙,被旁邊看守的生員客客氣氣攔住了。
周遭嗡嗡嗡嗡一片嘈雜,傅四老爺站在原地發愣。
片刻後,他忽然兩手一拍,笑嘻嘻道:“第一呢!”
傅雲英也有些驚訝。
她原以爲自己可能是第三或者第二,沒想到竟然和蘇桐並列第一。
王叔等人回過神來,偷偷拿眼看她,嘴脣翕動,卻沒出聲。
傅雲啓也罕見地沒有大叫大嚷,仰頭看着剛貼上的紅紙,怔怔地出神。
照壁前的學子議論紛紛。
有震驚的,有不解的,有好奇的,當然也有不滿書院做法而大聲質問的。
陳葵不搭理學子們,貼完紅榜,領着生員們陸續離去。
蘇桐沒有來,全場學子的議論聲越來越小,不約而同看向傅雲英。
都是少年人,自然不服氣,就算面上沒露出什麼,但緊抿的嘴角泄露了他們此刻的不甘。
當然也有真心佩服傅雲英想趁機和他說幾句話套套近乎的,但看他站在那裡,羅衣繡袍,面如美玉,一時竟覺得有些躊躇不敢上前。
傅雲英淡淡掃視一圈,微微頷首致意。
這羣意氣風發的年輕少年郎,以後將是她的同窗。
衆人怔住,都覺得他看的好像是自己,連角落裡的人也這麼認爲。
人羣騷動起來,衆人情不自禁朝他還禮。
學長陳葵站在大門外,遙遙看着照壁前的動靜,點點頭,到底是頭名,氣度與衆不同。
傅四老爺挺直腰桿,沐浴在四面八方投過來的或嫉妒或好奇的視線中,捋須微笑。
傅雲啓和傅四老爺一樣,腰板挺得直直的,聽到旁人低語,眼眉舒展,一道與有榮焉的眼風掃過去:“雲哥是我弟弟!”
他生得清秀,又是婦人嬌養長大的,不知不覺學了一身嬌氣做派,這道眼神不像炫耀,反而有點拋媚眼的意思。
旁人被他看得一愣,搖搖頭走開。
…………
“恭喜。”
一人走到傅雲英面前,拱手道。
傅雲英轉過身,回以一禮,“趙兄同喜。”
趙琪深深望她一眼,目光幽深,含笑道:“聽說你小字應解?你是三爺爺的學生,我癡長你幾歲,以後便喚你應解,如何?”
他語氣真誠,熱情而又不失分寸。一雙鳳眼微微上挑,彷彿情意無限,任誰都不會懷疑他的真心。
這纔是趙琪平日和其他士子交往時的態度。以往他對傅家這種窮鄉僻壤的土鄉紳抱有偏見,加上少年人爭強好勝之下生出的那麼一點陰暗心思,和傅雲來往時難免帶了點紆尊降貴的調調,想先聲奪人,靠顯赫家世將對方的氣勢壓下。
然而傅雲似乎完全不在乎他的態度。他客氣以待,傅雲冷冷的,他笑裡藏刀,傅雲還是冷冷的。
從第一次見面到今天張榜,趙家子弟給了傅雲很多次機會。
若能得趙家子弟照應,誰不欣喜若狂?
傅雲分明能看懂他們的招攬之意,卻始終無動於衷。
一般寒門學子身上與身俱來和後天形成的那種自卑、自傲、敏感、謹小慎微,傅雲一樣沒有。
他兀自做他的丹映公子,不掩鋒芒,不失本心,不管其他人的看法。
如此冷淡,如此堅決。
趙琪此刻方纔明白,傅雲不可能被他收服。
可惜了,雖然天資聰穎,卻是個眼界狹窄之人。
蘇桐就比他聰明多了,趙家子弟言語間稍稍露出善意,蘇桐便感恩戴德,是個善於變通的聰明人。
…………
“趙兄真是客氣,那我們該如何稱呼趙兄呢?”
一道刻意拉長的聲音打斷趙琪和傅雲英的對話。
傅雲啓插到兩人中間,堆起一臉笑,問道。
趙琪面色不改,“喚我玉郎便是。”
傅雲啓臉色古怪。
趙琪尷尬了一瞬,解釋道:“這是三爺爺爲我取的。”
趙師爺其人行事隨便,給侄孫取字也隨便。既然叫趙琪,那就取字玉郎好了。
傅雲啓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忙掩飾道:“哎呀!我考進正課生了好高興!”
