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經閣位於書院深處,竹木掩映中露出一角翹起的飛檐,閣有四層,周圍迴廊相接,泉水淙淙,古木森森。
閣前抱廈內,正辦翻開登記冊,手指一列列划過去,朝傅雲英搖搖頭,“這本書還未歸還。”
“按理說借閱期限已過,怎麼還未歸還?”
傅雲英眉頭輕蹙,入院頭一天她就想借這本書了,來了幾次,每次正辦都說書借出去了還未歸還,一直等到今天,竟然還是借不到。
正辦合上登記冊,不耐煩道:“誰曉得?反正不在藏經閣,你回去等着罷!”
傅雲英皺眉道:“正辦可否告知借書人是誰?”
正辦冷哼一聲,“你真想看書,去書肆買不就成了?買不起,就老實等着,問那麼多幹嘛?”
一旁陪傅雲英來借書的傅雲啓聽了這話,立馬變了臉色,怒道:“誰買不起書了?”
正辦嘴角一勾,皮笑肉不笑,“我可沒指名道姓,你們自己心裡有數。藏經閣又不是你們家的書房,想要什麼書都來找我囉嗦,我去找誰評理?”
“藏經閣是書院藏書之所,院中學子不找你借閱書目,難不成去找山長?”傅雲啓雙拳捏成拳頭,示威似的對着正辦晃動了幾下,“我們按着規定來借書,你說話客氣點!”
正辦眼皮耷拉,往後仰靠在圈椅上,手中的登記冊朝桌面重重一摔,發出巨大的碰撞聲,“反正沒有你們要借的書,你們想賴多久賴多久!”
傅雲啓怒火更熾,還想說什麼,傅雲英攔住他,“無事,下次再來。”
兩人出了抱廈,周圍認識他們的學子紛紛涌過來,“傅雲,你想借什麼書?”
傅雲英道:“借一本《江城書院集》。”
每年書院教授會從歷次考試中挑選出二十四篇優秀文章集結成冊,一方面是對優秀學子的獎勵,一方面供院中其他學子觀摩學習。
“哎呀,這本《江城書院集》只有咱們書院有。”一個學子大聲說,“書院本來刊印了幾十本,結果借來借去,到最後能借到的只剩下六七本,藏經閣的正辦、副辦根本不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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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學子附和道:“可不是嘛!有借有還,再借不難,藏經閣也不管管,借出去的書總是找不回來。我們想借,書永遠借不到!”
“正辦他們才懶得管這些,他們是做學問的人!”一人譏諷道。
管幹是藏經閣的管理者,配有正辦和副辦兩名助手,他們平時負責管理藏經閣的藏書。書院書籍的購買、分類編目、登記、借閱、清理、修補等工作全由幾人合力完成。他們不僅對藏經閣藏書的來源、收購日期、卷冊數都予以登記,還要抄錄書籍,對藏書進行詳細的分類編目,撰寫相關文章。這項工作只有具備一定學識的人才能勝任,因此管幹、正辦和副辦都是秀才出身。
藏經閣的藏書對本院生員開放,凡是院中學子,只需在管幹處登記,就能借閱閣中書目。
書籍珍貴,一部經書外面書肆要賣四五兩銀子。書院的藏書免費供衆人借閱,數量雖多,但借閱頻繁,難免有損毀。爲保護藏書,保證大部分學子能讀到自己想讀的藏書,藏經閣從借閱的手續、期限、冊數,借閱的範圍,到毀損圖書的懲罰等等都立有十分明確的規定。按照規定,生員從閣中借走書目時,必須填寫登記冊,記下自己借書的日期、數量和姓名以及大致的還書期限。到還書時,正辦或副辦檢查書籍無誤,記明某月某日某人歸還某書。
每到年末,藏經閣會統一催書。遺失書籍或嚴重損毀書籍的需要照原價三倍賠償或從其他地方購置書籍補上。
書院的規定清晰明瞭,但偌大的藏經閣只有管幹、正辦和副辦三人認字,其他雜役大字不識一個,只會幹一些清掃、搬運的苦力活,難免照應不過來。整理藏書不僅要識文斷字,還得對藏書分屬的書目、年代一清二楚,這項工作瑣碎繁冗,管幹、正辦、副辦三人忙於自己撰寫文章,常常疏忽本職工作。
借出去的書沒人催,登記潦草,找不到借閱記錄,書籍目錄長期沒人整理,湖廣各地文人鄉紳捐獻的書目堆積在庫房裡……新書學生們借不到,舊書早就不知遺失在何處,藏經閣的書籍隨意擺放在書匣裡,沒有明確索引,學生自己去找什麼都找不到……
藏書閣的管理一團亂,教授們略有耳聞,但整理起來實在太耗費人力,起碼要幾個月才能理出個大概的眉目……
事情積壓再積壓,造成如今藏經閣管幹也不知道閣中到底有哪些藏書,外借的又有多少藏書,藏書就在閣中但誰也不知道放在哪個犄角旮旯的混亂局面。
…………
學子們議論紛紛。
他們中的很多人借不到想借的書,只能託人去外邊書肆買,但一來書籍太貴了,不是所有人都能承擔得起買書的花費,二來書肆更喜歡賣科舉應試相關的參考書目、時文和供市井閒人消遣的小說,教材之類的書籍好買,那些珍貴的只在私底下流通的書目實在難尋。
回到甲堂,傅雲英命王大郎鋪紙研墨。
她沒有猶豫,立刻提筆給山長姜伯春寫了封信,闡述書院管理細則。
來書院就是爲了看書的,結果藏書閣正辦和副辦卻敷衍了事,再拖下去什麼她時候才能借到想看的書?
