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雲英個子小,坐在柳木圈椅上,腳夠不着地,露出裙角底下一雙湖色地緞子葡萄紋雲頭繡鞋。鞋尖一對五色絲線銜珠雀,雀尾微微輕顫。
燭火搖曳,照亮她稚嫩的臉龐。
丫鬟們看她小小年紀竟然教訓起九少爺來了,一開始覺得好玩,站在簾外抿嘴笑,很快沒人敢笑了。
五小姐神情嚴肅,臉色陰沉,眸光像摻了碎冰,着實凌厲攝人。
傅雲啓渾身發顫,他都跪了老半天了,還不讓他起來,這個五妹妹竟然來真的!
他對着傅老大的牌位磕了個頭,一骨碌爬起來,“我要回去了!”
傅雲英掃他一眼,“九哥,我勸你還是接着跪吧。”
傅雲啓從小在傅家養大,從來沒受過什麼委屈,他都向這個五妹妹服軟下跪了,她還想怎麼樣!
他氣得怒目圓瞪,“我看你年紀小纔不和你計較,你別太欺負人了,我跪都跪過了,你到底想怎麼樣?”
傅雲英眼簾微擡。
外間的丫鬟、婆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着頭退到迴廊外邊。
傅雲英站起身,脣角含笑,“九哥,這個家是四叔撐起來的,不是我爹。你是大房的嗣子沒錯,那又如何?誰養活你?誰供你吃喝?你以後怎麼安身立命?”
傅雲啓僵了片刻,輕哼一聲,叉着腰道:“你是女孩子,這種事用不着你來管。”
傅雲英臉色微沉,直視着傅雲啓的眼睛,“我不管你的事,我管的是我爹的嗣子。”
她比傅雲啓矮,必須擡頭仰視他,但傅雲啓卻被她的目光逼得步步後退,“你什麼意思?你是妹妹,你得聽我的,哪有妹妹管着哥哥的?”
“這傅家,不止你一個少爺。”傅雲英坐回圈椅上,一雙小腳丫依舊懸空,“四叔以爲我爹不在了,才把你抱到傅家養着,現在我回來了,我纔是我爹的血脈,你覺得四叔和你親,還是和我更親?”
傅雲啓瞟傅雲英一眼,輕蔑一笑,下巴高高揚起,“那又怎樣?我纔是上過族譜的嗣子,以後大房由我來繼承,你是女伢子,長大了要嫁到別人家去,以後就不是傅家人了,傅家的事,你管不着!”
傅雲英也笑了,“由你繼承……你有什麼可繼承的?大房沒有錢,沒有地,沒有宅子……四叔願意養活你,你就有飯吃,四叔哪天不喜歡你了,打發你出去過活,沒有丫鬟、婆子伺候你,你吃什麼,喝什麼,怎麼孝敬小吳氏?”
傅雲啓臉色發白,想了半天,想不出話來反駁,一甩手,氣呼呼道:“四叔很疼我,不會不管我的!”
“那是以前。”傅雲英幽幽道,“以後就說不定了。你不孝敬嫡母,無視尊長,四叔還會和之前一樣疼愛你嗎?”
傅雲啓眼圈發紅,拳頭捏得緊緊的,“我、我……”
傅雲英不容他辯解,一口剪斷他的話,接着道:“以後你要是還敢對我娘不敬,我會一樁樁記下來,然後一五一十講給四叔聽,你怎麼甩臉色給我娘看,我就讓四叔怎麼討厭你,我說到做到!”
“你、你、你!”傅雲啓雙眼瞪得像銅鈴一樣,他從來沒見過像五妹妹這麼惡毒的人!他硬邦邦道,“你怎麼這麼壞!我要去和四叔說,你喜歡背後說別人壞話!”
傅雲英莞爾,一攤手,大大方方道:“沒錯,我就是這麼壞。”
傅雲啓呆了一呆,愣了半天后,忽然嘴巴一咧,眼淚嘩嘩往下淌,“我纔是大房的兒子,四叔疼的人是我,四叔不會相信你的,嗚嗚……”他越哭越傷心,乾脆往地上一滾,仰躺在氈子上大哭,“你不是好人,你欺負我!”