趙琪自詡翩翩佳公子,平生所恨之事就是當初不該求趙師爺爲自己取字,臉上神情不變,耳根卻微微透出一點紅,客氣幾句,含笑告辭而去。
“原來趙家少爺也知道害羞,我還以爲他臉皮比城牆厚。”
傅雲啓還記得趙琪當初登門道歉時那種高高在上的紈絝子弟作風,撇撇嘴,輕推傅雲英往外走,“四叔高興壞了,打發人去黃鶴樓包下一間雅室。”
傅雲英掃他一眼,見他一臉歡欣,問:“你不是不想爬山麼?”
“啊?”傅雲啓茫然了一下,嘿嘿一笑,搔搔腦袋,“人逢喜事精神爽,別說爬山了,現在讓我跳進大江裡遊一圈都使得!”
…………
江城書院。
按規矩,新生入學院那天,所有考生的考卷都要張貼於榜上供學子們觀閱。在此之前,考卷一律交由山長姜伯春保管。
樑修己喜歡傅雲的字,找姜伯春討要他的考卷,想再看一遍。
姜伯春笑道:“樑翁稍等,吳副講纔剛拿走傅雲的考卷。”
樑修己於是又來找吳同鶴。
吳同鶴正坐在書案前抄寫什麼。
樑修己走到他的書桌前,目光落到鎮紙壓着的攤開的紙頁上,有點訝異。
吳同鶴抄寫的分明是傅雲、蘇桐、趙琪、鍾天祿、袁三等人以“德不孤,必有鄰”爲題的八股文章。
“抄寫這些做什麼?”
吳同鶴擡起頭來,笑答道:“自然是給出題人看的。”
樑修己目光閃爍了兩下,捋須沉思,半晌後,忍不住發問:“莫非這位大人要前來書院講學?”
聲音裡帶了一絲期冀和壓抑的激動。
吳同鶴笑而不語。
…………
是夜,無星無月,夜色暗沉。
吳同鶴走過長長的迴廊,靠近最裡頭一間書房。房裡點着燈籠,昏黃的燈火透過窗紗,籠下一地慵懶的淺黃光暈。
頭戴草帽,身着夾襖的隨從攔下吳同鶴,“夜已深了。”
吳同鶴拿出一疊紙,道:“不敢打擾大人休息,煩請代爲轉交。”
隨從沒有接,進房去通報了一聲。
不一會兒,房門吱嘎一聲大開,隨從在裡面道:“請進。”
吳同鶴輕咳兩聲,緊張地整了整衣冠,確認沒有失禮之處,才低着頭走近書房。
書房佈置得很簡單,書架書桌案几椅榻,沒有陳設玩器古董,只供了一隻細頸瓶,瓶裡一捧應季鮮花。
一星如豆燈火搖曳,暗夜中花朵散發出淡淡的甜香。
桌旁一人正伏案書寫,燈光打在那張俊逸清秀的臉孔上。
燈下看人,愈顯他眉目如畫,氣質出塵。
“我已罷官歸鄉,以後不必尊稱大人。”
男人沒有擡頭,淡淡道。
吳同鶴不敢多話,老老實實答應一聲,奉上手抄的各份試卷,“這是新生中排名前五的學子所作,我一一看過,還算能入眼。”
崔南軒嗯一聲,停筆,接過考卷,“誰排第一?”
“傅雲和蘇桐並列第一,趙琪第三,鍾天祿第四,袁三第五……”
“並列第一?書院建立以來,還從未有過。倒是奇了。”
崔南軒慢慢翻看考卷,動作不疾不徐,顯得有點漫不經心。
他不說話,吳同鶴亦不敢隨便張口,站在書桌前默默等待。
不知是不是看到什麼感興趣的內容,崔南軒挑了挑眉,手指點一點紙上一排字。
“這個傅雲,就是二姐說的傅家小相公?”
“正是。”
吳同鶴低着頭道,“那日救起二姐和琴姐的傅小相公就是傅雲沒錯,我事後找人打聽過,傅雲送他妹妹前去長春觀求醫,停泊在渡口時看到二姐和琴姐落水,立刻派家僕救起母女,還以金銀衣帛相贈,事後也不要二姐的酬謝。這後生人品端正,文采過人,難得還是個古道熱腸之人,實在難得……”
崔南軒聽他滔滔不絕,不置一詞,待他說完,問:“見過?”
