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爺!”
看到來人,王叔和王嬸子連聲調都變了,搓搓手,用一種近乎虔誠的語調向他問好。
傅雲章朝二人微微頷首。他剛從渡口過來,頭戴笠帽,穿一件圓領暗紋大袖寧綢青袍,腰繫絲絛,腳踏皁靴,雖風塵僕僕,但眸光清亮,氣度不凡。
店老闆立刻堆起一臉笑,激動得語無倫次:“二爺蒞臨小店,真是蓬蓽生輝,蓬蓽生輝。”
傅雲章客氣地笑笑,目光仍然停留在傅雲英臉上。
衆人跟着他的目光望過來,連大街上的行人也擠進來圍觀舉人老爺,傅雲英只好道:“二哥,我想找一本商浚的《水陸路程》,壯遊子的也成。”
時下江南商貿發達,南方的鹽商富得流油,蘇州、揚州一帶的城鎮,小小一座市鎮,就住着幾十戶鉅富之家。朝中許多大臣贊同“農商互利”之說,商人的地位大大提高,很多科舉失意的文人一再落第,憤懣之下乾脆棄儒從商。
這些儒商識文斷字,懂世情民生,出於惠及他人的理念或者青史留名的目的,以自己的經驗和見聞編纂書目,刊印了一批專門性的商業用書。書中分別記述國內水陸路程、商業條規、各地物價、商品生產、流通、市場、經營方法,尤其關於南北水陸交通和沿途的驛站碼頭介紹得尤爲詳細。
傅四老爺出門在外的時候,每到一座陌生的市鎮,通常選擇僱傭當地人當嚮導。這些嚮導有的憨厚老實,有的狡詐陰險,饒是傅四老爺在外奔走多年,有時候也會陰溝裡翻船,被人帶到陷阱裡騙走財物。
傅雲英想給他買一本《水陸路程》,他不認字,她可以讀給他聽。下一次他要去哪裡做生意之前,找到書中的記載,不僅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旅途波折,儉省些費用,按着書中的提示多帶些當地短缺的貨物南下還能多賺些錢鈔,同時提防各種矇騙外地客商的小騙局。
一舉多得。
上學的開銷不低,不提給孫先生的束脩,光是買筆買紙的費用普通人家就難以承擔。錢是福四叔出的,如果沒有他,傅雲英不可能這麼順利地接觸到書本。傅雲啓和傅雲泰以後可以用科舉考試中取得的功名回報福四叔的付出,她無法參加考試,那就另闢蹊徑,從其他方面向傅家人證明她讀書不是浪費錢鈔。
傅雲章聽了她的話,嗯一聲,問:“給四叔買的?”
不愧是少年舉人,反應真快,傅雲英點點頭。
“我書房裡有這本書,回頭打發人去我那裡取。”
傅雲章說完,又問,“一個人出來的?”
王叔嘿然道:“五小姐跟着太太出來的,太太在隔壁銀器鋪看首飾。”
傅雲章沒說什麼,向店老闆點頭致意,擡腳走了。
圍觀的人慢慢散去。
裡間抄書的書生們議論紛紛。一個方臉大耳青年撞撞蘇桐的胳膊,“誒,你看傅家二少爺,真是氣派!你不是他們家的人嘛,能不能幫愚兄引見一下?”
突如其來的動作導致寫好的字被墨水沾污,蘇桐的眉頭微微蹙起。
青年忙道:“對不住,對不住。我幫你重抄一張?”