既然正辦、副辦不願抽時間整理藏書,那就發動書院學子來承辦這項差事好了,正好可以讓學子們熟悉書籍借閱的流程,給他們提個醒,免得學子們借到書以後隨便往書架上一擺就忘在腦後,導致其他學子想借書研究卻借不到。
而且唐代書院創建之初的主要職能便是藏書,藏書的管理、保護、流通,書籍的收集、編纂、整理在知識的傳播和積澱中發揮着舉足輕重的作用。
雖說書院發展到現在,成了養士育人之所,但不應該因此忽視藏經閣的職能。
藏書,藏的不是書,而是前人的智慧和厚重的歷史,值得被認真對待。
…………
木芙蓉又名拒霜花,時已深秋,其他花木漸漸凋零,木芙蓉仍迎着嚴寒不知疲倦地開出一朵朵或粉或紅或白的嬌豔花朵。
管幹走過迴廊,看着枝頭怒放的芙蓉花,忍不住詩興大發,隨口吟了幾句詩。
“好雅興。”
屋裡的山長姜伯春聽到窗外的吟誦聲,笑着迎了出來。
管幹亦笑道:“偶有所感,讓山長見笑了。”
兩人寒暄幾句,相攜進了裡屋。
吃過茶,姜伯春指指書桌上一封攤開的信箋,嘆口氣,道:“我聽院中學子抱怨藏經閣的藏書管理混亂,可有此事?”
山長受朝廷管轄,藏經閣的管幹、正辦、副辦同樣也是。
管幹身爲下屬,見姜伯春直言不諱指出自己的失職,忙起身一揖到底,“不瞞山長,我就任管幹以來,確實發現藏經閣多有不妥之處,只奈何有心無力,纔能有限,拖延至今,未能解決難題。”
姜伯春擺擺手,示意無事,“我知你剛到任不久,這也怪不到你身上。書院向來不大重視藏經閣,說起來,其實是我的失職。”
管幹鬆口氣,山長此人寬厚溫和,雖缺少主見,難以如他自己所追求的那樣成功改變書院學風,但對院中教授、管幹極爲尊重,不是好高騖遠、沽名釣譽的虛僞之人。所以他纔敢直接承認自己的疏忽,攬下責任。
“這是院中一位學子寫的,你看看。”
姜伯春拈起信箋,遞到管幹面前。
管幹接過細看,眉頭輕皺,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嚴肅。
姜伯春坐着吃茶,沒有出聲打擾他。
半晌後,管幹擡起眼簾,彷彿要開口。
姜伯春看着他,等他評價。
管幹卻一言不發,從頭開始看信上列出的建議和細則,來回咀嚼幾遍後,方緩緩道:“言之有理,條理清晰,不知是哪位生員所撰?”
“傅雲。”
聽到這個回答,管幹眉峰微挑,難掩臉上詫異之色,“就是這一屆學生中的頭名?”
姜伯春含笑點點頭。
“難得……我看他列出的細則很全面,方方面面都想到了,而且明確具體,可以直接照着實行,按着規矩辦事,誰也挑不出毛病來。若果然能成,職責分明,流程清晰,不出半年,必能一改藏經閣混亂之風。”管幹讚了幾句,忍不住問,“莫非他家中長輩管理過藏書?”