吳同鶴笑了笑,“見過幾次,生得俊秀,眉宇間透着股英氣,就是年紀尚小,不知以後如何。”
燭花突然發出一聲爆響,燈火顫動了兩下,繼續燃燒。
崔南軒沉默一陣,撇下紙張,“趙琪和鍾天祿就不必理會了。”
趙琪是趙家人,鍾天祿姓鍾,料想也出身富貴,都不合適。
吳同鶴會意,應了一聲。
他轉身要走,遲疑了一下,壯着膽子發問:“您……果真會來書院講學?”
“罷官歸鄉,還能如何?”
崔南軒說,手指輕拂桌案,示意他出去。
吳同鶴沒敢接着細問,拱手退出書房。
出了迴廊,迎面只見幾團光芒慢慢靠近過來。
衣裙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近,丫頭提着燈籠,中間簇擁着一名眉眼俏麗的年輕婦人。一行人走到吳同鶴面前,婦人迫不及待問他:“我聽丫頭說,傅家小相公考進書院了?”
吳同鶴笑道:“不止考進了,還考了個第一呢。”
含笑說了傅雲和蘇桐並列第一的事。
婦人聽完,面露喜色,“我那日在渡口見到他,就覺得他氣度不似常人,果然不錯。”
吳同鶴笑笑不說話,傅雲是二姐的救命恩人,她當然是越想越覺得傅雲好。
崔二姐激動了一會兒,突然皺了皺眉,“上次還沒好好謝過他,現在入院考試結果出來了,用不着忌諱什麼了吧?”
崔家人南下途中,崔二姐和崔南軒起了些爭執,一氣之下帶着女兒吳琴不辭而別。母女倆從未單獨出過遠門,崔二姐雖然已經嫁爲人婦,但因有兄長護着,丈夫是兄長的幕僚,對她言聽計從,因此爲人母多年心性仍舊單純,剛走不遠就被拐子給騙走了。萬幸她留了個心眼,讓女兒吳琴假裝啞巴騙過柺子,柺子沒把吳琴一個女娃娃當回事,母女倆這才能找到機會跳船逃生。那日在渡口多得傅雲相助,崔二姐心中一直記掛着恩人,被崔南軒手下的人找到接回武昌府後,尋思着前去當面道謝,順便送還銀兩。
吳同鶴是她丈夫的族弟,亦是她的表弟,告訴她他身爲江城書院的副講,需要避嫌,而且崔南軒很有可能前去書院講學,如果別人知道傅雲是崔南軒妹妹的救命恩人,可能會疑心她的考試結果。
吳同鶴點點頭,“考試結果業已公佈,表姐但去無妨,再過幾日傅雲就要搬去書院住了。”
崔二姐喜道:“我這就叫人打點禮物,等從知府家接回琴姐就過去。”
表姐弟又說了些其他閒話方散。
…………
考試名次公佈後,考生們還需面見諸位教授,回答教授們的提問。
據說往年有考中的考生因爲答不出問題而被勸退或降級到附課生的。
傅雲啓大爲緊張,他覺得自己能考中,一是傅雲英教得好,抓得嚴,二是自己運氣佳,走了狗屎運。等到教授們面前就原形畢露了,一定會被趕出書院!
“怕什麼。”傅雲英看他嚇得連飯都吃不下,挑挑眉,“先生們只是想考校你的學問,又不是非要難住你,四書你背得滾瓜爛熟,應付抽背絕無問題,不用太緊張。”
傅雲啓哭喪着臉道:“剛考完,我好像全都忘光了!”