蘇桐擡起頭,俊秀的面孔浮起一絲笑容,溫和道:“無妨,是我自己不當心。”他揉揉痠痛的手腕,“我和二少爺不熟,你也曉得的,我寄人籬下……”
青年心中有愧,拍拍他的肩膀,“是我莽撞了,你有你的難處。聽說你這次要下場,功課要緊,我還是不打攪你用功了。”
蘇桐微微一笑。
傅雲英回到銀器鋪,盧氏非要給她打一副銀項圈,又捋她的衣袖,露出她腕上那對金鐲子,給店裡的夥計看,道,“這對鐲子我放了好幾年,顏色暗了,你們給炸一炸,再壓扁一點。”
傅雲英再三推辭,盧氏拉着她不放,硬逼她挑了一副壽桃紋的銀項圈。
夥計們自然又是一通奉承巴結,誇盧氏慷慨大度疼侄女,誇傅四老爺能幹精明,一個人養活一大家子。
盧氏雙眼微眯,笑得矜持。
傅雲英聽到身後有人輕輕冷哼了一聲,餘光看過去,傅桂正低頭掩上她的袖子。
不用問,剛纔盧氏肯定也刻意把傅桂手上戴的鐲子給夥計看,並且特意點明是她送的。
盧氏爲人嚴厲,有點喜歡斤斤計較,但面上從不表現出來,真大方的時候出手闊綽,叫人挑不出一點錯來。就是太喜歡炫耀了。
傅桂心思重,性情敏感。小姑娘正是要強的年紀,盧氏關顧着顯擺自己和傅四老爺的善心,完全不顧及她的自尊,每每家中來客,總愛把傅三叔和傅三嬸靠傅四老爺養活的事掛在嘴邊。有幾次來訪的人是傅桂的閨中密友,盧氏照舊當着她們的面歷數傅四老爺爲傅三叔花了多少銀子,傅桂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氣得臉色鐵青,差點當場哭出來,盧氏竟一點也沒察覺。
再加上傅雲泰這麼個刁蠻霸道的小少爺時不時跳出來奚落傅桂,施與的恩情裡摻雜進屈辱和負擔,傅桂感激傅四老爺,厭惡盧氏和傅雲泰,可盧氏平時待她還真不壞,她的吃穿用度,和傅月一樣,她要是真的恨盧氏,未免太忘恩負義……
傅雲英冷眼旁觀,長久下來,傅桂可能也不知道該拿什麼樣的態度對盧氏,以至於她和傅月的關係時好時壞,一時冷一時熱的。
傅四老爺時常出遠門,家裡是盧氏管家,丫頭、婆子們天天捧着,婆母不管事,盧氏難免自矜,最受不了別人指出她的錯處。
傅雲英垂眸攏好衣袖,這事還得讓傅月開口才行,盧氏易怒,也只有自己的女兒勸她,她才能心平氣和地聽進去一兩句。
回到傅家,王叔立刻去東院稍間和傅四老爺說了買書時碰到二少爺的事。
“二少爺說讓五小姐打發人去他那裡找那本叫什麼五六的書。”
“什麼書,五六?”
傅四老爺一頭霧水,不過這不耽誤他露出一臉笑容,“二少爺的書可不能含糊,哪能讓人代拿呢!我這就帶英姐過去一趟,順便謝謝二少爺。”
王叔忙道:“官人,二少爺剛從武昌府回來,衣裳都沒換呢!這會兒想必剛到家。”
“剛到家?那倒是巧了……”
傅四老爺壓抑住激動和狂喜,滋溜溜原地轉了個圈,“對,二少爺剛回來,咱們不好上門叨擾,明天去。”他一迭聲喚小廝,“告訴英姐,明天我帶她去拜見二少爺。”
小廝跑到垂花門外傳話給婆子,不停催促,“官人等着回話呢,別忘了!”
婆子應聲,進院子把傅四老爺的話轉述給傅雲英聽。
傅雲英一時有些無語。
小時候家裡窮苦,沒法讀書上學,這是傅四老爺心頭一大憾事,因而他格外看重讀書人,對二少爺傅雲章有一種盲目狂熱的崇拜。拿本書而已,差遣個隨從就行了,他非要親自去,就好像離傅雲章近一點能吸幾口仙氣延年益壽似的。
“回去告訴四叔,我曉得了,明天吃過早飯在正院等他。”
韓氏聽說傅雲英要去大房拜訪傅雲章,臉色立刻變了,停下編網巾的動作,“見不見陳老太太?”
傅雲英道:“只是見二哥,找他借本書。”
韓氏籲口氣,箍緊指頭上戴的頂針戒指,說:“那個老太太不好相與,你要是見着她一定得客客氣氣的,一句話都不要多說,曉得不?”
難得看沒心沒肺的韓氏這麼怕一個人,傅雲英爬到羅漢牀上,喝口茶,笑問:“娘見過陳老太太?”