傅雲英嘴角輕輕抽搐了兩下,悄悄翻個白眼,剛纔不是還雄赳赳氣昂昂,一副天塌下來也不怕的模樣嗎?怎麼說哭就哭起來了?
她嘆口氣,“你起來說話。”
傅雲啓的哭聲更大了,賴在地上滾來滾去,“我就不起來,看你把我怎麼樣!我要讓家裡人曉得,你有多壞!”
傅雲英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盯着傅雲啓看了半天,站起身,走到哭得梨花帶雨的小少爺身邊,“我曉得,你這是替小吳氏不服,你覺得她受委屈了……”她話鋒一轉,“那我和我娘呢?我娘和我爹成親的時候雖然沒有大辦,也是正正經經請了媒人立了婚書的,我娘和我爹同甘共苦多年,夫妻情深,她有什麼不對,她就活該受委屈?”
傅雲啓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直接拿袖子擦眼淚,眼角通紅,哭着道:“你們不讓我認我娘!”
傅雲英氣極反笑,“養大你的到底是傅家,還是小吳氏……你還不明白?傅家說誰是你娘,誰纔是你的母親!”
傅雲啓啞口無言。他雖然年紀不大,但也曉得小吳氏是傅家買來的媳婦。傅四老爺覺得好端端的讓一個年輕婦人守寡一輩子不厚道,本想買一個身體有殘缺、嫁不出去的丫頭當大太太。吳家人早就眼饞傅家的家財,得知這個消息後,主動把小吳氏送過來。老太太偏心孃家,逼着傅四老爺把人留下了。小吳氏這才成了他的娘。
“你非要認小吳氏當娘,我可以勸四叔成全你。”傅雲英道。
傅雲啓擤擤鼻子,將信將疑,“你說真的?”
他說話的時候還帶着哭音,瞧着怪可憐的。
傅雲英點點頭,“四叔說了,小吳氏想嫁人,他立刻幫她挑人家,她不想嫁,四叔養她一輩子。只要小吳氏願意認你,你可以接着給她當兒子……”
傅雲啓眼睛閃閃發亮。
傅雲英接着說,“不過大房的嗣子要換個人了,記在族譜上沒什麼了不起的,又不是不能改!我和我娘可以再從族裡過繼一個男孩子,好好把他養大,養在跟前的更孝順。你和小吳氏接着當母子,我多一個弟弟,皆大歡喜……”
院子裡嘎吱一聲,雪太大了,積雪壓斷棗樹的樹枝,雪團撲撲簌簌往下掉。
“我……你……”傅雲啓臉上青一陣,紫一陣,白一陣,連話都不會說了。
五妹妹才七歲半,她怎麼懂得這麼多!
傅雲英眉眼微彎,笑得甜美,“九哥,你覺得這個主意怎麼樣?”
傅雲啓嘴脣發抖,眨眨眼睛,眼淚奪眶而出,“你欺負人!”
傅雲英挑挑眉,沉默半晌,由着傅雲啓嚎啕大哭。
等他哭得嗓子啞了,她才嘴角輕勾,柔聲說,“九哥,不管怎麼說,你既然記在我爹名下,就是我哥哥,我是你妹妹。”她拍拍傅雲啓的臉,笑着道,“我們大房沒什麼可爭的,我不會搶你的東西,你也搶不了我的,我不想和你吵架。只要你好好敬着我娘,我保證不說你的壞話。如果你還胡鬧呢,我明天就把新弟弟抱進家裡來。”
傅雲啓抹抹臉,鼻涕眼淚糊得到處都是。
傅雲英等他緩過來,輕輕踢他一腳,“等你長大,自己能當家做主了,到時候你想怎麼孝敬小吳氏,誰會管你?你出息了,四叔高興,小吳氏高興,家裡人都高興。你不聽話,四叔不高興,小吳氏也跟着可憐……至於我娘,用不着你操心,她是我娘,我養活她。”
她的聲音越來越冷,“你別以爲仗着是大房的兒子就能拿捏我。你不是想讀書科舉嗎?讀書人最重品行,你敢有什麼不好的心思,我就去二少爺那裡告發你,以後你別想讀書做官!”
