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鄉的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傅雲英本來也是打算今天舉行完春耕儀式就走的。
霍明錦看她遲疑,“怎麼了?你在驛站的東西我已經派人收拾好了。”
他還真是準備充分。
傅雲英轉身回望祭臺的方向,“霍大人,你讓李寒石給我的那塊魚佩不見了,我想叫人暗地裡去找回來。”
如果落到老百姓手裡,不用費心尋訪,找個人一打聽就能找到。如果不是,那肯定是掉在祭臺下面了。
霍明錦看一眼她空蕩蕩的腰間,剛纔離得遠,看到她被人羣堵在祭臺下出不來,他就料到這個了,以前他也跟着父親主持過春耕祭祀,“沒事,留幾個人慢慢找。你先隨我回京,那魚佩其實不是什麼稀罕之物,回去我再給你找一塊一樣的。”
那不是他的家傳之物嗎?這麼不在意?
傅雲英搖搖頭,戴了那麼久的東西,總得找回來,“等等吧,看能不能找到。”
頓了一下,擡眼看他,鄭重道:“都是我疏忽大意的緣故,如果今天找不到,我就留下來。你先回京城?”
怕魚佩被人趁亂摸走,她才特意摘下來拿在手裡,沒想到這樣反而丟了。
京城局勢瞬息萬變,可別爲了她再生什麼變故。
她很堅持。
霍明錦嘴角扯了一下,擡起手。
不遠處他的隨從立刻小跑過來,腳步聲很輕,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近前,低頭抱拳:“二爺有何吩咐?”
他低語了幾句,隨從們應喏,隨即散開。
“這事不好聲張……”傅雲英說。
霍明錦嗯一聲,“我知道,他們幾個辦事謹慎,你放心。”
他倒不是誇口,也就半盞茶的工夫,那幾個隨從便託着魚佩回來,“在草地裡找到的,落到水窪裡了,不仔細看看不見。”
傅雲英鬆了口氣。
霍明錦接了魚佩,彎腰要給她掛上。
周圍的人臉色都變了。
袁三和傅雲啓更是張大嘴巴,一臉如遭雷劈的表情。
傅雲英伸手搭在霍明錦手腕上,“不勞煩你了,我自己來吧。”
她接過魚佩,收進袖子裡。
先去和縣令辭別,縣令知道霍明錦的身份,兩腿戰戰,不敢擡頭。
之後她和霍明錦上了同一輛馬車,袁三要跟上來,傅雲英讓他去後面一輛,“我和霍指揮使有話要說。”
袁三欲言又止,掃一眼旁邊人高馬大、腰間佩刀的霍明錦,眉頭皺得老高,“老大,有事你就叫我。”
他特意示威似的揮了揮自己的拳頭。
傅雲英點點頭,看他和傅雲啓一起上了後面的馬車。
剛收回視線,霍明錦對着她擡起手,動作自然而然。
她現在的身份是男子,他竟然一點都不避諱,真的不怕落一個斷袖的名聲?
他站着等她,垂眸看人,目光溫和。
傅雲英心裡微微一嘆,搭着他的手臂上了馬車,發現車廂裡堆的幾個整齊箱籠是自己的行李。
等她坐定,霍明錦跟着上來,馬車晃動了幾下,慢慢離了良鄉縣。
沉默了一會兒,霍明錦忽然問:“你果真一直隨身帶着?”
傅雲英愣了片刻,意識到他問的是魚佩,輕聲答:“你那時候特意交代過要貼身隨帶。”
救命恩人也就提了這麼一個小小的要求,她當時既然承諾下來,自然要說到做到。這幾年她不管去哪兒,都隨身帶着魚佩,夜裡睡覺時就放在枕頭底下。
霍明錦一笑,低頭拉她的手,粗糙指腹輕輕摩挲她細嫩的指尖,“我喜歡你緊張我的樣子。”
魚佩只是身外之物,哪有人重要。
看到她一定要找到自己的魚佩才肯走,他渾身舒暢。
那種酥麻的感覺又來了。
傅雲英收回手,她剛纔緊張的不是霍明錦,是他送的魚佩吧?
想了想,她拿出袖子裡的魚佩,放在掌心裡,“這種東西貼身帶容易遺落,這是霍大人你的家傳之物,實在貴重,我……”
霍明錦臉上的笑容慢慢冷下來。
知道他誤會了,以爲她要把魚佩還回去,傅雲英接着說:“我想把它好好收起來,放在妥帖的地方,免得下次再丟了。霍大人,你覺得如何?”