姜伯春搖搖頭,“這卻沒聽說過,大抵是趙翁或是他堂兄教他的。”
他頓了一下,接着說,“我卻不是愛他提出的建議條理分明,而是喜他敢於提出自己的看法,關心書院建設同樣是追求學問。”
“山長說的是,晚輩受教。”
管幹垂眸,乾巴巴應了一句,眼底閃過一抹略顯尷尬的愧疚。
他雖是藏經閣的管理者,其實心裡並不在意藏書借閱之事,入住書院以來一心一意撰寫文集,其他瑣碎事情全部交給正辦和副辦去料理。對文人來說,不管藏經閣收集多少藏書,名聲落不到他頭上,只有寫出自己的專著才能揚名立萬,爲書院招攬更多學生。
然而藏經閣的本職是收藏典籍,藏經閣內烏煙瘴氣,他身爲管幹,寫再多的書,名聲再響亮,如何有顏面去面對給予他重任的山長和那羣刻苦向學的書院學子?
還不如索性辭了這差事,專心寫書算了。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人家尚且知道敷衍,他卻連敷衍都做不到,委實羞愧。
管幹帶着傅雲的信含愧離去,“不等了,趁着天氣晴朗,就如傅雲所說,趕在冬日前曬書吧!”
姜伯春目送他走遠,捋須微笑。
管幹這人沉迷學問,爲人迂直,不是心胸狹窄之人,所以他直接拿出傅雲的信給管幹看,提醒管幹不要忘了管幹除了撰書以外,還需承擔管理書籍的職責。
若是個心高氣傲、挾私報復的人,他自然會委婉行事,不會直接說出傅雲的名字。
…………
剛剛散學,學子們三三兩兩約齊去齋堂領消夜,齋堂供肉餡饅頭、炊餅、湯麪、粥飯,每人一碗熱氣騰騰的魚片湯。
有的學子三五成羣,高談闊論、談天說地,有的學子獨自一人,一邊吃飯一邊看書。
散學的鐘鼓聲響後,各家書童便提着攢盒在齋堂門前等着給自家少爺送點心果子。
王大郎也在其中,遙遙看到傅雲英在衆人的簇擁中走過來,他上前相迎,“少爺,天氣冷,太太叫人送羊肉湯來。”
韓氏生怕傅雲啓和傅雲英在書院吃得不好,三五不時打發王叔往書院送吃的,其他學子家中長輩送的都是精緻菜餚、稀罕山珍,韓氏實惠,每次都送肉湯,豬骨湯,野雞湯,老鴨湯。眼看天氣越來越冷,今天她打發人送羊肉湯。
今天趙師爺主講,講了《論語》中“管仲之器小哉”這一部分,孔子認爲管仲不簡樸,不知禮。管仲輔助齊桓公成就霸業,功莫大焉,孔子仍然不認可他的言行。
學生們對其中一句“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中的“三歸”迷惑不解,不明白三歸到底說的是什麼。
朱熹在《論語集註》中給出得解釋是“三歸:臺名”。
學生們對這個解釋不大認同,問趙師爺,趙師爺給出了幾個解釋,讓他們自己討論。
有人認爲是三個地名,三處豪宅,表示管仲有三個住處,有人認爲是娶三姓女子,有人認爲指的是管仲在家中築臺三層。還有人認爲三歸說的是管仲可以從國家賦稅中抽取一定錢財,這是君王對他的賞賜。
朱熹顯然偏向第一種解釋。
又有學生對“器小”不解。
杜嘉貞、趙琪認爲“器小”說的是管仲胸襟狹窄,說的是性情和心胸。陳葵、鍾天祿不以爲然,覺得“器小”的“器”指的是君子的品德。
衆人問蘇桐,蘇桐誰也不得罪,道兩種說法都有可取之處。
衆人爭論一番,又來問傅雲英。
傅雲英一邊往齋堂的方向走,一邊答道:“《論語集註》中說,器小,言其不知聖賢大學之道,故局量褊淺、規模卑狹,不能正身修德以致主於王道。管仲雖然有極高的才能功績,但所作所爲不符合周禮,道德上算不得賢德君子,所以孔子說他器小。故而器即品德,這樣才吻合‘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這一句中的‘知禮’二字。”
陳葵和鍾天祿點頭附和,趙琪皺眉,低聲和旁人討論,杜嘉貞卻哼了一聲,甩袖離去。
周圍幾個人面面相覷,追了過去。勸他不要計較前些時候的事,他雙脣緊抿,恍若未聞。
傅雲英看着他的背影,搖搖頭,道:“探討學問而已,不一定非要爭個高低。”
傅雲啓嗤笑一聲,拉着她擠出人羣,找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下,催促王大郎盛羊肉湯,“別理他們,湯都要冷了!”