他讀書向來有點漫不經心,東讀一點,西讀一點,孫先生要檢查什麼,他就趕緊溫習什麼,沒有章法。這些天多虧傅雲英幫他理清思緒,他腦子裡才漸漸有了個大致的輪廓。但入院考試考完之後,他陡然放鬆下來,今早仔細回想,發現自己好像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無事,這種狀況我也經歷過。”傅雲英不慌不忙,“這幾天我列一份綱要給你,你照着綱要溫習,先生問你問題的時候,能答多少答多少,答不出來也不要慌張,狀元也會出錯,何況你。”
傅雲啓心頭的忐忑不安被她平靜得近乎麻木的態度慢慢撫平,大鬆口氣後,覺得餓了,開始努力扒飯。
家中僕人知道兩位少爺考中書院的正課生,又驚又喜,得知書院教授還要親自考校學問,心又提起來了。因着傅四老爺的吩咐,接下來幾天下人們走路躡手躡腳的,生怕驚擾到二人。
到赴書院拜見教授那天,傅雲啓一大早不必丫頭催促便起來讀書,抓着傅雲英歸納總結的綱要反覆背,吃飯的時候亦在默默唸誦,出門的時候還在念念有聲。
神神道道,如履薄冰。
書院前很熱鬧,其他學子也都到了。見到他二人,上前致意。
傅雲啓緊緊挨着傅雲英,一一招呼過去。
蘇桐來得不早不晚,剛好是最不容易引人注意的時間,也不過來和傅雲啓、傅雲英寒暄,自己找了個角落站着。
趙琪看到他,很快帶着其他人迎過去,幾人站在一處閒話,旁邊的人偶爾附和一兩句。
傅雲啓不解道:“桐哥怎麼不理我們?媛姐的事和我們沒關係啊?”
蘇桐救過傅雲啓和傅雲泰,爲此手臂受傷無法參加考試,傅雲啓心裡一直記着這份恩情。
“他要和整個傅家斷絕往來,你我都姓傅。”
傅雲英淡淡答道。
她有一種直覺,傅媛的事……未必和傅四老爺講述的那樣簡單,蘇桐這人深藏不漏,搬來武昌府後,他身上那股隱隱的鬱氣立刻不翼而飛……就好像……和傅家脫離關係是他一直所期盼的一樣。
蘇桐也許是個隱患,傅雲章現在能壓制住他,讓他不敢生出其他心思,但她不能想當然把希望寄託在二哥對蘇桐的威懾上。
傅雲英默默想着心事。
辰時中,幾名小文童出來迎接他們,神色懨懨的,似有些不耐煩。學子們找他們打聽各位主講的喜好脾性,他們愛答不理的,態度冷淡。
學子們都是半大少年,心中憤憤。
小文童中的一個覺察到衆人的不滿,忙道歉,“還請見諒怠慢之處,今天崔探花前來講學,我們幾個因爲受罰不能前去旁聽,心裡難受,實在笑不出來。”
衆人頓時激動萬分。
崔南軒罷官的事已經傳開了,早有傳言說這位同安二十年的探花郎並未回江陵府老宅,而是帶着家人在武昌府賃了間宅子住。他們正愁沒有機緣一堵崔探花風采,沒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崔探花竟然來了江城書院!
“我們也能去旁聽嗎?”
嬌小玲瓏、穿一身春綢袍的鐘天祿立刻發問。
小文童攤手,搖搖頭,“崔探花講學,哪是想看就能看的?講堂周圍有雜役看守,我們進不去。”他撅起嘴巴嘟囔一句,“要是能混進去,我們早就在裡頭聽課了。”
衆人面露失望之色。
卻聽趙琪笑道,“崔探花既然長住武昌府,以後必定還會來講學。”
對喔,講學不可能只講一堂課吧?他們是書院的學生,還怕沒機會見到崔探花嗎?
衆人恍然大悟,收起懊喪之態,紛紛笑出聲,有幾個激動的甚至當場蹦起來歡呼。
這其中,唯有三個人始終反應平靜,似乎對大名鼎鼎的探花郎崔南軒並不感興趣。
一個是袁三,他正像個頭一次進城的鄉下娃娃一樣伸長脖子四處觀望,打量書院坐落於青山綠水間的亭臺樓閣,摸摸欄杆,拍拍廊柱,嘖嘖稱奇:“這書院比我們縣太爺家還闊氣!”