短短几句話,讓霍明錦有種峰迴路轉的感覺。
“你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丟了不要緊,我再送其他的。”他平靜道。
看他的樣子,是真的不在意。
傅雲英把魚佩包起來放好,他並不在乎她是不是隨身帶魚佩,只要她收下就行,那當初爲什麼特意命李寒石叮囑她時時刻刻都得帶着?
怕有什麼被她忽略掉的東西,她直接問:“這魚佩是不是有什麼特別之處?”
霍明錦笑了笑,眼底笑意浮動,“只是我的私人物件而已,它的特別之處就在於……”
他停頓下來,直視着傅雲英的眼睛。
馬車軋過一塊突兀的土疙瘩,突然猛烈晃了幾下。
傅雲英忙雙手往下撐穩住身形,霍明錦伸手扶她,大手緊握她的胳膊,說話的熱氣就在她耳畔,“在於你願意收下它。”
他握着她許久,才鬆開手。
原來明錦哥哥不正經的時候是這個樣子。
傅雲英嘴角輕抿,不看他了,拿起自己箱籠裡的一本良鄉縣縣誌翻開看。
霍明錦也不吵她,就那麼含笑盯着她看。
車廂裡只有書頁偶爾翻動的沙沙聲響。
傅雲英不管霍明錦,認真看了幾頁書,再擡眼時,發現他靠着車壁睡着了。舒展的眉宇間帶了幾分疲倦之色,眼圈淡淡一圈青黑。
她猶豫了一下,拿了個靠枕放在他背後,讓他能睡得舒服些。
這一晚他們沒有停下歇宿,摸黑趕路。第二天下午回了京城。
大街小巷人煙稀落,氣氛肅殺。
他們剛進城,就不斷有錦衣衛快馬奔來稟報事情。
霍明錦聽他們一一彙報完畢,沉聲下令。
衆人應喏,剛離去,下面一波人又來了。
傅雲英直接回大理寺交差,袁三和傅雲啓回高坡鋪傅宅。
霍明錦派兩個人跟着她,“他們自小跟着我,絕對忠心。如果事情有變,按他們說的做。”
她點頭應下,她沒有三頭六臂,在宮變面前,終究勢單力薄。目前她要做的就是保護好自己,爲朱和昶進京做好接應準備。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得確保自己是黃雀,纔不會浪費這個大好時機。
大理寺的人見她提早回來,有些詫異。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大人物自然不會離開京城,小嘍囉就不一樣了,這時候有路子的小吏都在想辦法往外跑,她得了外差,怎麼不在外面多躲幾天,怎麼還提前回京了?
面對各種試探,她回答說,“良鄉那邊的事情已經料理得差不多了,我答應老百姓幫他們求糧種,急着回來辦這事。”
又問同僚是該請示工部還是找戶部。
陸主簿告訴她:“糧食糧種的事工部、戶部都管,找誰都行,就看哪邊好說話。”
之前在汪玫身邊擔任助手期間,傅雲英認識不少工部的人,幫他們繪製過輿圖。她主持刊印水利、農事方面的書冊時,經常找工部給事中等人請教。
當了官不代表就不做學問了,吏部、刑部、禮部、戶部、工部的官員平常私下裡有結社的風氣,七八個年紀相當、談得來的年輕官員常常相約遊從吟詠,詩歌唱和,品評各自的文章。
可別小看這種私下裡的來往,這也是擴充人脈的一大捷徑。
姚文達當年也是這種文社的成員之一,他屢次得罪沈介溪,社員都會設法爲他奔走說情,所以他老人家脾氣這麼大,得罪了那麼多沈黨,蹉跎多年以後,還能升遷。
刑部差事不多,大家閒着沒事幹,三五不時就聚一聚。傅雲章才名遠播,常被同年推薦去參加各種不同的詩會,從而認識更多文豪大家。傅雲英沾他的光,偶爾也能在詩會上露露臉,她不寫詩,只做文章,詩社的人也不強求,各有所長,探討學問,纔是文社結社的初衷。
而且她生得好看,招她入社,能給文社添點風雅氣,讓其他文社那些歪瓜裂棗自慚形穢,何樂而不爲?