整整一大吊子羊肉湯,裝在刻花竹絲提爐裡一路提過來,提爐內置一格專門裝火炭的槅子,能保溫,揭開蓋子,湯仍然是滾燙的。
兩人肯定吃不完一吊子肉湯,分了些給同窗,衆人知道他兄弟倆大方,倒也不推辭,一人一大碗肉骨湯,美滋滋捧着喝。
袁三更是不客氣,吃完一碗又過來討,傅雲英面不改色,親手幫他盛。
沒想到他吸溜幾口又吃完了,這回不等他開口,傅雲英直接把盛湯的提爐往他跟前輕輕一推。
袁三看了他好幾眼,風捲殘雲吃完羊肉湯,也不說聲謝謝,抹抹嘴走了。
“這人太不客氣了。”
傅雲啓端着瓷碗小口小口抿,眉頭皺得緊緊的,道,“上次考試的時候你借給他文具,他一句感激道謝的話都沒說,就和不認識我們一樣。長沙府那邊的人都是這樣的做派麼?”
“書院的幾位教授還有學長陳葵也是長沙府人,你別一竿子打翻整條船。老師那次以端午競渡之事取笑所有黃州縣人,你服氣嗎?”
傅雲啓嘿嘿一笑,“我錯了。”
吃完消夜,從齋堂出來,傅雲英聽到身側一堆人湊在一起悄悄說話的聲音,扭頭看了一眼。
那些人連忙停下嘰嘰喳喳,靠前幾步,踏進迴廊,“雲哥,吃完了?”
傅雲英每天晚飯前和同窗探討學問,後來過來找她的人越來越多,遂改成晚飯後、戌時前。這些人怕別人捷足先登,她吃飯的時候他們就在一邊守着等她吃完。
她點點頭。
衆人笑了笑,跟在她身後往乙堂走來。
傅雲英住甲堂最裡面的一間院子,甲堂管理嚴格,乙、丙、丁三堂學子不敢隨便闖入。爲方便其他三堂的學生,她把探討學問的地方改在傅雲啓的齋舍內,乙堂堂長大大咧咧,不怎麼管事,乙堂出入無須查問身份,較爲寬鬆。
她走在最中間,身邊跟着傅雲啓,其他人退後半步,呈半包圍的架勢將她圍在最當中。
一行人漸行漸遠。
齋堂門口,陳葵目送傅雲英離去,側身對一旁臉色陰沉的杜嘉貞說,“杜兄,你我同年入院求學。你也曉得,書院規矩,學長的人選由山長和教授們決定,從來不以資歷或是年紀論先後……傅雲年紀雖小,但才學上進步飛快,而且於制藝上天賦極高,假以時日,或許能和你我一爭長短。那日你故意爲難他和蘇桐,未免太過急躁,與其耿耿於懷,不如化干戈爲玉帛。”
這意思其實已經說得很明顯了。
陳葵前些時接到家中來信,父親患病,他身爲人子,放心不下,可能回鄉侍奉父親左右。到那時,學長一職空缺,四個堂長中,杜嘉貞和他交情最好,才學最拔尖,只要教授們點頭,接任學長的人極有可能是他。
學長和堂長比起來,當然是學長更爲風光。
前提是杜嘉貞在處理和傅雲的爭執上能夠表現出他的大度來,教授們喜歡公正厚道、心胸寬廣的學長,而不是一個空有才學、不懂如何與同窗打交道的衝動少年。
傅雲那天也算不上頂撞,只是對他的處罰有疑義而已,換做陳葵,一定會耐心告訴傅雲書院的學規規定,根本不會出現爭執。
說起來還是杜嘉貞自己想在新生面前樹立威望,拿人作筏子時不小心碰了壁,偷雞不成蝕把米,被傅雲頂回來了。既然要當衆立威,就應該事先籌劃好,而不是隨便找個人撒氣。
這種雞皮蒜毛小事,一笑置之也就罷了。
傅雲事後沒說過一句杜嘉貞的不是,看到年長於他的生員,恭恭敬敬,客氣有禮。
反觀杜嘉貞,揪着那天的小衝突不放,失了風度。
陳葵話中有話,但杜嘉貞此刻腦海裡翻來覆去重現那天和傅雲之間的口角,滿心憤恨,哪裡聽得出陳葵的話外之音?