大房的二少爺是黃州縣最年輕的舉人,族學裡的老師只是個老童生,學問有限。二少爺有時候會去族學代課,順便抽查傅家子弟們的功課。整座黃州縣的人都知道,傅家的小少爺們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二少爺。
傳言不虛,傅雲啓光是聽到二少爺這個稱呼就不自覺哆嗦了兩下。
好話壞話都讓傅雲英說盡了,他腦子裡亂成一團,胡亂擦了下鼻涕,抽噎着道:“好,我認你娘,將來我要給小姑養老,你不能攔着我!”
他伸出髒乎乎的手,“我們來拉鉤,誰敢反悔,誰是烏龜王八蛋!”
到底還是個孩子,簡單威逼利誘一下就屈服了……傅雲英不由失笑,“一言爲定。”
聽到傅雲英的咳嗽聲,丫鬟、婆子們陸陸續續回房。
張媽媽要送傅雲啓回院子,他擦乾眼淚說,“還沒向母親辭別。”
說完,他走進裡間給韓氏磕頭,然後纔出去。
丫鬟們目瞪口呆。
竈房送來熱水,韓氏上前拎起銅壺,倒了滿滿一盆熱水,給傅雲英洗腳。丫鬟要幫忙,她笑着道:“我來吧,天不早了,你們回去歇着吧。”
芳歲和朱炎對望一眼,明白母女倆有體己話說,默默退出去。
“大丫,你真厲害!”韓氏把傅雲英的腳丫子往放了藥材的銅盆裡摁,“還真把啓哥給嚇住了!”
熱水太燙了,傅雲英直吸氣,想把腳縮回來。
韓氏緊緊攥着她的腳不放,“別嫌燙,郎中說了,你身子不好,得天天泡腳,不然以後長大要落病根的!乖,忍一忍就好了。”她的一雙手被熱水燙得通紅,卻像一點感覺也沒有似的,蹲在地上,時不時給銅盆添熱水,嘴裡絮絮叨叨說,“生病了不好受,你以後就懂了。以前沒條件,娘掙不來錢鈔,咱們不講究,現在你是有錢人家的姑娘,得好好調養。我看富人家的公子小姐都生得白白胖的,可招人喜歡了!黃州縣的水土養人,不出幾年,你肯定比他們漂亮……”
傅雲英輕輕嗯一聲,“娘,我曉得。”
她支開丫頭、婆子,唯獨留下韓氏。因爲她知道,不管她說出多麼驚人的話,韓氏只會心疼她早熟懂事,絕不會想到其他地方去。傅老大病逝後,韓氏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旁人勸韓氏把她賣了,韓氏堅決不答應,哪怕她時常生病,一副藥就掏空韓氏的全部積蓄。
有時候她會和韓氏鬥嘴,韓氏嘴上罵她主意大,但每一次都把她的話聽進去了,願意聽她的。
所以她會護着韓氏,上輩子的親人都死了,這一世她不想重蹈覆轍。
※
傅四老爺的院子裡,窗子支開一條縫隙,一點微弱的昏黃燈火隨風搖曳。
丫鬟推門進房,狂風涌進來,啪嗒一聲,窗下的油燈終於滅了。
阿金連忙把碧紗櫥的銅燭臺移到外面的八仙桌上,“老爺,五小姐把九少爺請到院子裡,不知說了些什麼,張媽媽說好像聽見九少爺哭了。九少爺之後乖乖給大太太行禮,改口管大太太叫母親,可聽話了!”
靠坐在牀欄前縫補衣裳的四太太盧氏咦了一聲,擡起頭,“九少爺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