韓氏嘖嘖道:“正月看戲的時候遠遠看到一眼,那個氣派,比千戶家的太太還講究!娘不是嚇唬你,連你四叔也怕陳老太太。”她眼睛骨碌碌一轉,看看左右沒有外人,接着說,“我聽你三嬸說,傅老太爺病死的時候,族裡的人商量着過繼一個兒子到老太爺名下,好佔他們家的家產,陳老太太挺着大肚子衝到祠堂裡大哭大鬧,要一頭撞死,把族長的臉抓得血淋淋的,族裡的人不敢真逼死她,她才能把宅子保住,不過鄉下的田啊、莊子啊、船啊什麼的還是被別人分走了。直到二少爺考秀才的時候考了個第一名,才把那些東西收回來。”
傅雲英怔了怔,思緒不由飄遠。
宗族欺辱孤兒寡母的事屢見不鮮。當年崔家落敗之後,崔南軒的母親之所以帶着兒女遠走他鄉,也是被族人欺凌所致。魏家祖籍江陵府,鄉下還有幾戶遠親,剛回到黃州縣時,她暗地裡打聽過家鄉的魏氏族人。沒了魏選廉,魏家老宅的族人失去靠山,整天擔驚受怕,後來連家業也不要,全都逃往外地去了。
她出神了片刻,幫韓氏整理銅線,道:“族裡的人欺負老太太,老太太可憐。”
“確實可憐,沒了男人,什麼指望都沒了,親戚幫不上忙,還跑來爭家產……”韓氏說到這裡,翻了個大白眼,她最恨欺負寡婦的人。她想起在甘州的往事,生了會悶氣,撇撇嘴,壓低聲音接着道,“陳老太太可不是好欺負的,二少爺中舉之後,她和知縣老爺認了乾親,知縣娘子得管她叫大姐。縣裡沒人敢得罪老太太,不知她使了什麼手段,當年得罪她的那些人後來全被抓到邊遠地方服役,屯種、煎鹽、打鐵、修路,乾的全是苦活。前年那個什麼崔大人免了老百姓的勞役,不用幹苦工了,家裡派人去接,一個都沒活下來!”
傅雲英閉一閉眼睛,想起魏家的慘狀,瑟縮了一下。
韓氏以爲她害怕,放開笸籮摟摟她,“別怕,你記得離陳老太太遠一點就行了。她要是欺負你,你別忍着,娘去找她說理!”
傅雲英沉默許久,輕聲問:“二少爺都不管的麼?”
陳老太太想要出口氣,這沒什麼,可她的手段太激烈了。傅雲章要讀書進舉,就不能有污點,這種事一旦被人檢舉,他一輩子的前途就完了,哪怕他真的是文曲星降世,也沒法做官。
“二少爺那時候去長沙府了,不在縣裡。”韓氏道,“再說了,抓人的是官府,二少爺他在也攔不住。哎,我們這種小老百姓,鬥不過官老爺的。所以你四叔才盼着啓哥和泰哥讀書上進,只有當了官,才能挺直腰桿!”
她摸摸傅雲英的腦袋,“可惜大丫你不是男娃,你要是個男孩子,娘攢錢供你讀書,你也能和戲文裡的狀元那樣,給娘掙一個誥命回來。”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
次日一早,傅雲英仍舊卯時起牀,芳歲打水服侍她洗臉。
傅四老爺房裡的阿金站在院門外邊墊腳往裡張望,看傅雲英梳洗好了,連忙轉身回去叫傅四老爺起來——四老爺喜歡睡懶覺,惦記着今天要去見傅雲章,特意提醒丫鬟記得催他起身。
傅雲英不慌不忙,讀半個時辰的書,和韓氏一起吃早飯,然後去正院大吳氏的院子問安。
傅四老爺早在房廊外邊等着了,看她請過安出來,立馬上前牽起她的手,拎柺棍一樣拉着她一路疾走,“快走快走,二少爺還沒出門。”
傅雲英暗暗失笑,氣定神閒。傅四老爺則神色緊張,時不時低頭撫平衣袍的皺褶。
這讓跟在叔侄倆身後的王叔產生一種錯覺:怎麼覺得五小姐纔是長輩?而四老爺,怎麼看怎麼像頭一次被長輩帶着去見婆家姑嫂的小娘子……