…………
被一個學子追着問了好幾個問題,眼看外邊天已經黑透,傅雲英辭別傅雲啓,趕在落鎖前回到甲堂。
長廊掛了幾隻燈籠,罩下暗淡光芒,風吹過庭院,樹枝搖動,發出窸窸窣窣摩擦聲。
靜夜裡聽來,有點陰森。
四面齋舍關門閉戶,天氣冷,學子們躲在房中靠着爐子溫習功課,沒有人大晚上還在外邊閒逛。
但今晚未免太安靜了,平時總有晚歸的學生敲門喊醒住一個院子的人放他進去,時不時便響起一陣急切的砸門聲。偶爾還有幾個學生效仿前人秉燭夜遊,冒着寒風對月抒懷。這會兒四周卻冷冷清清,只有嗚嗚風聲。
傅雲英加快腳步,走到長廊最裡面,試着推門,門紋絲不動。
院門從裡面鎖上了。
不管她什麼時候回來,王大郎一定會爲她留門,等她進門以後才上門栓。今天怎麼從裡面鎖上了?
傅雲英遲疑了片刻,眼角餘光看到兩旁陰影處似乎藏有幾個鬼鬼祟祟的少年,沒有猶豫,立刻轉身。
她一路疾走,找到陳葵住的齋舍,叩門。
陳葵是學長,時常有人來找他打聽事情,裡面的人很快答應一聲,打開門,看到傅雲英,躬身請她進去,“傅少爺。”
傅雲英面色如常,“學長在做什麼?”
書童答道:“少爺在書房看書。”
兩人一壁廂說話,一壁廂往裡走,裡邊陳葵聽到說話聲,探頭往外看,認出來客是傅雲英,略顯詫異,“怎麼這時候來?可是出了什麼事?”
“學長,不知蘇桐在何處?”
傅雲英含笑問。
蘇桐學習刻苦,不可能早睡,敲門沒人應,只有兩種可能,要麼蘇桐故意裝作沒聽到,要麼蘇桐也不在齋舍裡。
“他家中有事,剛纔告假回去了。”陳葵答,放下手裡的書本,站起身,打趣道,“莫非你果真怕黑?蘇桐不在,你怕了?”
傅雲啓爲了搬到甲堂住,央求趙師爺幫忙,理由是“雲哥怕黑,夜裡不敢一個人睡”。但教授不能插手南齋之事,趙師爺愛莫能助。傅雲啓失望之極。
“雲哥怕黑”這事傳開了,大家一來體諒傅雲英年紀小,二來怕惹惱她,沒人敢當着她的面嘲笑。
陳葵和她熟稔,知道她膽子大,提起這話是開玩笑的意思。
傅雲英便一笑,道:“齋舍從裡頭鎖上了,既然蘇桐不在,那一定是我的書童調皮,故意搗鬼嚇唬我。”
她笑着說了剛纔敲門沒人來應門的事。
陳葵聽她說完,目光閃爍了一下,沉吟片刻,示意書童去拿燈籠,道:“我送你回去,這幾天咳嗽,剛纔吃了一大碗梨湯,正好消消食。”
兩人並肩出了齋舍,穿過迴廊,走到最裡面的院子前。
書童上前叩門,“吱嘎”一聲,院門應聲開了一條縫隙。
陳葵臉色微沉。
傅雲英沉默一瞬,笑道:“可能是我弄錯了,剛纔門好像還是從裡面鎖上的。”
陳葵也笑了,“今天蘇桐不在,不如叫你哥哥過來陪你。”
他是學長,有各個齋堂的鑰匙,很快打發人去乙堂把傅雲啓叫過來。
傅雲啓正在窗下讀書,聽報信的書童說蘇桐回家去了雲哥害怕,學長破例讓他留宿甲堂,立馬拋開書本,抱着枕頭鋪蓋一顛一顛小跑過來,“雲哥不怕,我來了,我來了!”