那些舉世聞名、家喻戶曉的名儒詩人大多不耐煩做細緻活兒,或是身居高位忙於庶務,沒法專心學問,自己也不記得寫了多少文章。傅雲英入社後,接下整理出版的活兒,任勞任怨,不求回報,以表達自己的敬仰之情。
名儒們心裡很受用,被一個年輕的後輩崇拜,而且是一個生得如此俊秀的後生,誰心裡不沾沾自喜?
人家可說了,“先生如此錦繡文章,字字珠璣,鞭辟入裡,讀來振聾發聵,怎能埋沒?”
於是現在文社中出書、出詩集、文集的事都是傅雲英經手辦理,雖是枯燥的苦差事,她卻受益良多。
結識一個學派的長者,等於和他的學生、家族都結下善緣。
比如她剛把爲良鄉縣請示下發種子的文書送到工部,工部主事就痛快通過她的請求,她認識工部主事的老師。
她爲糧種的事忙前忙後,第二天糧種便發往良鄉了。
陸主簿笑話她:“有收成了功勞也不在你身上,何必費這麼多心思?”
她笑而不語。
對她來說只是舉手之勞,對當地老百姓來說就不一樣了。在其位,謀其政,她當一天的官,就努力多做幾件實事,如此方不辜負辛辛苦苦從一介鄉野丫頭爬到這個位子上。
主持完春耕儀式,傅雲英果然獲得升遷,仍然在趙弼名下,任右寺副。
她拿到任命文書的那天,沈介溪再度上疏辭官。
這一次也不知他是真心想辭官,還是試探皇帝的底線。
皇上仍然駁回他致仕的請求。
羣臣明白了,皇上不會輕易放過沈介溪。准許他致仕,至少是給他留一個體面,堅決不放人,說明皇上要將沈介溪置於死地。
沈党進退維谷,沈家大公子和二公子頻頻和遼東總兵徐鼎交通往來。
宮中傳出消息,太子妃臨盆在即,快要生了。
乾清宮的太監說,等皇太孫出生後,皇上會把皇太孫交給孫貴妃教養。
沈黨自然反對,若太孫在孫貴妃膝下長大,必然和太子妃關係疏遠,屆時好處豈不都成了孫家的?
孫家只是徒有侯爵之名,並無實權,沈黨依然不放心。
言官和沈黨勢如水火,樂於見沈黨吃癟,紛紛上疏附議皇上的決定,認爲皇太孫應該由孫貴妃撫養。
京中錦衣衛、羽林軍、禁衛軍、金吾衛、虎賁都有調動,只有最精銳的十萬團營仍然風雨不動安如山。
嗅覺敏感的大臣感覺到可能將有大變故,求見皇帝,都被太監擋在乾清宮外。
王閣老再次求見皇上無果,站在漢白玉階前,回首望着春日豔陽下折射出一道道奪目光芒的明黃琉璃瓦,長嘆一口氣。
他老了,這把老骨頭經不起太多動盪,但他還得撐下去,替年輕一輩多擋些風雨。
臺階下,姚文達、汪玫等人見他無功而返,皺眉道:“沈家最近動靜不小,皇上真的不管麼?”
王閣老搖搖頭,百姓生活富庶,外敵暫且退守荒漠,江山仍然是穩的,這些年內閣總攬朝政,導致皇權旁落,皇帝上不上朝都不會影響到前朝……
“罷了,且看到時候如何收場。你們須得當心,不管是哪一方的人來說動拉攏你們,不得應允。”
衆人對望一眼,點頭應下。
這天,傅雲英應工部主事之請去工部一趟,路過巍峨的千步廊,一個緹騎迎面走過來,在和她錯身而過的時候,小聲說:“傅公子,若無意外,太子妃後天就要發動,沈家會在那時有動作,您萬事小心,屆時一定要待在大理寺內,不要隨便走動。除非二爺親自過去,誰露面您都不能相信。”
官署不是想進就能進的,不管是喬嘉,還是霍明錦派到傅雲英身邊的人,都不能時時刻刻緊跟着她。
緹騎說完,飛快退開。
傅雲英不動聲色,接着往裡走。
工部主事和其他給事中、令史、通事等人圍着一張圖紙低聲討論着什麼。
傅雲英走進去,主事笑眯眯朝她招手,“上次在運河上吃酒,聽你說在尋摸什麼水車的圖紙,你看這些能用嗎?”