周圍的人假裝沒聽見他說的話。
一個是周大郎,他兩隻眼睛一邊用來瞪蘇桐,一邊用來瞪傅雲啓和傅雲英,精力不夠用,壓根沒聽清到小文童說了什麼。
還有一個,自然是傅雲英。
她只是詫異了一瞬,旋即想明白崔南軒在做什麼。
仕途上受了挫折,他不願就此沉淪,一面講學以宣揚名聲,一面施恩於年輕學子擴充人脈。以他的本事,湖廣本地士子哪個能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等他起復之時,說不定比以前的禮部侍郎更爲風光。
…………
小文童把衆人帶到教授們的辦公之所前。
張榜的時候按照名次從後往前公佈,今天卻是反着來的,傅雲英和蘇桐頭一個被叫到名字。
“傅雲,蘇桐,你們過來。”
傅雲英和蘇桐越衆而出,在身後衆人帶了那麼一點幸災樂禍的注視中,走進院子。
…………
老實說,饒是傅雲英早有準備,但一走進正堂,看到十個面容清矍,目光銳利,或年輕,或年老的教授圍坐一圈打量自己,心頭還是打了幾個顫。
旁邊的蘇桐也嚇了一跳。
這架勢,就好像官府升堂審案一樣。
還好趙師爺也在其中,而且還歪坐在圈椅上偷偷朝傅雲英眨眼睛。
她驚詫了片刻,慢慢緩過神。
正堂供先賢聖像,傅雲英和蘇桐先規規矩矩朝聖像作揖,然後朝十位教授揖禮。
教授們含笑望着他們,待他們禮畢,開始發問。
問的都是些四書五經的原句,有單獨問傅雲英的,單獨問蘇桐的,也有同時要求他們倆一起回答的。
兩人聚精會神,應答如流。
見他二人從容不迫,基本將經籍背得八九不離十,遇到爲難的問題時並不會一味逞強,而是謙虛說出自己的看法,教授們點點頭,對望一眼後,道:“望你二人入院後莫要驕傲自滿,須得秉持謙遜刻苦之風,做好表率。”
輕描淡寫幾句,打發他們回去。
兩人有些摸不着頭腦,出了院子,其他人立馬呼啦一聲圍上來,七嘴八舌問:“怎麼樣,先生的問題難不難?”
“先生到底問了什麼?原話是什麼?”
“是不是要不要背經籍?要問策?要當場破題?”
………
傅雲英淡淡瞥一眼前來拉她袖子的鐘天祿。
鍾天祿臉上一紅,放開她的袖子,退到一邊。
衆人被她看得頭皮發麻,紛紛後退,跑去堵蘇桐。
蘇桐脾氣好,只能耐心一遍遍重複剛纔被問到的問題。
其他人不信,“怎麼會就問這麼幾道題?你們倆可是第一啊!”
沒人敢靠近傅雲英,傅雲啓心中得意,笑開了花,湊到她身邊,小聲問,“英姐,你告訴我,我不告訴別人,先生問你什麼了?”
“蘇桐沒騙人。”
傅雲英道,“先生只隨便抽背了一些內容,問了些時事,就放我們出來了。”
真正考邏輯和對經文理解的問題,一個都沒問。
傅雲啓對傅雲英深信不疑,聽了她的話,咦了一聲,眼前一亮:“太好了!先生果然不會爲難我們!”
他沒有高興太久,因爲第三名趙琪和第四名鍾天祿是陰沉着臉出來的。
趙琪還好,長舒一口氣,苦笑道:“先生問了幾個問題,我委實答不出來,被臭罵了一頓。”
鍾天祿性情敏感,不等別人問,自己先眼圈一紅,捂着臉跑開了。
衆人面面相覷。
傅雲英和蘇桐這下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其他學子認定他倆剛纔要麼是故作輕鬆,要麼才學過人能夠應付教授,卻偏偏騙他們說題目不難!
周大郎看他們倆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樣。
輪到袁三出來,他大搖大擺往門檻一坐,“哎呀,我直接說不會,還沒學,先生就放我出來了。”
衆人不理他,以他這個粗蠻性子,教授們諷刺挖苦他,他可能也聽不懂。
接下來,學子們一個個進去,一個個紅着眼圈出來。
膽子小面皮薄的更是哭得梨花帶雨,嚶嚶嚶嚶着小跑出來,嚶嚶嚶嚶着小跑出去,又被文童追了回來,繼續坐在角落裡嚶嚶嚶嚶。
最後輪到傅雲啓他們幾個了,他咬咬牙,大義凜然,“不就是被罵幾句嗎?我習慣了!”
顯然孫先生不止學問不如書院裡的教授,連罵人的本事也略遜一籌,傅雲啓笑着進去,走出來的時候,雙腿直打顫,眼前直髮暈,一面哆哆嗦嗦往前走,一面擦眼淚,“我對不起四叔!對不起奶奶!對不起天地祖宗!”