不知跑去哪裡的王大郎也被陳葵的書童帶了過來,“他被人鎖在齋堂後院裡,雜役都回去了。”
王大郎去齋堂找雜役借地方洗刷提爐,洗完了準備回來,卻發現院門被鎖上了,雜役們也不見蹤影,他扯開嗓子吼了大半天,沒人來應門,只能找個草窩睡下,等天亮雜役來開門。書童找到他時,他正抱着洗乾淨的提爐打瞌睡。
陳葵不語,臉色越來越難看。
傅雲英沒說什麼,謝過他,目送他走遠,關上院門。
傅雲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徑自去裡屋鋪牀疊被,“英姐,我睡你隔壁好不好?就隔一道槅扇,我們夜裡可以說話。”
傅雲英先帶着王大郎把北屋各個角落仔仔細細檢查一遍,沒發現什麼古怪的地方,纔回房梳洗。
門是從裡面鎖上的,她以爲肯定有人藏在院子裡,現在看來可能對方會攀牆,鎖好門之後從院牆爬出去了。也可能對方還躲在蘇桐的南屋,她沒有蘇桐房間的鑰匙,沒法進去確認。
鎖好門栓,熄燈睡下,一夜無話。
…………
翌日起來,窗前一片雪亮,院子裡鳥鳴啾啾,是個豔陽高照的大晴天。
傅雲啓昨晚知道了鎖門的事,一口咬定肯定是杜嘉貞搗的鬼:“我聽乙堂的人說他們那些公子哥最喜歡欺負人,比如故意弄髒別人的功課,害他被先生責罵,逮着別人落單的時候揍一頓,或者把別人關在外面讓他吹一夜的冷風,還有往別人牀上潑水害他睡不成覺……反正他們什麼都做得出來,一定是杜嘉貞使的壞!”
其實書院的學子和傅家族學的學子沒什麼分別,少年人一言不合扭打起來再正常不過了。
傅雲啓和傅雲泰以前也沒少作弄人,一聽傅雲英說王大郎被人故意鎖在齋堂,就道:“一定是他們乾的!我們以前暗算桐哥也是先把人支開,在後院堵着他,一人一拳頭,讓他分不清是誰打的,沒法找先生告狀……”
他說着說着,忽然意識到自己不小心把以前欺負蘇桐的事說出來了,笑容凝結在嘴角,臉色僵硬。
“你們欺負過蘇桐?”傅雲英眉頭微微蹙起。
傅雲啓搔搔腦袋,尷尬道:“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桐哥不是咱們家的人,先生和二哥老誇他,其他人不服氣。我沒打他!我發誓!我只是聽四哥、五哥他們的話,在旁邊幫着望風……”
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埋下頭絞着雙手,低聲喃喃,“那時候我不懂事嘛……後來我給桐哥道歉,他原諒我了。”
不必傅雲啓細說,傅雲英猜得出當時發生了什麼。
一個一無所有投奔親戚的少年,寄人籬下,風頭太過蓋過所有傅家子弟,傅家少爺們看他不順眼,冷言冷語甚至於動手打他……
難怪蘇桐始終對傅家人若即若離,既感激二哥,又總想着取代二哥。
也難怪端午那天蘇桐救了傅雲啓和傅雲泰之後,兄弟倆會那麼感激他。
昨晚他是湊巧被家人叫走了,還是聽到風聲故意避開的?
他是不是對同樣身爲傅家人的自己抱有敵意?
鐘鼓聲咚咚響起,傅雲英恍然回神,撂下昨晚的事,低頭繫好腰間絲絛,出了房門,“先不說了,別誤了早讀。”
…………
東齋課堂,學生們陸陸續續到齊,在各自堂長的帶領下,踏入庭院。
傅雲啓頻頻擡頭,審視目光頻頻射向走在最前面的杜嘉貞。
學生們按照甲、乙、丙、丁四堂的隊列站好,視線投向正房前連接臺階的高聳的月臺。
教授們走到高臺處,環視一圈,擺擺手,示意學生們安靜。
學生們停下打鬧,說笑聲慢慢靜下來。
忽然嗡的一聲,前面的學生騷動起來,議論紛紛。
高臺上,其他教授分列左右,當中一人兩鬢斑白,迎風而立,正是山長姜伯春。他戴儒巾,穿一身墨色大襟寬袖道袍,目光掃過臺下的學生們,面容豐潤,嘴角帶笑。
今天並非山長主講之日,姜伯春平時很少現身早讀,今天怎麼來了?其他教授也一個不落,全在高臺上……
傅雲英的個子和同齡人比起來絕對是高挑的,但書院的學子大多比她年長,她站在末尾,擡頭只能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寬闊肩背和腦袋。
嗡嗡嗡嗡的鬨鬧聲仍在繼續,和她站得最近的鐘天祿、袁三等人忍不住踮起腳四處張望,“誰來了?”