通事將圖紙捧給傅雲英看。
她先謝過工部主事爲自己的事掛心,拿起圖紙細看,笑着道:“何止能用,比我之前看過的那些好多了。”
工部主事含笑說:“西城匠戶交上來的,他們是祖傳的手藝,自然比別人強。”
匠戶專指從事營造﹑紡織﹑軍器﹑工藝品等各種手工業的人,他們不能隨意脫籍,父親死了,兒子頂上,子孫世世代代都必須爲官府服役。大多數匠戶不僅要承擔指定的工役,還要經受重重盤剝,生活窮苦,三餐不繼。
他們手藝高妙,勤勤懇懇,但所有手工成品都歸上層工頭所有,縱有一身本事,卻不能掙錢養活自己。
傅雲英拿了圖紙,再次謝過工部主事。
工部主事擺擺手:“你指點我弟弟的制藝,那臭小子按你說的破題,現在終於開竅了,我還沒謝你呢!”
又問:“你二哥的事情解決了?”
傅雲英心裡一動,壓低聲音,“什麼事?”
工部主事咦了一聲,“你不知道?”
見她果真不知情,笑了笑,道:“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之前他回絕沈家的親事,有人爲難他……聽說好像解決了,我正想找你打聽呢,原來你也不知道。”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
傅雲章遇到什麼難事了?回去得好好問他,看她能不能幫上忙。
兩人撇開這事,說笑了一會兒,傅雲英告辭出來。
她想找工部借幾個工匠,讀書人的學識再如何淵博,論起農事、工事的經驗,還是得找工匠農人。
最近遞交到大理寺等待覆審的案件不多,她正好清閒。
想着心事,不知不覺走出長廊,隱隱可以聽到臺階前一片喧嚷聲。
又到了銓選的時候,官員們正在排隊掣籤。抽到好籤的要強忍笑意,免得被其他人擠兌。抽到不好的則一臉黯然。
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響中,忽然響起尖銳的破空之聲。
傅雲英腳步陡然一頓,正好停在一間號房門口,裡面的人正要出來,看到她,瞳孔微微一縮。
怕什麼,來什麼,嗖嗖幾聲,幾支羽箭向着傅雲英蒼白的臉頰飛了過來。
走廊外面的人忍不住驚喝出聲:“快躲開!”
她手腳發麻,下意識往後退。
身後響起一道冷淡的聲線:“知道害怕了?”
號房裡步出一個高挑清瘦的緋紅身影,擋在傅雲英面前,護着她往後退,寬大的袖子舉起來,阻住羽箭來勢。
砰砰幾聲,軟綿綿的羽箭掉落在地。
周圍的人驚慌失措,面如土色,七手八腳擁上前,查看崔南軒的傷勢:“崔大人!”
崔南軒臉色陰沉如水,放開傅雲英,袍袖輕掃,“何人敢在千步廊內放肆?!”
長廊外傳來幾聲大笑,穿飛魚服的年輕副千戶踱進長廊內,看一眼手中長弓和落在地上的幾支箭,“剛纔看到樹上幾隻鳥嘰嘰喳喳一直叫個不停,實在煩人,想打打牙祭,驚擾崔大人了。”
崔南軒淡淡道:“阮千戶還是小心些,真傷了人,御史不會善罷甘休。”
副千戶咧嘴一笑,轉身走了。
六部等着掣籤的官員望着副千戶,義憤填膺,大聲抱怨。
副千戶嘴角勾起,滿不在乎,大踏步離開。
傅雲英回過神來,看清副千戶那張漆黑的臉,皺了皺眉。
阮君澤最近風頭正盛,他是皇上欽點的武狀元,之前霍明錦入獄,他快速崛起,最近一直隨侍御前,很得皇上信任,很是跋扈。前幾天在宮裡毆打太監,皇上得知後,不僅不怪罪,還誇他英勇。
顯然,他這副玩世不恭的囂張模樣是裝出來的。
好端端的,他爲什麼暗算她?
偏偏幫她擋箭的是崔南軒。
傅雲英閉了閉眼睛,懶得管阮君澤,先去看崔南軒傷得如何。在所有人看來,崔南軒是爲了救她受傷的,但願他傷得不重,不然她豈不是欠他一份人情?
崔南軒掃她一眼,“嚇成那樣?”