傅雲英嘴角抽搐了兩下,環顧一圈,除了她、蘇桐、趙琪和袁三,其他人全都如喪考妣,恨不能以頭搶地。
這書院到底是教書育人的……還是罵人的……
學子們無精打采,小文童卻很高興,告訴衆人說:“先生們說你們很好,都是可造之材。”
言下之意,沒有人被勸退,也沒有人被降級爲附課生。
提心吊膽,以爲絕對會被趕走的衆人同時鬆口氣,然後不約而同朝着正堂的方向翻白眼。
…………
入學的日子定下來了。
書院講學採取全院制,就是說從文童到生員,課程基本上是一樣的。新生隨時可以入學,除了大課以外,教授還會根據每個人的才學佈置額外功課。
小文童說書院的學子確實要學騎射,每個月除了三場分別考課以外,還會定期舉行射禮、蹴鞠比賽和捶丸比賽。
聽說書院每個月有三場考試,而且每次考試都要按照排名賞罰,學子們的哀嚎聲此起彼伏。
等文童說有射禮、蹴鞠比賽和捶丸比賽,一個個立刻轉哀爲樂,揎拳擄袖。他們常年讀書,大多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比不上族中其他子弟身體壯健,親戚們在家中玩蹴鞠,他們總會淪爲被取笑嘲弄的對象。
但在書院就不同了!一眼望去,大家都差不多,半斤八兩,這下子他們終於可以公平較量一回了!
傅雲英正蹙眉沉思,發覺衆人有意無意瞟自己幾眼,眼簾一擡。
學子們連忙齊刷刷收回目光,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賞花的賞花。
傅雲啓嘖嘖幾聲,小聲說:“英姐,你要小心,他們比不過你,這是打算在球場上報復回來!”
傅雲英脣角微翹,挑挑眉。
好,她等着。
…………
在武昌府逗留了一段時日,貨物都清點完了,鋪子裡的掌櫃婉言催促傅四老爺回黃州縣。
傅四老爺賴着不走,對傅雲英和傅雲啓說:“我從沒上過學堂,你們倆都考進書院了,四叔我沾個光,瞧瞧書院是個什麼模樣再走。”
傅雲英是頭名,可以優先選擇自己住的齋舍。
傅四老爺精明,怕去遲了好地方被其他生員霸佔,一疊聲吩咐僕人收拾箱籠鋪蓋,巴不得立刻搬進書院。
一連兩天,家中僕人們被支使得團團轉。
這天收拾了行李,套上車馬,傅四老爺特意騎馬走在最前面,滿面紅光,喜氣盈腮,一路大搖大擺往江城書院迤邐行來。
路上甭管遇到熟稔的還是不熟的商人,傅四老爺熱情和對方打招呼,拐着彎把話題引到書院上,然後似有意似無意透露自己是傅雲的叔叔,接着在對方的歆羨和恭維中假模假樣謙虛兩句。
“令侄個個一表人才,羨煞我也。”
“哪裡哪裡,比不上令郎。”
“我那個孽子!一天到晚東遊西逛,文不成武不就,哪比得上雲哥啊!入院考試頭名,這可不就是板上釘釘的秀才舉人嘛!連我家老太婆都知道雲哥,說他給縣裡爭光了。”
“他還小,也就是運氣好,這才考了第一。下一次就不定了,哈哈……”
“喲,這麼小就考頭名,等長大了還了得?!”
“誰曉得他?我從來不管他,都是他自己上進。”
“傅老四,這就是你藏奸了!鄉里鄉親的,你們家出了個舉人二少爺,現在又有個雲哥,老實說,你們家是不是有什麼獨門秘方?”
“滾一邊兒去!你以爲讀書是做菜啊?還獨門秘方!”
“你是得意了,侄子這麼出息,誰敢給你臉色看?”
…………
傅雲英騎馬跟在傅四老爺身旁,眼觀鼻鼻觀心,冷眼看着傅四老爺一路發癲。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故意卡文啊,按照“一張紅紙”和學生的反應,我以爲大家都知道結果是並列第一呀,哈哈。
…………
關於明朝的臺閣體,起初不這麼叫,寫這個字體的都是大名鼎鼎的臺閣重臣,所以也叫臺閣體。到清朝的時候,演變成“館閣體”,強調規範,統一,標準,用我們的話說,那就跟印刷出來的一樣,清晰好認。真好看啊,當然也失去風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