趙琪和早上剛剛從家趕回書院的蘇桐對望一眼,找前面的生員打聽。
議論聲此起彼伏。
傅雲英正側耳細聽前面的人猜測發生了什麼事,只聽嘩啦啦幾聲,人羣突然從中間開始往兩邊分開。
就像劃開水浪一樣,分開的潮水涌到她面前,突兀地停了下來。
所有人都回過頭來,無數道銳利的視線彙集到她身上。
她擡起頭,最前方的高臺處,山長姜伯春正對着她微笑。白髮在晨光下折射出一道道淡淡的銀光。
“傅雲,今天由你領讀書院教條。”
書院規矩,學生每天早讀前先對着東齋刻有教條的大石碑大聲朗讀教條,然後方開始一天的學習。通常領讀的人是學長陳葵或者四堂堂長。
衆人聽了山長的話,驚疑不定,抓着身邊的人確認自己沒有聽錯。
此刻,所有人心中只有一個疑問:“爲什麼是傅雲?”
天高雲淡,朝霞璀璨。
傅雲英定定神,沐浴在燦爛霞光中,迎着書院全體學子或驚訝或疑惑或好奇的目光注視,慢慢走向高臺。
她走得很從容,很快踏上臺階。
姜伯春拍拍她的肩膀,讓出位子,讓她站到最中間。
趙師爺、樑修己、吳同鶴等教授和藏經閣的管幹含笑望着她,目光慈愛。
臺下是幾百個朝氣蓬勃的少年學生,臺上是飽讀詩書的教授學者,傅雲英立於高臺之前,面對學生們的矚目,朗聲背誦書院教條:
“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
……
“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
……
“言忠信,行篤敬,懲忿窒欲,遷善改過。”
……
“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
……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行有不得,反求諸己。”
……
她背一句,學生們跟着讀一句。
她的聲音並不大,但吐字清晰,清亮悅耳,宛如深藏山谷的幽澗沖刷過山石,空靈澄淨。
因其從容平靜,更顯得教條中的每一個字擲地有聲,鏗鏘有力。
學生們仰望着她,一句句大聲跟讀。
無數道聲音彙集在一處,融合成巨大的聲浪,涌向四面八方,那一句句修身修己的人生格言就這麼一點一點融入他們的肺腑,又從他們的肺腑中嘶吼而出,盤旋於書院上空,久久迴盪。
人羣裡,傅雲啓遙遙仰望着高臺上的傅雲英,心潮澎湃,熱血沸騰,感受到胸腔裡有種東西正慢慢甦醒,沸騰,燃燒。
鍾天祿、袁三,趙琪、蘇桐,陳葵、杜嘉貞,這些天慢慢和傅雲啓熟悉起來的其他學子,一眨不眨地注視着他,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高臺上,傅雲英肩披霞光,目光平靜。
…………
清朗而又渾厚,朝氣蓬勃的朗讀聲越過院牆,越過迴廊,越過亭臺樓閣,傳向遠方。
一道高大身影駐足長廊深處,濃眉軒昂入鬢,五官深刻,劍眉星目,淡淡掃一眼臺上錦緞束髮、英氣勃勃的少年郎,問身後的人,“誰家少年?”
知府範維屏小心翼翼回道:“此子名叫傅雲,聽說是書院這一屆的頭名,乃黃州縣人。他堂兄傅雲章是黃州縣舉人,此次上京趕考,大約能高中。”
旁邊一個書生模樣的屬官咦了一聲,道:“大人,上次在渡口,您救下的那個小娘子好像就是這一家的……”
男人沒說話,收回視線,轉身大步離去。
其他人不敢多話,連忙屏息追上去,亦步亦趨緊跟着。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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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的書院學規即《朱子教條》,是朱熹爲白鹿洞制定的學規。後來成爲全國書院的學規並流傳至朝鮮日本。
然後古代的書不是像我們現在常看到的豎起來排列的,古代一般是攤開疊起來放進書匣的,大家可以想象一下找書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