語氣譏諷。
說着話,命周圍的文官把箭矢撿起來。衆人撿起羽箭,輕輕一掰就斷了,原來箭頭是蠟做的,箭桿也是一折就斷。
雖是如此,崔南軒右手還是擦出幾道紅痕。
傅雲英猛然反應過來,阮君澤並不是針對她,他想傷的就是崔南軒,剛好她走過號房,不幸被連累到了。
想通這一點,她退後幾步。
正想走,崔南軒叫住她:“你隨我來。”
旁邊的小太監立即找來傷藥,往傅雲英手心裡一塞。
她不接,道:“我笨手笨腳,還是你來吧。”
小太監喔了一聲,崔南軒卻拿走傷藥,示意傅雲英跟上自己,“過來。”
傅雲英只得跟進號房。
看熱鬧的人都陸陸續續離開了。
隨從打來清水放在一邊,崔南軒挽起袖子,露出紅腫的手腕,支開其他人,看着傅雲英,“過來幫我擦藥。”
她還是不動,道:“大人,下官做不來這樣的事。”
崔南軒脣邊浮起一絲嘲諷的笑,“霍明錦入獄期間,你曾前去探望,他傷得那麼重,你也敢爲他換藥,現在只是讓你擦點藥膏而已,怎麼不敢了?”
他和刑部的人往來密切。
傅雲英心思電轉,垂目道:“此一時彼一時,霍大人身陷囹圄,大人您身邊有人服侍,還是讓他們來吧。”
崔南軒臉色冷下來,沉默不語。
僵持了很久,他打開藥瓶,自己擦藥,“剛纔覺得屈辱嗎?”
傅雲英沒說話。
崔南軒擦好藥膏,放下袖子,在銅盆裡洗淨手,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手指修長,“你一天和霍明錦糾纏不休,所有人都會用異樣的眼光看你。我只是讓你擦藥,其他人可不會這麼客氣,作弄、羞辱,甚至強迫,你身爲讀書人,真的軟弱至此,非要迎合另一個男人?讀書不易,科舉更不易,寒窗十年,別毀了自己的前途。”
傅雲英嘴角翹起,“何來迎合一說?大人多心了。”
崔南軒擰眉。
傅雲英淡淡道:“大人好生修養,下官告退。”
崔南軒目送傅雲出去。
日光漫進長廊,號房外光線明亮,他逆光走遠,高挑的背影慢慢融入豔麗的春光中。
手腕上的紅腫並不疼,這點皮肉傷於崔南軒來說算不得什麼。
但他卻覺得有些頭疼……
剛纔何必救傅雲?他明知那幾支箭只是阮君澤這些天用來逗弄文官的小把戲。
看到傅雲站在門口,下意識就衝上去了……
這不是第一次,他以前以爲那是因爲自己愛惜人才,不想看到一個寒門出身的學子蹉跎年華,纔會屢屢失態。
可他向來鐵石心腸,絕不是愛管閒事的人。
崔南軒收回視線,低頭看着自己的手腕,自嘲似的一笑。
他曾諷刺霍明錦把傅雲當成她的替身……其實真正如此的人,也許是他自己。
一陣遲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他面前罩下一道黑影。
“今天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姚文達在他對面坐下,瞥一眼他掩在袖子底下的手腕,“我第一次看你當衆發脾氣。”
崔南軒是安靜而溫和的,連刀子也掩藏在溫柔的和風下,含蓄內斂,不曾當衆動怒。
他不說話,姚文達也不惱,自己站起來給自己斟茶,喝幾口,長長舒一口氣,“你是不是覺得傅雲像一個故人?”
姚文達見過魏氏,不愧是翰林家教養出來的閨女,當真是溫婉大方,秀外慧中,而且能夠放得下身段陪崔南軒吃苦。他以前沒發覺傅雲和魏氏有相像的地方,畢竟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內宅女子。
直到傅雲進京以後,姚文達幾次撞見崔南軒訓斥他的場景,忽然心裡一動。崔南軒清冷到六親不認,他似乎格外關注傅雲。
之後姚文達認真觀察傅雲,發現他和魏氏有種說不出來的像,不是外貌、性格或者其他,事實上兩人性格差別很大,而是舉手投足透出來的那種無法用言語形容感覺。
就像去年春天的一場詩會上,刑部和工部的兩個主事各執己見,吵得不可開交,場面有些尷尬。
傅雲穿一身鸚哥色雲紋地窄袖春衫,坐在槐樹下吃茶,擡頭看枝頭花朵垂掛如瀑,笑着和旁邊的傅雲章說:“二哥,回去讓廚娘做槐花餅吃,很好吃的。”
大家都笑了,連吵得臉紅鼻子粗的兩個主事也噗嗤一下吵不下去,握手言和。
這讓姚文達想起剛考上狀元的時候,和崔南軒相見兩厭,鬧得很不愉快。魏氏想辦法緩和他們的關係,說話的語氣也是這樣,讓人不由自主就消了火氣。
姚文達的暗示很明顯。
崔南軒卻沒什麼反應,漠然道:“想說什麼?”
姚文達哈哈大笑,眼神卻有些悲愴,“我早對你說過,你遲早會後悔的。”
不至於後悔到痛不欲生,但想起來的時候,心裡會一抽一抽的疼。
然而於事無補,死了就是死了。老婆子死了,他接着風風光光當高官。魏氏死了,崔南軒照樣平步青雲。
“還記得當初在武昌府你承諾過什麼嗎?”姚文達斟了杯茶,推到崔南軒面前,“現在是你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茶水在杯中晃盪,咕嘟咕嘟響。
崔南軒垂眸,手指微曲,輕叩茶杯,“什麼時候?”
姚文達環視一圈,壓低聲音,“京城將有異變,霍明錦肯定要藉此機會除掉沈閣老,屆時沈黨大亂……你知道你該做什麼。”
崔南軒不語,半晌後,點了點頭。
姚文達輕籲一口氣。
崔南軒這人有一個好處,他從不掩飾自己的狠絕,既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不會蛇鼠兩端。
……
阮君澤回到自己的住處,甩了弓箭,掀開茶壺蓋子,直接端起整個茶壺往嘴裡倒涼茶。
潘遠興從外面跑進來,神色慌張,“你把傅雲給傷了?”
“傅雲是誰?”
阮君澤抹了下嘴巴,問。
潘遠興急得團團轉,“我的小爺呀!傅雲是二爺的人,你傷誰不好,爲什麼朝傅雲放冷箭?”
他說得很急,阮君澤過了好一會兒才聽明白他說了什麼,一揮手,道:“我傷的分明是崔南軒,當時旁邊好像是有個人……算他倒黴,我本來是衝着崔南軒去的,他忽然杵在路當中,箭放出去又收不回來!最後不是還是傷了崔南軒麼!沒傷及無辜。”
潘遠興哭喪着臉,“小爺,不管傅雲有沒有傷着,你也不該朝他放箭。我聽李昌說,他和二爺……”
他眨了眨眼睛。
阮君澤一臉莫名其妙,“他和二爺怎麼了?”
潘遠興一跺腳,走到阮君澤身邊,附耳低語幾句。
阮君澤瞪大眼睛,臉色一時青一時白,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半晌後,他才反應過來,語無倫次道:“那……這……我也不知道二哥喜歡這樣的啊!”
霍明錦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剛纔卻險些傷了救命恩人的意中人……
阮君澤擦把汗,“算了,我親自去給二哥賠禮,這事是我莽撞了。”
霍明錦在號房和幕僚商議事情,外面層層把守,氣氛嚴肅。
阮君澤在外面等了很久,聽到裡面響起腳步聲,李昌拉開門,讓他進去。
霍明錦大馬金刀地坐在堂前太師椅上,低頭擦拭佩刀,眉眼沉靜。
周圍侍立的緹騎屏息凝神,不敢少動。
京師人心浮動,二爺卻一直平靜淡然,彷彿這些風波並不是他掀起來的,他只是一個看客。
阮君澤上前,說了上午的事,“您交代過的,這些天試探王閣老和翰林院的態度,我都照辦了。”
霍明錦唔一聲。
阮君澤嚥了口口水,接着道:“今天在千步廊那邊,我想作弄崔南軒,不巧傅雲從那裡路過,差點傷了他……”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見霍明錦臉色變了。
“不過還好崔南軒幫他擋了一下,那些箭頭沒傷着他!”阮君澤冷汗涔涔,飛快道。
房裡安靜下來。
緹騎們也感覺到事情不對,面面相覷。
霍明錦放下佩刀,走到阮君澤面前,臉色陰沉,一字字問:“你拿弓箭對着她?”
阮君澤自知理虧,不敢說話。
霍明錦擡起手,神色淡漠而冰冷,“啪”的一聲,一巴掌直接將阮君澤打翻在地。
緹騎們張大嘴巴。二爺即使暴怒,也不會打人,部下犯了錯,他都是按規矩讓他們自己去領罰。他很少出手,因爲一出手,激怒他的人轉眼就會身首異處。
這還是二爺頭一次當着部下的面打自己人。
那一巴掌力道太大,阮君澤滿口鐵腥味,一張嘴,滿口都是血,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音。
霍明錦看都沒看他一眼,轉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